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游子对子昊一直不沾酒杯觉得十分不满,和他连赌了三次,连输了三次,连罚了三杯,第四次终于赢了他一招,酒却被子娆劈面抢去。
天游子好不容易得了这机会,当然不肯让人替子昊罚酒。子娆正和他胡搅蛮缠,那酒杯却又一闪,被子昊抬手抢了回去,笑说堂堂男儿愿赌服输,岂可令女子代饮?
一饮而尽杯中酒,再倾琼浆论输赢,子娆轻嗔薄恼,天游子笑呼痛快,子昊侧身帮子娆斟满酒,低声和她赌方才那是今晚唯一一杯酒。于是这一晚,天游子再没逮着机会罚子昊酒,却陪子娆将两坛美酒喝了个底朝天。
随遇而去,一夕相交,忘年之人,把酒畅谈,人生值得一醉的事,无非如此,人生一刻的开怀,无非如此。
许多年以后,子娆常常想起这一天,这一夜,这个普通的小镇,这时候只属于一个人的子昊。
这一天他放下一切,陪她做所有想做的事情,这一天他无所顾忌,未曾吝啬分毫的笑容,这一天他挥洒言笑,纵谈天下风云,这一天他却不再是担负了所有、隐藏了所有的东帝……
然而这一天过得那样快,灯焰残,酒色寒,长夜尽。
天色微明时,漫漫星隐时,马车扬起轻尘,驶出小镇,沿着既定的道路,笔直前行。
第49章 第十七章
入了楚都地界,水路四通八达,远比陆路要平稳舒适得多,聂七请示过子昊后,传令部属前来接应,一行人弃车登船,南入楚江,直往上郢方向而去。
舟船迎风鼓帆,行程异常轻快,上郢城很快遥遥在望。聂七登上船头,深吸一口江上清爽的空气,对随船而来的商容道:“还是商公公想得周到,有你带了影奴来,我和十娘总算可以稍微松口气了。”
商容白眉淡垂,微笑道:“楚国毕竟不是帝都,我早说多派人跟着,万一遇上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偏生两位主子都任性,这两天着实辛苦你和十娘。”
聂七搭剑在肩,神情爽朗:“一路都还顺利,只是万幸凤主没招惹跃马帮,否则便会有点儿头疼了……”话音未落,忽然举目前望,“咦”地一声,皱了眉头。
迎面江上,正有一艘双头巨舟乘风破浪,向他们这个方向急速驶来。
巨舟之上风帆全部张满,显得极具气势,一面绘有跃马帮标志的大旗当空飘扬,甲板中心建有三层宽阔的楼舱,并设有女墙防护,颇有几分战船的味道。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望台之上有人发出号令,旁边随护的数艘赤马舟全速前进,凭借船身轻巧的优势抢先赶向冥衣楼座船。
巨舟速度稍缓,望台处再次号令,船上五面风帆迅速放落,与此同时,船腹两边齐刷刷探出两排船桨,整齐划一地向后打入水中。在离冥衣楼坐船不远处,巨舟徐徐停泊在江面之上,庞大的船身仿若一幢高耸的楼台,令人不容小觑。
十娘在巨舟出现的时候便已赶来最上层甲板,只见那高台之上站着十余名锦衣人,当中一名身着劲装的年轻女子,面若桃花眉若柳,一袭鹅黄色披风迎着江风翻飞飘扬,衬得佳人娇美之中不失英气,十分惹人瞩目。她和聂七交换一个眼神,认出这一群人正是先前在小镇中匆匆赶路的跃马帮帮众。
这时商容早已消失在船头,手下影奴亦随之悄无声息地隐入各处。场面上的应对自有聂七他们处理,除非对方威胁到上层船舱,否则他们不会轻易暴露实力。
巨舟停靠之后,船上众人先后自高台掠至船头,所处位置和站在上层甲板的聂七他们正好平视。那劲装女子抱拳扬声问道:“敢问船上可是冥衣楼能说得话的人?跃马帮殷夕语有礼!”
来人正是跃马帮现任帮主殷夕语,隔着如此江风,她的声音亦能清清楚楚送到对面船舱,聚而不散,保持悦耳动听,可见武功颇有几分独到之处。她身旁众人都是跃马帮上郢分舵的精英,无不是百里挑一的高手级人物。跃马帮如此阵势,显然是针对冥衣楼而来,除了面前这艘楼船之外,约有二十余艘快舟四下分散在江面之上,害得过路船只全部远远绕开方能前行。
“我不去惹她,她倒自己找上门来。”
舱中帘下,泠泠微光照落几分浅影,白玉般的手,轻轻放下了玉盏,倚案而坐的女子凤眸一挑,温柔不再,冷笑清利。对面男子,面色淡淡,深眸似海沉静,似是对外面一切无动于衷,却极轻地牵了一下眉稍。
“冥衣楼与跃马帮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却三番两次挑衅生事,可是觉得我冥衣楼的人好说话?”船舱中传出女子淡淡话语,分明清柔媚人,却如一川冰水徐徐流淌,无比清晰地溅入每个人的心间,连这初升的阳光也多几分凉意。
聂七转身恭声道:“凤主,区区跃马帮何需惊动您和主人?交给属下处理就是。”
那柔媚的声音清清冽冽,依稀含笑:“没见人家帮主都来了,咱们总不好太过怠慢,免得传了出去,叫人说咱们冥衣楼和那些不入流的小帮小派一样,不知江湖规矩。”
殷夕语闻言略蹙了下眉,但听这船上之人竟是从未有人见过真颜的冥衣楼主,不免又有几分诧异,放缓语气道:“冒昧阻拦楼主座舟,我们在这儿先行赔罪,只是有件急事想要请问,听说贵帮前些日子得了烛九阴的蛇胆,不知楼主肯不肯将其出让?”
殷夕语为救弟弟性命以重金请彦翎代为寻找蛇胆,却因夜玄殇暗中阻挠,一时查不到究竟。少帮主命在旦夕,跃马帮上下想尽办法延医求药,最后找上了巫医歧师。昨日殷夕语快马飞骑赶去鬼宅,亲自上门求医,歧师自不会有那这份好心肠救人性命,却别有用心地将蛇胆的下落透露给了跃马帮。
殷夕语得到这消息,即刻调动附近分舵所有部属全力寻找。子娆他们兴之所至,在小镇中耽搁了一晚,殷夕语却是快马加鞭,一夜未曾合眼,结果竟赶在了他们之前。待回到楚都,收到其他部属传来消息,得知要找的人已经换走水路,便立刻出动舟船沿楚江一路迎来。
子娆虽不知是歧师从中挑拨,更不知跃马帮这一夜如何辛苦折腾,但那蛇胆既是为了子昊医病,自是绝无出让的可能。何况一趟魍魉谷欠了夜玄殇极大的人情,对这曾助太子御追杀夜玄殇的跃马帮,着实只有找茬的心,没有客气的道理,“蛇胆是在我手里不错,但可惜,我对帮主的提议没什么兴趣。”
殷夕语听说蛇胆果真在冥衣楼,心中大喜,即刻道:“只要冥衣楼肯出让蛇胆,价钱请随便开,跃马帮可以接受一切条件,绝不讨价还价!”
船舱中蓦地传出一声轻笑:“好大的口气呢,跃马帮富可敌国,想必是钱多得花不完了。好啊,殷帮主既然这么大方,我也没有放着金山银山不赚的道理,你拿十万楚金来,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何?”
听得对方这般漫天要价,巨舟上人人面露怒色。殷夕语将手一抬,示意属下不要妄动,隐忍道:“舍弟身中剧毒,急等这蛇胆救命,我们是诚心诚意前来相商,确实情愿以高价购药,楼主若肯成全,跃马帮上下定然感激不尽!”
“你弟弟等蛇胆救命,难道我千辛万苦取那蛇胆是用来玩的?我若用十万楚金买你性命,敢问殷帮主,你卖还是不卖?”船舱中那冷淡的声音如冰似雪,殷夕语脸色一变,身旁上郢分舵舵主解还天忍不住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帮主以礼相商,你如何这般出口伤人?”
怒斥之声未落,众人耳畔轻轻响起低柔的笑声,那样动听的一声笑,仿佛在每个人心底深处缈缈回荡,柔柔流连,舱中女子的声音随之魅然飘出:“恼了吗?商量不成,是不是想强取豪夺了,怎么还不动手?”
话声笑声如风拂卷,四面荡漾而来,解还天首当其冲,只觉心头气血直冲,一股激愤难以抑制,竟恨不得立刻摧毁对方的座船才得痛快。他心知不妙,当下低喝一声,想要强稳心神,殷夕语离得最近,猛见他半边脸上狰狞可怖,另外半边脸却苦苦挣扎,似是人陡然分裂成两半,心头不由一惊,未及有所反应,解还天已忽地腾空而起,身如鹰隼扑下,手底不受控制地挟了十成功力向对面船头击去!
殷夕语见状不妙,手中一道银鞭嗖地射出,拦向他身前,急喝道:“解舵主,不得无礼!”
解还天得她一阻,手掌顺势斜引,轰然巨响声中,聚了平生功力的一掌击向江中,一道水柱冲天而起,激得那大船都是一晃,四周小船纷纷急避。
“好掌法!”聂七劲喝一声,撮掌迎往落向船头的对手!
漫天水花之中,两人“嘭”地硬对一掌,都被对方浑厚的掌力震得向后退去。
聂七后挫半步,随即稳住身形。解还天却借反震之力凌空一个鹞子翻身,眼见落回己方船上,身前忽见玄影飘闪,一道掌风无声无息,袭面而至。
解还天大惊失色,匆忙之下回掌相迎,身处险境,体内真气自然流转,这一掌凌厉无匹,直追先前一击!
漫漫幽香,流风飘散,忽然之间,那玄衣女子在与他错身的刹那,轻轻笑了一笑。
一笑魅色绝尘,众生万象仿佛都在那如水似墨的眸中流漾,于极清中生出极致的妩媚,极致的妖娆。那一刻的念头,只觉这一掌若是击下,定要痛悔终生,掌力将吐,手下几乎已触到那温软的娇躯,解还天竟然在瞬间强行撤去掌力。
如此做法,无异于将这一掌凝聚的功力悉数击向自身,经脉剧痛之下,解还天口中鲜血疾喷而出,人便带着一蓬血雨重重坠向甲板。
玄衣女子轻声低笑,原本攻向他心口的一掌向侧斜飘,电光火石之间,已和殷夕语连对三掌!
一掌三重玄阴真气,三掌连绵不绝,如潮飞涌,殷夕语武功本不弱,但猝然迎上这样诡异的掌势,一时也吃了暗亏,顾不得去想对方何时从对面船舱到了眼前,厉声娇叱,银鞭抖出万点寒星,罩向对手!
云衣魅影半空飞转,点点水光溅作碎冰,挟了锋锐真气直袭殷夕语周身要穴。殷夕语被迫急退,就这一刹,那玄影已飘入扑上前来跃马帮众人之间,纤指仿如繁花变幻,长袂行云流水扫过,一只只墨蝶迎风绽现,溅落丝缕金光银芒,在每个人身旁若隐若现。
天光如金,蝶舞如幻。
足踏船首当风而立,玄衣女子在那纷纭金芒中冷冽一笑,指尖无数真气炫出,有若实质一般当空四射!
万缕冰丝交织出一片空灵冷澈的光华,凌空投向跃马帮诸人。“不好!”殷夕语脸色遽变,但已不及提醒众人退开,手中银鞭凌厉无匹直袭子娆后心,情急之下倾尽全力,不惜两败俱伤迫她回身自救。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冥衣楼船上忽有白光电射而出,疾奔两人之间。
殷夕语银鞭一滞,人在半空中被一股柔和的劲道送出战圈,而那白光去势不衰,径直破入那片夺命的丝网之中。
万千冷光好似江河入海,不约而同地向那细微的光点涌泻而去,炫目光华消隐退散,瞬间涓滴无存。殷夕语匆忙中只见白光轻闪,倏地没入对面船舱帘后,依稀竟是一个小小茶盏。
那船舱中隐约传出一声低咳,有个温雅的声音淡淡道:“子娆,莫要胡闹。”
云光缥缈,江风朔朔。船头之上玄衣女子发如云墨飘扬纵肆,一双凤眸斜斜挑视众人,惊心的冷,夺魄的魅,幽艳杀气迫人窒息。
满船跃马帮众似被摄住,无不僵立当地,多数人尚不知方才已是死里逃生,更不明白自己怎会莫名其妙便和对方动起手来。
玄衣女子微微转眸,看向身后座舟,似是幽幽轻叹了一声,却又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忽地漫然一笑。
仿若天日破云出,明媚阳光遍洒长江,清波耀目,便见她随意将袖一扬,身畔旋绕的墨蝶消失不见,泠泠开口:“跃马帮这两日运气好,既然有人护着你们,那今天暂且作罢,若下次再这般仗着人多就上来打打杀杀,我可没那么好耐性了。”
正被两名属下扶着,刚刚缓过气来的解还天怒视于她:“分明是你以妖术乱人心神,我们何曾先动过手!”
子娆挑眸,唇畔隐隐含笑:“奇怪了,我以妖术蛊惑你们来杀我吗?这话听起来好没道理。倘若当真如此,你方才一掌便可将我重伤,干嘛自己又生生停住?想必是知道错了。不过,你即便觉得理亏,也不用这样自残谢罪啊。”
这一番强词夺理偏偏叫人无从反驳,直堵得解还天真气逆冲,险些又一口鲜血喷将出来。殷夕语及时渡入一道真气助他压下伤势,目光一扫,制止复被激怒的部属,沉声道:“冥衣楼与我跃马帮虽无深交,却也并无旧怨,我们今日前来本无意生事,敢问楼主何以下重手伤我部属,又如此咄咄逼人?”
子娆将眉一扬,曼声淡道:“我也没闲情四处招惹仇家,但是你们动手在先,此时反倒怪起我来,好不讲理。”
殷夕语纵不欲和冥衣楼结怨,此时也有些恼怒,方要说话,忽听对面舱中有人淡声道:“既然大家都无冒犯之意,今日之事不过一场误会,殷帮主,你我两帮又何必因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那声音冲淡平和,随着江风徐徐传来耳畔,如云悠远,如水沉静,令人闻之戾气全消,这边跃跃欲试的冥衣楼部属们固然心清神宁,跃马帮众人神情亦渐渐缓和下来,先前紧张的气氛便在这清淡话语之中消弭于无形。殷夕语忽地向那船舱看去,发觉这声音之中隐含了极其柔和的真气,已不露痕迹地将众人所受的摄魂之术全然化解,同时却又以更高明的手法压制了所有人心神。
子娆没好气瞪向船舱,袖袂一拂,身子凌空后退,飘然落回座舟之上,转眸斜睨跃马泊于四周大大小小的船只。十娘早得主上吩咐,一见她这副表情,忙先上前劝住再说,免得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殷帮主,舍妹行事任性,多有得罪。贵帮之事我也略有耳闻,烛九阴蛇胆现在我处,明日帮主可带令弟到千衣巷衍香坊,或许我有办法解他身上之毒。”
殷夕语耳边响起男子温润低雅的声音,却是那舱中之人以传音之术避开众人相告。她略微一怔,不知对方究竟是何用意,自问隔着如此距离,再透过船舱,要这样用传音之术清晰对话尚有些吃力,便直接道:“舍弟命悬一线,生死全在这蛇胆之上,此事我们全帮上下必将不惜一切代价,若当真不慎开罪贵帮,也是迫不得已。我们自然不想在江湖上树敌,尤其是贵帮这样的敌人。”
那声音微微含笑,带着一股令人心安的清静意味:“帮主稍安勿躁,相信少帮主吉人天相,自会无恙。”
殷夕语心中衡量,今天虽说己方人数居多,但那玄衣女子武功源自巫族一脉,诡异难当,而那舱中之人仅凭一个薄瓷茶盏便轻描淡写化解了两面杀招,若和他们硬碰硬,恐怕并无把握占得上风。现在这人说话显然颇具分量,身份竟似还在冥衣楼主之上,态度也十分友好,虽对方的意图还不甚明朗,但静观其变却也不失为有效的办法。殷夕语斟情度势,当即做出决定,顺着话头客气几句,便抬手向后一挥。
见得帮主传令,跃马帮巨舟张帆转舵,两面八十支长桨收入船腹,直接换首为尾,殷夕语在船头遥遥拱手,道声“后会有期”,举止顾全礼数,也算给双方都留足了余地,座舟在两列小船的护卫之下,转入江心,先行往楚都驶去。
跃马帮舟船息事宁人地远去,舒适的船舱中,子昊仍是靠在软垫上,神情清淡,慢慢品着手中一盏香茗。
子娆步入舱中时,早已恢复了一贯的慵然,案前轻靠,似笑非笑地问过来:“不过教训一下他们,怎就惹得你出手救人了?”
子昊抬眼看了看她,目光深邃:“莲华、冽冰、焰蝶、千丝,甫一出手便倾全力,只是教训一下怎用得着如此,我若不管,你怕不拼着自己受伤,连那殷夕语也一并了断在这里?”
被他一语道破心思,子娆不由挑了挑眉梢,却不以为意:“跃马帮是太子御在楚国的强援,如果让他们解决了帮内之事全力对付夜玄殇和皇非,那便麻烦得很。如今他们少帮主命在旦夕,若再没了帮主,帮中必定大乱,我们正好去除一方强敌,免得夜长梦多。”
子昊静静垂眸:“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对手。”
子娆凤眸微眯,似一道细刃轻轻闪过:“殷夕语为救弟弟性命,必定想尽办法夺取蛇胆,就凭这个,她也不可能和我们化敌为友。”
听她这么说,子昊只是淡淡笑了一笑,静默不语。子娆眸光向侧一飘,盯了他一会儿,眉稍微拧:“子昊。”
“嗯。”他随口应了一声,依旧低头品茶,眼前忽然伸来一只手不由分说便将茶盏抢走,子娆那双黑盈盈的眸子当面直透心尖,说出来的话,生生叫他怔了半晌:“你趁早断了那心思,别想拿蛇胆和跃马帮做交易,换什么都不行!”
四目相对,子昊似是想说什么,却在唇畔化作一丝苦笑,竟然破天荒地被人看得移开了目光。
心深似海的东帝,瞒得了天下,瞒不过她。琉璃女子玲珑心,简直就像附了他的魂魄,换了他的心肠,一时间竟有种迷惑的错觉,世上竟会有这么个人,竟会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竟会比他自己还要在乎他。
“那蛇胆是我拿命换的,你若送了人换别的东西,不如要了我的性命痛快!”
斩钉截铁一句话,斜挑的眸中一抹决绝,当初尧光台上面对冲天烈焰、焚身之刑也不过就是如此。她将话说到这份上,子昊当真不知怎样回答才好,目光之中深敛无奈,却又蕴了万千情愫如水漫流,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声叹息分外柔和:“我几时说过要将蛇胆送人了?你就急成这样,你若不答应便罢,何必说这样的重话?”
子娆却仍盯着他不放:“以你王族之主的身份发誓。”
她知他极重宗族,什么都可能无视,却绝不会拿王族信誓玩笑。子昊一怔,侧头低咳:“这算什么事,哪里用得着这么严重?”
平日里只要他说过的事,子娆是绝不会再要他第二遍承诺的,今天坚决不肯让步:“你发誓。”
子昊再次沉默,两个人就这样在极近的距离下一瞬不瞬地看着对方,一人眼中瀚海般莫测,一人眉间冷玉般绝然。良久,子昊轻轻一叹,微合双目敛去那幽邃的注视,面上却转出一缕深静无声的笑容:“好,我发誓。”
第50章 第十八章
走马三千殿,日落楚宫城。
天际彤云无边,燃烧如火,宫门东侧的箭楼上,一前一后两道身影遥望两队烈风骑铁卫拥护着少原君纵马出宫,马上赤红飞扬的披风烈烈划过掩在暮色下的眼睛,将所有禁卫震慑人心的敬礼声抛之于后,绝尘而去。
王城策马,金殿佩剑,面君不拜,令调三军。“皇非可是越来越放肆了……”后面那人话才说了一半,前面之人已转身举步,一直走下箭楼,才回头道:“你去安排吧。”
后面那人点头,天地间黑暗如云,吞噬一片森冷的目光。
重重殿影倾覆落日,偌大的楚宫如同沉睡的猛兽,静卧于上郢城中心。入夜之后,箭楼上当值守卫由两队增至四队,并不断有巡逻禁卫自各处路过,甲胄严整,秩序森然。
自数日前赫连羿人去职,烈风骑护军偏将接替都城禁卫统领,楚王宫内防比以前加强了数倍不止,收藏楚国重宝的衡元殿附近更是一如既往戒备森严。
月过重云,御苑花木在夜色下铺泻出层叠错综的深影,一队禁卫刚刚离开,火把的光亮逐渐远去,忽然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山石近侧。“是这里了。”彦翎压下声音,回头道,“这条密道直通衡元殿中心,再过一会儿,高处守卫便会换防,而前面的人也恰好巡视过去,那时我们便可借机潜至密道入口处,保证不被任何人发现。”
夜玄殇从居高临下的箭楼处收回目光,低声笑道:“真是不辱‘金媒彦翎’的名头,竟连楚宫密道的方位都被你探到了。”
彦翎算好时间和守卫的视角,向后寻了个隐蔽又舒适的位置,绝不委屈自己像一般夜贼似得弯腰苦候,道:“我可不想从正殿进去应付那些难缠的禁卫高手,一个不好连小命都搭上。各国王宫必有密道通往他处,只要想找,便没有我彦翎找不到的入口。”,手腕一抖,将助他们翻越宫墙的钩索收好,“开启那密道入口需要一点儿时间,看我们待会儿是不是走运不被发现了。喂,虽说是密道,却也未必绝对安全,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这麻烦事留给你那大哥去头疼岂不更好,何必你来冒这没道理的风险?”
夜色之下,夜玄殇深邃的轮廓隐隐透出几分峻冷,唇角轻微一挑,似是带出不屑的嘲讽:“我大哥?他怕是还不配。”
“哦?”眼下左右无事,彦翎好奇地凑到他眼前,故意道,“话虽这么说,但你父王恐怕却不这么想,否则就不会是人家舒舒服服做太子,而却你入楚来……”心中一个异样的念头闪过,突然间面露诧异,“难道说你……”
这时夜玄殇伸手一把搭住他肩头,将他压到暗影更深处,语意微微带笑:“如果正面夺取那东西,楚穆两国必起战端,伤亡在所难免,今晚若顺利得手,你可是为两国免了一场大战,回头我替你立碑为念。”
“呸!鬼才要你立碑为念!”彦翎没好气地弹开半尺,为怕惊动守卫又凑回来,过了一会儿,忍不住道,“你下定决心了?对了,穆国那边传来两个消息,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夜玄殇道:“坏的。”
彦翎道:“坏消息是,太子御的确完全控制了内外宫廷,甚至包括白虎禁卫都已在他调遣之下,如今没有他的手令谁也进不了穆王寝宫,更别说见到老穆王了,所以说你的日子绝对会越来越不好过。”
这消息着实不怎么好,夜玄殇却忽地一笑,竟似现出些许轻松的神态。彦翎莫名其妙地瞪他:“好消息是老穆王还活着,太子御似乎有所顾忌,一直按捺着没做下出轨的举动。”
“唔。”夜玄殇眯了眯眼睛,似有一瞬深刻而复杂的感情自眸心闪过,此时恰逢望楼之上两队禁卫交接,他突然抬手一拍彦翎肩头,沉声笑道:“走了!这两个消息不错,过后一起谢你!”
“切,今晚有命回来再说!”彦翎回他一句,身法却丝毫不落于后。两人悄无声息地潜入殿前,彦翎俯身迅速摆弄了几下,一块石板应手而开,前方守卫再次巡来,此处早已恢复了寂静。
密道之中,每隔十余步便有火把高照,一进到里面,彦翎顿改往日嬉皮笑脸之态,整个人仿如蓄势待发的豹子,每一丝肌肉都似充满了警戒,率先闪向安全隐秘的位置,轻声道:“ 乖乖不得了,这密道如此干净,空气畅通,显然经常有人使用,说不定还有守卫在前面,这下有得玩了。”
夜玄殇抬头示意,在两人前方十余步距离之外,平整的青石墙面上伸出两截铜管,彦翎挑了挑眉梢:“这东西能将周围动静清清楚楚传到另一端去,只要我们经过,立刻便会被对面负责监听的守卫发觉。唔,前面石壁上居然还另设了防护机关。”
夜玄殇微笑道:“至少说明我们没走错路,这条密道确实通向楚宫存放重宝的衡元殿。给你半个时辰如何?”
彦翎双眼一翻:“说笑,一刻钟都嫌多!”话音未落,人已拔地而起,一个漂亮的空翻掠过丈余空间,轻飘飘落向铜管上方,快要着地时却似御风而起,身子忽地微微上升,便如落叶轻坠,半点声息也无地落在了铜管近侧。
夜玄殇武功虽高出彦翎甚多,但这般干净漂亮的身法自问却也未必及他,先是暗赞了一声,脑海中却不由地闪过他因沾花惹草而被魔云教众仙姑追杀的情形,忍不住莞尔扬唇。金媒彦翎之轻功在武林中数一数二,逃命的功夫固然一流,应付各类机关更是驾轻就熟,贴着墙壁俯身下去,先自腰囊中取出样东西轻轻抵在那铜管开口处,接着左手燃起火折子,神情专注地在铜管周围烘烤,那东西便随着温度升高慢慢软化,最终完全将铜管封闭。彦翎满意地检查了一下,回头对夜玄殇打了个手势,随即将注意力集中在另外的机关之上。
一柄怪形怪状的薄刀沿着墙壁上凸起的浮雕一侧逐渐没入,过了稍会儿,便听“嗒”地一声轻响,彦翎眼中微微一亮,唇角不由便向上弯起,谁知那得意的弧度尚未形成,突然半路僵住,也不知是不是由于近旁火把的热度,分明在阴凉的密道中,他额头上竟丝丝渗出冷汗。
夜玄殇随后潜至近旁,彦翎目光分寸不离石壁,皱眉道:“先别过来,这里有些麻烦,一个不好两个人都得送命。”
夜玄殇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慎重的神情,便知事情棘手:“一旦触动机关,你赌哪个方向?”
彦翎勉强牵了牵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手底下现在有五道机括,也就是说很可能左右石壁以及密道顶部前后,甚至脚底都有机关埋伏,现在第一道已经被我解决了,但后面竟是几道子午连环括,触动任意一处都会牵发其他所有机关,如果不能同时拆除,那我们便等着被箭矢之类的东西射成刺猬吧。”
夜玄殇推测道:“既已解决了一道机关,总有一个方向是安全的。”
彦翎道:“问题是眼下这种情况,根本无法判断是哪个方向。子午连环,天衣无缝,据说是后风国寇契大师生平得意之作,见了鬼竟会出现在楚王宫的密道中!”
夜玄殇似是想到些什么,眉峰略微一紧,但却笑着对彦翎道:“寇契以冶剑之术着称于世,机关之类不过是人家打发时间的小玩意,亏得你整日吹嘘自己能耐,快些专心拆除机关,莫要在此浪费时间。”一只手搭上他后背,语气轻松,“万一出现意外,我会尽全力助你退往艮位方向,既然一道机关已被破坏,未必全无出路。”
彦翎本要出声抗议,听到他后面的话身子微微一震,侧目看他,突然间“切”地一声扭过头去,不再说话,深吸一口气闭合双目,摒弃心中杂念,全部精神集中向隐藏在石壁之下的机关上。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即便是分出大部分精力留心四下动静,夜玄殇仍能凭掌心触觉感到彦翎紧绷的心神,而他自己身上也依稀渗出冷汗。过了许久,忽听“喀喇喀喇”连续几声响动,彦翎猛地舒了口气跌坐在他身旁。两人四周数块浮雕同时向侧移开,底下露出排排锋利的箭镞,每一支利箭都正对他两人目前的位置,数量之多足以将十余人瞬间戳成肉泥,便是以夜玄殇之胆大,一见之下也不由寒意丛生。
彦翎凑到石壁之前,赫然发现面前所有利箭都是特制的四面钩镞箭,箭身竟还加造了双道血槽,忍不住叫道:“我的娘啊,衡元殿里究竟藏了什么宝贝,值得楚王下这等本钱?寇契大师的机关虽说巧妙,却没听说如此狠辣,今天险些栽在这里!”
夜玄殇面对那寒光四射的箭镞,眼中隐着异样的沉默。石壁上灯火的光亮映射锐利的箭锋,于那片黑冷的色泽中若隐若现,“这机关并非寇契的手笔,应该也不是奉楚王之命所设。”
彦翎奇道:“此话怎讲?”
夜玄殇微抬下颌:“眼前这些都是刚造不久的新箭,寇契大师在后风国亡国时便已辞世,若是他设下的机关,必然年岁已久,怎会是这般情况?而且你曾说过,这里的监听铜管是通向少原君府,并非楚王宫。”
彦翎满目兴趣地半跪在旁,仔细看查机关的内部构造,随口道:“皇非职责所在,那铜管通往少原君府也不奇怪,但他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凭空造出能和寇契大师匹敌的……”话锋一顿,几乎是和夜玄殇异口同声地道:“冶子秘录!”
染香湖上,桃林似血,一剑之伤,一步隐忍。
《冶子秘录》终归楚国,烈风骑如虎添翼,如今恐怕已经没有人能够估量出楚国,或者说是少原君府的真正实力。
彦翎苦笑道:“怪不得当初听说皇非得到《冶子秘录》,你那表情像是赌输了千百两银子样的难看。”
夜玄殇长叹一口气:“现在我才相信《冶子秘录》确实落到了皇非手中。”
彦翎不满地道:“我的情报怎么可能有误?染香湖一战虽是血鸾剑胜了逐日剑半招,姬沧却莫名其妙地将《冶子秘录》白白送给了皇非。但据我所知,宣国近来兵将调动频繁,显然是暗中备战针对楚国,好戏还在后面呢。”
夜玄殇微微感慨:“北域宣王,南楚少原,皆非常人啊!”说罢一耸肩,暂时放下此事,对彦翎道,“看够了没有?你若在这儿研究到天亮,我们的麻烦可就绝不止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