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他虽授了个卢龙观察处置使兼都防御使的官职,主行监察之职,亦协理卢龙防御军事,手中并无真正的权柄,可到底远在天边,谁知到底如何?
“陛下若有怀疑,不妨暗中命人前去观望一番。”裴济说着,想起自己一直以来的怀疑,不由道,“臣不敢欺瞒陛下,先前幽州刺史范怀恩的案子,臣至今仍有疑问,始终以为此中内情尚未理清,恐怕也与此事有关。”
李景烨沉吟片刻,转过身来,道:“朕明日便下旨,让御史台再派人往幽州去一趟,与巡按幽州的监察御史一同再好好查一查——尤其要替朕看看六郎的动向。”
“此事尚无端倪,臣以为宜暗查,以免打草惊蛇。”
这样的事讲究不动声色,先发制人,若大张旗鼓去查,反而是给了对方机会,一不小心便会让事情闹大,再难收拾。
然而李景烨只沉思片刻,便摇头否定:“朕是天子,要查案便查,即便查不出什么来,也好给他们一个教训。好了,朕意已决,你先下去吧——这几日,不论宫中还是京城的防务,务必抓紧些。”
裴济不再多言,点头应下后,便其身行礼,退出殿外。
走在已静下来的宫道上,他望着虚空的黑夜,只觉得心中一阵茫然。
如今,陛下召他来议事,再也不是像从前那般询问看法了,只不过是将他当作个能倾诉的对象罢了,他们两人的看法,分明都是截然不同的。
这条忠臣的道路,他到底还能走多远呢?
……
早已过了宵禁的时候,长安城中的街道上却一下多了不少宽敞的马车。
丹凤门外,宗亲、朝臣、使臣们正源源不断地四散离开,各回住处。照例,今日他们本该在宫中畅饮达旦,到明日坊门开时,再行离宫,谁知忽然出了那样的事,无奈之下只好提早离开。
幸好萧冲早已令金吾卫通知下去,各处巡逻和看守坊门的武侯们都已准备好了。
萧龄甫闭目坐在马车中,听着跟随而来的王淳压低声说话。
“……大相公放心,事情都安排好了,到时绝对会照大相公的意思招认。”
按先前的谋划,舞阳公主的事除了要让陛下下定决心立皇长子为嗣外,还能借刀杀人,将朝中异己铲除,其中最关键的,就是裴琰。
杜衡门下的人多刚正而不知变通,尤认死理,他所做的,不过是让王淳以裴琰的笔迹写了一封不过数十字的书信,连名也未署,只匿名送入其中一人的手中,半点不留痕迹。
若不出意外,定会引起陛下的猜疑。
萧龄甫点点头:“若没人提,也不必着急,陛下心细,定会寻到端倪。如此,反更好些。”
王淳暗暗记在心里,又想起别的,眼中不由闪过隐忧:“大相公,事涉睿王,若若他们当真与睿王私下有勾连,那咱们——”
萧龄甫不以为意:“无妨,无论是否与睿王有勾连,都与咱们无关。睿王和公主两个都是从小被众星捧月地供着长大的,心思单纯,无甚城府,兴不起什么大浪来。”
这两个皇子天孙,一个为了个女人便负气出走,一个因兄妹不和便意气行事,做事更是漏洞百出,此二人根本成不了大事,不值一提。
……
承欢殿里,丽质将书信写完封好,仔细压在枕下,这才起身往浴房中去沐浴。
大约是因宴上不留神,多饮了几杯酒,她躺在浴桶中时,被热气熏得有些头晕,扶着桶沿许久,才慢慢恢复。
身子沉入温热的浴水中,将她先前的紧绷与僵硬涤走。
春月替她将绾在头上的发放下,细细梳理后又冲水洗净擦干,便退出去,留她一人在浴房中再待一会儿。
她半跪坐在浴桶中,脑袋枕在桶沿,半阖着眼假寐,却忽然听见身后的窗轻轻响动。
背后的热气被冲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秋日的微凉。她慌忙睁眼回头,却猛然对上一双幽深漆黑的眼眸。
不知何时,裴济竟悄悄进了浴房中来,正直勾勾望着浴桶中的她。
丽质竟被他看得有些面红,忍不住轻咬下唇,一手搭在桶沿上,将身子不动声色地往下沉了沉,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裴济的目光从她的肌肤间悄悄滑过,目光又黯了几分,喉结也跟着无声地上下滚动。
“我方才过来,见你不在寝殿,便往这边来了,谁知你竟没将窗关严。”
他的嗓音格外低沉,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听得丽质莫名软了半边身子。
她咬着唇回想片刻,这才想起自己饮酒后嫌热,沐浴前便特意将窗推开一角透气。
“那窗对着树丛高墙的,本就是为了沐浴时能开的,谁知你会从那儿进来……”
杏眼中波光流转,与他的视线轻轻触碰,又飞快移开,引得裴济心底一阵轻颤酥麻。
他咬了咬牙关,捏紧双拳,忍住走上前的冲动,勉力别开眼,哑声道:“是我鲁莽了,我先出去。”
他略顿了片刻,没立刻等来她的回应,便果真转身要走。
“三郎。”丽质出声唤他,整个身子在浴桶中转了个过去,完全对着他的方向,两条小臂交叠搁在桶沿,将下巴轻轻枕在小臂上,“你别走呀。”
裴济的脚步顿住,眼眶渐渐有些红。
他慢慢转过身去,对上她娇媚的目光,身子越绷越紧。
“我已洗好了。”她冲他勾唇微笑,又在浴桶中转了个身。
水声响动间,潮湿的雾气又浓重几分。
丽质背对着他,从浴桶里慢慢站起身来,转过头以露出半张侧脸:“三郎,替我将浴巾拿来可好?”
裴济已呆住了,目光克制不住地顺着她垂落在背后的湿润乌发一点点下移动,分明还隔着一层雾气,他却仿佛看到她身上无数细小的透明水珠正顺着肌肤源源不断地滚落,从纤瘦的肩臂,到玲珑的腰肢,再到饱满的圆臀,最后顺着笔直的双腿重新落回浴桶中。
那一层朦胧水雾仿佛钻进了他脑中,令一切都显得不大真切。
他瞪着她的背影片刻,才缓慢反应过来她方才的话,僵着身子走近两步,从一旁的架子上扯下一块浴巾递过去。
丽质伸手接过,却偏偏像无意似的,以湿润的指尖轻柔划过他的手腕处。
不过是轻轻一勾,稍触即退,却一下将他引燃了。
他拿出练武时的敏锐反应,不待她的手退开,便迅速捏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扯,将她的身子扯进怀里。
浴桶中的水被搅动着泼出些许,打湿了他的衣物。
“哎呀,”丽质靠在他怀里扭扭捏捏地磨蹭着,“三郎,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衣服都打湿了。”
裴济顾不得身上的潮湿,一把扣住她的身子,不让她再扭动,另一手则拿着浴巾替她擦身。
“别动。”
丽质却不依不饶,干脆又站在浴桶里动了动,将他的衣衫打得更湿,也将他才擦干的地方重新弄湿。
“丽娘,”裴济干脆将浴巾丢到一旁,改做双手抱她,低头一下咬住她的耳垂,“你总是勾我,我受不住的。”
他方才来时,心中还想着紫宸殿的事,总有些郁郁,此刻与她在一起,才觉得到了安慰。
她总是这样,不论发生了什么,都还有心思与他玩闹,偏就是这种令从前的他最厌恶的“不正经”的模样,能将他所有的愁绪都一扫而空。
“你哪里受不住了?”丽质侧过脸去看他,妩媚的眼里风情万种,“小裴将军分明是个正人君子。”
裴济见她这副模样,再受不住,微闭着眼认命似的喟叹一声。
“我不是正人君子,你若还不清楚,我今日便让你领教一番。”
说着,他直接将她转过身来,扣着她的腰肢亲吻起来。
……
大半个时辰后,浴桶里的水已凉了大半。
裴济趁着水还有些温度,先拿巾帕给丽质擦了擦,随后又给自己草草清理一番。
丽质此刻只想软倒在裴济怀里,叫他将自己抱回寝殿中,无奈从正门走实在有些冒险,她只得裹着浴巾,又披了件外衫,自己出门回去。
裴济则微沉着脸再次从窗间翻出去,又从寝殿的窗外翻进去。
他莫名想起当初在钟府,能从正门进出的那短暂的几日,隐隐有些怀念,又有些期盼。
不知何时,他才能真的光明正大地进出。
寝殿中,丽质已先一步回来了,正跪坐在熏笼前,捧着件衣物铺开在笼上。
他走近一看,竟是他那件潮湿了大半的外衫。
炉中点了香,香烟带着热气一点点熏着湿衣,馥郁的香气沾了水,更浓重了几分,钻入鼻尖,令人有些沉醉。
裴济心头有些暖,停住脚步,默默望着她的背影,慢慢将她抱进怀里。
第98章 字迹
“丽娘, 谢谢你替我熏衣。”
他轻搂着她,将下巴搁在她颈边,一面嗅着馨香, 一面专注地看她一点点铺开衣服,拉平褶皱的样子。
丽质笑了声, 转头看他一眼, 唇角含笑, 眉眼弯弯:“不过熏件衣服,怎么还给我道谢?你家中难道没人替你做这些吗?”
裴济没说话,只温柔地抚摸她的长发。
他虽有许多事是亲力亲为的, 可到底生在权贵之家, 家风再正,也的确有不少仆从来替他打理衣物。
只是他们与她不一样。
看着她摆弄自己的衣物,便让他想起从前见母亲替父亲修补衣衫的场景。
母亲是公主, 是金枝玉叶,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 可他不止见过母亲替父亲缝补过衣裳, 还见过她替父亲煮过汤饼,揪过白发, 父亲落下一身伤痛,母亲便跟着宫中的老人学了一手推拿按摩的本事, 每到秋冬雨雪时分,便亲自替他缓解痛苦。
他幼年时, 心思敏感, 生在宫中,也常听人议论,说他父亲一生戎马, 却因娶了位公主而不得不收敛性子,半点不敢在外拈花惹草,着实窝囊。
可是他心里却十分清楚,这些都是父亲心甘情愿的,他见过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母亲做那些事时笑得合不拢嘴的模样,也见过父亲离开长安办差时,为了给母亲挑一件称心合意的礼物而苦思冥想多日的模样。
那是只有恩爱夫妻之间才会有的温馨与甜蜜。
如今,他坐在灯下看她,便觉心底有种又酸又甜的暖意涌动着。
“丽娘,你想过以后吗?”他将她拉近些,一手握着她圆润的肩轻轻摩挲,状似不经意,却暗含期盼地开口发问,“若能顺利地离开,你以后的生活,想如何过?”
衣服已铺好了,丽质收回手,跪坐在他身边,闻言侧目睨他一眼,垂眸道:“以后,我想在扬州安安稳稳度日。”
言简意赅,半句没提到他。
裴济暗自苦笑,虽清楚她对自己的这点动心恐怕不足以令她有别的期望,也明白她的想法,兴许也存着不愿拖累他的前程的意思,可心里仍忍不住泛出涩意。
他轻叹一声,试探着道:“丽娘,若我也去了扬州,你——愿意与我在一起吗?”
丽质眼神一顿,诧异地抬头凝视他,片刻后,问:“你的前程,不想要了吗?”
她知道他并非是个在仕途上毫无进取心的人,相反,他看来克制而沉稳,实则心底的热血与志向一点也不比别人少,尤其他生来就是天潢贵胄,起点已比大多数人高了太多,又怎么会轻易放弃这一切呢?
裴济眼神闪烁,沉默片刻,才慢慢将近来与陛下之间的分歧,和唯恐父亲出事的担忧一一道出。
“他是陛下,掌握着一切生杀大权,我——如今尚能克制着不再同他意见相左时坚持己见,可长此以往,未必就不会如父亲、如杜相公一般,偏偏我又不能——”说到此处,他停了话,语焉不详,继续道,“如此想来,我倒不如等朝中这些事平息后,寻个机会求个闲职,调去地方上。”
他说这番话时,语气里有掩不住的灰心与无奈,分明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郎君,正该是意气风发,欲一展才华的时候,却已像个中年受挫的士人一般,无奈又无力。
丽质注视着他,眼里慢慢浮现怜悯。
她大概能猜到,他心里对李景烨的亲情与敬畏,已随着这些时候的种种变故而消耗得所剩无几,如今支撑着他继续为其效力的,便只是与生俱来的坚守与责任心了,尤其看在他母亲的面上,他与只能不断压抑自己。
如今生出放弃仕途的年头,该是多么无奈呢。
只可惜,事情远比眼下这些复杂,他注定不会有机会主动退出中央朝廷,至少短时间内不会。
丽质摸摸他的脸,柔声道:“前路未卜,如今说这些,为时尚早,再等等看吧。”
裴济仔细看她的眼,确信其中澄澈一片,并没有要拿这话做借口拒绝他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转而又想,的确是自己思虑不周,他还未将她带离这座宫城,又谈何以后呢?
“好。”他扯了扯嘴角,将她从榻上抱起来,走近内室放到床边,从她的妆奁中寻来伤药,拨开她的外衫,替她仔细涂抹在先前在树影下被他发狠咬过的那一处红印上。
“还疼吗?”他望着那一处铜钱大小,红紫交加的痕迹,眼底闪过一丝心疼,连手上的动作也下意识尽量放轻。
“只是看着可怖,早就不疼了。”丽质垂眸看着涂抹的动作,只觉先是被药膏的凉意刺了下,随即便感到他指腹摩挲时带来的痒意,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别这样轻,我要受不住了。”
裴济瞧她心情似乎十分开怀的样子,也跟着放松了不少。
待药抹完了,丽质拉上衣襟,从枕下取出写好的书信交给他:“三郎,我想给长姊送一封信,告诉她我不久便可能离开长安的事。”
裴济接过信,仔细收好,点头道:“你放心,我会让石泉悄悄遣人给你送信。”
他想了想,又道:“魏彭在河东军中,你长姊跟着他,应当不会受到牵连。你放心,有我在一日,便尽全力保住他们两个。”
“好。”
……
接下来的几日,宫中再没了千秋节的热闹气氛。
节后本该接着休沐两日,可御史台的众人却不得不奉李景烨的命,马不停蹄地审查那日被萧冲扣下的十余名官员。
因李景烨已发话,不能有任何姑息,因此朝中人人自危,生怕与此事有所牵扯。
御史台没日没夜地审了数日,每日都由御史大夫亲自到延英殿中,将审理的进展事无巨细地向李景烨禀报。
几日下来,果然又牵扯出七八个官员,多是与杜氏一门或多或少有些干系的人。
实则这几人多以为只是主张立睿王为嗣,而非有谋反之意,然而李景烨却半点不留情面,直接命御史大夫将其捉拿下狱,皆以谋反罪论。
千秋节这日的一场变故,俨然已演变成朝廷中一场声势浩大的大肃清。
好容易等十几日后,审查接近尾声,众人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日,李景烨再度罢朝,只留在延英殿理政。
御史大夫一早便已将整理好的物证、供词等都送到御前,交皇帝亲自查看,等着皇帝的最后定夺。
李景烨将其余诸事都推后,留出大半日来,仔仔细细将此案的细节一点一点看过。
长长的一列名单正摆在桌案的一侧,上至李令月要被贬为庶民,下至七品千牛卫长使被革职流放,但凡牵扯之人,皆要受最严厉的处罚。
“陛下,该服药了。”何元士捧着茶盏与丹药进来,“陛下已看了一个多时辰,该歇一歇了。”
李景烨“唔”了声,接过茶盏草草将药服下,目光却忽然落在那堆厚厚的书信物证间。
那堆东西因方才被翻过了,此刻已有些凌乱,其中有一张薄薄的素纸恰露出个角落,上头写了个工工整整的“远”字。
他心中一动,眯着眼将那张极不起眼的纸抽出。
纸上是寥寥数语:
“欲成大事,必固其基,徐徐图之,方为长远。千秋之日,举国同庆,闹中取静,最宜行事。”
短短数十字,实则是教人做长远打算,不必急于一时,又建议千秋节那日,旁人的心思都在庆祝之上,最适宜暗中行事。
难怪那些人要趁着千秋节在曲江池畔聚集。
李景烨的面色倏然阴沉下来。
他将那张纸搁在案上,以镇纸压着,压抑着怒气道:“去,将御史大夫叫来。”
何元士不必看那纸上到底写了什么,匆匆观一眼字迹便知要出大事,那字写得称不上多好,却十分工整遒劲,透过那几个字便能看出其人的一丝不苟,满朝上下,唯有裴相公写得出这样的字来!
他不敢耽误,忙敦促着守在门边的人往御史台去请人。
御史大夫因早早送了这些东西来,料到皇帝要召见,已然等了许久,此时过来,不过片刻功夫。
李景烨不与他说别的,待他行礼毕,也不叫起,直接抽出那张纸扬了扬,冷冷问:“你且说说,这是何物?”
御史大夫抬头一看,背后登时冒出冷汗。
那是封书信,他却没列入物证的清单中,几次上奏、回禀都未提及此事。原因无他,他不信此事与裴相公有关。
裴相公的为人,朝中许多人都清楚,虽与杜相公一样的刚正不阿,处事间更多了几分进退分寸,是以鲜少树敌,就连一向言辞激烈,号称六亲不认的御史台诸人都对他敬佩不已。
眼看杜相公一倒,在朝中掀起如此轩然大波,若裴家也涉及其中,后果更不堪设想。
那封书信,未见署名,当初审问时,也是由他亲自来的,收信的亦是个下人,自然也说不出来自何人,除了字迹之外,再不能证明此信就是出自裴琰之手,况且,其他涉案者也未再有半句与裴琰有关的证词。
他思来想去,便将那封信从证物中悄悄取出,另外存放。此举亦是出于私心。
三位宰相若再少一位,许多事便果真要由萧大相公一人独断了,御史台中,唯有韦业青与之走得近,若没了裴相公,恐怕御史台也将面临极大的变动。
谁知,被他取出的东西,竟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一堆证物中,陛下又偏偏从这一百多件东西中,一眼看见了它!
“陛下,臣以为,此物来历不明,不足为铁证……”
李景烨冷笑一声:“不足为铁证?你审过裴相公了吗?还是——根本就是存心包庇?”
“陛下恕罪,臣不敢!”御史大夫跪倒在地,冷汗涔涔。
李景烨将一叠奏疏砸到他眼前,双目赤红地瞪过去,怒喝道:“朕竟不知,朕的这两位宰相,在朝中还有一呼百应之势,一个有数十上百人替他求情,另一个——连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都要对他格外高看,朕的谕令都不起作用了!你食的俸禄,究竟是姓李,还是姓杜、姓裴?”
“陛下恕罪,是臣糊涂!然而此信确实算不得铁证,依律例,不该采信——”
他话未说完,一只茶盏已被掷出,碎在大殿中央,阻止了他的话。
“滚出去,给朕好好思过,御史台已容不下你了,你且去刑部大牢暂住些时日吧。”李景烨额角突突跳动,整个人呈现出暴怒后的虚弱与无力,往后倒坐回榻上,“将裴琰也一并送去——此案改三司推事。”
第99章 来信
傍晚, 正是长安城中的官员们处理完一日事务,各自骑马行车回家的时候。
裴琰因同吏部尚书议事多花了些时候,从丹凤门外离开时, 众人已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儿子裴济还在路边, 似是特意留下了等他的。
“三郎。”他策马过去唤了声, 面色看上去不大好。
裴济见他疲惫无力的模样, 忍不住蹙眉问:“父亲可是又有伤复发了?”
裴琰下意识伸出左手轻捶了捶后背,却只摇头道:“没事,别担心——更别同你母亲说。为父是方才同吏部的人多说了些话, 久坐所致, 一会儿就好了。”
裴济的目光扫过父亲的腰背,不动声色地勒了下缰绳,令马儿小跑的速度放慢些。
“近来吏部的人已忙得有些焦头烂额了, 因一下要处置二十余位官员,要想方设法调出合适的人选填补空缺, 着实不易, 尤其还有人要从中作梗——哎,”裴琰沉着脸, 摇头叹一声,“罢了, 暂不提这些,你可是收到张简的信了?”
他虽对朝中的情况不甚乐观, 却也尽力对陛下报以理解——身为天子, 不论贤明与否,都绝不会容许任何人觊觎手中的皇位,处置谋反案, 从来都是宁肯错杀,也不敢漏杀的。
裴济抿唇点头:“先前还在衙署时,石泉便已来同我说了,信已送至府上。”
衙署中不便拆阅,只好等回去后再看。
他顿了顿,压低声补了一句:“石泉说,送信来的人道信发得有些急,张简特意嘱咐了要亲手送到我的手上。”
这样的嘱咐,显然是在暗示信中写了极其重要的事,耽误不得,他这才特意留在此处等着父亲,若父亲夜里还有应酬,他也好先知会一声。
父子两个一时面色都有些沉。
好容易到了府中,两人一同往裴老夫人处问安后,便匆匆往书房中去。
大长公主却早早等在书房处,一见父子两个过来便迎上去,笑着从婢女手中接过一碗温热的汤药,捧到裴琰面前,道:“快,将这药喝了,我知道你们两个,怕一忙起来,便什么都忘了。”
裴琰近来旧伤反复发作,大长公主便请了宫中的御医来替他开了副方子。
见妻子在,裴琰原本凝重的神色顿时缓和了不少,故作轻松地接过药碗,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好了,”大长公主望着他满意地笑笑,又让婢女将剩下的两碗莲子羹搁到案上,“那药苦得很,快把莲子羹喝了,解解苦味。”
裴琰微笑地看着她:“我饮得快,不怕苦。”
大长公主瞪他一眼:“我怕,你若不要,我便留给三郎喝。”
话音落下,裴琰已自觉地捧着碗举着勺喝起莲子羹来。
大长公主这才觉满意,又嘱咐儿子一并用了,便带着婢女先出去了。
待屋门关上,父子两个的面色再度沉下来,各自低着头喝莲子羹,一言不发。
不一会儿,石泉便领着千里迢迢送信而来的信使进来,将信奉到裴济手中。
二人正要拆阅,却忽然听庭外一阵嘈杂声传来,紧接着便有浩浩荡荡数十人井然有序地闯入,将整座庭院都围拢起来。
裴济眼神一凝,忙将信收入袖口中,踏出屋去,对上来人,问:“敢问刘尚书,何故忽然入我家门?”
来人是刑部尚书刘寄,虽带着不少人闯入,却不见半点嚣张跋扈的模样,反而战战兢兢先冲他点头致意,随即小心道:“小裴将军,裴相公涉舞阳公主谋逆案,我奉陛下之命,先将裴相公带入刑部大牢中,等候审问。”
“我父亲怎会牵扯入此案?”裴济眉心一跳,登时惊愕不已,“他为人素来磊落,为官多年,从不与人结党,就连先前有人劝立睿王为储,也不曾参与过!”
刘寄面露惶恐,道:“小裴将军,我不过奉陛下之命办事,自不敢有半点隐瞒。听内侍省的人说,是陛下在此案物证中查出一封短信,同裴相公的字迹一模一样,这才要带回刑部大牢问话。”
他顿了顿,说了些细节,又生怕裴家不放人似的,又补充道,“连御史大夫也因审案不力被陛下呵斥,如今也在刑部大牢中待着呢。此案如今已交三司推事,实在非我一人能定。”
原本来拿人入狱这样的事根本不必刑部尚书前来,实在是因裴琰身份非同寻常,刘寄才不得不亲自前来。
裴济皱眉,还想说话,才离开不久的大长公主已领着下人赶来,见院中这样的阵仗不由吓了一跳,忙行到儿子身边,四顾问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忽然来了这么多人?”
刘寄亦不敢冲撞这位陛下的亲姑母,忙带着身后的众人冲她行礼。
裴济沉着脸将刘寄方才的话低声同大长公主说了。
“你父亲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大长公主先是面露诧异,似有些不敢相信,随即便有些焦急和紧张,“你父亲近来身子骨不利索,哪里守得住这样的牢狱之灾?这——根本没影的事,怎么就像已定罪了似的?”
母子两个站在屋外面对着刑部来的人,裴琰则坐在窗边,面色颓败地望着案上已喝了大半的莲子羹。
早料到自己要出事,却没想到竟是被牵扯入谋反案中。
他沉默着伸手将剩下的羹喝完,这才慢慢起身,在众人目光下走出屋去。
“裴相公,多有得罪,望能见谅。”刘寄将姿态摆得极低,上来依旧是先恭恭敬敬行礼。
裴琰冲他点头,强撑着脸色肃然道:“既然是陛下的旨意,我没有违抗的道理,你放心,一会儿我便跟你走,只是眼下,请先容我同妻儿说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