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不留神伤着了淑太妃,她还暗自懊恼了许久,特地在回宫后让人将指甲都重新往圆润了修。
伤口并不大,假以时日。便能消得一干二净,而今却还残留着一抹粉。
真相——
来得这般叫人措手不及。
窗外的天终于黑透了,景泰宫各处俱被点上了灯,光线通透起来。
皇后沾着靡靡香气的手,也已经将一只细鸟捏在了指间。
小小的一只鸟,只微微一用力,就被细白的手指碾碎…殷红的血像是上等的胭脂膏渐次化开,沿着指缝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地上…淑太妃告诉她,要先养着细鸟。等养到了日子,寻个黄道吉日再焚香沐浴服食细鸟的皮,她才能获得新生。
可这会,皇后觉得自己再不能相信淑太妃的话了。
从头至尾,这个女人便没有真心待过自己!
她恨恨一甩手,鲜血溅到了她身上穿着的华服上。散发出幽幽的香气。
香气袅袅间,她蓦地反手一掌掴在了眼前那只白玉的鸟笼上,将鸟笼打得“嘭”一声坠落,上好的白玉紧跟着“啪嗒”碎了。
因为她是皇后,所以她派去送礼的人要亲自将东西交给容氏女,容氏女就必须出面。
外界皆知容氏女同淑太妃生得像。所以出来的那人,自然也就只能是像的。若不像。淑太妃的计策,将来还如何能进行得下去?
皇后突然闹了这么一出,淑太妃不禁跟着谨慎起来。
好端端的,皇后怎么会突然想到要送礼给“容氏女”?
这不像是皇后的性子。
可淑太妃自觉没有疏漏,略想了想,也就没有继续想下去。她去接礼时,特地换了高底鞋。生生将自己拔高了一寸多,说话时也特地换了爽脆些的语气。发型衣裳也皆是换过了的。
她心里头想着,依皇后的脑子是不大可能察觉出不对劲的,若来的是皇贵妃的人,她还要怕上一怕。
她不知道,肃方帝已将这件事告诉了皇贵妃。
而出身延陵白家的皇贵妃,怎忍得下那样的气。
人心里的痛苦,像是腐烂的伤口,必要狠狠刺上一刀,让脓血尽去,方能痊愈。
这个道理,谢姝宁许久之前便明白了,皇贵妃如今也想通了,想明白了。
一如谢姝宁所料,皇贵妃身为肃方帝心中一路同甘共苦而来的女人,她是不会摒弃这点的。所以,她不会破坏自己在肃方帝心里的模样,她可以在他跟前软弱难过悲怆,却不能叫他看到她的恶。
年轻的皇后,在这个时候,成了她手里最好的一杆枪。
静夜里,谢姝宁小口啜着杯中的热茶,凝望着天上闪亮的星子。
纪桐樱披着一身沐浴过后的香气,冲到了她跟前,道:“母妃今日的气色,好了许多,你都陪母妃做了什么?”
谢姝宁微笑着,“下了一盘棋,说了些故事。”
“下棋?”纪桐樱从没有下棋的耐心,听到这不免有些意兴阑珊,“这般看来,莫不是我平日里不肯陪母妃下棋习字,所以才不见母妃开颜?”
谢姝宁放下茶盏,眼里露出种奇怪的神情,过了许久才缓缓道:“往后您多陪陪娘娘便是了。”
否则,也真的没几年可陪了。
这话,谢姝宁没有说出口,也不便说。
“那几个姑姑严得不像话,胳膊抬多高,步子迈多大,竟也要一一重新学过,难不成她们以为本公主这些年走过的路都是白走得不成?”纪桐樱在她身边坐下,往后重重一仰,掩嘴打了个哈欠,“我可是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谢姝宁看着她的模样,忍俊不禁。
然而笑着笑着,笑意就僵在了脸上。
她终于想起来了,想起来前世纪桐樱究竟嫁给了谁。
第186章回忆
自上回纪桐樱的生辰过后,她便一直在想,前世的郡主纪桐樱,到底嫁给了何人。
然而也不知是她那会尚在闺阁之中,未曾注意过外头的动向,所以毫无印象,还是纪桐樱嫁的那人太不起眼,叫她始终未去注意。
直到这会,她望着沐浴过后的公主殿下,看着她曲腿坐在榻上,懒洋洋地躺在那,眉宇间隐隐含着不悦和担忧之色,脑海里才忽然间冒出了一个叫她陌生的名字。
——温庆山。
京都里,只有寥寥几户姓温的人家。其中能引人注目的,唯有英国公一家。
温家于谢姝宁而言,亦是连重活一世也难以忘怀的人家。因为一个温雪萝,她便没有法子将温家抛之脑后。可她记得温雪萝,记得温雪萝的姐姐,也记得温夫人憔悴的容颜,却忘了温家还有儿子。
同样是温夫人所出的儿子,温庆山。
温雪萝嫡亲的兄长,娶了端王府得宠的小郡主纪桐樱…
这样的大事,她竟是一点印象也无,时至今日才终于在脑海里寻出了些微痕迹。
而这寥寥的记忆,却也不过是她曾在长房伯祖母身边时,无意听到的一句闲话。那时,应是三伯母蒋氏正在同伯祖母商量长平侯府的亲事之时,不知怎地闲话到了温家去。
温家祖上同谢家祖上那是亲家,可两家人这些年走得一直不近。所以后来温家倒了,谢家避之不及,全然没有要伸手相帮的意思。
谢姝宁渐渐敛了颊边僵硬的笑意,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想遍了京里的人,却忘了想一想英国公温家。前世,温家最终覆灭,她救下了温雪萝,自此养虎为患。所以这一世,她原本只等着温家重蹈覆辙,而她只要在温雪萝戴着那张可怜兮兮。叫人不忍的面具来求她时,袖手旁观便是了。
这一世的温雪萝,不会再同她有过多纠缠。
何况,她从一开始便避开了同温家人交好,真到了那一日,温雪萝也不会来求她这个陌生人。
谢姝宁想得极好,却遗漏了温庆山这个人。
她垂眸,又悄悄抬眼看向了已闭目小憩的纪桐樱。
只看家世门第,温庆山倒也配得上纪桐樱。
一个是未来的英国公,且嫡亲的妹妹是未来的成国公夫人。
一个则是端王府得宠的郡主。自小养尊处优。却可惜非王妃所出。而是从白侧妃的肚子里生出来的。
两厢相较,倒是差不离。
这般看来,这门亲事的确是相当不错。可事情古怪就古怪在谢姝宁对温庆山这个人一点印象也没,真真是连一丁点印象也没有。她连温雪萝那不出众的姐姐都记得。怎么可能会忘了英国公府的世子爷?
何况这位世子爷后来还娶了端王府的郡主。
然而,她遍寻记忆,这件事、这个人也还是依旧了无踪迹。
这事,从骨子里透出了古怪二字。
谢姝宁望着纪桐樱的双目微敛,眸光一黯,心道:寻个契机,她是该好好去查一查温庆山的事了。
正想着,外头淅淅沥沥地下了起雨。
夜雨渐渐大了起来,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打在窗纸上。响声不绝于耳。
昏昏欲睡的纪桐樱蓦地被惊醒,揉着迷蒙的睡眼喃喃地问:“什么声音?”
谢姝宁微笑,回道:“是落雨了。”
这场夜雨来得又急又大,宫人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慌慌张张地四处走动着关窗。又将方才未来得及关闭窗户之前倾进来的雨水拿了干净的布,一点点擦干抹净。
动静不大,但纪桐樱仍逐渐清醒了过来,伸了个懒腰,道:“最近这天,可真是爱下雨。”
说话间,她明月般皎洁的脸上露出了个狐疑的神色,眼中波光流转,“我脸上可是沾了脏东西?”
坐在她对面的谢姝宁摇了摇头:“没有。”
“那你盯着我看什么?”纪桐樱疑惑着问道。
谢姝宁笑着揶揄道:“公主胡说,我分明是在看您身后的那扇画屏。”
纪桐樱撇了撇嘴,忽然上前来掐她腰间痒肉,“臭丫头!”
“哈哈…哈哈公主…阿蛮知错了哈哈…”谢姝宁怕痒怕得紧,一边笑着讨饶一边左避右闪,想要躲开她的手。
可她面上笑着,心里头却是一片冷寂,像是空空如也的旷野,空荡得骇人。
她觉得自己已经隐约抓到了往事那条狡猾的小尾巴。
她对温庆山没有印象,可对另一件事却印象深刻。
温家覆灭,是在她嫁做人妇的第二年。
她十五岁嫁入长平侯府,成了林远致的正妻。
次年温家出事,她背着长平侯府,救济了温雪萝一家妇孺。那是个天寒地冻的冬日,大雪绵绵下了多日,冷得呵气成冰。她连个手炉也来不及抱,匆匆折算了自己的一批嫁妆,亲自悄悄送去了温雪萝身边,供她们度日所用。
同年腊月末,赶在年关,燕淮退了这门迟迟未结的亲。
温雪萝抱着冷硬的冬被,咬着唇无声地哭了许久。大冷天的,屋子里只点了只小小的火盆,冷得像是冰窖。她裹着厚厚的大氅,仍被冻得嘴唇青紫,直打哆嗦。她那时,满心拿温雪萝当姐姐,当最重要的亲人。
见她因了燕家的亲事痛哭,还当着温雪萝的面咬牙切齿地将燕淮骂了一通,骂他落井下石,捧高踩低,乃是无耻之徒。
而今想来,并非燕淮无耻,分明是他眼光太精确,看穿了温雪萝的卑劣…
如此一回忆,温夫人满脸的灰暗憔悴之色,似乎都还历历在目。
谢姝宁不由肯定起来,自己并没有记错。
三伯母蒋氏彼时说起那话时,她还未嫁,而纪桐樱应是新嫁。
纪桐樱比她长两岁,可却同她是一年出的阁,区别不过只是一个年初,一个秋日罢了。
这般算下来。温家倾覆倒台,不也就是在纪桐樱嫁入温家后的次年?
温家攀上了端王府的这门亲事,寻常事情不应该能让温家死得那般难看。谢家不帮,那是为了自保,可端王府为何也不帮?她前世不知,可这世哪里还能不知?
那时的庆隆帝根本便不大理会朝政,所谓的天下分明是把持在端王爷手中。
所以——
归根究底,其实是端王爷要了温家的前程!
为什么?
究竟是为了什么?
谢姝宁的脑子飞转转动起来,她忽然间醒悟过来,纪桐樱同温庆山的亲事。乃是其中关窍所在。
窗外大雨瓢泼。雨水沿着高高的宫墙倾泻而下。恍若连绵不绝的瀑布,久久不歇。无数嘈杂的声响都在漫天的雨声里归于平静,天地间寂静得仿佛只剩下了这场夜雨带来的响动。
纪桐樱微微喘着气停下了手,看着谢姝宁隐约发白的面色。慌张地道:“你这身子,怎地差成了这样!”
只打闹了会,脸就发白了,这可怎么能成。
可只有谢姝宁自己清楚,她发白的面色,并不是因为累着了。
甚至于,她重重喘着的声音,都无法落入她自己的耳中。
她满脑子都只剩下了纪桐樱的亲事。
这一世,纪桐樱成了公主殿下。温庆山可还会尚她?
会不会,这万事蹉跎,逐渐变换,可到了最后,每条线聚集交汇之处。仍是前世?
良久,她才渐渐平静下来。
胸腔里狂跳的心,也缓缓趋于平稳。
“公主不用担心,歇一会便好了。”谢姝宁重新落座,指尖却还在微微颤抖着。
纪桐樱没有察觉,长长舒了一口气,道:“往后我可不敢再闹你了。”
她已经十三岁,可性子还像个孩子,缺了该有的那份沉静。若只是普通世家女子,能有母亲护着,也就罢了。可她是西越的公主,她身上所肩负的,并不仅仅只是一个普通人所需要承担的重任。
何况,同是皇贵妃所出的大皇子,而今还年幼得很。
即便为了自己的弟弟,纪桐樱也不该再这样下去了。
谢姝宁忽然间有些不大明白皇贵妃的意图。
女儿是她教的,却教得这样纯真无邪,爱憎分明…哪里像是该活在宫里头的人…
可纪桐樱一笑,眼睛眯成了弯弯的月牙,说话时的声音娇憨中带着脆爽,唤她:“阿蛮。”
谢姝宁蓦地就明白了。
一重又一重的琉璃宫阙里,能见到这样一抹笑容,能听到这样的一声轻唤,所有的孤独冷寂,顷刻间便都消失不见。
这样的公主殿下,怕是皇贵妃入宫后,唯一的慰藉了。
心头一热,谢姝宁差点红了眼眶。
为了这样的笑颜,她也该将温家的事查查清楚才是。
外头的大雨,一直下到了后半夜,雨势却始终未曾减弱,逐渐的竟还有了增大之态。
因雨太大,纪桐樱也就没回永安宫,留在这同谢姝宁一道歇在了偏殿里。
近三更天时,谢姝宁听着如雷的落雨声,迷迷糊糊醒来,忽然听到了一阵纷沓的脚步声。
听动静,应是往皇贵妃那去了。
她霍然掀了被子悄悄起身,唤了图兰去打探消息。
图兰生得不如玉紫细巧,可因为会武,动作行事皆灵敏太多。
须臾片刻,图兰大步回来,附耳同她道:“出云殿塌了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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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姝宁怔了,旋即冷冷轻笑了声。
出云殿就算再破再烂,也不至于直接叫一场雨给下得崩塌了。何况,出云殿本不破。
她压低了声音问图兰:“可问清里头有无伤亡?”
图兰摇摇头,在“噼里啪啦”乱响的夜雨声中回道:“只说是淑太妃受到了惊吓,有无旁人伤亡,却是不知。”
出了这样的大事,众人的注意力自然都被集中到了最重要的淑太妃身上。顾了她,一群人也就无心再顾及旁的。
谢姝宁打发了图兰下去,将散落在床沿的帐子整理妥帖,重新将沉沉睡在里头的纪桐樱遮得严严实实,这才后退两步在一旁的榻上坐定。
耳畔雨声不歇,纷杂的脚步声却渐渐平息了下去,换成了井然有序的步伐声响。似乎只一瞬,脚步声就开始鱼贯而出。出了这样的事,淑太妃却无大碍,这事也就成了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谢姝宁屏息听着,忽然有人打起了长长的珠帘,颗粒圆润的明珠碰撞着发出轻微响声。
她扭头去看,便见皇贵妃在夏夜里披着春衫,缓步走了进来。
“可是被吵醒了?”皇贵妃见她坐在外头,倒也没太惊讶,微笑着走近帮她将鬓边一缕散发别到了耳后,“惠和倒是睡得安稳。”
谢姝宁跟着笑,福了一福:“公主心宽,睡得也好。”
心中无事的人,不纠结于琐事的人,夜里便总是都能安眠。
那些睡不安生的,如她,或又如皇贵妃…都是因为心中郁郁难消,连困顿之中也无法获得平静。
寂静的深夜里,皇贵妃敛目仔细看了看她,像是在突然之间从她恍若随意的话中听出了别样的意思。
这孩子的双目,竟似有能看穿人心的力量。
皇贵妃直至这时才惊觉,谢姝宁的眼里。并没有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纯澈,那里头装着的是一潭水。
经年的,结过冰又因为春天到来而消融过的水,幽深而平静,叫人一眼望不到底。
皇贵妃心中微惊。
“时候还早,回去睡吧。”皇贵妃收回视线,微微叹了声,敦促谢姝宁重新入睡。
谢姝宁见她身穿墨绿色的春衫,长发也随手被松松挽起,脚下也已换上了出门时才着的鞋子。便知她这是要亲自去一趟出云殿了。当下也不多言。乖巧地重新躺下,目送皇贵妃离去。
屋子里点燃的灯再次被熄灭。
皇贵妃轻轻的脚步声,也从谢姝宁耳畔彻底消失不见。
谢姝宁阖眼,听着似乎没有停歇之意的雨声。慢慢入眠。
出云殿中,则是一片狼藉,无一人能安然入眠。
众人惊魂未定,个个胆战心惊。
这次塌了的,是出云殿靠近禁林的那一块地方。
可那块虽然年久,却未失修,去年冬上才刚刚派人修葺过。论理,是绝没有可能被场大雨给下垮的。
然而眼见为实,那轰隆一声巨响亦还在众人心头萦绕不去。谁敢说这屋子没塌?
淑太妃倒真的只是受到了惊吓,她的寝殿离这尚有一段距离,并没有被波及到。这间屋子里住着的是两名守密林通道的嬷嬷,平素也一直都住在这。
皇帝今夜忙着同军机大臣在御书房秉烛夜谈,听到出云殿崩塌了一角的事当即问了淑太妃。听说无碍,就将这事抛之脑后不再理会。
皇后跟皇贵妃则连夜起身,换了衣裳乘坐鸾轿赶往出云殿。
出云殿里香气萦绕,闻若似蜜。
皇贵妃眉头微蹙,心里头莫名浮现出了皇帝同淑太妃亲近时的画面,不由一阵烦闷。
走在她身侧的皇后,却也没好受上多少。
皇后甚至还不知肃方帝同淑太妃的事,她恼的只是淑太妃这个人。
淑太妃算什么东西,也敢耍弄她此后只要一想到往日里自己蠢物似地在淑太妃跟前听一便是一,隐在袖下的手,就忍不住握拳。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不论任何缘由,淑太妃既诓骗了她,就势必要付出代价。
急步前行着,皇后年轻的面庞上满是焦躁。
一步入淑太妃的寝殿,她便扬声道:“太妃娘娘可还安好?”
众人皆知,皇后同淑太妃私下里交好,她这般急切,倒也在情理之中。
淑太妃倚在软枕上,眉间惊惧之色未消,朝着门口望了过去。她面色泛白,勉力一笑:“劳皇后费心。”
然而说着话的时候,她的视线却落在了走在后头的皇贵妃身上。
淑太妃看过来的目光里,有着冷冽的色彩。
只这异样的神情,转瞬即逝。
但皇贵妃依旧没有遗漏。
自打进了出云殿,她便时刻注意着淑太妃的一举一动。淑太妃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跟肃方帝搅合到了一块,于皇贵妃而言,乃是奇耻大辱。只要一想起,便如鲠在喉,叫她疼,叫她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