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梦鸿心情更加沉闷。白天也没出去,只和林良宁通了个电话,叮嘱他代劳自己做几件工作上的事,让有解决不了的联系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发呆时,门铃响了起来,过去通过视镜看了眼,见顾长钧站在外,只是边上竟还同立着萧太太和萧成麟夫妇。

萧梦鸿迟疑了下,开了门。

“二妹!要不是看到报纸消息,我还根本不知道你竟然自己搬出住在了外面!”

萧成麟一进来就冲着萧梦鸿嚷道,气急败坏的样子。

“你实在太妄为了!你看看,就因为你,现在害的长钧这样被人在报纸上造谣污蔑!”他啪啪地甩着手里拿着的几份报纸。

萧梦鸿没说话。

“和她无关。”侧旁的顾长钧出声阻拦萧成麟道,“她独住出来,也是和我商量过的。发生这样的事,也非她所愿。”

金玉凤看了眼顾长钧,对萧梦鸿道:“二妹,我们知道这事后,你哥就赶紧找长钧问究竟,这才知道你现在在这里!妈也急的不行,要长钧带我们过来,我们这才来了。你到底是怎么搞的,做出这样的事?”

萧梦鸿望向顾长钧,见他也正看着自己,一脸的疚色。

萧成麟和金玉凤还在那里不住埋怨着,萧太太道:“见着了德音就好,你们俩就少说一句吧!”

两人停了下来,对望一眼。

“那就让妈和二妹好好说说,我们先出去。”

金玉凤朝一旁的顾长钧带了点讨好地笑了一下,急忙拉着丈夫转身出了房间。

“妈,那你们说话吧。我也出去下。”

顾长钧朝萧太太点了点头,也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母女二人了,萧太太握着萧梦鸿胳膊打量了她,怔忪半晌,终于叹气道:“德音,先前你也来看我两回,什么也没说。我还道你在顾家和女婿好好过着日子呢。不曾想你……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从萧太太几人过来后,萧梦鸿就没说过一句话,到了这会儿,对着萧太太的问,也依旧沉默着。

萧太太怔怔望着女儿,渐渐面露戚色。

“德音,长钧到底哪里不好,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你要这样和他生分。是,儿女大了,我说话原本也不管用了,何况我还是个无用的母亲,从前也没能护你一两分分周全,你若执意不和女婿过了的话,我原本也没什么脸面再说你的。可是你大约不晓得,就前些时候,长钧还帮过你大哥大忙。他这么对我们萧家,才一转眼,你这里却出这样的事,叫我们怎么有脸见亲家人的面?”

萧梦鸿一怔。

萧太太便把事情经过说了出来。

萧成麟有一个在洋行的多年朋友,之前介绍他投一个英国人开的橡胶公司股份,说自己和那个英国人有交情,有内部可靠消息,保证投了会在半年内翻一番。

其时,民众对投股票极其狂热,到了只要发行就争抢购买的局面。许多人甚至连橡胶为何物也不知就抢购,价格每天都在哄抬。

萧家外面看着还风光,内里却早已败落下去。抽鸦片、萧成麟又吃喝嫖赌,大办丧事时,家里流水就已经入不敷出了,萧成麟为了面子好看咬牙大办,暗地里卖了一处祖产才勉强度了过去,两夫妻时常吵架。萧成麟正挖空心思想着怎么来钱,被朋友说的心动,就想投了大赚一笔,投之前还特意经由那朋友先和英国人见了一面,见他说的头头是道派头十足的样子,立刻便相信了,回去后典押了宅子又以做大生意为借口向金玉凤娘家人以高利借了一大笔钱共计五万银元全部投了进去,原本坐等发财,没想到上个月,却传来英国人卷钱跑路的消息,人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找那个洋行朋友质问,对方也哭自己是受害者同被骗了钱。不久金玉凤娘家人知道消息来追债,典当行到期不还钱的话,住的这祖宅也要被收。萧成麟一筹莫展焦头烂额,就想到了向妹夫顾长钧求助。两夫妻原本是想先通过妹妹开口的,后来一商议,觉得这个妹妹看着不像是肯爽利答应的样子,回想妹夫之前在萧老爷丧礼上时的态度,说不定直接找他还管用些,萧成麟于是忐忑找了过去。原本其实也不抱太大希望的,不想顾长钧却答应了下来。萧成麟大喜过望,再三感谢,又许诺往后一定会还,这才算是过了这一关。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今早萧成麟夫妇突然知道这事后,才气急败坏地急忙找到顾长钧,先是向他再三赔罪示好,接着又带了萧太太一道找了过来。

“德音,我知道你和兄嫂不亲,只是你就这么一个兄长,家里也就宏志一个亲侄儿,这一关要是过不起,你嫂子娘家那边亏欠不说,一大家子人怕是连落脚的地也没了。现在女婿刚救了我们萧家这么一个大急,你……”

萧太太忽然要朝萧梦鸿下跪的样子:“我知道你心里不情愿,我原本也是不想逼迫你的,可谁叫家里出了这事,亏欠了女婿?我就求求你了……”

萧梦鸿急忙一把扶住了萧太太。

萧太太开始拭泪。

萧梦鸿在旁看了她良久,最后过去开了门。等在外头的萧成麟金玉凤急忙观察她神色,却仿佛看不出什么,当着顾长钧的面,也不好多问,又说了几句好听的话,终于接了萧太太一道走了。

顾长钧极是客气,又亲自开车将萧太太几人送回去。

旅馆房间里再次剩了萧梦鸿一人。独自坐在床边,盯着对面墙壁贴着的繁复洛可可式饰纹墙纸时,房间床头柜上那架鎏金手柄电话忽然滴零零地响了起来。

萧梦鸿以为是林良宁,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的声音传过来,却是顾长钧的父亲顾彦宗。

萧梦鸿略微吃惊。没想到他会打电话来。

对顾长钧的父亲,她一直是怀有很大敬重的。急忙恭敬地叫了一声“爸”。

“德音,早上长钧与我进行了一番谈话。我也知道了这两天的事。你们夫妇之间,我原本不便开口说话的。只是想了想,还是给你打个电话吧,好教你知道我的态度。”

“前次你来我面前恳求我应允你与长钧离婚,理由便是追求个人自由。固然这是其一,但除此,我也知另有原因。想必当时你亦怀了愧疚之心,除此,长钧也实在令你失望吧。德音,你孤身一女子,因我儿子之故而流落在外,我每每想起,心里往往不安。倘若你有意回家,我和长钧母亲都是极其乐见的。”

他带着中气地说道,语调慈蔼。

这时刻电话那头的这位长者,不再是那位有着极大威望的政府高官,而犹如一位普通的父亲。

她确实孤身一人。孤身来到了这个原本只属于萧德音的世界里。

或许是被这简单的一句话给碰触到了心里的某个地方,萧梦鸿忽然感到自己眼睛有些酸涩了起来,竟羡慕起顾诗华她们身为女儿的福气了。

“谢谢爸,还有妈——我知道的。”

她低声说道。

顾彦宗又安慰她几句,再次表达了希望她回顾家的意思后,挂了电话。

萧梦鸿握着电话坐在床上发呆时,门铃忽然被揿响,搁了电话到门边,凑到目镜里看了一眼,见是顾长钧回来了,轻轻按了按眼睛,开了门。

顾长钧一进来,便狐疑地看着她:“你怎么了?刚才哭了?”

“没有!”

萧梦鸿转过身,朝桌子走去。

他一直在后跟着她。萧梦鸿到了桌前转身,发现自己被他挡在了他的身体和桌沿之间。

“你哭了。”

他凝视着她,抬手仿佛要碰她脸颊的样子。

萧梦鸿侧了侧脸,躲开了他的手。

他的手在空中微微一停,最后放了下来,改用歉疚语气道:“你母亲以及兄嫂找了我来,问你情况,又要来看你,我原本是不想带他们来的,只是……他们是你娘家人,我也为难……”

“我知道的。”萧梦鸿低声道。

“你谅解就好,”他停了一停,“我方才虽没听到你母亲和你说了什么,只也能猜到。希望你更不要误会,我绝对无意要他们向你施加压力的……”

“顾长钧,你不必说了。”萧梦鸿打断了他,“你不和我离婚,到了这地步了,等风头过去了,难道我再另找个地方继续住下来?”

顾长钧望着她:“你的意思是……”他迟疑了下,“你肯回家了?”

“否则呢?我还能怎样?”萧梦鸿的语调带了自嘲。

顾长钧目光微不可察地微微一动,却注视着她,缓缓地点了点头:“你想通了就好。那么,我们这就回家吧。”

他说完,朝她又一笑,“我想二姐诗华她们看到你回去,应该会非常高兴的。”

……

当天,萧梦鸿怀着一种略带了羞耻又无奈的心情,在时隔小半年之后,再次回了顾家的那座宅邸里。当天晚上,顾家人再次齐聚,算是对她回来的接风。

公公顾彦宗看的出来颇是高兴。顾太太碍于儿子的缘故,对萧梦鸿的态度虽算不上热情,但也绝不致于令人难堪的地步。与她要好的二姐五妹的欣喜更不必说了。只是大姐没怎么说话,看着萧梦鸿有些淡淡的,三姐神色更是带了异色,她的丈夫何静荣与萧梦鸿主动搭讪示好,问京华大学进展时,顾云岫睨了丈夫一眼,忍不住半是讥半是笑地道:“她可是打败过英国人的鼎鼎大名的建筑师,这些时日在外又历练了一番,想必更是精深。就算耐心跟你讲,你又能听懂什么?”

饭桌上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顾太太见丈夫面露不快,急忙要出话缓和气氛。话还没出口,忽见儿子面上原本带着的笑容消失了,放下筷,对着顾云岫道:“三姐,德音是我太太,我们夫妻之间从前是有些分歧,只这也全怪我,从前不懂事,总是气她。她实在在我眼里是无人能替的,便有争执,我也甘之如饴。上回确实又是我闹的太狠了些才将她气走的。她走了我便后悔不已。这回她也是顾念与我之间尚存之夫妻余恩才被我求回了家的。她在我看来,就没有不是的地方。我更不想听到有谁说她的不是。她就等同于我。当然,爸妈是除外的。我们夫妇真有不对,必定是恭敬领受父母教训的。只是除了爸妈,往后我再不希望听到任何对她的指点了。可惜三姐似乎与我所想不同。这样吧……”

顾长钧从位置上站了起来,端了酒杯,脸上慢慢露出淡淡一丝笑意:“倘若德音以前有哪里得罪过三姐,今天就由我这个做弟弟的敬您一杯,给您陪个不是。还望三姐以后多担待些。体谅体谅我这个做弟弟的心情。”

餐厅里寂静一片。

顾云岫闹了个大红脸,呆着竟然没了反应。侧旁何静荣等人反应了过来,忙站起来圆场,最后一场尴尬才算过去。片刻后众人继续言笑如前,只是心里无不暗暗惊讶。

顾长钧极少会在家人面前有这样强硬的表态。看他方才维护太太的口气,看起来像是真的动了怒的。

顾长钧是顾家独子,虽年轻,却已是军部红人,空师飞行大队的灵魂人物,往后顾家荣耀,自然全维系在他身上。连两个姐夫也对他有笼络之意。

他这样当众维护太太,还是第一回。

大姐顾玲珑再看向坐弟弟身侧始终没说一句话的话的萧梦鸿,目光便与片刻前截然不同了。

第50章

两天后,北平最有名的女性周报《新女声》登载了一则对京华大学总建筑师萧德音女士的附照访谈。访谈除了谈及她的事业以及她对于时代女性的理解和寄语之外,最后提及了近日正被转载的沸沸扬扬的关于那则明显投射她遭丈夫虐对以致于夫妇分居的报道。萧女士驳了这个说法,称“满篇臆想,推断为私怨所致的报复污蔑,令夫妇声誉遭受极大损害,虽本人并未挂怀,但出于对诸多关爱之亲友的交待,表示将与丈夫一道保留对于消息来源名誉诽谤的追究权利。”

《新女声》编辑在访谈里最后提及,萧女士当日言笑晏晏,全程访谈妙语如珠,风华令人崇羡,访谈结束后先生亲自接走。良俦不言,而溢于言表。编辑欣羡之余,遂发出“三人成虎”之感慨,呼吁新时代大众当擦亮眼睛、改变千百年来不变之猎人隐私、人云亦云陋习,为新社会树立良好风气。

这篇访谈次日就被多家报纸转载,影响广大。当时最受欢迎的时尚杂志《妇女刊》还就当日访谈里萧女士所穿之衣服款式出了一篇文章,详细罗列她数次出现在公众场合的穿衣风格和打扮趋好,极力褒赞她身上所具之名媛风范,一时风头无二。

数日后,顾长钧带着萧梦鸿,两人联袂出现在了陈东瑜为母亲在长安饭店举办的寿筵里。

陈东瑜名为总参,实则旧日地方大鳄之一,手握重兵,今日为母亲大办六十寿,但凡在京与他同辈的国会、军部要人无不欣然到场,连总统府长子胡沛文公子也携了夫人到场,带来总统亲手所写的一副墨宝表示庆贺。

当晚长安饭店宾客云集,但最吸引人注意力的,自然还是顾长钧夫妇。两人并肩站立向陈母问安献上寿礼时,吸引了许多到场记者拍照,风头甚至盖过胡沛文夫妇。

今晚寿筵,陈东瑜特为部分贵客准备了些包厢。萧梦鸿随顾长钧入座其中之一的包厢,胡公子夫妇同坐,另有几对平日与陈东瑜或顾长钧交好的政要夫妇。

总统长子胡沛文早年留学过美国,娶的也是美国夫人。但他对军政并不感兴趣,如今也只在教育部任了一职,兼国立大学世界文学教授,夫妇二人都是极有修养的人,和顾长钧萧梦鸿相谈甚欢。席间不断有人串场来回敬酒。至尾声,胡沛文夫妇先行告辞离去,顾长钧和萧梦鸿又坐片刻,正也打算起身和陈东瑜夫妇辞别时,包厢口忽然传来一阵数人说笑声,接着来了个三十多岁、西装革履,看起来风度极佳的白面男子,手里端了一杯酒,朝着顾长钧笑道:“顾公子,方才听人说你就在隔壁,想起与你长久没有对饮了,便过来邀饮一杯,这点薄面,想来顾公子还是肯给唐某人吧?”

顾长钧面上露出笑容,端酒杯与对方同饮后,对着身边的萧梦鸿介绍道:“这位就是行政院的唐总长,鼎鼎有名的民国政府才子要员,名声满天下。”

萧梦鸿立刻想起几天前顾长钧曾在自己面前提及这位唐紫翔之名,似乎是个大人物,脸上便露出笑容,朝对方点头寒暄。

唐紫翔摆了摆手,道几声惭愧,看向萧梦鸿时,面上笑容更是亲和,道:“顾夫人才是鼎鼎大名,京华大学的建筑师,满北平谁人不知?恰好我太太前两日就在我面前提及,说可惜没机会认识顾夫人,今晚借了东瑜兄为老母所办的寿筵东风,机会不就来了?我太太就在隔壁。顾太太,你若不嫌唐突,我叫我太太来这里认识认识?”

萧梦鸿忙说不敢,自己过去便可。唐紫翔不允,早有他身后的人去叫,很快,人未至,就听见一阵妇人爽利笑声传来,一位三十多,穿了合体墨绿金丝绒旗袍的妇人姗姗而来,见了萧梦鸿,便快步上前,亲热地拉住了萧梦鸿的手,笑道:“可算见着顾太太了,总算得偿所愿。”说着扭头朝顾长钧笑道,“方才我就对老唐说,他要是再不借这个机会介绍我亲近亲近顾太太,我回去了也是不依的。”

唐太太也姓萧,出身广东巨富之家,之前一直在南方,两年前才随丈夫的升迁来的北平。她初来北平时,在一场宴会里曾因口音有异被人背后讥笑过。只不过才两三个月,再次露面,就完全听不出原本的口音了。唐太太本就长于交际,伺候靠着定期举办宴会沙龙迅速成为北平名媛之一,是丈夫的得力内助。

萧梦鸿笑道:“我也久闻唐夫人之名,不知夫人就在近旁,倘及早知道,求也求长钧带我过去认识夫人的。”

“嗳!”唐夫人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顾夫人,听说你娘家姓萧?我也姓萧。我年长你几岁,你要是不嫌弃我认亲快,往后我就叫你妹子了,省得夫人来太太去的,多拗口!”

“我也正求之不得。那我便先称一声萧姐了。”

萧梦鸿看了顾长钧一眼,见他面含笑容地和唐紫翔站着,在等自己和唐太太的说话,便笑道。

“你们倒是一见如故,刚见了面就姐姐妹妹认亲了,”唐紫翔打断了唐太太和萧梦鸿,“不如你们自去说的痛快,留这里给我与长钧如何?省得我们说话纷扰到了你们这些难伺候的夫人太太们。”

“也好,我们也不耐烦听你们男人说些没趣的话——”

唐夫人便趁势挽住了萧梦鸿的手,低头笑道,“妹妹,说起来你别笑话我粗俗,我娘家从前做珠宝生意的,如今也常有好货出入。我知道最近来了一批东西,里头有套极品的翡翠,我原本是打算留给自己的,我们隔壁说去……”

萧梦鸿心知唐紫翔这是借夫人要和顾长钧单独叙话,瞥了眼他,见他并无任何异色,便也随了唐夫人出去了。

……

“顾公子,你我夫人既然都一见如故,姐妹相称,索性我也借了虚长几岁称你一声长钧老弟了,你总不会打我的脸吧?”

包厢里剩他与顾长钧二人,唐紫翔便笑道。

“唐总长说笑,抬举我了。”顾长钧道。

唐紫翔又询问了几句航校情况,最后点头道:“我虽为行政官僚,只也知道空军实力于现代军事冲突之重要性。总统更是重视空军之建设。长钧老弟你是空师之灵魂人物,全军榜样,肩上担子不轻啊!”

顾长钧客气几句。唐紫翔便转了话题,神色转为郑重道:“长钧老弟,实不相瞒,我今晚是不自量力要充和事佬啊!就是不知老弟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

顾长钧微微笑道:“唐总长言重,叫我受宠若惊了。有话尽管讲。”

“好,那我就厚颜开口了。实不相瞒,叶家的那个儿子,数次得罪了贤伉俪,这事我也略知一二,很是惊慨。恰好数日前见到了那个叶家儿子的内兄林永匡,想必你也是认识的,出言问了两句。林永匡道自己也心怀愧疚,是有意来向你赔罪求和的,又恐已经得罪过深难以化解,见我恰好问及,便托我能否到你面前美言几句化解嫌隙。我不似陈东瑜,与老弟你是多年挚交,虽在老弟你面前无半分面子可言,但私心里也是极想和顾老弟你深交的。心想若侥幸能得老弟你的几分面子,既化解了怨隙,又交了老弟这个朋友,岂不是美事?索性就揽了这事。就是不知道顾老弟肯给我这几分面子否?”

唐紫翔说完,双目紧紧望着顾长钧。

顾长钧面上神色渐渐变得凝重。沉吟了下,道:“原来唐总长是为了这事。唐总长是个爽快人,我也就直说了。叶少爷辱我便罢,我一糙爷们也不在意这些。只是他将我太太牵涉其中,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是自然,”唐紫翔打着哈哈道,“所以我才说,我这是自不量力充起了和事佬啊!老弟你若执意不肯谅解,那就当我没说。”

顾长钧注视了唐紫翔一眼,唇边露出一丝笑意,道:“唐总长言重。你既然开口了,这事过去便算。只是……”

他顿了下,目中露出一丝冷意,“倘若下次他再有这等行径,那时就别怪我不认情面了。行走道上,是人都有几分路子的。”

唐紫翔面露笑容,道:“痛快!长钧老弟果然是痛快人!那我就叫人出来当面给你赔罪,往后就此揭过。”说着拍了拍手,只见林永匡带着叶舜郅走了进来。

唐紫翔立在一侧,脸上已不复片刻前的温和,注目着林叶二人,淡淡道:“方才总算顾老弟给了我几分薄面,答应见一面。接下来该当如何,不用我说了吧?”

林永匡满脸的笑,点头不已,扯着叶舜郅到了近前,斟酒敬道:“顾公子,之前全是舜郅的错。您海量胸怀,我领舜郅共敬你一杯。我也当着唐总长的面放下一句话,往后绝不会再有这等不快之事发生。”

叶舜郅垂头丧气,嘴里也说了两句赔罪的话。两人将酒递了过来。

顾长钧盯了眼叶舜郅,接了略饮一小口便放下了。

“好。好。往后大家都是同道,当齐心为民国谋求国利福祉,此总统之心,也是唐某人之心,更是诸位以及天下人之共同心。”唐紫翔面上重新露出笑容,朗声道。

林永匡连连点头,顾长钧淡淡一笑。

……

这边事毕,唐紫翔与顾长钧并肩一道去接各自太太,行至包厢门前时,唐紫翔停了下来,注视了眼顾长钧,忽然道:“顾老弟,我见你为人直爽,此刻边上也无外人,我索性便与你道几句心里话。我唐某人生平无所长,唯一爱好便是交友,交的广了,难免会攀附上来一两个非我同道之人,有心拒绝,碍于情面也就虚与委蛇了下去。方才那二位,实话说并不入我眼,尤其那位叶家二少爷,虽也出身名门,充其量不过纨绔而已,与顾老弟你如何相比?”

顾长钧笑了笑。

唐紫翔顿了一顿,叹气:“我知不少人对我怀有成见,令尊大约也是其中之一。我唐某人是百口莫辩,也无别话可讲,心之昭昭,大约唯独日月可鉴了。民国时势颓败至此,非一日之寒,我身为国人,又岂能没有兴国令我民族立于世界强国之心?今日借这机会得以与顾老弟你亲近,我心里颇是欣慰。往后老弟你若瞧的上我,不妨交流往来,我是求之不得。”说完朝顾长钧伸出一掌,做相握之状。

顾长钧望了一眼,伸手与他握了一下。

唐紫翔面露笑容,用力握了握手掌方松开。里头唐太太与萧梦鸿见丈夫各自来了,便一道走了出来。唐太太笑道:“我正与萧家妹子说的投缘,你们男人就来了打断,实在是扫兴。”

几人又闲谈几句,一道向陈东瑜夫妇辞别,临行前唐太太还不忘叫萧梦鸿去看珠宝,一番作别后,终于出了长安饭店回往顾家。

路上顾长钧没怎么说话,萧梦鸿见他似乎在想着心事的样子,自己更是无话,加上应酬久了实在累,索性靠在座椅后背上闭目养神,两人一路无话地回了顾家,到卧室里各自洗澡换衣。

萧梦鸿收拾完毕,习惯性地来到书桌前伏案工作。片刻后,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只手,关掉了台灯。桌面暗了下去。

萧梦鸿扭头。

“不早了,睡觉了吧。”顾长钧站她身后道。

萧梦鸿看他一眼,投了笔,从椅上站起来,到了床上躺了下去。等他也跟着上了床,看了他一眼,道:“我觉得我们作息时间不合。这么早我通常还睡不着,或者我明天起把书桌搬出去吧,省得干扰你……”

顾长钧侧身望着她道:“过晚睡觉对身体不好,尤其你是女人。所以你的这个提议,我不赞同。我还是建议你随我作息,晚上十点就好睡了。白天也是完全可以做好事情的。”

萧梦鸿瞥他一眼,不再说话。像前几个晚上那样背对着他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那位唐太太,以后若是再联系你,可以和她往来,但不必过于深交。明白我的意思吗?”

片刻后,萧梦鸿忽然听到他在背后这样道了一句。

睁开眼睛,顿了一下。

“知道了。”

她也没多问,更没回头,应完就又闭上了眼睛。

“你可以睡过些来的。”

再过了一会儿,身后又响起他的声音,慢吞吞的,这回语调异常的温柔。

“早上我见你差点掉下床去。”

……

萧梦鸿知道自己睡相堪忧,这次回来,比从前更加不愿意冒犯到他,分床又提不出口,所以睡觉下意识地开始管束自己。忽然听他这么说了一句,嗯了声,人并没动。

一只手忽然毫无征兆地搭在了她露在被外的肩膀上,停了下来。

隔着薄薄一层睡衣的料子,萧梦鸿被他碰触到的肌肤部位迅速就感觉到了来自于他指尖的温暖之感。

她微微一僵,这次终于睁开眼睛,转过身,看见顾长钧已经朝自己这边微微倾身靠了些过来,目光注视着她。

萧梦鸿略微不安地动了动肩膀,想让他的手滑下去。

他的手没挪开,非但没挪开,反而稍稍加重了些力气,指腹微微地陷入了她的肌肤里。

接着,他就朝她慢慢地靠了过来。

两张脸越来越近,看起来仿佛是要接吻的样子了。

萧梦鸿的鼻端已经能闻到来自于他浴后的带了洁皂的淡淡男性气息。心跳飞快地加速,人更是发僵。就在他的唇快要碰到自己的唇时,猛地转过了脸躲开他,接着拂开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