此刻众人前来,就直奔此处。

沈藏锋没有在门口等候她们,蔡庆之小心翼翼的隔着车帘解释,这是因为他太过忙碌的缘故。

“如今非常时候,何必来这些虚礼?”顾柔章不耐烦的道,“再说谁不知道沈曜野疼爱卫姐姐,若能来接必定前来…你不要罗嗦了,只管把车驶进去,我们要快点去找人问个清楚!”

蔡庆之忙道:“是!”

进了宅子,下了马车,才见神色疲惫的沈叠姗姗来迟,沙哑着嗓子请罪:“公子事务繁忙,遣小的来迎接少夫人、诸位贵客以及大孙小姐,但方才二公子有些不好,大夫不敢做主,故叫了小的临时过去看了看。”

“二哥现下怎么样了?”卫长嬴藏在袖子里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沈藏锋没在镇都迎接、没在门口等待、甚至如今进了宅子下车了,他还是没有出现…

他是真的这么忙,还是…不想不忍…乃至于不敢来相见?

他怕的是什么?躲的是什么?躲着为什么?!

“二公子烧得很厉害。”沈叠轻声道,“本来咱们出发时,公子就请季神医随后前来的。但如今积雪尚未化尽,想是路上难行。季神医怕要再过些日子才能…”

看着他小心翼翼的、仔细斟酌的神情,再看四周稀疏而寥落的人影,卫长嬴忽然觉得完全没有办法再按捺下去了——她用力握紧了拳,一字字的问:“那么,我儿舒燮,风寒…可好了吗?”

第七十一章 请叫我善良朵!

卫长嬴急步冲入屋中。

因为这时候雪还没化完,她又走得急,上台阶时脚下一滑,一下摔磕在最上一级台阶上。

“卫姐姐小心啊!”提着裙子紧跟着跑过来的顾柔章大惊失的叫着,正要抢步上前搀扶她,不意卫长嬴才一摔就迅速站起,足下生风的进了屋,俨然若无其事。

然而阶上残雪,这一磕之下已被染作血红!

一溜的血迹,随卫长嬴的步伐一路滴进屋去!

顾柔章目光在那血迹上顿了顿,才醒悟过来,回头吩咐施曼儿:“去车上把卫姐姐的包裹拿来!”

施曼儿惶恐的举起手里抱着的东西:“下车时婢子们就带着了。”

“轻点声,跟我进去瞧瞧。”顾柔章咬了下唇,低声道。

她定了定神,放轻脚步上阶,走进去。

这间屋子原本应该是旧主人家用来做书房的,西凉军仓促腾出宅院来安置伤病眷属,许多东西都还原封未动。此刻四壁放满典籍,虽然大抵簇新得一看就知道没翻动过,但从前的用途倒是一目了然。

书房颇大,内中床榻看着是原来就有的,与四周陈设乃是一套。

这睡榻设于西窗之下,背后连着琉璃云母屏,上头之前应该有罗帷,但不知道为什么取去了,只剩一对金钩与帐柱光秃秃的在那儿,显得很不谐调。

但此刻无人有暇琢磨这种细枝旁节。

顾柔章的目光,首先落在拖着一路血迹跪倒榻边的卫长嬴身上。

她跟卫长嬴接触最多的日子就是在西凉那会,她想赖下去,卫长嬴要送她走。两人斗智又斗勇…顾柔章被这个卫姐姐治得乖巧无比,若非卫长嬴考虑到她是顾家女,庶兄又在西凉,不欲多替顾夕年操心,怕是早就把她打发回帝都了。

那些时日也是卫长嬴收拾本宗亲眷的时候。

印象中这位卫姐姐狡猾而果断,极有名门贵妇的气度。

但此刻在卫长嬴身上,除了深深的哀痛与无助之外,所有的狡猾、果断、所谓名门贵妇的气度都荡然无存…

她浑然不觉膝上的伤口还没止过血,也没留意屋中原本服侍的仆妇惊讶而惶恐的打量与低声议论,甚至方才跑动时就松散了的一支银簪在她扑到榻边时掉落在地、乌黑的鸦髻顿时散下大半青丝亦毫不在乎…她就这么紧紧的抱着原本立在榻前的一个小小的身影,全身颤抖着注视着仰躺在榻上、比她怀里更小的另一个身影。

无声无息,泪下如雨。

顾柔章望着她,骤然明悟——这一刻,卫长嬴,只是,一个母亲。

瑞羽堂大小姐、沈家三少夫人、敕封诰命…这些光芒四射的身份与荣耀,此刻统统离她远去。

她只是母亲。

不是沈家二孙公子与四孙公子的生母、尊贵高雅的名门贵妇。

只是两个尚且不到十岁的孩子的母亲…一如普天之下所有的人母。

她不要狡猾不要果断更不要什么名门气度。

此刻她只有身为人母却无法保护亲生骨肉周全的无尽的惭愧和伤痛!

室中,静寂如死。

好半晌,顾柔章才下意识的往前走了几步,试图出言安慰。

就在这时,被卫长嬴紧抱着的沈舒光,忽然回过头去,朝她望了一眼。

这一眼看得顾柔章心中倏忽一凉…

自从卫长嬴携次子回帝都之后,与顾柔章的来往不多。但同为帝都高门,年节总是要碰面的。顾柔章对沈舒光谈不上熟悉,但绝对不陌生。她记得沈舒光是个聪慧活泼、甚至是有些顽劣的孩子。

因为生来备受宠爱,无忧无虑的生长下,无论哪次见着这男童,他那小小的身子都似乎充满了蓬勃的朝气与充沛的活力。

——行礼时笑弯了的双眼、牵裙撒娇那甜甜软软的童音、被长辈呵斥后委屈的扁了小嘴要哭不哭,眼角却总是狡黠的偷偷打量着四周试图寻找援军的可爱模样儿…

帝都这几年来最招人喜爱的小公子,引无数膝下或有子或无子的贵妇羡慕、年节宴饮中总能被一大群女眷争相讨好…曾经明朗天真毫无阴霾、被祖父寄予无限厚望、以“曙光”谐音起名的沈家二孙公子啊,何时有过此刻这样淡漠遥远而充满防备的眼神?

即使是年才启蒙的稚子,隔着累累血仇的伤痕,终究不可避免的提前褪去天真无邪。

这一刻,顾柔章心中莫名酸楚,两行清泪,忽然滑落面颊。

沈舒光还记得这位顾婶母,因此只看了顾柔章一眼,就默默的收回了视线,继而与母亲卫长嬴一起,将专注的目光,投向榻上的人。

顾柔章在原地出了片刻的神,方走向前。

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预料了…

但挨近榻边后,亲眼看清了榻上的沈舒燮,还是脸色一变!

就在去年腊月里她还见过一次这位沈家四孙公子。

当时健壮活泼甚至还带着婴孩特有的肥胖可爱的沈舒燮,由于天寒,即使烧着地龙,卫长嬴还是命人为他尽可能的多穿些衣物,因而被裹得严严实实、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的。

他跟着胞兄沈舒光在氍毹上追逐嬉闹,一个不留神就滚成一个球…爬起来再跑几步,又滚成一个球…

彼时这一幕几次三番引得满堂轰然大笑。

三岁稚儿不谙缘由,爬爬滚滚的自己乐在其中,最后沈舒光停了下来,他才能追上去,扯着兄长的袖子爬起身,从兄长手里接过一块桂花糖,心满意足的咬住。灯火照耀下,沈舒燮红润肥胖的小脸上露出的天真满足的笑容足以让铁石心肠都软化下来。

可现在,躺在榻上的沈舒燮瘦得几乎能看到骨头不说,锦被下那张稚嫩的小脸上,眉宇之间是 可见的青黑之色…

顾柔章强忍震惊,凝神看了好一会,才看出来沈舒燮一息尚存——但——他的气息是那么微弱那么微弱,仿佛是风雨中的残灯,时时刻刻将要熄灭!

“燮儿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顾柔章的喃喃低语,落在半跪半 在榻边的卫长嬴耳中,却不啻晴天霹雳!

燮儿…还活着?!

由于蔡庆之之前的含糊其辞,以及方才沈叠的言辞闪烁,卫长嬴不愿意相信不甘心相信…但可怕的念头却是无法抑制的生长出来。

逼着沈叠说出两个孩子休养的屋子所在后,卫长嬴怀着此生最大的惶恐冲进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神情木然的站在榻边、一动不动俯瞰着躺在榻上的弟弟的长子沈舒光。

听到母亲破门而入的声音,沈舒光倏然回望,却既没有立刻扑入母亲怀中大哭,也没有下意识的行礼,而是就那么茫然的看着她,然后,他转回头,看回榻上。

卫长嬴在那一瞬间,如坠三九之冰窖!

她踉跄着扑到榻旁跪下,再看到榻上所卧次子的气色…

她以为自己终究来晚一步,燮儿…她的次子已经去了!

而长子之所以看到自己既无啼哭也无招呼,显然是怨恨自己来迟,使得年幼无辜的弟弟,什么都还不明白,就与父母分离。至死,这可怜的孩子身边竟只有他才六岁的兄长陪伴,未能见到父母最后一面…甚至,她这个姗姗来迟的母亲还不及在他生前再抱一抱他…

帝都诀别那一幕浮现在眼前——是她亲手给两个孩子收拾了东西、是她亲手把他们交给了公公、更是她默许了公公牵走那匹用申博的话来说,瞎子都能看出来是好马的“赤炎”…

“据挟持朕的内侍估计,戎人怕是调了数千从不虚发的神箭手专门在东门外聚众等候,专门找突围人群里的显要之人点杀!”

“突围之人都择了不引人注意的衣饰,但坐骑是骗不了人的。”

“坐骑越是出色、戎人越不会放过、骑士死得越快。”

“…戎人生长马背上,如何辨别好马,他们比咱们魏人不知道要在行多少!”

申博带着笑意带着温柔的话语,从轻轻的回响在卫长嬴的耳畔,渐渐的这声音变成了滚滚怒雷,一声接一声,震得卫长嬴肝胆俱裂神魂俱散!

她本能的抱着长子不住发抖,却不敢伸手去触碰近在咫尺的次子来证明心中那疯狂的恐惧。

那片刻,卫长嬴脑中一片空白,胸腔里激烈的情绪却翻腾到了咆哮的地步!

悲怒皆伤身,就在她要忍不住呕出心血之际,顾柔章的一句话,让卫长嬴敏感的察觉到了她话里潜在的意思——燮儿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而不是…

燮儿小小年纪怎么就…继而再说节哀顺便之类的话。

难道燮儿真的还活着?

不断涌出的眼泪,让卫长嬴完全无法看清次子的面容与他小小的 是否在起伏。她不敢问不敢说话,惟恐一个不小心,便是此生所无法承受的痛与悔恨。

——她下意识的强咽下喉间之血,艰难的抬起手臂,颤巍巍的、破釜沉舟的、更是胆怯的…将手指放到沈舒燮鼻下,处,次子的肌肤凉如寒冰。即使是人中之处,亦难觉暖意。

卫长嬴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一点、一点,碎为齑粉的声音。

…可就在她绝望的想要缩回手时,一缕微温的呼吸,拂过她指尖!

虽然微弱,虽然那点温度甚至不似人气…但卫长嬴心中犹如惊雷大起!

“快!拿热水来!”她倏然松开长子,整个人几乎跳了起来,激动的连声吩咐,“去将我车上的包裹取来,快!”

“大小姐,包裹在此!”施曼儿跟着顾柔章进了门,却不知道做什么才好,正惶恐的站在门旁,闻言忙把包裹递出来。

不等顾柔章去接,卫长嬴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一把抢过,甚至等不及放到案上,就地一抖。内中乒乒乓乓掉下好些个锦匣瓷瓶,亏得地上铺着厚厚的氍毹才没全打坏。饶是如此,内中也有好几个匣子被摔开、瓷瓶被摔裂——瓷瓶里滚出来的都是药丸或药散也还罢了,几个匣子中透露一角所发出的珠光宝气,顿时让施曼儿以及之前侍奉沈舒光兄弟的仆妇晃得睁不开眼…

可卫长嬴对这些东西眼风都不扫一下,径自找到内中一跟血迹斑驳还沾了许多泥迹的腰带…

第七十二章 悲伤的团聚

季去病亲手所制、专门用于吊命的药丸究竟非同寻常。

黄氏让卫长嬴所带的两颗药丸,分别被沈舒燮与沈敛实服下。不过小半个时辰过去,原本气息微弱的伯侄二人,呼吸都明显与匀净起来!

甚至之前一直高烧不退的沈敛实,竟开始退起了热!

虽然说这一颗药丸不能让他们立刻痊愈,甚至也未必能够保证他们一定会活下来。

但…沈叠擦着眼泪又哭又笑的道:“季神医路上就是再耽搁,再有最多十日光景一准能到!”

被叫过来给服药后的伯侄诊治的大夫则说:“二公子与二孙公子如今生机焕发,若再服些温补之药。想来捱上大半个月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卫长嬴闻讯,抱着沈舒光、握着沈舒燮的手,嚎啕大哭!

此刻不只是她哭,就连先前受父兄托付、独自抱着沈舒光趁夜遁去的沈敛昆,亦在门外背转身,举袖拭泪…

沈敛实与沈舒燮性命有救——重点是后者——卫长嬴的心,终于暂且安定下来,这才察觉到膝上火辣辣的痛,低头一看,孝服上血迹淋漓,把屋中地上的氍毹都染得斑斑点点。

“婢子们备了热水,少夫人要不要沐浴一番?”一个之前侍奉沈舒光的仆妇察言观色,壮着胆子上前道,“少夫人膝上这伤…怕是要拿热水才能化下来。”

卫长嬴口中应了一声,手里、臂弯、目光,却怎么也舍不得放开两个儿子。

“母亲,您去沐浴罢,孩儿陪着弟弟就好。”一直没有说话的沈舒光忽然轻声道。

他语气淡漠而飘渺,让卫长嬴听得心中针扎一样的痛。

揽着沈舒光的手臂抬起,抚上他的头顶,顾柔章能够看出来的,她这个母亲如何看不出来?先前蔡庆之跟沈叠都说沈舒光受了惊吓…可现在看来,这孩子又岂只是受了惊吓?

前一夜还是花团锦簇的太傅府,一年一度的除夕之夜,合府欢声一片。

作为嫡孙承欢诸长辈膝下,无忧无虑。

后一刻惊变忽起,懵懂之间别离母亲踏上突围之途。

虽然还不及询问突围的详细,但卫长嬴拿药出来时就发现,这座宅子里,除了三房之外,本宗被提到的人只有两个:昏迷不醒的沈敛实和据说抱着沈舒光在冰天雪地里奔驰一夜、误打误撞遇见正全力赶往帝都的西凉军的沈敛昆。

其他的人,没人提…

即使没有证实消息,至少也不容乐观。

而那些人都与沈舒光骨血相连,其中沈宣虽然在突围前委婉抢了媳妇的好马、也拒绝了媳妇的同行,然他却是真心疼爱沈舒光这个孙儿的…沈舒光自幼受尽家中长辈宠爱,对这些长辈,何尝不是深怀孺慕?

甚至他还是亲眼看着这一位位长辈遭遇不测…

触及长子此刻沉默而冷静的双眸,卫长嬴才因为次子好转而轻松了些的心情,顿时又沉重起来。

只是她此刻这一身狼狈,也不能一直不收拾。

因此,卫长嬴抚了抚沈舒光冰冷的小脸,低声道:“那光儿代母亲陪着弟弟,母亲去去就来。”

用最快的速度沐浴更衣——中间施曼儿等人拿热水小心翼翼的替她化开已经跟伤口粘结在一起的衣裙时,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以及满盆血水让年轻的使女胆战心惊到了不敢继续动手的地步。

而等得不耐烦的卫长嬴索性自己动手迅速一撕、连着衣裙撕下些许皮肉,虽然痛得脸色煞白,卫长嬴却只是将沾着血肉的裙角一扔,攥紧了手,冷冷的吩咐:“上药!动作利落点儿!”

施曼儿与施纤儿在遇见卫长嬴之前,不曾服侍过人不说,在锁烟镇,由于施林乃是卫家管事的缘故,假借卫氏之势,把膝下晚辈也娇宠如富家小姐一样,养在深闺,锦衣玉食,何曾见过这样血淋淋的场面?

被这一幕吓得手足发软,勉强上前替卫长嬴上药,手却抖个不住。

还是之前提议卫长嬴沐浴的那名仆妇——虽然应该就是这玉竹镇上的妇人,被西凉军找来伺候自家小公子的,到底有三四十岁年纪,即使足不出玉竹镇,年岁带来的阅历在那儿,倒是显得胆子很大。

见这情形,主动上来接过施家姐妹的药瓶,恭敬道:“两位施姑娘路上劳累,此刻手有些不稳,还是婢子来给少夫人上药吧。”

卫长嬴此刻既痛得厉害,又急于处理好伤口,回去继续陪儿子,自不会计较这种小事,蹙着眉点点头算是应了。

这仆妇给她上好药,就又识趣的退了下去,让趁这光景收拾了下情绪的施曼儿、施纤儿上前侍奉卫长嬴穿戴。

施曼儿跟施纤儿亲眼目睹卫长嬴对自己的 狠辣的一幕,本就因为施林的耳提面命对卫长嬴颇为敬畏的姐妹两个,心中越发惶恐。

甚至于给卫长嬴系衣带时,施曼儿的手指颤抖着,好几次都系不上。

卫长嬴心头恼火,自己抢过衣带打好结,少不得瞪她一眼:“怎么一到玉竹镇就笨手笨脚了!”

“婢子知罪!请大小姐饶命!”施曼儿吓得立刻就请罪。

但卫长嬴可没心思在这时候处置下仆,夺过施纤儿手里的铜镜,端详了下差不多了,就吩咐她们叫换班的施清儿与施丽儿过来,领着她们径自扬长而去!

留下施曼儿与施纤儿惶然不知所以。

“两位姑娘莫要担心。”倒是方才给她们解围的仆妇上来安慰道,“少夫人如今挂心两位小公子,所作之事莫不是为了快些返回两位小公子跟前陪伴。两位姑娘年轻,也许还无法体会这一份为母之心,但少夫人此刻离了小公子就心急如焚,适才的话语,也是情急之下所出,想来少夫人回了小公子身边后,怕也不记得了。”

“…多谢这位姑姑指点。”施曼儿与施纤儿将信将疑的,到底谢了她一声。

实际上卫长嬴此刻的心情,真是做了母亲的人才能够明白——她确实没出门就把两个使女不争气的表现忘记到九霄云外了。

回到沈舒光与沈舒燮合住的屋子外,卫长嬴用力握了下拳,先调整好走路的姿势,尽量不去考虑膝上的伤口…继而思索了下待会要怎么安慰长子,这才跨了进去。

一进门,她正要往前走,却忽然怔住——

背对着她,坐在榻边的那个身影,虽然消瘦了许多,原本健硕颀长的身形,此刻竟有些瘦骨嶙峋的意思,但端坐时那沉稳如山岳的气度却仿佛越发凝定了…

只是,这熟悉的背影,自肩头披散到甲胄上的发丝,为何竟透出缕缕的灰白?

卫长嬴喉咙里似有千言万语,此刻却一起堵在嗓子眼,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嘴唇张合数次,到底还是沈藏锋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猛然回头——他眉眼俊朗依旧,却瘦了很多很多,甚至于颧骨都高 起。这让卫长嬴霎时想起自己父亲卧病的那些年,一度也这样的形销骨立过。

那时候,卫郑鸿一连数年静养于榻,慢说起身,就连坐起来都不能。

可沈藏锋此刻不但坐在绣凳上,而且腰背笔挺,坐姿一如从前挺拔而沉稳。

他未戴顶盔的发,拿生麻随意束起,那雪白的生麻愈加反衬出从发根处泛着灰白之色的发丝是何等的黯淡与灰败。

因百日不可剃胡,之前尚未到蓄须之际的沈藏锋此刻已经有了短髯。

那双从第一次相见就锋芒惊人的眼睛,似乎也因为这场浩大的噩耗以及连日操劳满布血丝而黯淡。

但卫长嬴看得出,在黯淡的深处,有着比之从前更加明亮慑人、更加无可阻挡的火焰在熊熊 着…

那种火焰,叫做仇恨。

父仇已是不共戴天。

又何况,是如今这样毁家倾宗的血仇?!

不论沈藏锋这些日子疲惫到什么程度、不论他所接到的噩耗带给他多大的打击、不论他仓促前来预备有多么的不充分…有这火焰在,他就决计不会倒下去!这也是他憔悴到了一如卫郑鸿当年病情最严重那几年的程度、却还能够行动如常、甚至于主持大局的缘故。

可那头灰白的发是如此的触目惊心…

卫长嬴踉跄着扶住身畔的门柱——她与两个孩子诀别的时候、她随顾柔章等人突围的时候、她在长县落脚的时候、她盘问申博的时候、她见到莫彬蔚的时候、她召见蔡庆之的时候、她前来玉竹镇的时候…

这许许多多的时候,她一次又一次的想过沈藏锋,她的丈夫,她孩子们的父亲。

想着沈藏锋的安危与否、想着沈藏锋的下落、想着沈藏锋能否顺利的与两个孩子团聚、想着沈藏锋会不会因为自己不在人世而亏待两个孩子、想着沈藏锋往后再娶会不会把自己忘记…

心里不是没有过刹那的怨怼的。

尤其是拜别婆婆苏夫人时,大嫂刘氏大异往日的轻松,她谈笑风生之间,眼角眉梢甚至散发着喜悦之情…卫长嬴明白,这都是因为沈藏厉选择留了下来。

他不能带刘氏与沈舒景一起走。

但他选择留下来陪伴自己的妻子和女儿。

那一瞬间卫长嬴暗想:“我若是在突围时死去,却是连夫君最后一面也见不上…”

成婚数载,嫡长子已经六岁了。

可却有近半的辰光夫妇分离…

哪能毫无怨尤?

而且若沈藏锋在帝都,他亲自带沈舒光与沈舒燮突围,卫长嬴即使被丢下,心里也更放心…

…她也想过自己与沈藏锋都平安无事,孩子们一切太平,一家四口在这乱世中幸运的团聚…

可是那么多的设想,那么多的怨尤与期待,那么多的思念——真正在这里团聚了,卫长嬴想象里一切的言语却都变成苍白和无力。

她只定定与丈夫对望片刻,便不堪承受的别过头,按着门柱的十指因用尽了一切力气而显出苍青之色,纤细的十指几乎要掐到木头里去。

她想大喊大叫想哭想闹,但这一刻,她竟发不出声音!

激荡到了犹如惊涛骇浪却无以发泄的情绪,让她脑中一片混沌。

这样的混乱里,有轻而缓慢的脚步声,是沈藏锋从绣凳上起身,慢慢走了过来,到她身前一步处站住,良久良久,他忽然张臂,在下仆骇然以及醒着的长子诧异的目光中,一把将妻子抱入怀内!

未等机灵的下仆提醒他们如今正在守孝之中、且有长子在侧,举止不便过于亲昵——却见夫妇两个,不约而同,放声痛哭!

第七十三章 话别后

…两眼红红的卫长嬴一手擎着烛台,一手遮着火光,小心翼翼的朝帘幕里照了照,见两个孩子并排躺着,闭眸合目,都似已沉沉睡去。

这张床榻虽然只是原本主人独自小憩所用,但沈舒光与沈舒燮都没长成,两个孩子睡这儿倒也不觉得拥挤,还能方便仆妇照料。

此刻小兄弟两个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了,面色透出红润来,让卫长嬴看着心下一松。

她把烛台放在帐外,对沈藏锋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俯 ,小心翼翼的挨个在两个儿子额上吻了吻。末了,才恋恋不舍的起身。

沈藏锋走上前,伸手轻轻摸了孩子们的面颊,低声道:“他们都睡了,咱们去前头说话罢。”

卫长嬴跟顾柔章他们是黄昏时才抵达玉竹镇的,之后询问沈叠、赶过来救治沈舒燮和沈敛实,接着更衣沐浴…然后夫妻相见抱头痛哭…接着胡乱吃了几口饭,又要照看昏迷不醒的沈舒燮、又要安慰受了刺激 大变的沈舒光,一直到此刻两个孩子都睡着了,夫妻二人方才能松口气。

这时候无论沈藏锋还是卫长嬴,都觉得倦意如潮而来。

但谁都不想去睡——分别逾年,遭逢大别,堪堪相聚,不把各自别后的情况说个大概,就算再疲乏,又哪能歇得安稳?

因为如今两人身上都戴了孝,不便同居一室,遂到了前头议事的花厅,让下人沏了一壶浓茶来提神。

“…父亲他们呢?”挥退下人后,照着卫长嬴是迫不及待要问次子沈舒燮怎么会弄得只剩一口气的,但这话到嘴边,看到丈夫灰白的鬓发,她顿了一顿,还是改口先问起了长辈。

虽然已经是好几日之前就晓得消息了,但沈藏锋此刻呼吸还是一沉,眼中露出几难承受的痛色,低声道:“大哥自请断后你是知道的。父亲与叔父、四弟、七弟、八弟,还有柳儿,都在突围时遭逢不幸。我之前派兵驱逐帝都之外的戎人,却也只寻回父亲与叔父几样随身之物,至于其他的…”

这消息比预料的更加惨烈——堂堂西凉沈氏的阀主,大魏襄宁伯,沈氏本宗子弟…都是帝都人尽皆知的贵胄,可现在不但身死戎人手里,甚至还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落…

卫长嬴愣了许久,才道:“我听六弟说,二弟是受了箭伤。那燮儿…似乎没受伤?也不像风寒?”

“…燮儿差点就真的死了!”沈藏锋转过头,沙哑着嗓子道,“父亲…遇难后,二哥和六弟护着他与光儿朝西面逃。当天好容易甩掉追兵,下马休憩时,负责保护他的死士把他从身上解下来看时,却发现全然没了呼吸…当时二哥受了重伤,光儿被吓得似乎连话都不会说了…六弟年轻,平常也没担过事,听死士说把燮儿绑到身上时怕他着冷,多垫了件裘衣,就以为一准是被追杀时燮儿窒息了…便直接告诉二哥,燮儿没了…”

纵然方才还俯身吻过次子温热的额,但卫长嬴听着丈夫诉说这番经过,仍是心惊难言,捏紧了手中素描梨花的茶盏,低声问:“那…燮儿…后来呢?”

“二哥要害中箭,只差一点点就…当时血流过多,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听了六弟的话,也无暇多想,就信以为真,让六弟把燮儿就地掩埋,又强撑着弄了个记号。”

沈藏锋低了低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借这个机会眨掉睫上的泪,“当时他们只是暂时甩掉戎人的追杀,燮儿被埋下去没多久,留在后面的探子带伤去报,道是戎人又追上来了。二哥那会已经不能骑马,不肯再动身,就坚持让六弟和其余能骑马的死士护送光儿朝西走。雪夜中,也是天不亡他们,竟撞见了我撒出去的探子!”

顿了一顿,他哑着嗓子继续道,“我接到消息后立刻派兵前去接二哥,天幸去早一步,杀了一直缀在他们身后的一队戎人…而这时候二哥身边的死士大抵都不行了,连二哥也已经奄奄一息,但随行军医给他处理伤口时却发现,他怀里竟藏着被裹得严实的燮儿。”

“一直到二哥被接到玉竹镇后第三天醒转,才知道缘故…”

“起初燮儿确实窒息了,然而并未如六弟所想的那样已然身故,不过是陷入假死之中。只是六弟年轻,误以为燮儿不幸身故,加上二哥重伤之下无力细查,便将他掩埋。好在当时他们人马困乏,又要防备戎人继续追至,无暇也无力在冰天雪地之中挖掘深坑,燮儿身上只是浅浅的覆了一层土。”

“而且带着燮儿的死士自尽谢罪虽然被拦阻了下来,但他心中愧疚,就把自己的裘衣硬脱下来,裹着燮儿入土。结果六弟带着光儿离开后不久,燮儿也不知道是被冻得,还是上天可怜咱们,居然在土下自行醒转,甚至哭了起来…”

沈藏锋黯然的道,“彼时二哥和剩下来断后的死士都聚精会神听着追兵的马蹄声,顿时察觉到了。有个断了一条胳膊的死士过去拂开土,把燮儿抱了出来。但当时六弟与能够骑马的死士都已经离去。剩下来的人里虽然有人 无碍,却也都伤势不轻,无法抱燮儿远去。所以二哥就下令把燮儿放在他怀里,戎人即使不认识二哥,至少从服饰能够判断出二哥身份非凡,自也能推断出燮儿被二哥带着,必非寻常孩童。二哥想着兴许他们会因为这个缘故暂时不加害燮儿,哪怕是日后拿了威胁咱们,好歹是线生机。”

卫长嬴举袖掩面,茫然良久,才涩声道:“天可怜见!”

“只是燮儿到底窒息过,又在土里埋了会,要不是被埋下去时裹了三层裘衣护得心口一点热气…”沈藏锋苦笑了一声,道,“所以寒凉入了心脉,军中大夫及这附近所能寻到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季去病出西凉时恰赶着年后大雪,行进艰难。我本来以为这个孩子…终究与咱们无缘…却不想,他竟没枉费二哥呕心沥血保他一场,竟撑到了你来…谢天谢地你带着黄姑姑给的药丸。不但燮儿,二哥这会若没这药,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