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琇带着碧莲,就住在格温妮丝主仆两人的舱房隔壁,房间很小,勉强只够她两人睡下,又没有透气孔,本来还是放杂物的地方。赵琇自穿过来,还是头一次住这样的环境,她不太习惯。但想到事关重大。她又可以时不时到外头去透气,把这里纯粹当成个睡觉的地方就好了,所以忍了下来,碧莲却一住进来。就差点吐了。
赵琇便劝碧莲:“一定要忍,想想连威尔斯太太和她的女仆都忍下来了,你难道就比她们差吗?我带你在身边,不仅仅是为了侍候我,还要你帮太子殿下和广平王世子做事。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吗?你父亲想了几十年的脱籍为良,但想的都是旁门左道的法子,又没胆量象其他的官奴同伴一样,去战场上杀敌立功,换取成为良民的机会。现在,有一个不用去打仗也能够摆脱官奴身份的好机会。只要你或是你弟弟两人中有一个立下了功劳,太子殿下将来一定愿意替你们除籍的,你可别在这时候掉链子。”
碧莲听了,顿时觉得胸口又充满了勇气:“姑娘说得对,当年我们一家南下投奔老夫人时。比这更苦的日子都熬过呢,没理由享了这几年的福,反倒不如小时候了。”她握紧了拳头,告诉自己,这是她不用做任何坏事,就能达成梦想的好机会,要是因为太过娇气。白白错过了,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她弟弟明章比姐姐更努力。他自小读了些书,旁人都说他脑子好,有学问,可因为身份的关系,他连做个良民都办不到。更别提考科举了。父亲一心想让他出人头地,然后把全家人都带出去享福,什么叛主、过继都想过了,他觉得那些办法都不好。主人对他很好,为什么要背叛主人?叛主的官奴就没人有过好下场。就算曾经为主人的对头立了功。他们家也会一辈子被人看不起的。改名换姓就能过好日子了吗?连真正的姓名都不敢告诉人,象是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着,父亲还敢妄想功名?被人发现,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可现在不一样,他只要把少爷吩咐他去做的事办好,将太子和广平王世子侍候得舒舒服服的,等太子平平安安回到京城,他就能稳稳当当地做回良民了。虽然冒险了些,若是被人发现,他很有可能会丢了性命。但反正就算他什么都不做,等要害太子的人坐上了皇位,追查到赵家曾经救过太子,主人家固然性命不保,他们这些下人也同样没有好下场,那还不如冒一回险算了。
就因为这样,他对外守口如瓶,死守着太子叔侄身份的秘密,而私下却把两位贵人侍候得十分周到,端茶倒水,跑腿传话,但凡是下人做的事,除了洗衣铺床以及做饭烧菜是碧莲负责以外,他几乎都包了。赵玮赵琇是两位小主子,不可能做下人做的事,姐姐碧莲是个女孩儿家,又已经十八岁了,不方便抛头露面,总不能让那些西洋人来侍候贵人与小主人们吧?因此他这些天里分外殷勤,竭尽全力把憋闷的船舱整理得舒适一点,比如拿些干花或水果放到舱房里,让空气闻起来不那么难闻,让太子与世子都睡得好一些。他的努力并不是没有回报的,太子已经露了口风,说将来回到京城,一定会好好赏他。
赵玮对于身边小厮的心思了如指掌,不但不在意,反而还有意无意地助他一臂之力。他平日与明章一道读书,心里清楚对方的功课学到了什么程度,也曾为对方的身份惋惜,如果明章真能成为良民,读书科举,将来又是赵家的一份助力。赵家如今在官场上的力量太小了,就算有了来自上位者的庇护,也做不了什么,他迫切地希望自家的力量能再壮大一些。
船抵达南京的时候,为了确保格温妮丝能够尽快顺利地拿到船引,赵玮亲自出面找了漕运衙门的人。对方跟柱国将军府曹家有关系,跟建南侯府也有一点旧情。这时候,川沙大坝倒塌的消息刚刚传到南京,洪文成与上海知府的说法,是太子受了伤,正在养伤,没有提什么失踪不失踪的事,因此南京这边还未有人察觉到异状。赵玮的出现,被人们解释为公子哥儿年少贪玩,出来游山玩水见见世面,顺便回京料理一下家中的产业,无人起了疑心,因此船引很容易就到手了,那位与柱国将军府相熟的漕运参将听说他坐的是洋船,还特地介绍了两位熟悉航路的老手给他,让他带上船去。
赵玮没有拒绝。他向这两人问过话,知道他们来历清白,跟洪文成、上海知府、朱家、颖王府全都没有关系。只要不把太子叔侄的真实身份告诉他们,他们也不过是单纯的领航员而已。还能帮助威尔斯家商船的船员们更快更好地达到天津港口。
赵玮带上了那两人,又带上明章,往南京街头上逛了一圈,打听了些最新消息,又采买了一点日常用品,并粮食菜蔬水果医药等物,方才回到了船上。
他吩咐明章去安置两名领航员,将食物交给了碧莲,又把水果篮子递给了赵琇:“妹妹要的东西,这时节。想要买新鲜果子可不容易,你非要吃什么桔子,我逛了整一条街才找到呢。”
赵琇笑着接过篮子:“哥哥辛苦了,这东西对于长期的海上航行来说,可是不可缺少的呢。”
赵玮不知道桔子对行船之人有什么用处。他把新买的日用品交给了妹妹,就下到甲板下面的船舱里,向太子报告刚打听到了消息了:“洪文成与上海知府不敢透露殿下失踪之事,只说是大坝发生倒塌意外,太子遇救后受伤,如今正在嘉定行宫养伤,不见任何人。就连汾阳王府的人都拒之门外,还声称是太子下的命令。我猜想,他们一定是在千方百计寻找殿下的踪影,等找到了,正好可以宣布太子伤重而亡,并将消息传回京中去。眼下他们还只是在私下搜索。并不敢泄露风声,更不敢惊动了其他地方的官员。南京市面上一切如常,百姓只是在议论,太子不知伤势如何,川沙大坝又塌成了什么样子。”
太子冷笑了下:“看来洪文成等人倒还不笨。没有将事情闹得太大,但他们瞒不了多久的。出了这样的事,他们肯定要给京中报信,父皇得知孤受伤,也会派御医前来,到时候他们要到哪里去找一个‘太子’给他们看?就算是死的太子,也要有尸首才行啊!汾阳王府宗室贵胄,若真察觉有异,执意要见孤,几个臣下又能拦得几次?别人孤不清楚,但汾阳王那个孙子,却不是个能受气的家伙,想要知道什么事,就一定会追根究底。若是洪文成连他的口也封住了,旁人定会察觉有异的。”
高桢冷声道:“皇叔,我们要尽快入京。一旦他们将您遇险的消息传入京中,也许就会有同伙对其他叔叔们下手了,说不定连皇爷爷都不放过。”
太子严肃下来:“你说得对。若他们当真是图谋大位,无论是捧六皇弟为傀儡,还是颖王叔篡位,总要把其他皇子给除去了,才能成事。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们定然不会放过父皇的。”他还有些怀疑,皇帝身体忽然变差,会不会就是对方不惜造假,上本促使他提前南京行程的原因?因为他们害怕,一旦皇帝提前大行,他继承皇位,得登大宝,那无论是六皇子还是颖王,就都没有了继承皇位的机会了。
大船只在南京停留了一晚,船上载的货物,几乎就没有卸过,格温妮丝只是让人补充了食水,就命船员将船重新驶离码头,再次沿长江口出海,然后转道北上,往天津驶去。
当船只驶过崇明岛以后,出现在船上人面前的,就是一片广阔无边的汪洋大海了,这也意味着,他们彻底摆脱了敌人的监视范围,可以放心大胆地全力向目的地方向前进。
赵琇换上了方便行动的衣裳,爬着梯子上了甲板,迎面一阵带着淡淡腥味的海风吹来,冷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但今天天气很好,她迎着海风走到栏杆边,看着前方一望无际的海洋,只觉得胸中的闷气都一扫而空了。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回头一望,原来是高桢。
第一百三十五章海上时光(中)
赵琇露出了笑容:“桢哥哥,你也上甲板来吹风吗?”
高桢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布衣,腰间系带,显得他身形更为高挑瘦削。虽然身上穿的是布衣,与赵琇在太子仪仗入嘉定城那一日看到他穿的绸衣相比,质地不可同日而语,可穿在他的身上,却半点也没有削减他的风仪。明明只是个少年,但立在风中,身姿挺拔,就如同一杆青竹,坚韧而不屈。
面对赵琇的问题,高桢冷漠的脸色略微和缓了些:“是的,我来看海。”
赵琇眨眨眼,笑道:“你也喜欢看海吗?我…我以前很少有机会看到海呢,只能从书上的文字或是别人的口述中,想象海是什么样子,这一趟北上,总算能知道海是什么模样的了。真真是一望无际,让人看着,心胸都宽广了许多,什么郁闷气都没有了。”
她在现代社会其实不但看过海,还坐过游轮呢,不过这种话当然没法跟高桢实说,她只能以古代闺秀“赵琇”的立场来说这番话,心里还有些发虚。
高桢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心虚,神色间还有些怔忡,似乎想起了什么:“我…以前也只看过一次海,就是遇见你的那一回,跟我父亲、母亲一道去了上海。父亲去巡视修好的大坝,有时候也会把我带在身边,让我去看一看海是什么样子。父亲从前出行,总是尽可能带上我。他说,男孩儿应该多看看大好河山,看得越多,知道得越多,心胸也会更加广阔。我们这样的皇家子弟,自出生就锦衣玉食,同时也被困在了小小的四方墙中,经不得外头的风雨,终究无法真正成才。他不希望我也象其他人那样。因为长年身陷深宫大院,见识都被封闭了,心里想的除了争权就是夺利,却不知道这世上除了权利二字。还有很多重要的东西。”
赵琇静静地听着,轻声道:“广平王是位很好的父亲。”
高桢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是的,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父亲了。”
这位好父亲曾经带着他踏遍上海沿岸的海傍大坝,将那些海浪最大、最容易发生灾害的地段一一指给他看,还当着他的面,十分仔细地询问了负责修建大坝的人。高桢心里再清楚不过,当年这座大坝花费了多少人的心血,它本应该可以抵挡五十年一遇的洪水,也可以协助官兵抵挡倭寇的入侵。上海知府所指的那些有裂缝的地段。根本就不是容易发生险情的地方,反而都是最为风平浪静、最不容易出问题的地点,为什么还会有裂缝呢?只怕跟这位知府大人脱不开干系,真以为没人看得出来裂缝边缘那明显的火药痕迹么?为了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们不惜冒着海水淹陆的大风险。就只为了算计太子,真是胆大包天!而更让高桢无法忍受的是,他们竟然空口白牙说大坝本来就有问题,当年负责验收的父亲失职了。
狗屁的失职!说这种话的上海知府,对海傍大坝的了解只怕还不如他高桢呢!
面对高桢的愤怒,赵琇只能尽量安抚他:“他们不会成功的,现在事实已经证明了。广平王清白无辜,那个上海知府是污蔑。等太子回到朝中,说出真相,把那些害人的家伙都抓起来,世人就会知道广平王的清白了。”
高桢并不怀疑这一点,只是想到这整件事里头。亲姨父的背叛意味着什么,他的心情就好不起来。他知道,等太子拨乱反正,把所有逆党都绳之于法之后,他们广平王府也会陷入混乱之中了。姨父的背后是外祖母和舅舅们。他们的选择无疑会让母亲更为伤心。现在他下落不明,在他平安出现在朝中之前,只怕母亲还要痛苦一阵。而在他平安回归之后,母亲也将要面临于娘家亲人的决裂。
高桢喃喃低语:“事情怎会到了这个地步?钟家对自己的权势地位是有多不满足?只因为父亲失了储位,母亲将来无法母仪天下了,他们就要投靠父亲的敌人?权利二字,当真有这么吸引人么?让他们不惜背弃父祖之命,背弃道德二字,谋朝篡位?”
赵琇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了,她对广平王妃钟氏的印象很好,实在无法想象钟氏的亲人会是利欲熏心的野心家,她没法劝说高桢别把这些亲戚放在心上,也不方便说他们的好话或坏话,只能伸出手,有些迟疑地,轻轻地,安抚般拍了拍他的肩。他长得那样高,她却还很矮小,伸长了手,也只能拍到他的背。
但这轻轻的几下安抚,却给他带来了一分安慰。他回过头朝她微微一笑:“谢谢你听我说这些,其实我只是…心里藏了许多话,很想全都说出来,却不知该说给谁听。皇叔…他深恨钟家,未必有闲心听我说这些。”
赵琇正色道:“这里是大海,我们周围甲板上没有其他人了,现在还是顺风,你就放心大胆地说吧,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冲着大海说出来。想骂人也尽管骂,想诅咒也没关系。大海非常宽广,非常深,它可以容纳世上一切的东西,却不会泄露你的秘密。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你的心情就会好起来。”顿了顿,“如果你不想让我听见,说一声,我可以先走开,等你说完了再回来。”
高桢忍不住笑了,眉头一展,脸上总算有了些小时候的笑模样:“原来如此,大海竟还有这个用处?听起来似乎不错。”
赵琇脸微微发红,但随即从船头方向传来的笑声却引开了她的注意力。那是几个英吉利船员,不修边幅,留着大胡子,眼睛里闪烁的是打趣戏谑的目光:“躲在船舱里的小老鼠,原来也学会跑出来放风了吗?”
他们这是在讽刺太子与高桢二人,自从上船后,就一直躲在船舱中,完全没有出来过,直到今天,高桢才出现在甲板上,但世子还未露面呢。船员们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也不知道他们面临着怎样的危险,纯粹觉得他们明明不喜欢,还要躲在舱里,好象很害怕到外面来似的,就忍不住嘲笑了。
赵琇有些生气,心想这些人根本对高桢他们一无所知,怎能随便讽刺人?还好他们说的是英语,高桢听不懂,不然一定会生气的。她忍不住用英语喊了回去:“如果雇主给的薪水还不能堵住你们的嘴,那晚饭的肉和美酒是否也不能收获你们对雇主的一点敬意?在南汇港还没吃够亏吗?是不是以为每天都能遇到大方的客户?”
船员们讪讪地,他们也知道自己不够厚道,虽然商队的主人跟将军府和赵家搭上了关系,可以把手头的货物卖出去,也可以收到足够的本地产品,但他们这些船员在港口上还真是无所事事。因为官府有意无意的排挤,他们甚至找不到一家愿意卖酒给他们的酒馆,完全是依靠赵家商号的照应,才过着吃穿不愁的日子。现在居然讽刺起赵家的“成员”来了,真是不应该,万一惹恼了这位赵家小姐,赵家不再跟他们做生意了怎么办?他们缩头缩脑地散开了,各干各的事情去。
赵琇哼了一声,才回过身来,却看到高桢在盯着自己看,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怎么了?”
高桢看着她,若有所思:“你学洋人的话,学得很好。怪不得赵老夫人让你跟我们一起走,让你充当通译。”赵琇年纪还小,又是女孩儿,连张氏都不跟船北上,本来她也不该去的。但无论是太子、高桢还是赵玮,没一个人会说英语。格温妮丝虽然学了中文,但目前还只会说几句常用的问候语。另外雇人,无法保证受雇者绝对可靠,毕竟码头上混饭吃的通译,大多与马特打过交道。但如果不带通译,太子他们跟格温妮丝一方又不方便沟通,万一有意外情况,双方要如何打交道呢?所以,张氏就让赵琇充当了通译这个角色。老太太不知道自家孙女的英语好到什么程度,只是觉得她会说,做个通译自然不在话下。
赵琇确实可以胜任通译的角色,她的英语不能算非常好,日常交流却没有问题。正因为有她在,格温妮丝可以充分理解太子的每一个要求,也能向太子解释自己做的每一件事的用意。双方沟通良好,配合默契,行动也快捷,才能比预计的更快离开险地。
可赵琇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英语能力是有多么的不合情理。南汇港通晓西洋语言的通译,都是在码头上长年累月地跟外洋客商打交道,一点一点地磨着学会的。她一个大家闺秀,出门的次数都是有数的,几乎没去过南汇港,又是怎么学会这一口流利的英语,甚至比码头上大部分的通译们还要强的?
面对高桢的疑问,赵琇只能干笑着搪塞:“那个…我小时候看到族兄带回家的八音盒,对西洋物件产生了兴趣,就托族兄替我收集西洋来的书本和物件。那里面的书就有辞典什么的,我就是自己看书,一点一点学会的。”
高桢挑了挑眉:“只看书就学会了么?那你应该只是懂得看而已,又是怎么学会说的?难道洋人的书上还有教大楚人说西洋话的?”
赵琇僵住了,背上冒出了汗。
该死,这年代可没有国标音标这玩意儿,她要如何解释自己是怎么学会“说”英语的呢?
第一百三十六章海上时光(下)
赵琇心虚地偷看高桢,心里头直打鼓,想了又想,索性把心一横,决定要把谎言死撑到底。
她对高桢说:“我托族兄搜集的西洋书本、画本里面,夹杂了一本我们大楚国老通译的手记。那个老通译的英吉利语说得非常好,曾经非常用心去学习,并且将学习的决窍写下来了,全都记在那本手记里。上头用我们大楚的文字模仿英吉利语的发音,非常简单好懂的。他说英语里一个一个的词,都是二十六个字母组合而成,同样的组合,在大多数情况下,发音都是一样的,只有少数不同。他就把这些组合一个一个列出来,标上大楚文字做参考,好让自己能记住这些词的发音。刚开始学英语的时候,我就是用这个法子学会了简单的句子。”
高桢听了恍然:“原来如此,这位老通译还真是难得,不知姓甚名谁,又家住何处呢?鸿胪寺与市舶司都十分需要这等人才。”
本来就是赵琇虚构出来的,她当然没法说出这老通译的名字,只能说:“我得到的这本手记是残本,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封面和后半本都被撕毁了,我还要重新抄录一遍,才能放心去学呢,不然翻一翻,手记就散开了。我也不知道是这老通译的姓名,但看他的手记那么陈旧了,想必主人的年纪一定很大了,起码也得是前明或是先帝朝前期时的人了吧?”
高桢很是惋惜:“那太可惜了。”不过他又想到:“既然他有这一本手记残本,想必另外一半也不是不能找到的。赵妹妹,你族兄是在哪里搜罗到这手记的?若请他再去打听打听,兴许还能找到那老通译的其他物件,也许有助于找出他的姓名来历呢?”
赵琇暗暗抹汗,面上却不露异状:“我那时候把他的手记当成宝一样,当然会让族兄再去找了,可惜两年多了,都未能找到。手记原本已经那般陈旧破损了。我想,大概落到别人手中,别人也会当成是废书烧掉了吧?因为原本实在太破烂了,要不是我当时就重抄了一遍。我现在连翻一翻都不敢呢。”
她已经是第二次提到这件事了,高桢有些疑惑:“既然这残本并不完全,你就是靠它学会了英吉利语么?我听你好象说得非常流利,原来那本手记这般了得。”
赵琇干笑:“也不光是靠这本手记。那年不是广平王殿下受伤了吗?祖母带着哥哥上京去看你们,我一个人在家,上头也没个长辈管着,还手握管家大权,兴趣一来,胆子就大了,瞒着卢妈他们两口子。悄悄让人找了个南汇那边的通译来,教我说英吉利语,他来了不止一次的,我都是在后门附近见的他,没敢惊动旁人…”
也许是撒谎撒大了。她脸上的不安已经完全不需要演技,就能让人看出来:“桢哥哥,祖母和哥哥都不知道这件事,你也别告诉人好不好?他们一定会骂我的…”
高桢都已经听得呆了:“你…你居然没让家里的管家知道,就随便召了个来历不明的人进家门?是男子么?”
赵琇小小声说:“是个老头子。那时候我还小嘛,只有七岁,想事情就不够周到。一时昏了头,就…”
高桢板着脸瞪她,她咬了咬唇,低下头,可怜兮兮地拉了拉他的袖子:“对不起,我知道错了。叫他来了两三回,就再也不敢了,后来都是靠自己自学的。桢哥哥,你别告诉人去,叫人知道了。祖母一定会骂死我的。”
她今天穿着一身雨过天青的细布棉袄,素素的料子,只在袖口绣了点浅色的小花,说不出的淡雅清新,下身系着豆绿色的百褶裙,又在衣服外头,罩了件半袖的松花绿方领玉珠儿扣夹棉比甲,既御寒,又利于行动,还把整个人衬托得如同三月的柳枝儿一般,清新讨喜。此时她低着头,可怜兮兮地站在高桢面前,牵着他袍袖一角,轻声细气地求着饶,白嫩的小脸快皱成了小笼包子。高桢不知怎的,心就先软了:“要我替你保密也行,只是往后再不许这样了。”
赵琇忙不迭地点头:“我都有两年多没干过这件事了,我自己也知道是不对的,绝不敢再犯。”
高桢略消了点气:“也罢,你还不算十分失了分寸,那时你年纪还小,叫来的又是个老头子,况且不是到外头去找人,而是把人叫到家里来。虽是避了他人耳目,但后门附近想必也有家人值守,有事你叫唤一声就来人了,倒也不怕会叫人欺负了。可你如今年纪渐大,无论心里有多想学习那些东西,也不能再叫不知底细的人来教了。若你真想学,大不了将来事情平息之后,我去鸿胪寺寻一两位年纪大又好说话的官员来,就在王府里给你上课,我陪着你学,可好?”
赵琇双眼亮晶晶地点头:“谢谢桢哥哥,你真好!”心底却是暗暗抹了把汗,总算把这一关给过了。
高桢看着她这模样,心里都有些无奈了:“你为什么会喜欢这些洋人的东西呢?别人喜欢西洋玩物,也不过是跟商人买了来把玩,有几个人象你似的,还要学习洋人的语言?”
赵琇想了想:“西洋来的有趣玩物,常见的通共也就那几样,看得多了,也没啥稀奇的。我又不是工匠,还能研究研究外国人的技法,学做钟表、织毛毯什么的。我是因为头一次收集到西洋人的东西,就有几本书,看着怪有趣的,想知道他们都在书上写了些什么东西。后来学了英吉利语,我就读懂了那两本书的书名,一本是《赋税论》,一本是《英国得自对外贸易的财富》,虽然内容挺深奥的,当中也有些荒唐之处,但读来怪有意思的,看了能让人明白那些西洋人友好笑容之下的真实想法。”
高桢有些好奇:“他们的真实想法是什么?”他出身皇室,虽然是个聪明的少年,但脑子里对于西洋来客,还保留着“天朝上国,万国来朝”的固有思维呢。
赵琇读这两本著作。本来就读得艰难,现在一时半会儿也没法解释清楚,就说:“这两本书我还没读完呢,就还给原主威尔斯太太了。不过我已经托她帮我再找两本一样的来,我会尽自己的能力,把书的内容翻译成大楚的文字,到时候你自己看好了。西洋人现在虽然挺友好的,但他们是商人,为的是赚钱,要是不能从我们这里赚到钱,又或是反而让我们把钱赚了去,他们吃亏,说不定立马就要翻脸的。就象这次坐船走海路北上。要不是我笃定威尔斯太太除了依靠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报仇,更拿仇人没办法,我也不敢轻易相信她,把太子殿下和桢哥哥你拉到她的船上来。”
高桢有些惊讶。但他对那些异邦之人本就存了一份戒心,倒也不觉得有什么,若不是信任赵家二房,他们叔侄二人也不会踏上这艘船,如今看来,倒是做了正确的决定。等将来太子叔叔重新得回应有的权势地位,船的主人想要报仇。他们也乐得助她一臂之力。但一码归一码,他们是不会因此就误以为,西洋人全都是友好可信的了。
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你说得我也有兴趣想知道那两本书到底写了些什么了,从前就没想过要看西洋人的书籍。既如此,你就努力去翻译吧。翻译完了,一定要第一个给我看。”
赵琇心想到时候两人说不定分隔千里呢,要怎么第一个给他看?但她此时首要的任务是要稳住高桢,也顾不上那么多,连忙点头答应了:“一定!”
海风渐渐变大了。船头方向传来船员们的吆喝,他们也没忘记提醒方才教训过他们一把的小雇主赵琇:“暴风雨快要来了,赶快回到船舱里去!”
赵琇这才发现,天色不知几时暗沉了下来,天边阴沉沉地积了一大片乌云,似乎马上就要下雨了,海浪也变得更加汹涌,船一上一下地颠得厉害。难道这就是别人说的,海上风雨难测吗?明明刚才还是好天气。她连忙对高桢说:“快刮风下雨了,我们赶紧下去吧。”
高桢也看到了天边的乌云,点点头,又不放心地牵紧了赵琇的手,两人一起往舱口方向走去。
大船颠簸,他们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走到了舱口,爬着梯子走下去了。船员们在甲板和舱口上下忙成一团,赵琇差一点儿就被人撞上了,高桢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捞了过来,才避开了一个手里拿着成捆粗麻绳的船员。
赵琇被拉得扑到他怀中去,鼻子撞得酸痛,眼睛一眨,差点儿没掉下眼泪来。她觉得自己连路都走不稳,东倒西歪的,还要靠高桢拉着才能站住脚,实在太丢脸了,简直愧对她成年人的灵魂,便死死忍住了泪水。
高桢看着周围的混乱,道:“快,牵着我的手,千万别放开,我带你回房间里去。”
赵琇脸涨得通红,强自道:“我可以自己走的。”
高桢皱着眉看她:“别任性,你这么小,船一颠就摔倒了,如何能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