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不好说呢。”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好说?”莫昕岚语调突然拔高几分,随后自嘲的笑笑,“看我,又犯傻了。”
“小时候,我贪玩不愿意读书,娘屡次管教我,我依然把爹宝贝的书卷撕开叠成……鸟啊,鱼什么的,爹气得跳脚,娘用藤条打了我,不给我饭吃,当时我好委屈,埋怨她,现在回头看,不是娘严厉,又哪有我今日呢。我记得六岁上,同督抚的女儿拌嘴并把督抚最最疼爱的幼子一脚踢进小湖里。”
“当时娘气坏了,我的屁股整整一个月不敢挨凳子,两个月后我才敢正常走路。是她亲自下得手,板子很重,我都快哭死了,她依然没有停手。在二姐姐眼里,娘很疼我,可我在娘手上没少挨打,娘总说辩不过我,打也要打服我。”
“……”
莫昕岚从没想到姜氏会‘残暴’的教导阿九。
“她可以打我,骂我,甚至把我关起来让我改正错误,完善性情,没人会指责她,我心里只有感激。若是娘像对我一样对待二姐姐,不说辅国公会怎样,外面的人不会想娘为何要严厉管教二姐姐,只会猜测她凌虐原配嫡女,而二姐姐只怕也会对娘离心离德。”
阿九淡淡的笑着,云淡风轻的说:“其实这番话,原本我不该说……我始终记得父亲的嘱托,记得他在诏狱里依然很挂念家里,怕我们姐妹因不同母而相争算计。”
“只是为父亲?”
“还有一点。”
阿九扶着栏杆,轻轻向上跳了一下,脸庞自信且骄傲,“我是莫盺怡。”
如此,才不会辜负她从小读过的书,练过的字,不愧对父母的教养和期许,至亲之间,明知道前面是坑而不出声提醒,连密友都比不上,还敢亲亲热热的叫姐姐么?
“小心点。”
莫昕岚拽住阿九的胳膊,往回拽了拽,“九妹妹……”
“芸芸众生,你我成为姐妹,本就不易,我们做一世的好姐妹,可好?”
“……嗯。”
莫昕岚拂去阿九耳边的碎发,展颜笑道:“一世姐妹,定不相负。”
多年以后,莫昕岚每次想到观景阁上的‘誓言’,都会感叹天意如刀,造化弄人,彼时,她们的心境和境遇已同当时大为不同,唯一相同的是——莫盺怡还是那个骄傲到骨子里阿九。
“灼华,算我的错。”昭华郡主满是歉意,“我儿子凌风品学问好,品行佳,骑射是陆江亲传,完全承袭陆江的衣钵,阿九总是要嫁人的,我只是想让儿子提前让你看到而已,只是没想到我家老太太会见阿九。”
“陆世子完全不适合做我女婿。”
姜氏放下茶盏,冷静又直接的拒绝:“不是陆世子不好,是我……不想阿九过得艰辛,哪怕我晓得她能应付,我教她是想她明白,并非要她亲自去深宅名门中历练。”
“……”
昭华郡主扶额,“你的脾气一点都没变,丝毫不给我面子。好,儿女自有儿女福,我不插手,行了吧。其实婆婆很讲道理,公正慈爱,阿九会更得她欢心。”
姜氏望着昭华郡主,轻轻一叹,“这话本不该我说。”
昭华郡主怔了怔,似有所悟,“你说。”
“太夫人一心同太子殿下联姻,以我看非真正聪明人,当然,以我的出身见识许是看不透太夫人的意图。”
姜氏直接起身,“郡主,多保重。”
直到姜氏领女儿离去,昭华郡主才回味过来,“灼华妹子一针见血呐。”
“郡主。”
“母亲当年就说我比不上她,母亲果真好眼力。”
昭华郡主随后笑道:“你说阿九出落得那样好,我又喜欢她,怎能轻言放弃?我觉得阿九该是我儿媳妇。”
“世子年岁不小了。”
“今年不过十九,哪里不小?”昭华郡主反驳乳母齐氏,“再等三年,也好让他专心武道。”
“可是太夫人那里……听说明日永福郡主会来拜访。”
“我敬她,她自然是太夫人,凌风始终是我儿子,就算养在她身边,也是我儿子,儿子的婚事,万没有越过我的道理。”
昭华郡主若是霸道起来,别说太夫人,就算是当今圣上也得吃瘪退让。
她是遗腹子,生下来就没见过开山王沐逸,神武帝对她百般宠爱,据说沐逸临终前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能见到女儿降生。
沐逸为救神武帝而亡,神武帝怎能亏待昭华郡主。
“就算您能阻止太夫人同太子殿下结亲,奴婢看姜夫人那关不好过。”
“儿女的事儿,父母管不了。我不会勉强阿九,可阿九若是看上风儿,我同灼华就有话说。”
“……您英明。”
在乳娘齐氏看来成国公世子是难得良人,洁身自好,样样都好。
月上中天,星光点点,寒风吹打窗棂,温暖的屋子蜡烛斑斑,烛火莹莹,炕上时不时传来一阵阵娇笑声。
“娘,娘,不闹啦,不闹啦。”
“先把头发擦干再往我怀里钻!”
“您帮我。”
“不管。”
阿九光着小脚丫,拿着雪白的娟帕,裹着凌乱的小单衣,披散半干不干的头发,噘嘴撒娇:“娘……”
“地上凉!”
姜氏再硬的心也软了,阿九飞也似的扑进她怀里,枕在她的膝头,“我就知道娘舍不得我。”
“哼。”姜氏动作轻柔的擦着爱女的头发,烛光使得她本来清冷的眸子柔和,似潺潺的温泉,“你今日同你二姐姐谈过了?”
“……娘。”阿九小手盖住眼睛,来回蠕动,似冰雪堆砌精雕的身体时隐时现,只听姜氏喝一声,“别动。”
“哦。”
她立刻停止蠕动,翘着小腿,“只是对二姐姐和三哥哥,娘,我不是对任何人都好的。”
“为什么只对他们心软谦让?等卿姐儿回来,你该如何?”
“我……许是同情二姐姐他们。”阿九咬着嘴唇想了许久,眉宇间蕴含不解,“好像有种声音……为什么我一定要同二姐姐争呢?为什么我就一定要同她拼个你死我活,非要用二姐姐不幸来衬托我的幸福?我觉得……我同二姐姐的想法不一样,要走得路也不一样,眼光自然也不一样,既然如此,为了珠宝首饰,嫁妆相争是不是俗了点?”
翻转身体,阿九下颚杵着姜氏的大腿,小腿翘着,亵裤落在膝盖处,雪白的小腿晃人双目,恨不得去摸摸看,“娘也会对我失望的,八姐姐不同二姐姐,她……有周姨娘。我始终记得,与人为善也要有底线和坚持,孔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你对陆世子怎么看?”
“他还不错,不过我晓得二姐姐对他……所以他再好,也同我无缘。娘,我还不到十一岁,您总不会让我现在就开始选相公吧。”
“郡主很喜欢你,成国公地位极高,富贵以及,他所拥有的富贵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
“外面疯传他会同太子之女定亲。”阿九撑起身子,黑亮的眸子清澈无比,隐含一股难以掩盖的傲气,“哪怕只是疯传,我也不会看上他,世上的男子多得是,也许没有比他优秀富贵的,但却会是我一个人的。”
姜氏听后愣住了,“你的念头……很奇特。”
“同尚未及笄的我谈论婚事,娘也很奇特!所以,我们注定是母女,一脉相承嘛。”
“鬼丫头。”
姜氏捏已经跌入自己怀里的女儿脸颊,心都被她揉化了,轻轻的摇了摇手臂,“阿九,睡吧。”
“二姐姐,这是……这是……”
阿九捧着曲谱,手不由得颤抖着,“您要把它送给我?”
“也许只有九妹妹能弹出此曲的意境。”莫昕岚笑容温润,手指轻轻撩拨琴弦,“去长公主府上,九妹妹可以凭此绝唱一鸣惊人,我……我亲自为你抚琴伴奏。”
“不。”
阿九摇摇头,“曲谱我收下,不过我不打算在人前演奏。二姐姐,我想好了,那日我会吹笛子……”
“三少爷,三少爷,您慢点。”
莫隽咏突然闯进来。
阿九停口,握紧琴谱,云淡风轻的面对一脸怒气的莫隽咏,“三哥连通报都等不及,直接闯进妹妹的闺房,恐怕不是圣人子弟所为。”
莫隽咏的怒气瞬间被这句话扑灭了一半,沙哑的说道:“我的人,同惊马的事情无关!”
“三哥是莫家少爷,侍奉三哥的人是莫家奴才,怎么能说是您的人?况且您和我是兄妹,我也是莫家主人之一。”
“……”
莫隽咏能言善辩却从没在阿九面前讨得便宜,这丫头太过伶牙俐齿,机灵善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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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证据
莫隽咏后退两步,稳住身形,凝视冷静自持的莫盺怡,“即便你是莫家的主子,是我……妹妹也不可随意加罪名到明智身上!”
妹妹?!
阿九斜睨莫隽咏一眼,莫隽咏依然步步紧逼,可耳尖微红,目光不敢同阿九对视。
“三哥坐下慢慢说,九妹妹万万不会冤枉明智。”
莫昕岚暗自松了一口气,主动起身让莫隽咏落座,命墨香奉茶。
莫隽咏坐在东边的椅子上,同西边落座的阿九泾渭分明,他坐得很直,双手放在膝头,好似一柄随时拔剑迎敌的剑客。
阿九笑意盈盈,“三哥,闺房可不是国子监的辩理堂,在我和二姐姐面前,三哥不必把我们当对手看待。”
莫昕岚眼见莫隽咏因阿九的话而舒缓紧绷的身躯,一丝羡慕一闪而过,她也曾一心同三哥相处,化解三哥心里的芥蒂,效果却不明显。
而且她有更要紧的事做,便想把同莫隽咏相处的事情暂且放一放。
他们一母同胞,当为世上最亲近的人,她总有机会让兄长同自己亲近,让兄长听从她的‘建议’从而少走些弯路。
莫昕岚对兄长的固执,沉迷儒道学术总觉素手无策,阿九才回京几日,便找到同莫隽咏的相处之道。
阿九的聪慧许是天生的。
莫昕岚释然的淡笑,左右阿九对三哥不会有坏心,况且有她在旁看着,谁也算计不了兄长,包括哪些落井下石的小人。
“君子六艺并不包括茶道,清雅如竹的君子大多喜欢饮茶。”
阿九把茶盏推到莫隽咏面前,“清茗一盏,能否消君子的怒火?”
“一盏茶?!”
“三哥火气不要太大,伤身体呢。”阿九敛去眼底的俏皮活泼,正色提醒道:“三哥的心境尚不圆满,还需磨砺。”
莫隽咏不知该把茶盏放到桌上,还是继续饮用,“一盏茶而已。”
“如果我有心同三哥为敌,一盏茶的功夫足以想到多种制胜的关键。”
“九妹妹又不是三哥的对手。”莫昕岚笑着说道,“何苦吓三哥呢。”
“高手对决,致胜的关键反倒是细节,当三哥把人逼入绝境时,理应乘胜追击。”
“……我不是来同你交手的。”
“可我方才见三哥气势汹汹的闯进来,怎么看都像是寻仇。”
阿九嘴角悄悄勾起,慢慢宽着茶盏,莫隽咏簇紧眉头,似有所悟,莫昕岚看了看东西对坐的人,“你们……”
“你从我进门就开始算计我?”
莫隽咏摆手让莫昕岚先闭上嘴,讶然道:“我说了第一句话后,就一直被你牵着鼻子走,落到你设下的陷阱。莫盺怡……你……你太狡诈。”
“三哥。”
莫昕岚忍不住拦住打算拂袖而去的莫隽咏,回头道:“九妹妹。”
阿九云淡风轻的说了一句:“三哥忘记来寻我的原因?明智还等着三哥救命呢。”
“……”
莫隽咏俊脸一瞬间扭曲,食指点着阿九好半晌,最终垂头丧气的重新坐下,紧握拳头暗自发誓,以后决不能被阿九再骗了,“你说!”
从主动到现在步步被动,莫隽咏欠缺的不仅仅是应变,阿九并没有掌控局面的喜悦,莫隽咏代表着莫家将来的兴衰荣辱,他这性情和儒生的固执能在京城立起来吗?
“九小姐,奴婢给您送东西。”
“灵珊?进来吧。”
“是。”
莫隽咏原本愤愤不平的目光再看到灵珊时楞了一瞬。
灵珊毕恭毕敬的把手中的一叠宣纸交给阿九,低眉顺目退到一旁。
“三哥今日最大的失误便是偏听偏信,因一个奴才的话而敌视亲妹妹。在三哥心里,明智比我重要?还是说您认为我会借此算计你?”
莫隽咏面色尴尬。
“您先看看我做的调查结果。”
“调查结果?”
“证据充分才不会冤枉好人。”
莫隽咏接过宣纸,一个惊马她竟然写了十几张宣纸的‘证据’‘口供’?
该称赞她精细,还是该说她大材小用?
即便他高看阿九,把这个妹妹才华看得很高,也不觉得阿九能做得很好,无非就是口供……莫隽咏带着挑刺的心思扫过宣纸,慢慢的,莫昕岚见到他握着宣纸的手很用力,轻视的目光变得慎重,一双剑眉不由得簇紧。
“二姐姐,别打扰三哥。”
阿九悄悄的拽莫昕岚的衣袖,能把她写的东西看进去,并慎重对待,证明莫隽咏还有培养的价值。
一旦莫隽咏一意孤行,就算看在父亲的面子,阿九不会在一个不值得的人身上耗费心力。
“三哥……他……”
莫昕岚真真是一头雾水,“你到底写了什么?”
“一会再给二姐姐看。”阿九拽莫昕岚去了窗旁,离莫隽咏远了些。
“九妹妹有事?”
“二姐姐和八姐姐在京城都是名媛吧。”
莫昕岚一听,忙道:“等长公主府的宴会后,九妹妹也会位于名媛之列,我一定帮九妹妹扬名。许是用不上我,九妹妹抚琴的意境再配上我送你的曲谱,必将一鸣惊人,得镇国长公主看中也非难事,以后若能进入紫衫卫……”
“娘不喜欢紫衫卫。”
那天晚上,姜氏同她说得很清楚,镇国长公主是陆世子的外祖母,若阿九不愿意同成国公世子纠缠不清,最好远离镇国长公主。
阿九明白姜氏用心良苦,她刚劝莫昕岚放弃遥不可及且不适合的陆世子,那边同陆世子纠缠,谁都会误会。
她敬佩镇国公长公主,但不一定非要跟在她身边做一名虚有其表只为嫁入名门贵胄的紫衫卫。
“母亲怎会不喜?”莫昕岚黑如点墨的眸子盛满惊讶,“真的吗?”
“不过娘不会阻止二姐姐进入紫衫卫。娘使嫌我笨,怕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总是惹事。所以……二姐姐送我的曲谱我会好好珍惜,但在长公主府的宴会上,二姐姐不必顾虑我,相比较琴铮,我更喜欢被定位难登大雅之堂的竹笛。”
“竹笛?”
莫昕岚见阿九点头,神色越发怪异,“九妹妹决定了?”
“我万不会欺骗二姐姐。”
“我还是希望九妹妹能再仔细考虑,即便母亲担心你,九妹妹也不至于用竹笛。谁都晓得,竹笛是长公主最不喜欢的乐器。何苦惹得贵人不悦?父亲还没出诏狱,姜次辅也深陷诏狱,为他们着想也不能太任性。”
“长公主胸襟博大,不会计较这些。”
阿九不在意的笑笑,“我只坚持我喜欢的,若因旁人的喜好改变,就不是我了。”
阿九看了一眼莫隽咏,“我拉二姐姐过来,是想说说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