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医药
虽然只是两岁多的孩子,但正因为是孩子,打人不知留力,点点全力出击,一掌扇在皇帝脖子和脸颊的交接处,其实也是颇有些痛的,皇帝被打得一时都没回神,但见女儿在怀里哭得凄惨,却是怎么都没法生出气来,只是苦笑着揉了揉痛处,抱着点点上下颠了颠,道,“好点点,谁不要你呢,快别多心了,爹和娘都爱着你呢。”
点点不大吃这一套,哭声越响,“骗人!骗人!”
“爹没骗你呢。”皇帝已经有点头疼了:真不知道那些养娘是如何带孩子的,点点的哭声又尖锐又吵嚷,响在怀里着实是有点烦人。“你说爹怎么骗你了是不是?”
“就是骗人!”点点怒道,“你平时都三天来一次的!这回好多天没来了!爹骗人!我不要你了!”
说着,便要从皇帝怀里挣扎下来,皇帝忙使劲抱住,不由也冲马十伸了伸舌头,大感小闺女厉害:别看她才几岁,心里有数着呢。
“这……爹最近忙嘛。”他还想寻找借口蒙过女儿,点点哪里会受他的蒙骗,她和一尾活鱼似的,左扭扭右扭扭,很快从皇帝怀里滑脱了,甩着手走到门口,盘膝往当地一坐,胖墩墩的身影好像个画里的元宝儿,就是衣服凌乱了点。
“都不是好人!”她自言自语地哼道,“我谁都不要,我要走得远远的!”
看来是骗不过去了,皇帝也头疼:他相信,点点身边的人是肯定不会和她乱说什么的,这孩子估计就是从永安宫的氛围,和自己反常的缺席感觉到了什么,这才想方设法地跑到干清宫来找她。
这么冷的天,也难为她一个小小的人如何可以摆脱身边的侍女跑到这里,皇帝想想,不由得都有些为女儿心惊肉跳——这万一跌倒,可不是闹着玩的——却也有些暗暗的骄傲:小孩子厉害点,总是比憨傻些好。越是厉害,以后就越不容易被人欺负了去。
“好好好,爹和你说实话。”他转换了策略,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去搭点点的肩膀,见点点没动,方才使力把她抱起来,“爹不是忙,爹是……嗯……爹是因为你娘生病了,会过人,所以才不能去看她。”
点点一听,又要挣扎,小手挥起来就打,脸儿涨得通红,张开嘴就大哭了起来,“爹骗人——哇——爹骗人——我不要你,我不要你——姆姆——姆姆——”
都说子女连心,点点刚才是干嚎,有点吵闹的意思,那也还罢了。这回哭得泪珠儿直冒,一张脸红得快滴血了,皇帝看了,心里也不好受,他彻底放弃了糊弄女儿的念头,妥协道,“你这孩子——好好好,爹错了,爹错了,爹错了还不行吗……你要姆姆,就回去找她好不好?”
点点却又不肯走,抱着皇帝只是哭,皇帝实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环顾四周,点点的养娘、乳母一个都没找来,实在是十分孤立无援。
且喜屋内的宫女都是识得眼色的,早在马十示意下退了出去,皇帝也比较容易就把身段放下了,细细地哄了女儿几句,又扮小狗,又扮小兔子,好容易把点点哄得稍微能听进去话了,不嚷着要姆姆了,方才认真道,“好吧好吧,爹告诉你,没去永安宫,是因为爹和你娘拌嘴了——”
“什么叫拌嘴呀?”点点不哭了,擎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望着父亲,眼睫毛眨巴眨巴的,上头还带了没掉下来的眼泪。
“拌嘴就是——”皇帝被她逗笑了:这丫头,能从永安宫跑到干清宫,能识破他的谎话,却不知道什么叫做拌嘴。“拌嘴就是……爹和娘不要好了。”
“啊——为什么呀?”点点瞪大眼,有点明白了,“这个——这个拌嘴是不是就是、就是,我和圆圆姐姐,我要……我要吹苇笛,她要……嗯,她要折纸,我就不和她好了,然后过一会就又和她好了。爹,这个是不是就叫拌嘴呀?”
“是。”皇帝再沉重的心情都被说轻松了,他笑个不住,“圆圆姐姐不爱吹苇笛啊?”
点点脸色顿时一沉,冲父亲告状,“她说我吵!我说我哪里吵了,我一点也不吵,是笛子本来就吵,圆圆姐姐说我胡说八道,我说她胡说九道,她就生气了!”
她嗫嚅了一下,“不过一会就又好了,她给我酪吃,可好吃了——”
她笑了开来,脸上再看不到一点暴躁和任性了,甜美得要命,本来还僵硬着不肯和父亲太接近,这会儿便自动自发地爬到了父亲腿上坐着,“爹,我脖子上红了一片。”
“是‘你’脖子上红了一片。”皇帝纠正道,“都多大了,怎么还会你我不分呢?”
点点傻笑了两声,凑到父亲脖子边上,也不知道就是自己打的,傻呵呵地道,“我帮你吹吹,啊——呼——”
多少珍贵的药膏,都比不上女儿鼓着腮帮子,还带着口水星儿的这么一吹,皇帝笑了,抱着软软的重重的小家伙,“好了好了,不疼了,别吹了,仔细吹岔气。”
他从怀里抽出帕子,想为点点擦掉眼泪,只是终究少与幼儿接触,力道轻重拿捏得很不自信,还是点点自己凑上来,很娴熟地把脸蹭到了帕子上。马十转身出去,不久后捧了个小银盆进来,给皇帝递来了绞好的热手巾,皇帝仔仔细细为女儿揩了脸,两人相视一笑,点点凑上来很主动地亲了皇帝一下,环着他的脖子道,“爹——我饿了。”
“那就吃点心。”皇帝说,“想吃什么?”
“随便。”点点摆着腿,“爹,那——那你什么时候和娘和好呢?”
“啊?这个啊——”这孩子,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精神实在是太卓越了,皇帝被问得说不出话来,梗了一会,见屋内连马十都返身出去倒水,只余父女二人,方才不那么大声地道,“这个……爹也不知道。”
点点立刻又紧张了起来,连珠炮地问,“为什么不知道呢,怎么不知道呢,为什么不和好呀?”
皇帝想了一下,声音又小了点,“嗯……因为,爹对娘特别好,但是娘对爹不好。就像是你和圆圆姐姐,圆圆姐姐一直都对你特别好,但是你对圆圆姐姐就不大好,那圆圆姐姐就不要和你好了。”
点点立刻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但她半点都不赞同,“乱说!”
刚才还骂母亲呢,这会又容不得父亲说母亲半点不是了,小姑娘板着脸气哼哼地道,“娘特别好!娘对谁都好!不许你胡说!”
“是吗?”皇帝失笑道,“娘有这么好啊?”
“娘就是好。”点点双眼乱转,明显在寻找理由,她眼睛忽然一亮,大声道,“你瞧,娘……嗯……娘都好多天每次从屋里出来了,肯定是因为和你拌嘴,所以躲起来哭。”
她不但现学现卖了拌嘴这个词,而且还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越说越觉得娘好可怜,语气都动情起来。“我和圆圆姐姐拌嘴以后,也想偷着哭,都是你,把娘给气哭了!”
“你娘那不是躲起来哭,她是……”皇帝原来还笑着,笑到这会儿就断了,他皱起眉,暗暗地算了算日子。
这都快十天了,难道她脸上的伤处还没有痊愈?
徐循哪怕是不见外人,也绝没有不见儿女的道理,一直不和点点见面,的确只有这么一种可能……糟了,自己该不会是真把她给打坏了吧?
他立刻就想起了最后一眼见到徐循的时候,她捂着脸歪倒在地上的样子……当时他在盛怒之中,见到她那副钗横鬓乱,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的狼狈相,心里最多的还是宣泄过怒火的报复快感,虽然也有些不忍,但转头出门时,还是爽快居多,根本就没想到,他下手用了全力,她是否承担得起……又或者说,当时他已经气到根本不在乎这个问题了,打得越狠他还越觉得出气。
但现在,经过近十天的时间,经过袁嫔和孙皇后的二次洗礼,当时心里的那股子邪火,已经下去了不少,留下来的更多还是难堪。皇帝没有对女儿撒谎,一时半会,他是真的不想见到徐循,不说她当日那激烈言辞对他造成的伤害,只说她那个人在那里,就已经令他颇为难堪。徐循就像是血淋淋的现实,她不能说有错,但现在却很难给他慰藉。
不想殉葬是人之常情……难道他不知道吗?但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到底还剩些什么?为什么连聊以自.慰的一点宽解言辞都要戳穿?她说的话是不假,皇帝就是人,谁会比他自己更清楚?但为什么就不能容许他抱有一点小小的幻想,觉得自己和一般人并不一样呢?为什么连这点自信都要击破?
没有你,我也会好好地活下去……我不但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好好的……
就是现在想起来,这话都是刺心疼,皇帝真想问问徐循,她心里到底有他没他?是,她死了,他也不会跟着死,他死了,她想活也无可厚非……可她能不那样说话吗?那么一句赶一句的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就不想想,听了这话他不会伤心,不会难受?
现在屋里也没别人,就俩人的闺女,皇帝可以对自己承认,他……他心里是有徐循的,起码现在,知道自己把她打重了,就算是再生她的气,他的心也抽抽了一下:他是练过的,手上劲儿大,万一把她打坏了怎么办?牙齿打脱了,可就再长不出来了……
不管怎么说,打女人毕竟不是汉子所为,本来还是满满的理直气壮,这会儿顿时气虚了三分,辩解的话,在点点跟前就说不出口了。皇帝看点点还分外期待地望着自己,等自己给她一个解答,不由得有几分汗颜,他——
可耻地转移了话题,“你怎么知道娘不是生病呀?”
点点有几分得意,“这个——简单那!我不舒服,曹姨姨不舒服,都是请太、太——”
“太医。”皇帝已经明白了,不免又小小的惊叹兼骄傲了一下:女儿聪明呀!
“对,请太医!”点点笑了,“娘生病了怎么不请太医呀,我就和姆姆说,娘没生病,你们都骗我——可姆姆硬说没有。”
说到这,她又有点生气了,“我不要姆姆了,爹,我不要回去,我要和你在一起!”
皇帝失笑道,“好好好,那就和爹在一起……今晚和爹睡,好不好?”
点点点头应了,“好!”
她笑开了,不知不觉就自己反了口,自言自语道。“那明天再回去找姆姆。”
不等皇帝捉她的话口,她又问,“爹,娘不是生病,那是什么呢?”
皇帝额头上流下一滴汗,“你是怎么从宫里跑过来的呢?”
这就说到点点的得意事了,她手舞足蹈,讲述了一遍自己的脱逃大计划,“我就想……嗯,先出去,出去以后让他们带我找爹。姆姆不听话,不要她,欢姐姐听话,要欢姐姐。结果,结果我那天睡着了……”
又有逻辑,又很混乱地说到了她从御花园冰雕丛中脱逃,一路往干清宫跑的那部分,皇帝已经是对女儿有点刮目相看了,点点道,“后来欢姐姐还是把我捉住了,我说要来找爹,她不许,说要回去找姆姆,后来,后来我们就遇到娘娘了。”
“哪个娘娘啊?”皇帝眼神一闪,语气有了微妙的变化。
点点偏头思考了一下,很肯定地冒了三个字,“大娘娘。”
和说到欢姐姐、姆姆、爹、娘这几个人时,那充满了亲近的语气不一样,小小的一个姑娘,语调居然是如此的不肯定,皇帝一听就能明白:只怕,点点并不太喜欢这个‘大娘娘’。
“大娘娘让你来的吗?”他不动声色地诱哄着女儿。
“嗯。”点点扳着手指头给他复述,“大娘娘问我来做什么,我说来找爹,问我找爹做什么,我说……我说我不要弟弟……”
她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偷偷地翻着眼睛看了看父亲的脸色,方才低声续道,“我说我要爹把弟弟抱走……我不要弟弟……”
“那大娘娘听了说什么?”皇帝笑了。
“大娘娘听了就笑了,”点点说,“好像挺高兴的……她说,什么,什么天伦,我记不清了,然后又说,想见那就见吧。就让一个老嬷嬷带我们来……”
她的肩膀抽动了一下,语气更为疑惑而不肯定,“欢姐姐说:‘娘娘——’,才说了两个字,她,那个老嬷嬷就说,‘娘娘不问你,哪有你开口的地儿!’”
这句话,她学得惟妙惟肖,说着还缩了缩肩膀,垂下头不做声了。
“很凶吧?”皇帝心疼地摸了摸女儿的后脑勺。
点点低声道,“她……她凶欢姐姐,我……我不喜欢她。”
皇帝不免也微微一笑,“不喜欢,你不理会她是了。你比她大,她敢凶欢姐姐,可不敢凶你。你就是啐她,她也得忍着。”
“真、真的吗?”点点惊喜地抬起头来,旋又摇了摇头,“我……我也不啐她……她别凶欢姐姐就行了。”
她说完了这么一大通来龙去脉,总算是忘记了追问皇帝‘那个’问题,不过又改为纠结别的了,“爹,你什么时候和娘和好呀?”
“这个……”皇帝漫应,正好点心来了,他逃过一劫。“来吃这个奶酥,你娘都爱吃的呢。你娘刚进宫那会儿,别的什么不爱,就爱这个。”
点点一吃也喜欢,又好奇,“娘是什么时候进宫的呢?”
“十几年前吧。”
“那时候我在哪里呀?”童言童语,非常可爱,也非常呱噪。
好容易吃过点心,去上净房,回来以后皇帝带她看斗蛐蛐,不过点点年纪太小,不感兴趣,皇帝便取了一枚铜钱,里面插了削尖的小木棍儿,和点点玩‘捻转’,她大笑大叫,玩得不亦乐乎,皇帝乘机擦了擦汗——今儿他算是认识到了,带孩子真是体力活。
好容易偷闲一会,点点玩腻了捻转,过一会又问,“娘,你什么时候和爹和好啊?”
“你问错了,”皇帝又要纠正,“为什么老是念不对呢?我是谁?”
“爹。”点点的眼神还粘在铜钱上,“爹,你什么时候和娘和好啊?”
自取灭亡的皇帝只能继续打哈哈,“这个嘛……对了,爹要写《九九消寒图》了,要不要和爹一起去啊?”
点点性子倔,他是听徐循抱怨过好多回的,以前嘛,当爹的肯定都是宠溺地说几句‘我看不见得’、‘倔也有倔的好处’,如今自己带点点了,皇帝方觉得这个倔的苦恼,点点就是那种没有得到一个满意答案她完全不会甘心的性格,怪道之前能闹足这么多天,这会儿也是,不管怎么玩也好,分散注意力也好,她只要一回过神来,就是那个问题,‘爹,你什么时候去和娘和好啊?’
但你要怪她,也没什么好怪的,当孩子的哪有不盼爹娘好的?这血缘天性啊,难道还和她说,‘爹以后都不和娘好了’,那多伤孩子的心?
可要答应她,那皇帝是真不敢开这个口,他断定自己一旦答应,点点必定要催他立刻过去,即使今日敷衍了,明日、后日若不能实践,说不得还要闹一次打上门来。让孩子失望,对孩子失信,这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可就是这么一直敷衍……也完全敷衍不下去,点点每问一次,都比之前更焦躁一点,要不是皇帝本人童心未泯,收藏了无数珍奇玩具,分散注意力**早就实行不下去了,饶是如此,现在她也越来越难集中精神,眉宇间也带上了越来越浓重的烦躁和抑郁……
当点点把镶金陀螺丢到一边,又一次大声问道,“爹!你什么时候和娘和好啊!”的时候……皇帝妥协了。
“这个问题。”玩弄小孩子,多少有点不好意思,皇帝咳嗽了几声,方才俨然道,“是这样的,点点,你看,这一次呢,是娘做错了,不是爹,所以应该是让娘来找爹和好。”
见点点张大了口,眼眶似乎又要红了,皇帝便忙续道,“所以明天你回去了以后呢,就等娘好了,能见你了,你就问娘,‘娘,你什么时候来找爹和好呀’,这才是问对人了。”
这有理有据、使人信服的对策,起码是说服了点点,她侧头想了想,很未雨绸缪地道,“那要是娘不愿意来呢?”
好丫头,爹不愿意来你就不管了是吧……皇帝道,“那就问她为什么不愿意来嘛。”
“如果她来了,爹也不和她好呢。”点点自己就想了个理由,“你说嘛,你说‘娘来了,我们就和好’,那我就去和娘说。”
这小小和事佬,灵醒劲儿真犯得不是地方,皇帝这回拒绝再让步了,“不用,你先去问你娘,问了你娘,她要不愿来,再说,好吗?”
要求遭拒,小家伙有点不高兴了,扁着嘴想了想,方才委委屈屈地道,“好吧……那娘来了你要和她好啊!”
“好好好。”皇帝好容易把这个小麻烦给搞定了,也是连连擦汗,暗道侥幸:虽然手段不太光彩,但总算是把这个小麻烦推给徐循了……
至于徐循那里会如何回答点点,那就是她的问题了。
他颇有些幸灾乐祸地想着,见点点放下玩具,伸手去揉眼睛了,便忙将她抱起,“这样不干净,不能随便揉眼睛……”
要不说爹不会带孩子呢,点点要吃点心的当口,其实已经靠近晚饭了,吃过点心,她便没了吃正餐的胃口,可到了睡前又有点饿,折腾着吃了点夜宵,又精神起来。玩到了二更方才露出困意,抱着皇帝的脖子不肯撒手,呢喃道,“姆姆……”
怎么说还是个孩子,再‘讨厌’姆姆,到睡前也还是要她,皇帝不免微微一笑,抱着点点道,“爹在这里呢,睡吧。”
“爹你不许走噢……”点点吧嗒了几下嘴巴,慢慢地就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呼吸匀净,已经是睡了过去。
在昏黄的烛光下,她双眼紧闭、嘴唇微开,光溜溜的脑袋上,只有两绺手指粗细的小辫子,就像是两根小尾巴,虽然不算是金童玉女般讨喜的孩子,但在父亲眼里,却是怎么看怎么可爱。皇帝凝望她许久,轻轻地在点点脑门上亲了几口,才慢慢地将她的手掰了开来,收到了被子里。
“马十。”他掀开帐子,披衣下了床,马十很快从屋门口走了进来,“带她来的那个宫女呢?”
“本来在外头候着。”马十回道,“后来您说留公主过夜,奴婢就做主让她回去了,免得永安宫那儿心慌。”
“嗯。”皇帝微微点头,唇角忽然出现了一丝哂笑。“送她们来的还有一个老宫女是谁?”
“是皇后身边的体面宫人周氏。”马十深深地哈着腰,虚拱着手回答,“当时皇后娘娘去咸阳宫看望惠妃娘娘,同四姑娘在长街上正好是撞见了,周嬷嬷送了人过来以后也回去复命,没留在外头。”
“去找惠妃?”皇帝有丝讶异,“惠妃怎么了?”
“惠妃娘娘感了时气,有些小病。”马十早已经是里里外外打听过了一遍,心中有数,回答得也是从容不迫。“皇后娘娘是去探望惠妃娘娘的。”
“探望?”皇帝呵了一声。“她有心了。”
马十一句话也不敢多说:锦衣玉食的孩子,谁没有好一副脾气?就得好生管着,皇子、皇女身边的服侍人里,唯独只有宦官没权力管教他们,当养娘、乳母的绝没有惯着的道理,甚至连母妃身边的体面宫人,都可以板起脸来数落皇子、皇女,小主子们就得安分听着。大冷天,说要来找皇帝就自己跑出来找皇帝,还有没有规矩了?单单就是为了教她规矩,本来可以来的,说不得都变得不能来。欢宫女让她回去找养娘,这才是正理,皇后连这点道理都不晓得?恐怕不至于吧。
点点复述当时情景时,马十站得远没有听全,却也是猜出了个大概,从皇爷的语气里来看,他基本也是有了一样的看法:皇后是个有心人啊……趁她病,要她命,永安宫这才有点风浪,就恨不得居中架火,要把徐娘娘烤起来了。先不说皇帝会不会把点点的话当真,光是放任点点跑到干清宫这件事,这永安宫少不得就要落得个教养不得体的名声。若非点点口齿特别灵便,逻辑也清楚,当时就在皇爷跟前把真相还原了,不然,永安宫那里只怕是欲辩无门……
他禁不住就偷眼看了看皇爷,又把自己的想法给推翻了:是不是欲辩无门,还得看皇爷的想法。一样的事,皇爷信你,别人怎么说也不管用,皇爷不信了……呵,什么事,禁得住皇爷的锐眼?
才这样想呢,皇爷就开腔了。“今儿和我一道,伺候了半日点点,累吗?”
“累。”马十发自肺腑地道,“奴婢家中也有些兄弟姐妹,没见过和点点一样……闹腾的孩子。”
“是闹腾。”皇爷也叹了口气,“难带啊,怪道贵妃平日老和我抱怨她脾气倔……难为她了,光带一个点点就够费神的,现在还得加个壮儿。”
这不就是了?换做另一个人,不管点点跑没跑到干清宫,这其中关不关宫主的事儿,皇爷只问个结果——大雪天是不是让孩子乱跑了?是?那甭说了,就是你没尽心尽力。可现在是贵妃娘娘,事情就不一样了,这还在吵架呢,话都是偏着说的,透着那么的心力交瘁、劳苦功高。马十透出一口气,提了十多天的心这才是真的落到了实地,他拿捏着说话的分寸,小心地附和,“确实是不容易,关键是,这点点不但倔,还聪明,可不好糊弄那。”
“你说了?”皇爷朗声一笑,笑声里虽有烦恼,但也透着那样真切的自豪,听了让人好生羡慕。“连我都糊弄不了她,这孩子真绝了,就不知道平时她那个姆姆,如何禁得住她的搓摩。——明日你送点点回去时,传我的话,道声辛苦,以后许她穿红。”
穿红带蟒,是极大的体面,而且穿红一般限定说穿的是红贴里,这是宦官专用的服侍,在宫女中,得到这一殊荣的几乎是寥寥无几,起码目前宫里就钱嬷嬷是独一份儿,虽然红贴里上不能带蟒,也没有膝襕,但已经是天大的体面了。皇爷这摆明了就是要给永安宫撑腰:他和贵妃拌嘴,那是他们俩的事,可容不得别人就中拨火儿,乘机来踩永安宫……
“是。”马十忙道,“奴婢一定好生分说。”
赏她穿红,也不无安抚钱嬷嬷情绪的意思,毕竟点点今朝算是闯祸了,此时只怕她是惴惴不安,唯恐明日被皇帝降罪。这层用意,皇帝知道马十是能明白的,他点了点头,又道,“皇后和惠妃那里,都送点药材,让皇后好生歇着多养养,天冷了,才好,就别多操心了,这四处乱跑的,还去探病呢……若过了病气,又病了可怎么好?”
对惠妃皇帝并无只言片语,马十心里也清楚,她不过就是个陪衬。至于对皇后的那番话,他是冒着冷汗听完的,听完了也一句话不敢多说,一声‘是’便完事儿了。又过了一会,见皇帝没有说话,他便要慢慢地退下去。
脚才一动,皇爷又开口了。
“你……和王瑾素日来还挺要好吧?”他的语气有几分犹豫。
马十保守回答,“还算能说得上话。”
皇帝点了点头,“永安宫那边……是不能随意出宫去找冯恩的。”
他点到即止,马十心领神会,“那日以后,是有托王瑾寻冯恩,要了些好金创药。”
冯恩接了刘思清的班,现在是东厂提督太监,衙门在宫外,宫里人当然不能随便联系。但司礼监太监出宫方便,王瑾、马十……随便一个和永安宫关系密切的人都能出去传话,冯恩也绝没有不给的道理,就是没交情,求到头上都没有不帮的道理,更别说他和永安宫那是老交情了。皇帝点了点头,似乎是自言自语,“不应该啊……东厂的药,已是最好的了,这都多少天了……”
“皇爷,”马十哪还不知该说什么,“勿怪奴婢呱噪,贵妃娘娘要脸面,不肯延医,可有了病痛如何能够耽搁?就看在点点份上,一日不好,点点一日不能见娘呢。不如……还是打发刘太医进去看看?奴婢多叮嘱几句,谅他也不敢多嘴的。”
皇帝就不说话了,很深沉地盯着远处瞧,马十又施了个礼,遂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第194章深喉
点点是第二天上午才被马十送到永安宫来的——和她一道回来的,还有让钱嬷嬷欣喜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的体面,以及维护点点本人的一番话语。
“虽说是没了规矩,但她小小年纪,哪里懂得这些。皇爷已经教导过了,”马十这话说得好像连自己都不太相信,“还请娘娘就饶她一遭儿,别再拿这事和点点为难。”
徐循本来就操心了好一个时辰,若非欢儿回来得早,几乎都要发散人手去找,顺便往坤宁宫报信了。再加上昨日欢儿为了追点点,还在雪地里滑了一跤,回来的时候发起来了,也是鼻青脸肿的,十分骇人。徐循看了,心里更是恼火,也不管点点在干清宫胡说什么,更顾不上生皇后的气,只是盘算着等点点回来了以后,该怎么教育这孩子——这个任性妄为的性子不自小改了,以后可怎么办?还有谁能制得住她?
现在倒好,皇帝发话了,于情于理,在点点的教育上他都是第一权威,徐循也不可能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在这件事上再为难孩子……也不是说她是个变态的母亲,一心就想打点点,但这积郁的怒气忽然间就遇上这么个结果,要不是她伤还没好,短期内也的确不想再见到皇帝,都有可能直接去干清宫和他说理了:孩子绝不是这样教的!
“知道了。”她在屏风后头没好气地道,“顶多说她几句,这个总可以吧?”
“娘娘说笑了,”马十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说也好,管教也好,都成的,皇爷意思,就是别拿此事为由头,又罚点点不能出门……点点适才在干清宫不愿回来,害怕您责罚她,是皇爷说了,您顶多数落两句,却不会怎么罚,她才改了心思。皇爷也是怕失信于点点。”
他这样说,徐循还理解了点,勉强道,“那行吧,一会儿说点道理也就是了,和和气气的,不会凶她的。”
毕竟也是有几分好奇,“点点在干清宫说了什么?真的就是去说不要弟弟的?”
马十笑道,“小孩子的心意变得最快了,今早起来,皇爷也问她要不要弟弟呢,说要把弟弟抱走,点点还哭了——舍不得弟弟。”
虽然气氛理应十分沉重,但侍立在侧的赵嬷嬷、孙嬷嬷脸上还是不禁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徐循也禁不住是被逗得微微笑了起来。“反正都是她有理。”
“是,不过点点在干清宫没说什么犯忌讳的话,娘娘可以放心。”马十顿了顿,又道,“今日奴婢过来,还有一事,就是想请问娘娘,东厂的药膏用得可还好?皇爷说了,点点长期见不到娘,心情难免浮躁,请娘娘为点点着想,召刘太医进来扶脉——您可以放心,奴婢自会和刘太医说明,外头不会有什么传言的。”
徐循倒没想到皇帝竟会如此……嗯,也不能说体贴,反正,她没想到他的态度会软得这么快。这一巴掌下来,她还以为起码三五个月是不会再有什么音信的了,甚而就此失宠都是很可能的事。这点点去干清宫闹腾了一番,闹腾回了钱嬷嬷的体面,她也不会自作多情到觉得就是因为她,养育点点,最大的功劳还得算在她头上——毕竟她是大领导嘛。皇帝直接越过她赏了钱嬷嬷,感觉还是为了安抚养娘的情绪,表示一下自己的态度,和她倒没多大关系的。
每次她顶撞皇帝的时候,都觉得两个人再也不会和好了——失落肯定有,但更多的还是一种笃定,好像是不属于她的东西终于离开了一样,便可以沉下心来面对虽然难堪、惨淡、艰难,但起码还是非常实在的真实生活。现在,皇帝居然这么快就又软和下来了,徐循倒有些不知所措,沉默了许久,方才道,“药膏是用了,好也快好了,就是脸上还有些痕迹。太医我看不必请,一会抹点脂粉,也可以把点点抱进来了。”
“这——”马十有几分迟疑。
徐循对孙嬷嬷点点头,孙嬷嬷便带了两个宫女,上前把屏风给搬走了。马十道了声,“请恕奴婢无礼。”
便抬起头来,仔细地端详了徐循几眼——东厂药膏,的确效果不错,再加上徐循一直拿煮过的鸡蛋在脸上滚来滚去,现在肿是都消了,就还剩下一点红色痕迹。马十看了,果然笑道,“那奴婢就放心了,回去也好对皇爷回话。”
他仿佛想说些什么,却又到底还是忍住了,给徐循行了礼,便就此告退。——孙嬷嬷、赵嬷嬷都争着要送马十出去,徐循几记眼刀,都没能挡住。
“马十说了。”回来两个嬷嬷都是喜滋滋的,“皇爷心里有数的,娘娘只管放心……皇爷的心,可还在永安宫这里。”
徐循一晚上其实都光顾着糟心点点了,这会儿反应很迟钝,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说的应该是皇后的事——如果说之前皇后和她的关系,还能维持着表面的和平的话,昨天她把点点送去干清宫的行为,基本上就是公然和她撕破脸皮了。
当然,这件事流传不会很广,顶多也就是三宫的高层和当事人知道,但从马十的话看来,皇后和她的矛盾——主要是皇后要对付她——已经在皇帝心里挂上号了……徐循也并不奇怪,皇帝最终还是会倾向于她永安宫。若他还是怒火中烧,倒有可能故意顺着皇后的盘算来打压她、对付她,但现在皇帝明显是冷静下来了,那么摆明了,自己不管怎么过分,起码一直说的都是实话,而皇后却是有心挑拨……皇帝最反感的,就是别人的利用。
“知道了。”她的情绪也没有什么起伏,“他要是忽然间亲近起坤宁宫,那才奇怪呢。你们也别想太多了,这要不是坤宁宫,是别人,说不定就不会是这个态度了。”
她不欲再多说什么,便转了话题。“今天还是不能见点点,免得这妮子以为自己这一闹,还闹出好来了……这样,以后钱嬷嬷还怎么带她?说起来——钱嬷嬷现在去干清宫谢恩了没有?”
“去了。”孙嬷嬷道,这也是宫里的规矩,皇帝十成里九成是不会见她的,但钱嬷嬷也得对着宫门磕头,“回来以后,我请她来见您?”
“嗯。”徐循笑了,“她得了穿红的体面,可是不得了了,你们也别客气,私下少说都要敲一顿席面的。”
赵嬷嬷和孙嬷嬷都忙笑道,“可不是,娘娘不说,我们也是要闹,娘娘说了,闹她就更有底气了!”
孙嬷嬷更灵醒些,主动还道,“不过这也是她应得的,点点实在难带,换了是老奴,只怕早都管不动了。这几年来,钱姐姐见老了。”
徐循的些微担心,如今也被平复:永安宫规矩严整、赏罚分明,也因此,宫女、宦官之间的关系都很和谐,没有什么明争暗斗,踩着别人往上爬的事,现在钱嬷嬷乍然得了天大的脸面,就怕同僚心生羡妒,坏了这份和气。
思及明日要见点点,徐循便让孙嬷嬷给她又揉了一遍药膏,也就放她们各自去忙了,她自己好清静,屋里很少留人伺候,反正暖阁子里什么都有,缺什么了喊一声,门外自然有人来。
等人都散了,徐循靠在炕边,手里拿了一本《临川集》在看,却是看了半日,都没翻一页。眼前的墨字慢慢扭曲,似乎都要变成了一个人的样子。
仿佛是在逃避着什么,她很快地把书本又放下了,干脆闭上眼想要小睡片刻,只是靠到枕上,没了书本分神,却更是思绪纷纷,‘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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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所有人意料,钱嬷嬷在干清宫居然待了一个时辰之久,才回到永安宫里,随之而来的还有捧着几匹红色衣料的宦官:赏穿红衣,那自然是由干清宫给拨出料子来了。交给尚功局加工细作,年前钱嬷嬷就能穿上红贴里,到时候新春活动大家聚在一起,永安宫可就又要出风头了。
“老奴也是这样想的。”不过,毕竟是积年老人,这样的体面还不至于让钱嬷嬷乱了阵脚,一下就打消了徐循的忧虑。“虽说这次,因为皇爷,不能怎么追究点点,可也得好好说理严加管教,日后再不能出这样的事了。”
她忽然对徐循笑了笑,有点调侃的意味,“——皇爷适才在干清宫,也是这么和老奴说的。”
“这么说,你真见到他了?”徐循有点吃惊,虽然是进了腊月,但皇帝也没这么闲吧?
“皇爷问了整个时辰点点的事。”点点受宠,钱嬷嬷哪有不高兴的?一张脸容光焕发,简直把带点点折损的那几年阳寿都给补回来了。“直夸点点聪明,也说她难带。令奴婢好生管教着,又说,让奴婢以后每三日领点点和壮儿过去给他请安……娘娘可不必太担心了。”
徐循听了,倒也松了口气:即使以后一直没有和皇帝和好,点点、壮儿也不至于见不到皇帝的,倒让她少了一桩心事。
“就说了这些?”她忍不住又多问了钱嬷嬷一句。
钱嬷嬷的笑容里有些心知肚明的味道,“以老奴来看,皇爷已经是做得够多了。”
是啊,他对永安宫的态度是够温和的了……徐循心烦意乱,已经烦到都不知在烦什么了——是,现在她过去低个头,这件事应该也就算完了。平心而论,当时她的语气是硬了点,脾气上来了她就是控制不住。虽然说皇帝扇她,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人家勇于认错,已经令马十过来弥补,对永安宫、对点点的态度都温和得可以……女儿有体面,女儿养娘有体面,归根到底,还不是她有体面?
但,和皇帝不一样,徐循就硬是下不了这个台,低不下这个头。于情于理,这个头该低,她知道,可……
“唉,都先不说这个了。”她转开了话题。“点点呢?在屋里呢?你见了她没有?”
“才回来就过来了。”几个嬷嬷现在对徐循都是放弃的态度,她不说,钱嬷嬷也就不坚持了,顺着她的意转而谈起点点的教育,“老奴想,一会带欢儿过去,好好地和点点说理,让她对欢儿赔个不是。娘娘您觉得如何?”
“如此甚好。”徐循觉得有钱嬷嬷真是省心,“你再和她好好说说,欢儿还有那几个宫人,按规矩都会被怎么惩处。不必夸大,就那样如实告诉她。再问问她,到时候她打算怎么办,就这么不管那几个哥哥姐姐了,还是如何?”
这个问题,对一个两岁多的孩子当然是有点深奥了,钱嬷嬷道,“只怕她未必懂呢。”
“她不就是较真吗。”徐循气道,“那就告诉她真话,再告诉她,若是以后再出一次这样的事,那我就是管不住她了,必须送到公主所和圆圆她们做伴去,问问她愿意去不愿意。”
点点肯定是不愿意的,这么大小的孩子,正粘着母亲呢,要不然也不会闹出这么样的事了。钱嬷嬷寻思了一番,也道,“也好,被这么一吓,估计以后能规矩点了。”
两人计议定了,钱嬷嬷便迫不及待起身告辞,回去看点点了,徐循虽然也极想见见十多天没见的女儿,但她下了这个决定,便不好自己推翻。虽然心里煎熬,也只能忍着,又兼这阵子闭门养伤,好多日没有出门,憋闷得厉害,浑身上下有一百万个不爽快,只好来回踱步,稍微整理一下凌乱的心绪。
才走了不几步呢,花儿进来回报,面有诧异之色,“惠妃娘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