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没了人,谢姝宁坐在榻上,回头往半开的窗外看去。

日头泛着白,将树影拉得老长。

她盯着看了会,眼睛发酸,忙低下头去。

眼前一阵发黑,黏稠的黑暗里却似乎隐隐有明亮的光闪过,似走马观花。

她恍恍惚惚的,竟在这个时候想起了燕淮来。

距上回普济寺一别,才过了寥寥几日,对方的音容笑貌,此时想来都还是历历在目。

谢姝宁甚至还记得自己因为畏高在树上牢牢抓住他手时的触感。

真是怪了…

怎么会记得这般清楚。

那家伙,可是当初差点要了她命的人。

这样一想,谢姝宁就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心结就如同伤疤一般,总也消不掉,时不时就会从脑海里冒出来,提醒她当年自己能活下来是运气。即便她如今也会忍不住想,偏了的那半分剑尖,究竟是他年少时学艺不精还是他故意为之。

这种古怪的念头,也叫她对自个儿无话可说。

她重新抬起头来,摇摇头,想要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尽数从脑海里驱赶出去。

可似乎,事情并不大如意——

次日,天气骤冷,黎明时分下了一场小雨,地面还湿着。玉紫将卓妈妈一早带着她们收拾出来的秋衣拿了过来,伺候她穿上,仍唯恐不够暖和,又想着要不要披个斗篷再出门。

谢姝宁看看*馆里一众还穿着夏裳的丫鬟婆子,忙不迭阻了。

谁知等到她出门之时,天上竟又淅沥沥下起了雨,吸进鼻子里的空气都是冷的。这斗篷自然就少不得要她穿上,才敢出门。

她前脚才走,大太太后脚又抽空来了三房找她,知道谢姝宁出了门,不由惊讶:“外头下着雨,她上哪儿去?”

卓妈妈笑着解释:“去善堂了,早就定好的日子,谁也没料到今日会下雨。”

大太太听到善堂二字,眼神变了变。

于她看来,这行为分明就是败家!她极不赞同,又没有法子阻拦谢姝宁,不由暗自生气。

谢姝宁则在马车上思量着燕淮究竟是因了何事想要见她,可直到到了修葺中的善堂,她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外头的雨倒下得更大了些。

图兰打了伞,跟着她往里头走。

她一边走一边沉思着,回过神来一抬头,就瞧见燕淮一身墨色,长身而立,站在那候着她。

明明已经见过多次,可瞧清他的脸,她还是忍不住怔了怔。

年岁越长,他似乎就生得越好些…

第276章帮忙

她前世少时寄人篱下,心思都花在了如何让自己安生活下去上。

如今想来,竟是从未有过年少不知愁的时候。

旁人聚在一块悄声谈论起京都的少年郎君时,她坐在一旁,却一次也未接过话。

世态炎凉的谢府里,她心中哪敢有什么旖旎的梦。她识时务,明白自己不会有更好的选择,所以代替六堂姐嫁去林家时,她并没有反抗,反而欣然接受了。

说到底,还是她想得太简单了些。

她同林远致,真真是应了那句古话——“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她委实有些怕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只要一想起为妻之道,就不免有些心有戚戚焉。

儿女情长,不碰,方为上策。

不碰便不会痛,不会吃苦不会流血,更不会变得伤痕累累。

她知道母亲的心,母亲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孤独终老而不嫁做人妇。因而她早就想好了,旁的皆不求,她所盼着的只有“相敬如宾”四个字。

然而此刻,她站在入门之处,望着不远处长身而立的如玉少年,恍惚间又动摇了。

从未试过的怦然,时隔多年,在她拥着一颗沧桑心灵的时候,却似乎微微颤动起来,叫人唏嘘不已。

她莫名有些畏惧起来,眉头下意识紧紧拧起,脚下步子往后退去。

图兰就站在她背后,她一退,就撞到了图兰身上,撞得一个踉跄。好在图兰身形极稳,纹丝不动,牢牢将她给搀住了。

一番动作,对面的少年已望了过来,唤了声“八小姐”。

谢姝宁面色有些古怪,就着图兰的手站定,抿着嘴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燕淮误以为她这是不愿瞧见自己,方要走近来的身形,微微一顿,止步停在了原地。

气氛僵了片刻,谢姝宁暗暗深吸一口气,隐在袖中的手缓缓收紧握成了一个拳,修剪整齐圆润的指甲嵌在掌心出,印出几个半月形的凹痕来。

等到她重新抬起头来,已是恢复了常态。眼神柔软明亮,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图兰在后头瞧见,不由小声地在心中腹诽:这怎么一出一出的,跟外头的天气似的。

方才她们到达时,天上仍在飘雨,结果这进门才一会工夫,雨就停了。碧空如洗,草叶颜色如新,空气里满是湿润的水汽。

图兰手里还抓着**的伞,问过谢姝宁后,就带着伞去了外间候着。

每回燕淮跟谢姝宁私下里见面,他们这做下人的都不可能贴身在旁听着,因而这退避一事,图兰做起来是驾轻就熟。

她将伞随手往半旧的木桌上一搁,自己擦了擦凳子,一屁股坐下了,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来。

里头装着的葱油饼是出门前,她特地拜托厨房的大娘给烙的。

厨房的管事妈妈要巴着谢姝宁,连带着她们几个*馆里的丫鬟也都长了大脸,不管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厨房那边,皆会立马满足。

可图兰每回过去,要吃的东西都是大饼包子馒头一类的东西,厨娘做了几回,到如今是一见图兰出现,就忍不住眼皮狂跳。

府里从不缺银子,吃喝上更是讲究,厨娘在谢家三房呆了几年,何曾做过这些吃食,好容易巴结着图兰照着她的意思发了面烙了饼,竟还得被图兰给嫌弃不够松软不够好吃。

厨娘欲哭无泪,那是有苦难言。

她的一手好厨艺,皆浪费在这些东西上了。

图兰吃着饼,却是浑然不知。

她低头就着手咬了一口,耳边忽然传来几声细微的脚步声。

耳朵一动,她咬着块饼抬起头来,便见吉祥也过来了。

她三两下将饼给咽了下去,问道:“你偷听了没?”

吉祥闻言脸色一黑:“吃你的饼!”

“…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图兰不习惯将心事憋着,有话直言,“你家主子要请我家小姐帮忙,之前却不提是何事,不像话!”

吉祥别过脸,轻咳了两声:“等到了时候,你自然就能知道。”

图兰也没指望他真的告诉自己,看了他两眼就低下头继续吃她的饼去了,耳朵却竖得高高的,认真听着隔壁的动静。

她家小姐,可是她的心头宝,手里的饼再好吃,也不能叫她忘了自家小姐。

谢姝宁跟燕淮在隔壁里,则已经打开天窗说起了正事。

二人皆临窗而立,望着外头因为雨停而渐渐散去的乌云,望着后头露出来的碧空,说着话。

燕淮道:“鹿大夫的医术,八小姐自然比我更清楚。天下间能比得过他的,想必稀罕。我想同八小姐借他一用。”

竟是要借鹿孔?

谢姝宁微愣:“不知是要为谁看诊?”

难道他身上有什么旧疾,需要鹿孔诊治?

思忖中,她听见燕淮轻声道:“家妹自小身染怪疾,遍寻名医也是无用,若是鹿大夫,兴许能有几分把握也说不准。”

他还是第一次跟人说起燕娴的事,家妹二字,亦显得那般生涩,声音也就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些。

谢姝宁面色微变,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自然,八小姐不必担心,鹿大夫若是无能为力,我们也能理解。”燕淮没有察觉到她的异状,只望着窗外停在树梢上的一只小鸟继续说道。

谢姝宁的面色则变得愈发古怪,燕家上一辈里,成国公燕景只有一个兄弟,却早在稚龄之年就已经夭折,所以燕淮这一辈,根本不可能会有堂姐妹。这般一来,他话中的“家妹”二字,指的是谁?

“是万家的小姐?”谢姝宁斟酌着,试探地问道。

燕淮循声侧目来看她,道:“不,当然不是。我说的,是我嫡亲的妹妹。”

见他神色坦然,语气肯定,显然不是胡说的,谢姝宁不由大惊失色,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怎么会有个嫡亲的妹妹?”

万家两姐妹,燕景的原配跟继室,一个生下了长子燕淮,一个生下了次子燕霖。

这突然冒出来的妹妹,是怎么一回事?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从未听说过燕家还有个女儿!

“她身子不好,自幼不曾在外走动,的确没有人知道。”燕淮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当是自己突然将燕娴的事告诉了她,她有些惊讶罢了。

谢姝宁犹自觉得难以置信,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会这么多年都没有人知道?

他既说是嫡亲的妹妹,又亲自为她寻医问药,那必然该是大万氏所生。

大万氏死了那么多年,这般算来,若这妹妹是真的,今年也该同她一般年纪了才是。

足足十三年,竟是谁也不知道燕家还有个女儿。

谢姝宁不禁语塞,电光火石之际,她忽然想到一件事:“难道阖府上下,全被蒙在鼓里?”

那么多张嘴,不可能全部都封住,唯一的可能,就是真的都被瞒住了。

燕淮笑了笑:“知道家妹的人,拢共不超过五个人。”

“莫非连万家老夫人也不知?”谢姝宁骇然。

燕淮笑意萧索:“大抵,也是不知的。”

就连他跟小万氏,都被瞒住了,万家的人,又怎么可能知道。

不过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打紧的,不知道更好,反倒是能叫阿娴过些清净日子。

他如是想着,笑意重新温暖起来:“阿娴病了一辈子,见过的人亦是屈指可数,她总说自己是治不好了,我却舍不得放手。”

谢姝宁倒沉默了下去。

知道了旁人的秘密,压力着实厉害。

心中千回百转,片刻后,她冷静下来,正色道:“先前你救过鹿大夫父子的命,撇开因果不提,是我们欠了你一个人情。”

燕淮欲言又止。

上回其实是他因为那一剑心怀愧疚,才会力保鹿孔父子,为了还她的人情。

她先前不知,后头却也该猜到了,如今却说成了是她欠了他的人情。

燕淮莫名有些惭愧起来。

“为医者,救人乃是本分,鹿大夫一定也愿意倾力而为。”谢姝宁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话语也渐渐变得为难起来,“可是…鹿大夫刚刚随我娘一道去了惠州,早就出了京都了。”

燕淮有些失望,可看着她的眼睛,却知她这话不是为了推脱而故意寻出来的借口,叹了声道:“不巧得很,那就只能等到鹿大夫回京再说了。”

谢姝宁没应声,转而问道:“燕小姐的病是何症状?平素都在吃哪些方子?眼下病情是轻还是重?前头的大夫都是如何断言的?”

她问得仔细,又突然,燕淮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谢姝宁见他愣住,不由催促:“可是记不清?”

“旁的记得,药方却多,的确有些记不清了。”燕淮顿时清醒过来,“眼下身子倒还好,精神也不错,只时不时会昏睡一两个时辰。”

他其实很怕,哪一日她睡过去了,就再也醒不过来。

说话间,他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哀痛。

谢姝宁没有错漏,尽数看在了眼中,立即道:“那就回去照着方子摹写一份,我一道让人快马加鞭追上去交给鹿大夫,让他心中早些有数。若他提前想出了法子,也能飞鸽传书送回来。”

燕淮听着,原本紧紧抿着的唇角,一点一点向上扬了起来。

他说,多谢。

第277章初见(粉90+)

许是同图兰那丫头在一道厮混得久了,谢姝宁听到他道谢,虽有些心思浮动,却也老实不客气地受着了。

事不宜迟,如今鹿孔一行人应还未走出太远,若即刻便让人快马加鞭去追,耗不了太久。前世她幼年时,宋氏便是因为郁结难消久病不愈,结果芳华之年便早早离世。她知道那种看着亲人病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的痛楚。

方才听到燕淮说的那句“舍不得放手”时,她的心莫名就软了下去。

人,得活着才有盼头。

况且又不是要她做什么恶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为何要拒?

谢姝宁暗自想着,反复告诉自己,之所以答应下来,甚至将一应事情都细细考虑周到,为的是不忍心叫个豆蔻年纪的少女连一日舒坦的好日子也没过过,便命归黄泉。

黄泉路那般冷,她知道自己是走过的。

走过一遭方才知道,活着有多好。

她暗暗在心里道,绝对不是因为燕淮的模样太叫人心酸,她才会忍不住立即答应下来,甚至没有亲自去验一验他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历经两世,她是真的连一丁点关于燕家姑娘的消息也没听说过。

这事太出人意料,由不得她不疑心。

正想着,她看到燕淮快步走至门边,可临出门之际,他猛然转过身来,忽然问道:“八小姐若得空,一道去如何?若可行,烦请带上鹿大夫的娘子。”

谢姝宁先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

月白跟鹿孔呆在一块时间久了,比他们都要了解鹿孔素日的习惯脾性,当然也知道鹿孔平时开的方子都是如何的。他们几个虽也能描述病人的情况,却远不如她来写更好。何况月白自己也跟着鹿孔看了几本医书,写过几张食疗方子。

如何写,如何写得简洁明晰,月白懂的一定比他们多。

谢姝宁略一想,点点头答应了下来:“也好,我先回府,稍后带着人来寻你。”

话毕,她忽然想起来,说了半天,燕淮也还没提燕大小姐人在何处,又要在哪里见面,遂要发问。

谁知她才刚问出一个“在”字,燕淮便已然主动说明起来。

燕娴的身子不好,腿脚无力,平素都得坐在轮椅上行动,能不出门走动最好便不出门。

燕淮就有些为难起来:“阿娴腿脚不便,轻易出不得门,只能府里见面。八小姐若不方便,只让鹿嫂子自己过府一探如何?”

“没什么不方便的,我会带着她一道去。”谢姝宁摇了摇头,她可不放心只让月白自己进燕家。

燕淮心里一松。

二人在善堂匆匆分别,各自回府。

路上,图兰悄悄问谢姝宁:“小姐,我们过会做什么去?”

谢姝宁倚在车壁上,闻言失笑:“你又想往外头跑?你去瞧瞧,哪家的丫鬟同你似的?“

“…奴婢这样,才显得珍稀嘛。”图兰摸摸耳朵,笑了两声。

谢姝宁无言以对,再一次被她的话给噎住了。

缓过劲来,她便同图兰略将等会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给提了下,也好叫图兰有个准备。图兰听了直道:“怪不得那家伙不告诉我,原来是他家主子想要将您给拐回府去!”

谢姝宁哭笑不得,想要同她解释这次可真真是错怪吉祥了,他怕是也根本不知内情,又怎么知道她要带着月白一道去燕家见燕娴。不过话到嘴边,她又给咽了下去。

正好,也叫图兰误会误会,让吉祥伤伤神。

回到府里,谢姝宁坐在马车上并没有下车入内,只打发了图兰去唤月白过来。

*馆里的一众人便都不知她已经回了府,只见个图兰回来不由大吃一惊。卓妈妈更是直接抓了图兰的胳膊急急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小姐上哪儿去了?”

平日里,图兰寻常不离谢姝宁,这种情况还是头一回。

卓妈妈有些慌张。

图兰倒镇定,拍了拍卓妈妈的手背,安抚了几句,解释了小姐就在外头等着,这马上要再出门的,卓妈妈才算是放心了些。

谢姝宁主意正,并不是一年到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种深闺小姐,偷偷溜出去这种事,卓妈妈也做过几回帮凶,因而这回也不多问,只立刻去叫了月白出来。

图兰见了她就问:“豆豆呢?”她很喜欢这个长得虎头虎脑的孩子。

“在同朱砂几个玩呢,哪顾得上找娘。”月白自嘲了句,眼里却有柔软的慈母之态。

“哦,那正好,小姐要带着你一道出趟门。”图兰紧接着道。

月白有些诧异,但仍是立刻就收拾了一番,又去拜托卓妈妈,劳烦她看着豆豆,这才匆匆跟着图兰出了*馆,去见谢姝宁。

垂花门那守着的几个婆子便见图兰一会进一会出的。

等到月白跟图兰都上了马车,扬长而去后,几人就忍不住交头接耳地谈论起来。

“是小姐回来了吧?”

“肯定是,你没瞧见图兰姑娘在嘛,她既然在,小姐就肯定也在。”

平时图兰偶尔溜出去见吉祥,从不走正道,所以这群人都不明真相。不过这回倒也没猜错。

“大太太那,要不要去递个消息?”

“递什么消息,糊涂了你,只给一枚银锞子,就想让咱们三房的人为她跑腿,也是够抠的了!再说,小姐也没进门,我们哪里知道她到底回来了不曾?到时候哪怕大太太问起,咱们也是占理的!”

话音就渐渐低了下去。

这时,马车才刚刚出了石井胡同。

谢姝宁在车上同月白简单说明了一番情况,而后同她道:“这件事非你莫属。”

鹿孔于歧黄之术上有过人的天赋,这样满身才气的人,在旁的事上总有些怪癖跟独特的习惯。月白跟他朝夕相处,最是了解他,描述燕娴病症的时候,她若能按照鹿孔习惯的方式来写,鹿孔理解起来,也更容易明确。

毕竟没有亲眼目睹,望闻问切,勉强能有个“问”字,旁的一概不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再厉害,也不是神仙。

月白就笑了起来,这点,她再谦虚,也得认了。

图兰在一旁唧唧喳喳地问她,鹿孔都有些什么怪癖,听得谢姝宁忍俊不禁,直斥她是跟吉祥学坏了。想当初,她初来西越时,分明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异域少女,一副高手姿态,哪像如今,像只小麻雀。

不过因为有她在旁说话,路程似乎也短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