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常年都是这个样子,很安静很温柔,很少有特别高兴的时候,但是不高兴的时候也很少,连叹气都叹的很轻,要是想哭,那她就会躲着了。

宣仲安曾以为她很不幸,不幸生在了许家,不幸嫁给了他。

但,她身上的温柔都是真的,安宁也是,夫妻久了,他也才知道,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不幸的。

想努力的事没有去努力,想成为的人没有去成为,那于她才是最大的不幸——但她说她没有,她想努力的,想做到的,都已竭力而为,因此心中皆是坦然,也就没有什么大喜大悲了。

“以前呢?”他又问,“以前你有没有想过,嫁给一个什么人?”

“想过。”

“什么人?”

“嫁给一个知礼懂礼的人。”

“就这样?”

“就这样。”

“是吗?”

许双婉见他不信,微笑不了起来,“这样已经就很不容易了,知礼就已立,知廉耻懂善恶,但说易行难,又有几个能做到的?”

能做到的,就已是圣人了。

“不过,后来又变了。”她又道。

“哦?”

“后来就变成了一个能活下去的,稍微能懂点礼的人就好。”许双婉低头在他的脚背上碰了碰,直起身来欢喜地看着他,“后来嫁了人,就这般想了。”

宣仲安忍了又忍,才把嘴角的笑忍了下去,瞪她:“胡说!休要骗人!”

许双婉起身,拉他,笑着道:“回去睡了。”

宣仲安哼笑了一声,先是没动,后面还是起了身,拉着她回去了。

只是这一夜,他到底没有睡着。

**

观王的事,许双婉交给了她家长公子后,她就暂时没过问了。

过了几天,她听说观王被传不能人事后,也是有点好笑。

但死去的观王妃娘家,还是把女儿嫁给了他。

许双婉知道后,也是笑了笑。

她不是第一个为家族牺牲的女子,而那位嫁给观王妃的姑娘,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前太子妃的很多话说的都很有道理,可惜,她不是真的那么想的——许双婉很清楚,前太子妃本身就看不起像她这样的女子,觉得她们也不过是个东西。

这厢春闱已经开始要考了,许双婉也收到了很多家邀她去作客的帖子,她挑来挑去,挑了去龚家。

龚夫人知道她要来后,笑得合不拢嘴,跟龚小妹道:“你瞧瞧,还记着我呢。”

龚小妹见她喜上眉梢,连忙道:“那婉姐姐来那天,咱们家多添几个肉菜?”

“几个哪够,”龚夫人白了她一眼,“我下单子,你等会跟你二嫂带人去买齐。”

“您豪气!”龚小妹夸她娘。

龚夫人又白了她一眼,随后又道:“她知道我们家现在怎么个情况罢?”

“知道,您就放心好了。”

“我哪有不放心的?”

龚夫人说归是这般说,但等许双婉那天只带了几个仆从,带了几份小礼来后,这才松了一大口气。

她怕人多,宅子装不下,也怕礼多,等会不好回。

龚家虽穷了,但也不是死皮白赖的人家,哪能一点体面都不讲?

许双婉来了之后,见龚家二嫂都下厨去了,叫采荷也过去帮忙。

龚家现在是有点难,尤其回京把该置办的都置办上后,这下说是一穷二白也不为过了,这还是吏部那位尚书见他家不易,给他家送上了半年的俸薪的结果,要不然,龚侍郎大人上朝进堂办公坐的轿子都没一顶。

龚家的下人倒是还有着不少,都是不肯离东家去的家中老人,也是有七八个,有些在龚家得不了几个钱的,还是走了。

以前龚家的两个护卫,生怕龚大人赶他们走,三大五粗的两个大汉勒紧了裤腰带,每天就只吃两个馍馍,这事被发现后,把龚大人臊得,连龚夫人借此连骂了他半个月,他都不敢嫌夫人噜嗦。

不过,这些人没走,给龚大人抬轿的人就都有了,省的还要去雇,去买,那花销可又要大了。

这厢许双婉一来,也是见龚家家中旧人有不少人都在,她居然都还认得上,也是回首就跟龚夫人道:“居然跟三年前来您家,一点变化也没有,人是旧人,情依旧是旧情。”

这把龚夫人哄得,拉着她的手就舍不得放,眼边满是风霜的妇人笑得眼都眯了起来:“小婉儿啊,你都不知道,得知你要来,我就盼着你来了,就盼着你来给我说几句贴心话,你都不知道小妹儿,成天的跟她爹一样,就说我小气,我一看见她,我眼睛就疼。”

第81章

龚夫人实则是个很风趣的人,面相也很和善,许双婉历来喜欢她,这时候也是微笑道:“哪是如此,上次小妹见我,道这个家是您亲手替他们操劳着,他们才能衣食无忧,皆是您的功劳。”

“诶?”龚夫人往八仙桌那头看去,小妹正在那头煮茶,炉火里的炭有点潮,出来的气不好闻,她们人这才没坐过去。

这厢龚夫人看过小女儿,朝许双婉叹道:“她就没在我跟前说过这好话,成天见的说我小气,也不知道给她开个小灶多炒两个小菜,喂饱她这小馋猫!”

“噗!”小馋猫在那边大笑,“娘,您别老说我,给我留点脸。”

“你还知道害臊呀?”龚夫人白了她一眼,回首见许双婉笑意吟吟地来回看着她们说话,那脸孔上的欢喜是很是轻盈明快,她不禁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叹了一声,道:“过的好罢?”

“很好。”许双婉把另一只也搭了上去,仔细地看着龚夫人比之前多添了几许岁月的痕迹的脸。

长肃近沙漠,夏季炎热,冬季酷寒,龚夫人是比以前老了不少了,连两鬓都已发白,只眼睛,还跟过去一样豁达明亮。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夫人,也很了不起的母亲。

她两子一女,长子正好年华的时候去了,只余一儿一女相伴左右,她跟龚大人四处迁徙为官,嘴里说着嫌弃龚大人,但从没有真正离他而去过,无论富贵贫穷都跟随在了他的身边。

也因此,从不吃花酒的龚大人,在外也毫不避讳跟任何人提起“他此生已得一贤妻,早足矣”之话。

也有人因龚大人的话说些酸话,说他装样,这世上哪有不偷腥的男人,不过日子久了,龚大人还真是如此,这些人就改道说起龚夫人的酸话来了,说她长的丑,说她老相,说她怎么配?

那时候许家人的一些人,也不是没说过龚夫人。

但许双婉一向喜欢龚夫人,她喜欢龚夫人跟龚大人之间的那种相扶相持,荣辱与共,在她看来,夫妻夫妻,就是祸福同享才成夫妻。

“怎么,老了是吗?”龚夫人这时候笑道,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山狼县的风沙太大了,她也是年纪大了不如以前精细了,顾不上收拾那张脸,整日就忙着操劳日子去了,来了京里又当回了侍郎夫人,又得跟官眷们打些交道,这又才修饰起自己来。

“不是,”许双婉笑着摇头,“就是我看您的眼睛,还跟过去一样好看,明亮有神,一时之间就不免多看了两眼。”

龚夫人“哎哟”了一声,握着她的手就更不想放了:“小婉儿,伯娘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能就这么着,什么事都不干,听你跟我说一天的话!”

许双婉笑着点头,“那我跟您说一天。”

龚小妹在那边带着丫鬟拿蒲扇扇着火,听着话就道:“我娘可算是等来了她的知音了,难怪人没来,头天就盼着了。”

龚夫人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忙你的,没你说话的地儿。”

说着松开了许双婉的手,让许双婉喝茶。

许双婉这次没带什么大礼来,穿的也是寻常在家时候穿的,这上门来做客,这让主人不为难心里舒坦才是最要紧的,上次小妹话里的意思她也是听明白了,龚家可能因为前去长肃之事,家境这一两年都缓不过来。

但她也不是什么都没准备就来的,这时候跟龚夫人也是问起了龚二哥的情况:“我上次听小妹说,龚二哥这次也要去进贡院考试?”

龚夫人点头,“还有我女婿,就是小妹的夫君,其实他早就能成事了,之前他也是能当官的,这不,就是承的他爹的县官,为此他还拿出了大半的家财打点了一番,哪想当时我们家一过去,他到手的县官就没了。”

“没少跟我们家恶斗!”小妹又忍不住插嘴。

龚夫人朝她摇摇头,跟许双婉道,“不打不相识,当初哪想到,这两人最后成事了,还变成亲家了。”

“他姓陈,耳东陈,就是脾气啊,稍微有点倔…”

“不是一般倔,是条倔牛!”小妹抓紧时机补充。

“龚小妹,别以为今儿你婉姐姐来了我就不敢揍你,我再跟你说一次,我说话,不要插嘴!”龚夫人火了!

“您说,您说。”龚小妹跟她哈腰作揖。

龚夫人忍不住狠狠瞪了她一眼,回头跟许双婉道:“接着说啊?”

“您说。”

龚夫人道:“你龚伯伯不是在吏部当差嘛,那吏部尚书就觉得小妹夫君是个好苗子,想把他调进吏部当差,说是去金部那边当个入库的正员,这是个好差事啊,吏部哪是人想进就能进的?可这心高气傲的,非觉得这是走的他岳父的后门才进的吏部,这不,好好的金部不去,非要再进考场。”

“诶呀,娘,他想考就让他考呗。”小妹不以为然,又插嘴了。

“你懂什么?”龚夫人瞪她。

“又是这句话。”又是你懂什么?小妹嘟囔,不知道这句话她娘是不是打算说到她也当娘,当祖母的那天?

她敢发誓,她娘绝对能。

“我听来,这小妹夫郎是个有才的?”许双婉这时候道。

“是个有才的。”龚夫人顾不上说小妹,非常肯定地道,一点也不嫌弃女婿了。

许双婉笑了起来:“那您就放心罢,有才到哪都有路。”

她想了想,轻声道:“京中正是缺人之际,朝廷上也是有些被查办的还没填补上去…”

其中有一半,还是她夫郎杀的。

“那?”龚夫人忙靠近了她。

“这有了功名,可能到时候的余地就要更大点,您说是不是?”

“我看是。”龚夫人若有所思。

小妹这时候也挥退了丫鬟出去,走过来了,坐在许双婉边上。

“我爹也是这个说法,”龚小妹这时候也道,“就是他也说今年春闱晚了,来京的多了很多来历不凡的人,还有好多是不用考都能当官的,我二哥和彬哥不一定能中。”

“也不一定,你们应该知道,六部这次要在这些考员当中选人才是罢?”

“听我爹说了。”

“不止如此,”许双婉时这次声音放得很轻,“听说京城周边的三州,各地的县官都要换一茬,之前这些人当中有不少人帮着那位谋反,私自做点了不太见得了光的事,当时清算了一些下来,但有一些为着不伤根本就放下了,这一次,说是要换…”

龚夫人当即就站了起来,朝门边走去。

外边不远处的厨房嘈杂得很,这边堂屋倒是清静,没什么人。

“娘,我让阿大刚才出去了。”龚小妹喊了她一声。

龚夫人点点头,回过了身。

家里太小就是这点不方便,老担心隔墙有耳。

她回来坐下,跟许双婉道:“你有心了。”

说着就不提这事了,这种事听了一耳朵就是好了,有个消息就行,回头等老龚回来了再跟他商量。

她现在底下就这么一个儿子一个女婿,这要是进六部当个小官,但这一辈子再往上升也是有限,但要是从县官做起,就跟他们家老龚一样,有了政绩,从知县做到知州,再调到朝廷的话,那就是至少是侍郎这个位置起了。

侍郎再往上,只要不出意外,更好升,来日问鼎内阁大臣再拜相,也不是不可能。

再则,她也是看的出来,儿子也好,女婿也好,都是想出去像他们爹一样做点事——他们不需要当个多好的清官,但有颗为百姓着想的心就够了,就跟他们爹一样,帮一处是一处。

尤其,于她自己而言,这京城边上的几州是儿子女婿最好的去处了,这样逢年过节的,大家只要想见了,赶赶路还能见得着。

这时她若无其事地道:“这饭菜也好了,我看这茶也不煮了,你随我去我们后院看看,我前几天正好跟人换了两株桃花树回来,也不知道养不得养活,你帮我去看看。”

“好。”许双婉笑着点头,也跟着起了身。

她今儿来就是来送消息的,看来这消息送到了,也就行了。

**

许双婉这天从龚家回来,在家呆了一天,就又去了姜家。

她一去,直接被领进了姜大夫人的上房。

姜大夫人见到她来,也是有些讶异,“这段时日不忙?”

“还好。”许双婉与她道。

“来有什么事?”姜家却是忙疯了,就因这四月春闱这事,来了不少从没想过的亲朋戚友投奔,姜家大宅这边是住满了客人,姜家新添的两处新宅也都住满人了。

“是这样的…”许双婉跟大舅母道:“您还记得侯府去了广海州那边的族亲吗?”

“宣容他们?”姜大夫人瞪大了眼,还站了起来。

“怎么?”姜大夫人的口气非常不好,“他们回来,找上门来了?”

“不是这样的,”许双婉忙起身,扶了她坐下来,替她顺了顺胸,“您听我说。”

“赶紧的。”姜大夫人急了。

这宣容这是见侯府好了,又要认祖归宗了?他把宣家的族人一大半,还有剩下的人都接二连三带走后,这都已经是分宗了,他还有脸找上侯府?

“是那边有族人来京里赶考,有一个人来府里打了声招呼,代他们那宗的人跟侯府问了声好,当时人就走了,也没多说什么,长公子也没把这个放在心上,就说随他们去,但父亲那边…”许双婉停了下来。

公爹那边,就接连几天都有些走神了,昨晚一同用膳,还迟疑地问她,是不是要照顾下过来赶考的那些人,尽点心意?

许双婉看的出来,公爹还是想的,很在乎那些人。

但长公子的意思就是不用去管,以后在他那里,遇到广海州的人,他也会公事公办。

父子俩的意思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是想帮是吧?”姜大夫人冷笑,“这才几年啊,他当年因为宣容他们的分宗离去气得大半年下不了床,照顾他们夫妻俩的是谁啊?”

还不是他们姜家!不是宣家那些人!

“那你是怎么想的?”姜大夫人朝外甥媳妇看去,“帮还是不帮?”

“双婉是想,他们也不见得就想让我们帮了,要不然,也不会放下东西就走,连人也没见。”

“哦?”

“我也把这么个意思跟父亲说了,但父亲这几天提不起精神来,我心想着,是不是见一见人,这人没见到,一切都不好说,但见着了,就好说了,您说呢?”

姜大夫人呵呵笑了几声,“他啊…”

许双婉来姜家说这事,就是怕不跟姜家打招呼,伤了姜家的感情。

说起来,这些年要是没有姜家,归德侯府早没了,那分宗出去的宣家人再回京来,怕是想见都见不到归德侯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