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詹先生为师。便如父,但他重病在身,也吃不消这样的场合。
原本众人便都以为等到谢姝宁临行之前辞别父母时,能坐在正堂上,受她跪拜的人,只有为母的宋氏一人罢了。
谁知,宋氏出面邀了汪仁。
汪仁救过她的命。是为恩人,于宋氏看来。他待谢姝宁一向也好,今日与她一道坐在正堂上受谢姝宁三叩首,并不为过。
然而这事出乎了汪仁的意料,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没有半分准备。乍然闻言,惊慌失措,只知重重点头。
她能请他上座,便证明她全然不在意他的身份。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也好,东厂督主也罢,人人怕他也罢,可真论起来,朝野之中有几个没在暗地里鄙夷过他?
去了势的宦官,天生便似乎矮了人一等。
他不信邪。旁人鄙夷他,他便要叫那些人连鄙夷他的资格也无!
但每一回站在宋氏跟前,他却便自己觉得自己矮了下去。禁不住自行惭秽。
可眼下,宋氏却请他和她并排而坐,一道送谢姝宁出门!
汪仁先是怔愣,等到回过神来,那便是铺天盖地的欢喜,喜得他找不着北。
今晨临出门前。他特地仔仔细细沐浴了七八遍,换了一身又一身的衣裳。好容易才穿戴妥当。
小六几个却用异样的眼神打量他,似在嫌他最后挑定的这身衣裳太过老气古板,不像他平素惯常穿的。
他一早发觉,但心情大好,便懒得罚他们,只当没瞧见。
何况,他们懂什么?
当爹的就该是这么穿的!
于是,此时此刻,年不过三十余的汪印公穿着身样式守旧呆板的衣裳,端坐在正堂上。
他内心拘谨,面上却不敢叫人看出破绽来,因而非但不显,反倒还从眉眼间带出几分冷锐来。
身着嫁衣的谢姝宁越走越近,他却悄悄侧目去看一旁的宋氏。
侧颜温柔娴静,他看着,脑海里“铮”地一声,似崩断了根弦。
喜乐喧闹,在他耳畔萦绕不散,恍恍惚惚间,他仿佛瞧见了身着嫁衣的宋氏…
怔仲间,谢姝宁已至他二人跟前,跪下去磕了三个头。
她磕得实在,声音脆而亮。
一直仔细看着的燕淮心头一跳,担忧地望了过去,也不知磕红了不曾。
宋氏这当娘的也心疼,急忙伸手去扶她起来,哪管什么规矩不规矩,先将她面前的丝穗撩开一角仔细看过了才嗔道:“石头做的丫头,不知疼了吗这是!”
轻声嗔着,宋氏的眼眶却再次泛起红来,将女儿揽进怀中,落下泪来。
明知离得不远,可这不舍之情,却仍强烈得无法自控。
她再次落下泪来。
汪仁瞧见,蓦地彻底回过神来,想劝又不知该如何劝。
良久,他才惴惴不安地看着母女俩,小声道:“吉时要误了…”
宋氏闻声忙松开了谢姝宁,帮她抹去眼角些微泪痕,收拾了一番。
谢翊也忙从人群里钻出来,等谢姝宁蒙了盖头后,轻手轻脚地将她背起,在漫天噼里啪啦作响的鞭炮声中,送她上了花轿。
充当轿夫的铁血盟诸人,轻松地抬了轿子,稳稳当当地往东城去。
谢姝宁身在轿中,不知时辰几何。
到了东城大宅,边上已无陌生人,她捧着如意果,被人搀着下了轿子。
蒙着盖头目不能视,脚下一个踉跄,她身子一晃,下一刻便被燕淮亲手给扶住了。
站在边上的纪鋆正好看见,不由得眼神微变。
十一他,似乎很看重这位新妇啊…
第407章花烛(单调的宝儿*灵宠缘+9)
时已傍晚,日光渐渐变得昏黄温暖,懒洋洋地落在众人身上。
纪鋆微抬眼皮,往宅子正门口上方悬挂着的门匾望去,季府二字,明明白白地映入他的眼帘。自打他到了京都见到十一的那一刻开始,他便注意到了这块门匾。
他记性平平,但多少还记得,当年他们兄弟二人在外走动,隐瞒身份时对外人宣称的便是季姓。
而今,这块门匾上写着的也是硕大一个“季”字。
那时,因他本姓纪,故而在思量假名时便不由自主地说了个季字。彼时尚且青稚的十一对这并不在意,不论用哪个姓都行,于是便听从他的意思定下了“季”姓,兄弟二人,一为季七郎,一为季十一郎。
纪鋆记得清楚,季是假姓,七郎跟十一郎不过是他们在天机营中的排行变化而来。
这原本就该是个彻头彻尾的假名字才是。可他见到了而今身量已拔得比他还略高寸余的十一,却发现,他仍是季十一郎,连宅子正门上方的门匾也是写的季府。
心念一动,狐疑渐起。
他细细思量着,单看门匾上的“季”字,要么是他当年信口胡诌一不留神竟给说中了,这原就是十一的真姓;要么就是十一依旧用着虚假的名字,浑身上下满是秘密。
来回反复想过一通,纪鋆觉得,定是后者跑不脱了。
若只是季姓也就罢了。偏生还叫着十一郎,可不是假的?
他们师兄弟之间的秘密,一直多得很。真要摊开来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尽,所以重逢后他并没有立即便同燕淮说起正事,但他知道,他们仍旧是当年在广阔无垠的沙海上,互相扶持的好兄弟。
十一同他几乎可算是一道长大,既敢带着他往家中领。便肯定早就清楚他会疑心上季十一郎这个名字。
由此可见,十一身上的秘密对十一而言。并不怕他知道。
至多,只是眼下时候未到,毕竟他正要迎娶美娇娘。
终身大事,自然重要。
纪鋆看着身着嫁衣的一双新人。突然忆起了家中小儿,想着那粉团似的孩子还只会哼哼唧唧,连声爹也喊不来,不由得又是无奈又是笑。
想起孩子,男人坚硬的心也不由得软成了一滩水。
他打量着出了轿子的新娘子,暗忖:若将来十一得了个闺女,两家没准还能结门亲。
有时候,用来制衡的条件越多,同盟之间的关系也就会越稳固。
思忖间。新人已入了门。
拜过天地,谢姝宁便被扶着进了新房。
燕淮亦已净面,换回了他原先的模样。
随后压襟、撒帐…
挑了盖头后。有人递了合卺酒上来,她跟燕淮一人手持一盏,先吃半盏,再交手互吃剩下那半盏。
虽说他们这亲成得省了许多规矩,但这新房里该走的流程倒是一样也没少。
酒席也是要吃的,但吃酒的人。都是燕淮手底下的人还有谢姝宁那厢来送亲的人,至于亲戚朋友。倒是几乎不曾有。
等到吃了子孙饽饽,燕淮先行离去,谢姝宁盘腿坐在炕上,去了凤冠,揉着脖子垂眸暗想,前一世她出嫁,面上端得风光,光给她添箱的人那就数不清了,可那些人有几个是真的因为她添的箱?那都是添给谢家做脸的。至于长平侯府,场面必然做足,瞧着热热闹闹的,亲戚朋友往来不迭,令人目不暇接。
可她从来也没觉得欢喜过,不似今日,即便什么都没有,她也高兴。
出门前,她娘好好地坐在正堂里受了她三个响头,长大成人的哥哥一路背着她上得花轿,月白则牵着雀跃的豆豆站在鹿孔身边观礼,舅舅舅母远在敦煌一时不能来但却有表哥舒砚在。
重要的人都在,要嫁的人也是自个儿心之所向,还有什么能值得叫她不高兴的?
早已没有了。
暮色渐渐降了下来,新房里点了灯,静悄悄的,只有灯花偶尔噼啪炸开发出一阵轻响。
外头也并不十分喧闹,她轻轻舒了口气,只觉岁月静好,不过如此。
须臾,小腹微隆的图兰大步流星地闪身进来,身后跟着青翡,手里端着碟点心。
谢姝宁瞧见就笑,说:“就知你是个闲不住的,千叮咛万嘱咐叫你不要四处走动,总也不听。”
图兰嘿嘿地笑了两声,倒将脚步放慢了些,又将手里端着的瓷碟塞给青翡。青翡便捧着送到了谢姝宁跟前,道:“您这一整天也没用几口东西,暂且先吃些点心垫一垫吧。”
谢姝宁倒也真有些饿了,想着左右也没个长辈在,这心神都松懈开了去,遂拣了块糕小口吃了。
一宅子都是见惯的熟人,青翡几个瞧着也都自在。
过得片刻,青翡沏了一盏茶送过来,随即仔细询问:“小姐,今儿夜里,留谁值夜?”
照平时,该是青翡值夜,但谢姝宁还带了几个丫鬟过来,而且到了新地方,少不得要再盘算一番。
谢姝宁低头呷了一口茶水,旋即笑了起来,摇头道:“不用人值夜。”言毕,她慢条斯理地补充了一句,“往后也不用,你们只管歇你们的便是。”
青翡一愣。
图兰却弯着眉眼笑了起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满是揶揄。
谢姝宁忍不住瞪她一眼,这嫁了人有了身子,可还真是不一样了她。
她搁下茶盏,摇摇头说:“府里原也就没让人值夜的习惯。”
燕淮身边当真是连个丫鬟也无…
她都不知是该高兴好还是该觉得诧异才好。
“这倒是真的。主子身边平素也不喜欢有人近身伺候着。”图兰说起燕淮来,“那话怎么说的?方圆百里生人勿近!”
“你就胡诌吧!”谢姝宁闻言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方圆百里…”
图兰眨眨眼。抚着肚子郑重地问:“不然该是多少里?”
“…”谢姝宁无力扶额。
渐渐的,天色愈发得暗了。
正值炎夏,到了晚间也不见凉意。谢姝宁慢慢地有些犯了困,打发了图兰跟青翡出去,和衣躺下,取了绣海棠花样的纨扇,有一搭没一搭地给自己扇风。等着燕淮回来,谁知睡意渐渐上涌。竟是有些挡不住,半阖着眼,欲要睡去。
半寐半醒间,她听见有脚步声走近。却一时睁不开眼。
纨扇脱了手,“啪嗒”一声轻响掉落于地。
她在朦胧间探手去抓,却忽地握到了一只手,心头一跳,一下睁开了眼。
燕淮正俯身拾扇,见她醒来,笑道:“怎地也不换了衣裳再睡?”
谢姝宁有些窘然,撑着身下床榻坐起了起来,抬手揉了下犹自惺忪的眼角。正红色的喜服袖子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她喃喃道:“原想等着你。谁知竟睡了过去。”
燕淮给她轻轻打着扇,“被七师兄拖着吃了两杯酒,一时没脱开身。”
“怕是不止吃了两杯。”谢姝宁笑道。
他也笑:“约莫有小半壶。”
说着话,谢姝宁渐渐睡意消散,遂起身唤了人进来梳洗。
燕淮果真不惯旁人近身伺候,等到谢姝宁收拾妥当。便自进了耳房。
待他出来时,谢姝宁正执了小银烛剪。剪着烛芯。
描金的大红喜烛,是要燃整夜的,因而光亮较之寻常蜡烛更甚。
谢姝宁站在案前,长发松松挽着,露出中衣的那截手腕腻白似玉,姿态闲适慵懒。
听见动静,她转身来看他,嘴角微噙着笑意。
温暖而明晰的烛光,映在她脸上,愈发显得明艳不可方物。
他不由舍不得移开视线,眼瞧着谢姝宁又走近了拔步床,伸长了手去够床柱上的铜钩,想要将帐子先放下来。沐浴过后,她身上只着了轻薄的小衣,这会一抬手,便露出一截莹白似玉的纤细腰肢来。
细腰一抹,恰似弱柳扶风。
燕淮只觉心中一热,紧接着这股热意便飞快朝身下涌去,先前吃的那几杯酒,似乎也才后知后觉地上了头,叫他心神恍惚。
他呆站在原地,半响不曾动作。
“怎么了?”谢姝宁放下了半边帐子,见他站在那盯着自己看,不由疑道。
燕淮闻声回过神来,笑着应了声“无事”,大步朝她走近。
帐子后,绣着百子千孙图的薄被已然铺开。
俩人俱觉脸上一热,强自镇定着一前一后上了床。
掀了被子一角,谢姝宁先钻了进去,动作间牵扯衣裳,露出了一抹肩胛。她浑然不知,正巧转过身来,雪丘隐现。
燕淮瞧见,不由浑身燥热。
然而定睛看去后,却眸光一黯。
她心口处有一道疤,几经结痂又脱落,用尽了上好的药膏,却终究不见消去,至今仍顽固地留在上头。
粉褐色的疤,细细一道,却刺目异常。
他忍不住轻轻拂上它,长长叹了口气:“该有多疼…”
这道剑痕,至始至终都是他心里头的一根刺。
谢姝宁不妨他突然触碰,身子一颤,羞答答想躲,却见他神色黯然,不由暗叹一声,有心安慰,索性凑近了与他咬耳朵:“你已拿你自个儿来还债了,疼也值了。”
燕淮听着,心头一震,蓦地将她搂进怀中,一把低头吻了上去,呢喃着:“阿蛮,你怎么能这么招人疼…”
第408章新
于是,被翻红浪,一夜无眠。
案上儿臂粗的红烛燃了彻夜,至天色微明时,银制的烛台上已早早蓄了一汪烛泪,盈不能盛,满溢而出,落在红木案上,凝成了一块。
谢姝宁迷迷糊糊地听见外头似有蝉鸣,想着莫不是天已经亮了,但身上酸软无力,眼皮沉甸甸的,却是连半根手指头也不愿动。
屋外日头渐渐高升,有白光透过窗棂缝隙钻了进来。
夏日的天亮得早,这会还只是卯时过半,日头却已经有些明晃晃的。
谢姝宁倦极,然身上出了薄薄的一层汗,黏腻得叫人难受,乌黑的发丝更是粘在了脖子上背上,有些发痒。她闭着眼睛,手指微颤,吃力地伸手去撩,然而还未碰到,便先有一只手帮她将发丝给拨开了。
她无力地垂下手,依旧阖着眼,呢喃问:“青翡?”
话音落,脑海里突然闪现过一道白光,她骤然清醒过来,艰难睁开睡眼,侧过身望了过去。
“默石…”映入眼帘的人,不是燕淮又是谁,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复又将眼闭上,懒懒道,“我倒睡糊涂了…”
方才睡意朦胧间,她还当自己身在北城旧宅之中,睡在自己平素睡惯了的床榻上,一时竟忘了,昨儿个她已上了花轿,出了门了。
犹带着睡意的声音,娇娇软软,她背身躺着。埋首于枕中:“什么时辰了?”
“才过了两个时辰。”躺在她身侧的燕淮,望着她玉也似的雪白背脊,哑声道。“睡吧,还早得很。”
昨天夜里他闹了她大半宿,她倦极,可身上不舒坦,也没能睡安生,时醒时寐。
燕淮的手指拂过她肩头的那一抹红痕,眼里不由露出后悔之意来。昨儿个夜里不该这般放纵才是。
正想着,他听到谢姝宁喃喃说了声。“热…”
眼下这天气正是热的时候,俩人交颈而眠,睡在一道,便愈发得热了。
她身上出了薄汗。他也是一身的汗。
谢姝宁困得睁不开眼,突然感觉到躺在自己身边的人窸窸窣窣地起身下了床,轻声叮咛着“再睡一会”,脚步声逐渐远去。
没一会,脚步声又由远至近,停在了床畔。
她将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喃喃问:“你怎地起来了?”
燕淮听她声音软糯,想起她昨儿夜里软成一滩水的模样,不由得轻笑。俯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说:“出了一身的汗,睡着哪里能舒服。洗个澡再睡。”
左右家中无长辈,便不必他们去给长辈们敬茶请安,这般一来,饶是睡到日上三竿也无人拿他们说事,倒不如洗过澡换了衣裳再睡。
他将她抱进怀里,转身就要往盥洗室去。
谢姝宁浑身无力。只得软软地挂在他身上,任他抱着自己走动。
浴桶里的水只是温热。不烫不凉正合适。
谢姝宁进了里头,被热水一浸,却是愈发的昏昏欲睡起来。
正当此时,耳畔听得几声水响,她忽觉地方宽敞的浴桶拥挤了起来,遂勉强睁开了眼,去见燕淮也脱光了一并进来了,怪不得觉得地方小了许多。
然而二人本已亲密无间,赤.裸相见,加上她此刻仍是半寐半醒,眼也不大睁得开,哪里顾得上害羞,索性由得他去。
燕淮则更是泰然自若,搂了她背身坐在自己前头,仔仔细细将她身上黏腻的薄汗逐一洗去。
谢姝宁在恍恍惚惚间想着,哪能叫他伺候自己沐浴…
可燕淮却做得极顺手,洗浴过后,他又抱了她迈出浴桶,取干净柔软的巾帕将她身上的水珠擦干,动作轻柔,叫谢姝宁不觉真睡了过去。
等到她再次醒来睁开眼,身上已着了小衣躺在床上睡了好一会。
她轻轻翻个身,忽然僵住,身下微凉带着湿意,先前的灼痛,已然消失无踪,只剩下些微不适。
她疑惑地蹙了蹙眉头,咬了咬唇瓣,探了一探究竟,旋即蓦地红透了脸。
这是上过了药了。
必是燕淮在她方才熟睡时,给涂抹了药膏。
他亲手给涂的药便罢了,可这药是从何处来的?
谢姝宁思及此,无力扶额,将自己深深陷进了被子里。
这下可好,她今后还有什么脸来见月白夫妻二人…
懊恼间,耳边忽听得燕淮轻声问:“醒了?”
她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顶着一头乱发红着脸点了点头。
燕淮便伸手来拖她,疑道:“怎么脸红成了这样?”
谢姝宁闻言瞪他一眼,他倒还有脸问。
眸光一闪,燕淮见状不由得明白了过来,笑着压住她半边身子亲了亲她的粉脸,而后掀了被子起身,问:“要不要派个人回北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