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要找衣裳,也只能是他自己扒着箱笼一个个找过去。

找了大半天,才算是叫他给找着了。他换上后又蹑手蹑脚走进内室看了两眼宋氏的动静,见她仍旧安睡着,微松了一口气,复又出了门往廊下去。

然而虽则已经将厚实的大氅裹在了身上,脚下穿的也是温暖的毛靴,可站在庑廊下,这凛冬的风一阵阵往身上吹,还是冻得慌。

好在这地方也不大,厨房就在几步开外,一会便到了地。

汪仁跺跺脚将鞋履上沾着的雪水抖落,一边伸手将门推开了去。不大的厨房里密密实实摆了一堆的瓜果蔬菜、牛羊肉,角落里的大缸里还养了几条鱼。

大冬天的,新鲜的瓜果蔬菜寻常难得,但手头不缺银子还怕吃不到鲜的?多的是法子。

这次来别院,汪仁特地让人备了一车的东西送来,全等着他大展身手。

他做饭规矩大,不许旁人在边上碍手碍脚,厨房里除了个烧火的,其余的一概不准入内。走到水缸边上,汪仁探头往里扫了一眼,见鱼虽然游得慢,但终归还在动弹就也没做声,只扭头又往堆在那的菜走去。

刚扒拉了两棵蕹菜,外头就响起了小五的声音:“您怎么起得这般早?”

“是你起晚了。”汪仁弯腰挑着菜,头也不抬地堵了回去。

小五一噎,仰头看看檐角外的天空,一侧灰蒙蒙一侧才泛白尚未亮透,这分明才刚亮呢!

但当着汪仁的面,小五到底是不敢申辩,只速速捋高了袖子往厨房里一头扎进去,搬了小杌子坐在了灶前,将火先升起来。

青烟冒出的工夫,汪仁也将菜选定了,直起腰来打量两眼冰凉凉的水愣是没能狠下心去洗,遂扭头望向小五:“去,把菜洗了。”

“…”小五欲哭,“小的这火还没升完呢…”

汪仁不咸不淡地看一眼灶台,“先洗了再升。”

小五磨磨蹭蹭站起来,将菜接了往外去,一面走一面小声腹诽着,明知人手不够,却偏偏不肯让人进厨房,真是作孽啊…

然则等到一盆子菜洗完,小五已冻得瑟瑟发抖,连腹诽都没力气了。

天原就冷得厉害,住在东城那么个人气旺盛的地方还直叫人冷得哆嗦,汪仁却领着宋氏偷偷来了泗水边上小住。外头的一江风月倒是瞧着美不胜收,雪景怡人了,这人可是要被冻傻了。

小五苦哈哈钻回厨房里,这次不用汪仁吭声直接就往灶前扑了过去,权当烤火了。

他蹲坐在那。恨不得将脑袋都埋进火灶里去。

汪仁提着把刀瞅见,就轻笑了两声,又打发小五去杀鱼。

小五闻言,脸一垮,就差真哭了:“哪有一大早就吃鱼的…”何况您这不是从来也不吃鱼的吗?!但后半句小五没敢说,硬生生给咽了下去。

“太太爱吃。”汪仁言简意赅地丢下四个字,转身往水缸边走去。背对着小五云淡风轻地吩咐道。“就要那条最肥的。”

小五心里泪珠子啪嗒掉,用大义赴死的姿态捉了鱼往外去,觉得自个儿比这鱼还苦。

太太那么个温柔和善的人。怎么就瞧中了印公呢…

可转念一想,印公对着太太的时候,却又比对谁都和善,活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小五百思不得其解。众人亦是如此。

唯有汪仁甘之如饴,伺候宋氏穿衣吃饭享乐。是他最高兴的事。

趁着宋氏睡觉的工夫做完了早饭,汪仁也并不喊她起来,只让小五烧了水去耳房里沐浴了一番重新换了衣裳,这才慢吞吞往内室里走去。到了床畔将鞋子一脱翻身上去。隔着被子抱住宋氏,嘀咕起来:“再不起来可就日上三竿了。”

“什么?什么?”宋氏睡得迷迷糊糊,闻言一把跳了起来。额头正正磕在了他下巴上。

二人一齐低下头,呼起痛来。

这一撞可撞得不轻。宋氏登时睡意全消,倒也顾不得揉自己的额,只急急去看汪仁的下巴,懊恼道:“瞧我这没轻没重的,等会青了可怎么好。”

汪仁任她贴着自己的下巴看,嘴里淡然道:“左右没外人瞧见,不损英姿。”

“…”宋氏笑了起来,伸手握拳轻捶了下他肩头,“得了,也就你纵着我,过会小五跟玉紫看见了,还当我平日里对你非打即骂呢。”

汪仁腆着脸道:“那也行,非打即骂我也乐意。”

宋氏素来说不过他,见他这没脸没皮的样是半点法子也无,只得推他起身去给自己取衣裳来。

听见衣裳两字,汪仁心头一热,下意识朝她身上望去。

宋氏羞恼,催促起来:“倒是快去呀!”

汪仁就“是是是”地应着,一步三回头地去取干净衣裳来。

等到穿戴妥当洗漱过后,二人移步往外间去。玉紫早将饭菜摆好,连润口的茶都已斟得。

汪仁就满意地看了一眼玉紫,将人打发了出去,只自己举筷给宋氏夹菜,一面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味道如何?”

“比早前那位刘大厨的手艺更好。”宋氏对他从不吝夸赞。

汪仁就眉开眼笑地得意起来,他的手艺就是跟刘大厨学的,这说明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焉能不痛快。

用过了饭,雪已渐止,只余下些许零星雪片。夫妻二人就命人搬了胡榻安置在了院子里的梅树下。

腊梅开得正好,风一吹便是香风阵阵。

胡榻边上摆了只红泥小暖炉,热气暖融融地往上升腾着。玉紫抱着壶女儿红过来,将酒热了,不一会便有酒香四溢。隆冬时节,呷上几口小酒,暖身暖心,就着香雪白梅,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汪仁将自己裹得严实,连带着宋氏也不放松,将人裹得只见衣裳不见人。

宋氏啼笑皆非,说大不了呆在屋子里就是了。

汪仁却道不成。

和她一起梅下赏雪饮酒,乃是梦中一景。而今有了机会,他怎甘心呆在屋子里不动。若不然,先前燕淮跟谢姝宁家的那丫头闹着要一块来时,他也不会黑着脸斥了一顿胡闹,不准她跟来。

离开了两日,也不知阿丑那丫头,气成什么样了。

想着外孙女鼓着脸哇哇大哭的模样,汪仁忍不住笑了起来。

宋氏见他笑,不由狐疑起来:“怎么了?”

“想起阿丑了。”汪仁往榻上坐下,拣了扇子给红泥暖炉扇了扇风,“阿蛮家的小子琮哥儿跟翊儿家的小子都安安静静的寻常连话也不吭,偏出了个阿丑跟皮猴子似的,也不知随了哪个。”他说着话,嘴边的笑意却没淡下去过。

宋氏竖耳听着。突然汗颜起来,轻咳了两声,窘然道:“我小时便是阿丑那性子…”

汪仁诧异地看向她。

宋氏笑着摇了摇头,说:“不说都忘了,阿蛮三四岁的时候,也淘得很。后来进了京,突然间便像是长大了。说话行事都老成了许多。再没撒娇胡闹的时候。”

当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便是她都被折腾得改了性子,阿蛮小小年岁更是一夜长大。后来便越来越沉稳。

故而此刻若非宋氏提起,汪仁是决计没有料到的。

他失笑:“阿蛮竟还有闹腾的时候,可见阿丑是随了她了。”

宋氏也笑,二人轻声说笑着。并不提早年发生过的事。难过的怅然的悲痛的,不论昔年曾用何种心绪面对过。那些往事终究都随岁月一道湮没了。

汪仁望着坐在自己身侧的人。

拂云鬓,芙蓉面,颊边笑意温柔动人。

他只这般看着,便觉满心欢喜。情难自禁。

这时,温好了的女儿红发出“咕嘟”一声轻响,廊下不远处架子上的鹦哥被惊醒。瞪着浑圆如黑豆一般的眼睛,扑棱着翅膀飞开了去。却又被脚踝上挂着的银链子给拽了回来,只得无奈地蹲回原处,扯着嗓子鸣了两声。

汪仁听见就抬眼遥遥看了看,眼睛里漫开一阵笑意。

他搂着宋氏的腰,懒洋洋靠坐在那,轻声喃喃道:“你往后可就在我边上扎根了,哪也不能去。”

她若是只鸟,那他就得是缠在她脚上的那根链子。

从十一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她,他眼里,就只剩下她了。

浮云一梦,也有成真的时候。

宋氏弯腰看着那壶酒,眼角情不自禁地红了红,柔声应道:“好。”

这一年,汪仁三十七岁。

整整二十六年了…

搁在她腰间的那只手,修长干净,骨节分明。隔着衣裳,她似乎都能感觉到上头的温柔。她轻轻颤了下,将身子向他怀里靠去,像是怕冷一般,蜷缩在他怀中。

从此俗世冷暖,皆不抵这一靠。

天地寂寂,却连夹着雪粒子的风都似乎是暖的。

此后每一年落雪时节,汪仁便会带着宋氏来一趟泗水别院。

不带仆役,只俩人携了包裹前来,像是世间最寻常最普通的夫妻,过着尘世里最平凡的小日子。

一年复一年。

燕淮家的大姑娘阿丑也长大了,成亲了。

汪仁送她出门子前,神神秘秘送了一大箱的东西。众人皆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到了夫家,阿丑命人打开一看,里头装着的却都是她幼年时玩过的小物件。

有她爹亲手做的木头人,也有她娘亲手做的布偶,还有汪仁给拣的奇石…

林林总总,不知何时就放满了一大箱子。

阿丑一一翻看着,泪珠子就扑簌簌落了下来。

入了秋,汪仁五十岁做大寿时,她领着新姑爷回来看他,非让新姑爷给他磕头。姑爷就也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汪仁高兴得很,回头便同宋氏笑呵呵地道,阿丑挑男人的眼光随她,比阿蛮强。

年岁渐长后,他的性子也慢慢好了很多。

不爱发脾气了,也没过去那么挑剔了。

底下的人都欢喜得很,唯宋氏看着,却有些愁眉不展起来。但她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

进了腊月,汪仁照旧吩咐人收拾东西,准备往泗水别院去。

一年年下来,早成了习惯。府里的人亦都驾轻就熟,一得了命令就速速准备了起来。

谁知临到出门的那一日,天上却落起了鹅毛大雪。房檐瓦舍上,长街角落里,皆铺满了白雪,很快便皑皑一片。道上都是积雪,一时半会根本出不了门。

他们前往泗水别院的计划只得暂缓。

宋氏捧着手炉坐在热炕上陪他画画,低头翻着一卷书。

谢翊少年时不喜读书,后来却不知怎地听进去了汪仁的话,在书院里苦心攻读几年,回来后一举高中,进了翰林院。再后来。他便开始著书作文。又兼他只满心埋头做学问,朝堂争斗几乎从不参与,愈发得了泰帝器重。

宋氏翻着儿子著的书,却觉看不明白。

曾几何时还被她扭着耳朵逼着去念书的儿子,突然间就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她合上书,揶揄道:“我倒生了个书呆子出来。”

然而话音落后,身旁的人却并没有接话。

心头蓦地一跳。她丢开了书便转头看去。却见汪仁坐在那提着笔,突然倒了下去。

****

这一年的冬天,他们没能去成泗水别院。

汪仁病了。

病得厉害。

鹿孔来号过脉后。皱紧了眉头。谢姝宁便没敢叫宋氏在旁听着,只跟燕淮一道同鹿孔在耳房里悄悄商议起来。汪仁的身子瞧着一向不错,但底子却是不好的,是以病来如山倒。一下子便将人击垮了。

他小时候吃过太多苦头,数九寒天里连件厚实的衣裳也穿不上。挨饿受冻,是常有的事。寒气入骨,经年不褪。所以他畏冷,比寻常人都更怕冷。他总似笑非笑地说是因为冬日的天看着太沉闷。色调昏暗、冷锐,令人不喜,故而不喜深冬。

就好比他也不喜欢夏天一般。

可他分明…分明真的是怕冷啊…

由内而外。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怕。

身上冷,心里更冷。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小时候就已经尝遍了。大了些,入宫摸爬滚打,更是见惯了阴险狠辣的手段,那滋味比三九寒冬里灌下凉水还要冷上百倍。

红尘*,漫天凄寒。

得遇宋氏,是他人生中最为温暖的一件事。

他身上有旧疾,好了愈合了,病痛却终究是留下了。

重逢宋氏之前,他更是肆意妄为的人,从不在意自己的身子如何,能活几日,又能活成何等模样。他生无可恋,死亦不觉畏惧。药是能不吃就绝不吃,左右死不了,便根本不曾放在心上,端的是浑不在意。

可他是伤过根本的,到了年岁,原本细碎的病痛就都一股脑冒了出来。

小病也成了大病。

鹿孔摇了摇头,说没有法子了,只能调理着再看看情况。

谢姝宁听着,双腿一软,扶着燕淮方才站稳了,但泪水已从眼眶里簌簌滚落,止也止不住。

明明前些日子见他时,人还好好的,能说能笑也能发脾气,怎么一转眼就病成了这样?

她不愿意相信,可在场的人哪个也不比她难过得少。

母亲若是知晓了,只怕是受不住。

她便瞒了宋氏鹿孔说的话,只说得静养着。

然则宋氏好瞒,汪仁却不是个能轻易瞒得过的主。待到他醒来,见人都聚在了一道,便明白了过来。

宋氏坐在他身旁,握着他微凉的手,轻声问他可要用些什么。

昏过去后,他粒米未进,连滴水也曾喝过。

汪仁神色疲惫地将脸贴在她掌心里,低低道:“渴了…”

宋氏红着眼眶应下,起身去倒水。汪仁便抬手招呼了谢姝宁跟燕淮走近,只问了句:“是不是没法子了?”

“没什么大碍,您只管养着便是。”燕淮摇摇头。

汪仁便去看谢姝宁。

谢姝宁微微别开脸去,道:“您别担心。”

汪仁叹口气,没有再言语。

吃了半个月的药,他身子好了一些,但精神却总是恹恹的,人更是飞快瘦削了下去。他吃什么都只觉得味如嚼蜡,渐渐的便愈发没了进食的念头。

当着宋氏的面,他却逼着自己吃,笑着一点点都咽下去。

可等宋氏一转身,他便尽数吐了出来。

鹿孔说他喉咙里长了东西,若想去掉非得切开了喉咙不可,可这切开了,人也就去了。

果真是…没有法子的事。

阿丑得知了消息,匆匆赶来,进门一声不吭,提了裙子撒腿便往汪仁那跑,推门进去跪在他病床边便哭,泪如雨下。

她六岁那年,抓着糖葫芦兴冲冲去找姑姑娴姐儿。

天很热,院子里的大树枝繁叶茂,苍翠欲滴。夏蝉在里头尖利嘶鸣。

她一边走一边仰头朝着大树顶上看,板着小脸腹诽,回头便让人都将它们粘了去,免得扰了姑姑清净。

可年幼的她不知道,姑姑再也不会觉得它们吵闹了。

她拐个弯,越过一棵树,便看到姑姑背对自己坐在轮椅上看书。她高声唤着“姑姑”跑了过去。却没有得到回应。她以为她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靠过去看了看。却见姑姑闭着眼睛没有动静,原本盖在膝上的毯子滑到了地上。

她愣了愣,推着她手臂叫了两声。姑姑却毫无反应…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说没便能没了…

她失去了姑姑,如今连最喜欢的姥爷,也将要失去了。

阿丑哭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哭花了脸也不顾,嘟囔着要去找鹿孔算账。什么破大夫,救不了姑姑也救不了姥爷,他算什么大夫!

汪仁躺在病床上,却笑了起来。

他说:“他是大夫。又不是神仙。快不要哭,都是成了亲要做娘的人了,哪有这般哭法的。”

“他要是神仙那该多好…”阿丑大睁着眼睛。泪水却仍像断了线的珠帘,落个不停。

汪仁“嗳”了声。摇头道:“人终有一死,不过早晚罢了,哭什么。”

阿丑难受得说不上话来。

汪仁瞧着,语气也渐渐哽咽,“我都一把年纪了,你可别把我整哭了…”

说着,眼眶到底也是红了。

祖孙俩伤心了一回,是夜宋氏陪在汪仁身侧,听他絮絮叨叨说着下头的孩子,从谢翊兄妹俩说到孙辈们,一个个都记得细细的,喜欢的东西不喜欢的,他记得比宋氏还清楚。

宋氏握着他日渐干瘦的手,听他说一句便点个头应一声。

夜色深浓,汪仁的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

“可惜了,没能再陪你去一趟泗水别院。”

“等你好了再去,也是一样的。”宋氏语气轻柔地道。

汪仁便翘起嘴角笑了笑,紧紧扣住了她的手。

天色将明的时候,他不再说旁的,只一遍遍唤她的名字。

“福柔…”

“嗯。”

“福柔…”

“我在。”

“福柔…”

“我一直都在。”

“你忘了吗?我扎根在你边上了,我哪都不去,我就在这陪着你。”

“生生世世,我都陪着你…”

宋氏细语呢喃着,可躺在她身边的人,却再没有应过声。

三声“福柔”,恍若天长地久。

天亮了,汪仁却再没能起来。

宋氏终于泣不成声。

汪仁小殓后,移去了正堂,屋子里便空旷了下来。

宋氏一个人,坐在他们一起住过的屋子里,坐在这张他们一起睡过的床上,摩挲着一块他最喜欢的石头。他脾气硬,也像石头,难怪旁的不喜欢,偏喜欢收集这个。

她往前还笑他,而今却恨不得日日陪着他九州四海到处搜罗奇石才好。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味,她阖上眼,靠在了床柱上,微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