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骑快车,不是因为他急于回到家里,只是想享受片刻风驰电掣的快感。
这世界上,幸福的事在他眼中已经永久消失了。连简单的快乐也少得可怜。唯一仅有的,至多是偶得的瞬间刺激。比如飙车,就算其中一种。有时他甚至会和一群狐朋狗友进行赌车,输赢不是他最看重的,赌车真正吸引他的,是那一刻他能抛下一切杂念、集中精神在速度上,暂时不用去想其他任何事。此外,还有烟、酒这“两位朋友”——以前他全然不碰,现在一旦空闲下来就几乎不离手。说不上喜欢那些味道,只是渐渐地,就离不开了。
他辞去了乐器行的工作,每晚跑好几个夜场,回家倒头就睡。唱歌,现在既称不上说他的事业,也不再是兴之所至的导引——他和冰焰心里的都和明镜似的:这样昼夜颠倒都生活,说白了只是为了尽可能地错开两人交流的时间。晚上可以不说话,白天他有足够充分都理由睡大觉,直到下午再起来。吃过饭,他就出门。反正冰焰也不过问他去哪里。起初岳依梅还会细问,他要么敷衍着说见朋友、要么就说练歌去,问多几句,他倒也不至于发怒,而是干脆拒绝解释地一走了之。如此久了,连岳依梅都懒得多问,只好无奈地哀声叹气。
今晚他回到家,赫然发现家中空无一人。他掏出手机,他看到了之前没听到的来电显示,他回拨过去,在听完母亲的叙述后,他慌忙下楼跳上摩托车赶往医院。
第一眼看到孩子的时候,他莫名地感到晕眩,好像身体里同时有两股巨浪对冲着,使他无法站定。他明明深爱这个孩子,看到她终于平安降生,他的激动、欣喜和安慰是发自内心的;可他又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同时也不可理喻地对这个小东西怀着隐约的恨意,有个邪恶的声音在体内不时提醒他:就是为了这个孩子,才被剥夺了此生的幸福。他从母亲手中接过襁褓,盯住她那张无邪的小脸,发呆看了很久。然后,他流泪了。
他把宝宝交还到母亲怀里,默默地退出病房。他走到走廊的一端,看着玻璃窗外浩瀚的夜幕:月色莹白,光华尤盛,仿佛也在庆祝人间小生命的诞生。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也很可悲,竟把自己的失意迁怒于一个无辜的婴儿。
他拔转身去,冲入病房,再次抱起了小宝宝,亲吻她的额头。
“皓尘,孩子的名字,你来取好了。”岳依梅说道。
皓尘心念一动,淡笑道:“就叫‘于悦’吧。喜悦的悦。”
他给她取名“于悦”,是希望她的人生从此充满快乐。他越来越体认到:“愉快”、“喜悦”——这些是一个人最重要的财富;看似平凡,却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的。这个名字,是他给孩子最好的祝福。
苦乐参半
“早啊!索尼娅!”
沈愫在往车站方向的林荫路上回头,见是同班的留学生郑见斌,遂停步笑道:“早!萨沙!”平日里他们大多数时间还是会叫彼此的本名,只是偶尔也会用俄文名互相打趣。既然刚才郑见斌先叫了她“索尼娅”,她一时顺口便也以他的俄文名跟他回打了招呼。
郑见斌和室友缪泓一样,都是去年夏天刚从国内大学毕业。沈愫只比他们大两三岁,却自感与他们的“状态”完全不同了。有时会觉得自己在他们面前简直可称“苍老”。缪泓和郑见斌都属于外向阳光型的人,纵对现状有所抱怨,也不过嘴上发泄完就爽快了。沈愫和他是乘同一架飞机来莫斯科留学的。那个当时坐在她相邻座位、看她哭泣而手足无措地安慰她的男生就是郑见斌。郑见斌的本科阶段就是俄语专业,功底相当厚实,因此他也申请只念半年预科。沈愫的俄语底子放在整个预科的平均水平来看是不错,与他相较却明显见拙了。所以她有时也会向他请教一些俄语方面的问题。
“其实,并不习惯老毛子的名字,我还是更喜欢自己的中文名。”沈愫说。
“嗯,我也是。可有时自己的名字经由老毛子嘴里叫出来,反而怪腔怪调的,你不觉得吗?”郑见斌跟着道,“你的‘愫’发音还容易,我的名字就不太好听了…”说着他自己就先笑了起来。
沈愫下意识地抿起嘴,把郑见斌的名字在脑袋里默念了几遍;想了一圈后,她明白过来,不觉也跟着笑了起来。“见斌”——以俄国人的发音非得读成跟“煎饼”一个样。
“你想到了,是不是?”郑见斌边走边抬手打了个响指,“要是连名带姓一块儿读啊,那就更滑稽了!——整个一‘蒸煎饼’!老实说啊,我的名字在国内的时候就已经有人起绰号了,咱汉字还有四声可分,不至于完全跟‘蒸煎饼’似的,老毛子的语言可不分四声,念出来就彻底成‘悲剧’了!”他自嘲地哈哈大笑起来。
不知不觉走到了26路电车站,这里是此路电车的终点站。正好有辆车刚进站停在那里,两人就上了车。
26路车有两节车厢,沈愫他们上了第二节。她站在车尾处,拉住扶杆,漫无目标地朝车窗玻璃外看去:莫斯科四月末的太阳刚升起不久,一束柔和的光恰好投在颇有年代感的的银灰铁轨上,反射出些微发亮的金红色。
“叮叮”——伴着有轨电车特有的声音并不响亮但有种特殊的清脆韵味,车缓慢地开动了。沈愫放下拉住扶杆的手,转过身子背靠车尾的内壁。不知怎么她发自内心地微笑了一下,她自己也有些惊讶于这一瞬无缘无故的美好心境。
一群鸽子被突然向前驶去的电车惊起,朝麻雀山的方向飞去。
预科班一般都是八人上下的小班,以利于语言教学。学生虽少,可教室面积本身也小得很,八九人一字排开地坐着,倒显出几分拥挤。只是这几天班上每天都有两人以上的缺席,最大的原因是四月乃“光头党”集会闹事的多发月份,对于外国人来说,走在街头或者搭乘地铁都有遭到攻击的危险。今早沈愫和郑见斌一进教室,就听有人大喊:“哦,你们可来了,等你们一起商量个事呢!”
“明天就是20号了,听说好多班的学生都跟老师说了不来上课,因为缺课的人太多了,所以老师都默认明天停课了。”说完,那个叫袁欣岚的女孩儿伸手,向上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显得刚才的话题十分郑重。
沈愫不是不知道四月二十号是希特勒的生日。据说这天外出的危险系数尤甚寻常日子。四月以来关于“光头党”行动的真假流言纷飞,对于初入莫斯科的预科生来说,不管这些可怕的消息是否确凿,总难免会导致人心惶惶。这几天来预科的出勤率就是留学生恐慌的明证。
“那么,是要向老师明天停课?”沈愫问。
“我们班算是用功的了,隔壁两个班前天就跟老师说停课了。老师也没辙,总不见得她来上课,底下没有学生,这独角戏怎么唱?”坐着的另一个男生说。
商议的结果是:明天停课一天。他们把统一下来的“决定”跟主教尤利娅宣布后,她无奈地把她那双肥白的、戴着艳色大宝石戒指的手一摊:“哦,我从来不相信那些传言是真的。不过好吧,就一天。我亲爱的孩子们,要知道你们不来上课我太伤心了!”
尤利娅是个四十多岁的随和的中年女性,皮肤雪白,身材发福,但以俄罗斯人这年纪的普遍身材看,还远够不上肥胖,且大概正是因为体态丰满的缘故,脸上的皱纹也不多,只有当笑起来时才会带起眼角和法令的表情纹——这反而使得她看上去更和善可亲了。学生们都很喜欢她。她有着俄罗斯人少有的好脾气,教书时循循善诱,私下里也耐性十足——善良的人各国都有,但“耐性”这两个字,撇开特例,就俄罗斯这个民族的整体而言,真是不多见。
中午在预科楼下的食堂吃完饭,离下午的副课开始还有些时间。袁欣岚故作夸张的语气,对在座其余三人宣布,要给他们讲讲昨天放学后的一场“惊魂记”。别看袁欣岚成天戴着副黑框眼睛,个子娇娇小小的,像是个极其斯文老实的女孩,实则她能说会道,说话时还非常擅于渲染气氛。郑见斌站起身说:“等等,我去买杯红茶,一边喝茶一边听故事。你们要不要?”
大家均点头。郑见斌走了两步,不忘回头嘱咐:“等我回来再开讲啊!”
袁欣岚呷了口热茶,慢吞吞地说:“昨天我下课后,想顺路去“乔普利斯坦”(莫斯科一大型菜市场,菜价较一般小店和超市便宜)买点菜。结果,回来路上,一出地铁就撞上警察了。我嘛,又偏巧没带护照…”
班中最为年长的孙逸打岔道:“太不小心了,在莫斯科,护照怎么能离身呢?你又不像我们几个,主楼啊、DAC啊这些宿舍区情况还好些,住ДCЯ,还敢没护照到处走?何况这两天那么危险,你还为省俩钱跑去“乔普利斯坦”买菜,真是昏了头了!”
“你就别忙着摆老大哥的样子数落我,先听我讲完嘛。”袁欣岚讨饶道。
孙逸笑眯眯地住了口,大伙都静静等她把经过说下去。
“结果就是我被警察带上了警车。你知道,我俄语又不好,一紧张,更啥也说不出来了。这两个警察也怪,起初不说话,就这么开啊开一路给我开到森林里去了。”
莫大的DCЯ宿舍区在莫斯科地铁橙线最下方的雅希涅瓦站,附近有成片的野生树林。白桦、槭树、小叶杨、松树等等生长茂盛,本身美虽美矣,在这种情形底下被警车载入森林,可不是件什么浪漫的事。
“我开始还很害怕,直到镇定下来后我想明白了一个关键…”说到这里她特意卖个关子似的停了一下,“这里是俄罗斯啊,朋友们——能用钱解决的问题,永远不是大问题。我说我是个学生,没有多少钱,身上只有两百卢布。然后我就把钱逃出来给他们了。”
“到这儿完了?”郑见斌追问。
“精彩稍后继续,”袁欣岚喝口茶润润嗓子,接着笑道,“他们大概见我也不像非法移民什么的,就爽快地收了钱,准备放我下车。知道吗?当时我不知怎么鼓起的勇气,干脆跟他们说,我迷路了,要他们把我送出森林。
“那两个警察还不坏,居然咧嘴笑笑,说:‘好,你住哪儿?’我跟他们说我住莫大DCЯ宿舍,他们就直接把车开到宿舍楼底下了。”
“我倒!”郑见斌直接坐了个趴下的姿势。沈愫和历来严肃的孙逸也抚掌大笑起来。
“你真是个天才!”孙逸怪叫道。
沈愫说:“这是块神奇的土地,所以,才会产生许多匪夷所思的天才举动。”
袁欣岚翘起大拇指:“总结得好!”
这几人在讨论这起实上可称之为“遭遇”的事件时,气氛是那么轻松,好像全然不把个中隐含的心酸放在眼里。也难怪——在莫斯科,他们对类似或更糟糕的事,即使没有一一亲自体验,看到的、听到的也多了,以致只要不是天塌下来的问题,都可付笑谈中。
人在逆境中是自苦、还是想方设法苦中作乐,状态自截然不同。沈愫没有抛下沉重的回忆,只是,她已决心向前走了——纵使心上还背着沉重的行囊。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心里还有爱(Если в сердце живет любовь)
歌手:Юлия Савичева尤丽娅.萨维切娃
歌词不是我翻译的,因为百度上的翻译已经很完美了,我是懒人,便直接“拿来主义”了:
Проходят дни пролетают года 时光如水,日月飞逝
Высыхают океаны (океаны , океаны) 汪洋大海干涸了
А ты одна в твоей душе и глазах 而你仍旧孓然一人,在你的眼里心头
Эти слёзы , эти раны(эти раны , эти раны) 还残留着那些泪水,那些伤痛
Но не смотри , не смотри ты по сторонам 但请你不要环顾四方
Оставайся такой как есть , осьавайся сама собой 保持你现在的样子,做好你自己
Целый мир освещает твои глаза 整个世界将会照亮你的眼睛
Если в сердце живёт любовь. 如果心里还有爱
Просмотрела все фильмы о любви 看过了所有的爱情电影
Но в жизни тоже много сказок 然而生活中依旧有很多美丽的童话
Не спеши , подожди увидишь ты 不要心急,耐心等待,你终将看到
Всё будет , но не сразу 一切都会有的,尽管不会马上降临
平安夜,祝各位朋友节日快乐!
其实节日只是个借口啦,天天快乐那是最好不过了,hoho!
思南的痛心
思南为了去探望皓尘、冰焰他们的事在电话里与孟繁磨了好久,孟繁依旧坚持说:“不去不去!她把沈愫他们害那么惨,我已经为告诉沈愫碰到冰焰的事后悔得要命,你还要我去见她?”
思南想了想:就算孟繁最后勉勉强强地去了,以她藏不住话的脾气,难保不惹出些不愉快,到时反而场面难收。毕竟这是去冰焰家做客,说是朋友间也罢、宾主间也罢,总得互相留点颜面。考虑到这一层,思南不再劝她,喟叹一声,挂了电话。
思南自己对冰焰的感觉也是复杂的很。只要一想到沈愫当时经历的绝望,她就差点要和孟繁一样,恨不得自此再也别和冰焰此人打交道。
沈愫和皓尘分开后,迅速办了去俄罗斯留学的手续。沈愫在一月底搬离了原来的房子。思南完全明白她火速搬家的原因是为特意避开皓尘母子。半个月后,沈愫便要飞往莫斯科,于是思南邀她干脆到她租房子的地方将就着挤一挤。在沈愫出国前最后一次的三人聚会中,思南犹豫再三,终于按捺不住地说:“其实,你们完全可以不用分开!抛下一切吧,这些负担本来就不该由你和于皓尘承受。你们不欠谁的!”
沈愫凄楚地道:“你以为我们还能安心在一起吗?是,我们不欠谁的——那是因为所有可能的、最糟的情况还没有出现。如果事情到了不可转圜的余地,如果他母亲或者冰焰出什么事,我们究竟是能待在原地、若无其事地生活,还是逃到天涯海角、假装‘眼不见为净’?——没有一条行得通,不是吗?”
思南和孟繁被她反问到一时哑口无言。半晌过后,孟繁说:“就算这样,你就非走不可?你可以留在上海啊,或者回老家,都好过去那么远的地方!牺牲自己,也不用这么彻底吧?”
“牺牲?”沈愫苦笑道,“你们看不出来,我是在‘落跑’吗?我走,是因为我清楚自己有多么爱皓尘,我有多么想得到他、留在他身边。不管留在上海、还是回了老家,我恐怕还是会忍不住和他继续纠缠下去。”她猛吸着气、抽着鼻子,好像不这样就无法呼吸;倔强地地仰起头,眼泪仍止不住一颗又一颗往下掉,“我不是洒脱、不是无私!不是圣母!我是要他的!非常、非常想要他!只要还留在国内,我难保不会想方设法去‘破坏’他和冰焰的生活!他已经很苦了,至少不要让他再有纠结,让他平平静静度日吧。瞧,我太有必要远走高飞了!越远、越快越好…”
之后,他们三个抱在一起大哭,一桌的菜吃了一半不到,买的几瓶啤酒倒是喝得一滴不剩。没有谁劝酒、也没有谁阻止谁痛饮。几个女孩子没一个酒量好的,当晚都直接在思南家睡到第二天大中午才起来。
沈愫最终还是走了。那天的上海,很冷,伴着阴湿的冬雨。
思南甩甩头,决意暂且放下那些揪心的记忆片段。她心疼沈愫,也为冰焰近乎歇斯底里的偏执而感到痛楚。沈愫、潇尘、冰焰他们三人间的事,她早早就知晓,所以也就打心底里理解冰焰因何故意折磨沈愫、拆散她与皓尘的姻缘:能坚持为潇尘生下这个遗腹子,那是多么强烈的爱在支撑着她;与此同时,也就必然伴随着对沈愫强烈的恨。她不赞同冰焰的做法,又不忍对她一味指责。她相信,自己所能揣摩体会到的冰焰的郁结,远不及当事人的十分之一。细想起来,冰焰的在这整个故事中,未尝不是最可悲的一个角色。
冰焰和皓尘结婚没有办酒,只简单做了公证。“新房”仍在皓尘原来住的地方,很巧的是房东原要把房子停止出租、挂牌出售。这幢楼的101和102室都属于同一家主人,户主一家另有自住房,长期把这两间分别出租,中间的墙仍维持原样没有被打通。皓尘的父亲要为儿子出资婚房,皓尘则坚持新房买在原来的住所。房型虽老,但这套居室对他的意义不言而喻;他的父亲也只得依了他。皓尘在这点上非常感念父亲的理解和财力的支持,尤其在他把事情始末通通告知了父亲以后,于父非但没有因潇尘的死迁怒于沈愫,反而为他们各自的感情遭遇叹息。作为父亲,他心疼儿子的无奈;作为冰焰肚里未出世的孩子的爷爷,他似乎又只能支持这个不可理喻的决定。
思南之前碍于夹在两个好友之间的两难境地,一直没去冰焰与皓尘的新房拜访过。如今孩子降生,她怎么说也是冰焰的好友,总不能不闻不问——也许是唯一的好友了吧?她摇摇头,说不清是对自己的心情报以自嘲还是对他们几个人眼下的关系莫可奈何。
她之前已做了很多的心理准备,全因可以预见到自己所要拜访的对象,不会有一般新婚夫妇间由内而外洋溢着的温馨甜蜜。她只寄望新生命的降生能为这对可悲的夫妻生活注入一点点的活力。然而当她真正进入到那间屋子后,她还是为所见的情形大感吃惊。
她到皓尘家时,是下午一两点的光景。皓尘的母亲开了门,给她倒了杯茶。思南环视屋内:两套独立住房间的墙被打通了,空间虽然比皓尘原本的家大了一倍多,还因稍加改造多出个小客厅,但老式的房型和采光依旧不好,昏暗逼仄。家具倒大多是崭新添置的,多少透出些“新婚”的味道。
卧房的门开着一半,从里面透出香烟残余的异味。思南下意识地眉头一皱,目光又恰好回落到客厅沙发前的小茶几上,玻璃烟灰缸里歪七扭八堆满了长长短短的烟头。
“我去叫他们,你先坐。”岳依梅面含歉意的招呼道。
随后思南便听到房里闷声传来不耐的声音:“我好困,晚上还要工作。妈,求你不要烦我!”
冰焰倒是跟着岳依梅很快走了出来,见了思南,她微微笑道:“你来了,我真高兴,真的。”
思南听得出她这句话说的温暖、真诚,心下一阵柔软,一时把对冰焰隐隐存留的怨怒也搁下了,她忙说:“朋友生孩子,怎么能不来看看?”
“这世上,我都快没朋友了。”冰焰拉她一同坐到沙发上。“我以为,我们家不会有熟人登门了。”
“冰焰,你有没有想过,原本不必这样…”
“好啦,思南,”冰焰勉力笑着,故意打断道,“我们不谈这个。走,我带你看宝宝去!”
小于悦平时被放在她奶奶的房间里,一来是岳依梅希望如此,以便于由她随时照料;二来实际怕也只能这么安排:现在的皓尘,白天习惯呼呼大睡,孩子会哭闹吵到他;晚上又要到三更半夜甚至凌晨才回来,醒着的时候常常叼着烟发呆坐很久,搞得整间屋子乌烟瘴气。在这种环境下,那么弱小的宝宝根本没办法生活。
皓尘和冰焰看似互不相扰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整个气场却几乎可以使人窒息。
小于悦合着眼皮,粉嘟嘟的皮肤薄嫰得几乎接近透明,小嘴翕张着,睡相是那般无忧无邪。思南心道:实在该庆幸,小家伙对这个家发生的所有不幸一无所知。
“宝宝很像潇尘,对不对?”冰焰喃喃道。思南分不清她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问她的意见。
其实,在思南的概念里,襁褓中的婴儿长得都差不多。不过她还是很配合冰焰情绪地点了点头。
因怕影响宝宝睡午觉,思南和冰焰没有在岳依梅房里多待。从房里走出来,两人赫然发现此时皓尘已经穿好衣服站在厅里。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胡子像是有好几日未刮。在转进卫生间路过思南身边时,他带着懒散的意味向她轻轻打了声招呼。思南从近处略打量了他一眼,骇了一跳:这还是那个气质清爽、虽然有时带点忧郁、但从不使人觉得落魄邋遢的男孩子吗?他整个人瘦了一圈,脸却明显带着浮肿和疲惫,他曾经挺拔、透着点儿孤傲感的背影微弓着,似乎有什么负累始终压在那里,压得他连脊骨都无法挺直。
“我有事,你们聊吧。”皓尘洗漱完毕后,直接拉开大门,甩下简单的一句话,走了出去。
思南看着被关合上的那扇门,久久无话,眼眶里的泪慢慢越过了边界。
焰火夜
四月的莫斯科还只是勉强能聆听到春天细碎蹒跚的脚步,甫一跨入五月,气温明显升高,伴着全城四处突然冒出的成片蒲公英花,才真正感受到春的气息热烈地扑面而来。在国内,沈愫从未见过蒲公英的菊状小花可以如此绚烂成海。不止是在麻雀山和大小公园、广场绿地,连每一条街道两旁的草坪和树下都缀满了星星点点的鲜嫩黄花。等到夏末,这些花朵就会变成由无数白色“小伞”聚拢成的绒球,随风四散,四处为家,待到来年,再度唤醒春夏的精灵。
对在莫斯科的留学生而言,四月那些暴力事件和传闻中的阴霾似乎一下子转而云淡风轻了。几乎无人再提起“光头党”曾大肆宣扬的“让所有外国人在四月二十号前离境”的威胁,也暂且淡忘了确有个别倒霉的外国人被殴打的事实——至于那些是普通流氓的行径还是真正的民族极端组织的作为,这一点就无法给予确实的考证了。在莫斯科,警察、流氓、头脑发热的狂热青年,似乎都不是轻易好惹的。硬要总结出如何解决或应对,最实际的也只能对自己和周围人奉送上“万事小心、自求多福”八个字。既横竖如此,时间一长,除了必要的谨慎外,留学生们反而对这些发生在身边的“新闻”逐渐麻木了。
五月九号是俄罗斯庆祝二战胜利的“胜利日”节。沈愫、缪泓、郑见斌同住主楼,沈愫和缪泓是室友、和郑见斌又是同班,两个宿舍也经常串门,早已彼此混得稔熟。郑见斌在放节假前一天就跟沈愫她们说好,胜利日的晚上在麻雀山观景台那边看焰火表演,另加上他自己的室友,一共四人。缪泓对此大有兴致,沈愫虽不如缪泓等那般兴奋,倒也觉得这主意不坏:说起来,她对异国他乡的大型庆祝焰火表演或多或少带着些新奇感,何况从主楼到观景台,只有几步之遥,若是不去应个景凑热闹,想想好像还真是挺可惜。于是,她也爽快地答应了郑见斌的“动员”。
“那好,到时我来你们寝室找你们!”郑见斌高兴地与沈愫她们“敲定”。
他走后,缪泓故作老成地笑道:“这孩子,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沈愫道:“就算他另有'醉翁之意',也指不定是‘意在何为、为谁而为’呢!”缪泓口呼郑见斌为“孩子”多半只是戏称,而在沈愫眼中,郑见斌不折不扣就是个大孩子。撇开说郑见斌从来不属于能令她来电的类型,以她目前的阅历和心境,更不会有半点特殊的念头。
“沈愫…怎么说呢——其实,我挺喜欢郑见斌。”缪泓说的时候虽然脸孔微红,语气却是坦白率真,颇为洒脱。接着她又补充道:“不过,如果他喜欢的是你,我会祝福你们。”
沈愫一愣,蓦然忆起自己和冰焰、潇尘间的纠葛。不由暗叹:若是当年彼此都有这份洒脱坦白劲儿,各自的人生轨迹将大为不同吧?她由衷地对眼前的缪泓多了几分刮目相看。有时,简单点的人、简单点的处事方式,反而能避开不必要的弯路——她想。
“放心吧,我对郑见斌没那意思、完全没有。”沈愫看着她的眼睛说,“他怎么想,我们都不知道,我也不想瞎猜,可是,套用你刚才说的:如果他喜欢的是你,我会祝福你们。”
缪泓托着腮,问:“过节了,能容许我八卦一下?”
沈愫笑道:“你要八卦就直说,和过节扯上关系干嘛?”
“你在这里,就没有喜欢的人?”缪泓继续托着腮撑在写字台上,接着感慨道,“一个人在这里几年,是很难熬的。我喜欢郑见斌,是真的;可我也不排除有寂寞的因素。”她垂下支在写字台上的手,顺势放到膝盖上,随后左手无意识地用力握了一下右手的指尖。“我,讨厌孤独。”她小声说。
“明白的。”沈愫点头——这里是离家万里之遥的地方,每年有五个月的冬天,虽也很美,但更多的时候,他们这些留学生感受到的是寒冷、枯燥,不乏危险的生活环境。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孤身在外,确实有很多的酸楚可言。
“所以啊,你就不想找个伴儿吗?”
沈愫指指耳朵上的耳钉:“看到吗?”
缪泓凑近端详:“很漂亮,以前没怎么注意,原来是个‘小翅膀’呢。咦,怎么只有一只?”
“我把它的‘另一半’给弄丢了。”沈愫的食指尖轻轻滑过自己的耳垂,幽幽地道。
缪泓沉吟道:“国内有人在等你?”
“没有。”
“那么,是你在等着什么人?”
沈愫依旧摇头:“没有什么人在等我,我也没在等任何人。”她扭头看着向窗外墨水蓝的夜空——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口,只有她自己听得见:有一个人,他一直在某处、永远在某处。
焰火表演的莫斯科庆祝胜利日的传统压轴节目,22时整,全城多处皆会燃放焰火。晚上郑见斌和他室友依约来沈愫和缪泓寝室叫她们出发,然后一块儿从主楼宿舍前往观景台。短短一路上都有人潮向同一方向前进。不少俄罗斯人手上拿着白、蓝、红三色的小国旗,显得颇有节日的气氛。沈愫不由就联想到国内的国庆节,转念间有些想家了。
抵达观景台后,离22点还有几分钟。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打发等候的时间。突然很响的一声“嘭”,人群中迸出兴奋的高呼。第一炮礼花窜上夜空,瞬间绽放成巨大的一朵。嘭!嘭!!——接二连三不断。除了麻雀山近处的燃放点,远方的夜空也有烟花遥相呼应。
人们爆发出一浪又一浪的口号:“拉——西——亚(俄语“Россия”的音译,即“俄罗斯”)!拉——西——亚!…”
沈愫为在场的气氛所深深触动。尽管这不是她自己祖国的节日,可“爱国之心”是所有国家的人都拥有的,在这些欢呼声里,她感觉到某种庄严神圣的东西。俄罗斯卫国战争胜利日是为纪念二战中苏联军民战胜德国法西斯而设立的,也为了纪念在二战中牺牲的人们,原是个肃穆的节日,沈愫没来由地心中一动:原来“缅怀”也可以用另一种形式来完成。
即使在如此热烈的夜晚,她还是不可遏止地想起了他。她仰头凝视天空,望着明明灭灭的礼花,好像从焰火的升腾或幻灭中能寻觅到自己渴望触碰的脸庞。其实她很清楚,在莫斯科的天空,不可能看得见那个熟悉的影像。即便“他”出现了,也只是虚无幻觉在作祟。她知道自己脚下,流淌着的是莫斯科河;她与他,恍如立于银汉两边,相隔遥远。
白天她和缪泓曾在主楼附近的草坪散步,当时正午刚过,太阳暖烘烘的,在T恤外面披件薄外套都嫌热;而这会儿太阳早已没入地平线,山上又起了风,气温骤降,即使身处人群的包围中,也感受得到淡薄的凉意。沈愫低下头,慢慢把原本敞开的外套纽扣扣好,脑海里却不自觉地出了神:皓尘,还是很想你。就算是这样难过,我还是很努力、很努力地过好每一天。请你不要忘了我!因为如果你忘了,我会很失落…但是不要因为记得我们的过去,就放弃当下的生活。
“有点事跟你说。”
沈愫正要把最后一粒扣子塞入纽扣孔,冷不丁被一旁的郑见斌拉过一步到旁边。缪泓还在原地,看样子正专注于礼花绚烂的空中,全然没发现他俩的动静。
又是两朵礼花升空,伴随着嘭然的声音和人们此起彼伏的欢呼:“拉——西——亚!…”“胜利!胜利!…”
“沈愫,我喜欢你。”
沈愫的视线停留在不远处的一个人身上:稍长的头发、略显单薄瘦削却挺拔的背影,连身高也和于皓尘差不多。
礼花仍在不断绽放、人声鼎沸、山间还夹杂着被四周的嘈杂声浪无意中震响了的汽车防盗器警报音。
沈愫什么也没有听见——礼花、欢呼、汽车防盗器连绵不绝的“呜哇呜哇”声,以及郑见斌的告白。
“不是你,不可能是你…”她嚅动着嘴唇,无声地反复念叨着,脚下却不停。
她知道自己很傻,但她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意志,一步步地朝那个和皓尘相像的背影走去。
她距离他只有半臂之远了。她停了下来,不再靠近,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她已经确定,那个人不是皓尘。
其实在她走近之前,理智也明白无误地提醒着她:绝无可能在莫斯科碰到皓尘。
她的举动,凭借的是一时的“任性”和“失控”。
她带着失望、刚要离开,那个人却不知为何转过身来——那是张陌生的脸。只有些许难以形容的清冷神情,沈愫似曾相识。
楚齐的矛盾
作者有话要说:一面湖水 齐秦
邵楚齐握着方向盘,盯着路口亮起的红灯,渐渐有些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