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特意寻来的门子比之前的要严谨得多了,主子吩咐一就是一,从不投机取巧,这于许双婉来说,正是好事。
她不需要太聪明太会投机的下人,能听从吩咐,听懂吩咐的就好。
下人心思太多的,侯府也用不起。侯府这当主子的,有心思的常不在家,而没心思的那个,随便说点话就能把她哄住,一闹点事,到头来麻烦的是她。
这初五过去,这新来的几个门子帮许双婉挡了不少事,许双婉这头也跟丈夫说了,让他把这几家人的家人迁到京城来。
宣仲安一听,朝她扬眉:“看来婉婉甚喜为夫这次给你挑的人?”
对他的戏谑,许双婉已能做到脸不红心不跳了,很是淡定地颔首:“自是。”
“那可有赏?可有为夫喜欢的大赏?”
许双婉没料他还有此举,这下淡定不成了,睁着眼瞪了他好一会,见他深深地看着她,那嘴边的笑越来越深,那小脸,蓦然又红了起来。
又是好一番人面艳如桃李,胜过三月桃花的动人景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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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韦正月十五开朝,离开朝之日尚有几天,霍家来了帖子,请宣仲安请去喝宴酒,宣仲安眼看就要上朝了,拿着霍家的帖子看了看,便去了。
这一去,清晨带了满身的酒味和脂粉味回来,回来就倒在了床上。
许双婉站在床边打量了他一番,这次没自己动手,而是请虞娘她们带着小丫鬟替他收拾去了。
她则抱起了望康,去旁边的绣房跟管事娘子吩咐事情去了。
她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来,喜怒皆不显,看起来就跟平时一样。
跟着主子的阿莫站在外屋还没撤,见此,却替长公子捏了把汗。
他一个长随也不好进女主人的屋子,这时也是站在外屋急得挠腮撧耳,过了好一会,才鼓足勇气往少夫人的绣房门边探去。
等到府里的大小管事和管事娘子相继离开了绣房,连老管家屠管家也从门里出来了,见他堵在门口不走,屠申不解:“这是有事?怎么不进去?”
又道:“进去吧,少夫人身边有人。”
采荷和姜娘她们在着,有娘子丫鬟陪着,他进去也能说话。
“诶…”阿莫苦着脸,高出屠管家一大截的壮汉低头,在屠管家说了几句话。
“这,”屠申犹豫了,“这是那什么才回来的?”
从床上爬起才回来的?不至于啊,长公子不是那般不谨慎的人,且看他平时宝贝着少夫人呢,哪至于这般不讲究。
“哪啊哪啊,”阿莫替他的长公子冤枉得慌,“哪什么那什么才回来的,长公子陪那群人说话到天亮,他们不散场,长公子有什么法子?那中间有那歌姬喝多了发酒疯,直往长公子怀里撞,把酒都洒长公子身上了,长公子都发脾气了,可霍小将军替人赔了罪,我们哪能去跟一个歌姬计较啊…”
“所以长公子身上的味就是这般来的…”阿莫伸长脖子,往还没关上的门里喊。
屠申被他喊得都笑了起来,拍了下他的脑门:“瞧你干的好事,让你跟着长公子,怎么这点眼力劲都没有,不知道替长公子,替少夫人拦拦啊?”
阿莫摸着脑门,嗓门依旧很大,很委屈地道:“我也想拦啊,可他们不是大官就是将军尚书侍郎的,我一个下人,怎么拦啊?长公子都没法拦,都生气了你知不知道嘛?”
第57章
“好了,进去跟少夫人好好说吧,你怎么当的跟随。”屠申状似埋怨,实则帮长公子把事情都推阿莫身上去了。
里头,采荷听着,也是瞄了她家姑娘一眼。
只是她姑娘喜怒不明,神色淡淡,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采荷本来还想帮长公子说下话,但偷瞄着姑娘的侧脸的她心里莫名发怂,话到嘴边愣是强咽了回去。
姜娘也是在偷看少夫人,她究竟不是采荷,在少夫人面前当差也不久,这下也是没感觉到什么,便小心翼翼地跟少夫人道:“少夫人,这场面之事,长公子有心要避,也有避不了的时候。”
“嗯。”姜娘是侯府的老人,许双婉便朝她点了点头。
姜娘见她若无其事,这话也是说不下去了。
阿莫这时也进了门来,在请安:“小的见过少夫人,少夫人金安。”
许双婉点点头。
她端坐在首座,玉面秀丽,眼波如那静止的湖水,清澈明亮,但无波动,和她的神色一样,无喜无悲,阿莫抬头看了一眼,竟跟采荷一样,心里也是莫名怂了起来,说话也是疙疙瘩瘩:“我就是,就是来跟您说一说昨夜霍府之宴上的情况的…”
他又瞥了少夫人一眼,见她没有动静,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我们去了才知道,昨晚的夜宴还是霍小将军的生辰宴,来了许多大人,长公子两部的下属也来了不少,还有各门尚书大人也都来了,霍府还请了京里楼里的歌伎来给各位大人献唱,长公子本来要走的,哪想一个两个都拦着他,后来半夜这这这,这就乱了,长公子躲了又躲,还是被人撞上了,不过…”
阿莫说到这,大声了起来:“长公子衣裳被酒弄湿了,霍小将军让他去换,他都没有去,不信您去摸摸,长公子胸前的衣裳都是湿的!”
他说着抬起眼,可怜兮兮地跟少夫人道:“您就去摸摸罢,长公子身体不太好,这身上沾了酒水冻了半夜,都不知道病没病呢。”
他这说了一大通,见坐在首位上的少夫人还是没说话,这也是急了,也不怕不敬,抬起眼就巴巴地看着他们少夫人。
许双婉这时心里确实是没有什么动静。
要说有动静,就是在见到他被扶进来的那一刻,闻到他身上味心口突然“咣噔”的那一下…
就一下,她突然清明了起来。
她出生在许家,有一个见着美婢就要多看两眼的父亲,还有一个长大了也有样学样的长兄,也还有一个不管父亲伤她多少次心,也还是盼着他进自个儿房的母亲。
她见多了她母亲因她父亲流的泪。
也见够了那眼泪下面的卑微。
她也曾因为渴求父亲的疼爱,放低自己去讨求过,那种乞求的感觉着实令她不好受,哪怕到现在,她也记得那种求而不得之下的对自己的失望——当时的她,把自己看得太轻了,轻得就像她是水上的浮萍,没有重量,没人在乎,卑微,且卑贱至极。
而且甚至到了那个地步了,她也没求来她想要的。
就因为尝过这种滋味,她后来对母亲更为爱护,以为自己对母亲好一点,母亲从父亲那受的伤就会少一点。
而事实上呢?没有。
她倾尽所有的相护,在母亲那里,从来就不曾重要过父亲的喜恶,更没重要过父亲喜欢的兄姐,甚至还不如父亲对她随口敷衍的一句虚情假意。
她太明白那种如果不属于她,她就算倾尽所有努力与自尊也得不到,还不如别人任意一句虚情假意的话的感觉了。
所以,在闻到长公子身上的味那一刻,她下意识就松开了去扶他的手的那一刻,她突然从那种自嫁给他那天开始,就沉迷在了被他呵护的迷醉当中清醒了过来。
她当时自己就马上跟自己说,既然发生了,那就解决它,不要逃避,不要假装看不见,更不能哀求掉眼泪。
她的心一下就冷静了起来,与前面见都没见过的那个投奔而来的阿芙夫人带来的那个姑娘的感觉不一样,这次她亲眼见到了,她没允许自己去惊慌失措——只有当时那“咣噔”地一下,她就像被人泼了盆冰水一样,从头冷到脚,冷得她差点没站住脚。
但只那么一下,她就回过神了。
她这也才知道,在见多了母亲对父亲求而不得的乞怜后,她完全没有打算成为一个像她母亲那样的人。
不管她有多喜欢长公子,有多中意他,有多珍惜他对她的好。
她以后还是会成为一个好妻子,好贤内助,但也仅限于此。
她不会放任谁贱踏她的心,哪怕那个人,是他。
遂,这时,她听着阿莫的解释,她一下就被冰水泼冷了下来的心还是没什么感觉。
谎言这种东西,她听多了。
她父亲的那些仆人,为替父亲瞒着他外面养的继室,没少在逼问他们事情的母亲面前指天划地发誓绝没有此人,为了替主子瞒好消息,他们连断子绝孙的咒都敢发;她也眼见过她父亲跟二叔的小妾在假山里偷情,回过头就对她母亲面不改色甜言蜜语的模样…
“少夫人?”她一直没说话,阿莫更为紧张了起来,声音都拔高了。
许双婉回过了神来,站了起来,点点头道:“那我去看看,可莫要病了。”
她施施然地出了门,阿莫有些紧张,见机拉了后面的采荷一下,顾不上男女有别,压着声音就道:“少夫人信了没?我说的都是真的啊。”
“我,我也不知道。”采荷也挺紧张的。
她们姑娘比以前更沉得住气了,她看不透啊。
“那那那?”
那什么那?采荷没理他,见她们姑娘远去了,赶紧小跑着跟上了,只剩感觉很不好的阿莫苦恼地挠着脑袋,嘴里喊着:“我的公子爷啊…”
你快醒醒,快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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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双婉进来后,虞娘已带着小丫鬟们把长公子的衣裳换了,许双婉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让下人把衣裳拿了出去,才抱了望康走了进来。
望康已经醒了,一醒来,看到母亲,就朝她露出了个无牙的甜笑。
许双婉看着他,神色缓和了不少,心里更为平静了起来,转而吩咐了下人去请府里聘请留府的大夫,又让下人去煎姜汤。
她抱着望康坐在火炉那边坐着,看着床这边。
虞娘迅速把床边收拾好,把盆也端出去了,与她道:“少夫人,收拾好了,您过来罢。”
许双婉笑了笑,点头道:“等一会,我在这边喂过望康的奶就过去。”
“诶。”
许双婉没有喂奶,等大夫来把过脉,又等姜汤端来了,她也没过去,只是让虞娘去喂姜汤。
宣仲安喝了些酒,宴会上他又一直醒着在看那些原形毕露,放浪形骇的同僚们,一夜未睡加上点酒意,回家的路上就有些昏沉,换衣时他就知道侍候他的人不是他的人了,也没作声,这时虞娘轻声喊他,他张开了眼,推开了小丫鬟来扶他的手,眼睛往房里看去。
“过来。”他看到了她。
只是他喝多了酒,喉咙有些嘶哑,这时声音也不大。
许双婉在那头也没听出什么来,依旧好声好气地道:“望康饿了,喂过奶我就来,虞娘…”
没等她吩咐虞娘好好侍候公子用姜汤,就听“啪”地一声,只见虞娘的惊呼声当中,她的碗同时掉在了地上,发出了轻脆砰啪的声响。
屋子一下静极了。
侍候的六七个下人,床前的,屋中间的,房门边的,在这刻感觉他们的呼吸都停了。
“过来,”只听长公子声音冷极地道,“别再让我说第三次。”
下人们,尤其是站在床边,没进侯门多久的两个小丫鬟这下闻声哆嗦了起来,饶是虞娘是府里的老人,她这时的心也是全提了起来,当下一句话都没说,手拉着两个小丫鬟,朝旁边的下人使眼神,带着一干人等迅速出了门,甚至都忘了跟少夫人行礼。
“哇?”这下吃着奶的望康,也抬头看向了母亲。
而床上这时没了动静。
许双婉低头看着望康,嘴上发疼时,才发现她把自己的嘴唇都咬破了…
“呀?”望康还不饿,吃了点奶就松开了,看着母亲呀呀了两声。
床上还是没有动静。
许双婉突然站了起来,走向了门边。
她刚走到门边,身后就发出了巨响。
她打开门,忍着心颤,把望康递给了采荷,一句话也没说,迅速关上了门,转过了身。
宣仲安刚爬起来砸了床边桌上的水壶,铜壶还在地上叮叮咣咣地滚动着。
他喘着粗气,眼睛血红,那黑得就像浓墨的眼死死地看着她…
那模样,真是像极了活阎罗。
活阎罗要是出现在这人间,大抵就是这个模样了。
而这时,死死盯着她的他,气息喘的越发地粗咧了起来。
“过来!”
去吧。
在许双婉闭上眼睛往前走的那一刻,他也发出了大吼声。
“你去哪了?”
走出了第一步,第二步就没那么轻松了,许双婉睁开了眼,快步向他而去。
“我把望康抱给采荷她们抱一会。”
“我问你,之前你去哪了?”
“吩咐府里的晨务去了。”
“你离我远点。”突然间,他又嘶吼了一声。
快走到床边的许双婉顿住了足。
而宣仲安这时深吸了口气,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连着几次后,他满头大汗,但他身上那高胀的怒火明显地虚弱了下来,直到他弯下了腰,弯曲着身倒在了床上,他又成了那个虚弱病气的宣长公子。
“过来。”他睁着眼看着她,这时的他身上已没有了此前那通身吃人的气焰,此时,他虚弱不堪,奄奄一息。
许双婉的双眼一下就热了起来,迎着他的眼,她走了过去。
“你怎么了?”宣仲安见她过来了,没等她坐下,就去拉她的手,“怎么就不照顾我了?”
“刚才,刚才…”许双婉忍着眼里的泪,她深吸了口气,才有力气道:“刚才有事去了。”
“你骗我,”宣仲安头疼,他伸手揉着头,试图让脑袋更清楚一些,“你在骗我。”
他再糊涂,也知道。
他们成亲以来,她看似什么都不说,但她从来没这般对待过他,他再晚夜归,她也会等他,拿帕给他擦脸的也是她。
是她,不是什么下人。
她从来没冷落过他。
“嗯。”许双婉别过脸,擦掉了眼里流下的泪,再转过头来,她朝他笑了笑,“你都没告诉我,你是去吃花酒的。”
宣仲安顿了一下,不等他说话,她伸出了手,给他拉起了被子替他盖严实,又坐到了床头,把他的头搬到了腿上,替他揉起了头。
她的手太温暖太温柔了,宣仲安呻吟了一下,感觉冰冷的心口,冰冷的身躯皆渐渐地暖和了起来,他这才感觉到了他的心和他的身体有了人的温度。
“不都是。”他闭着眼,长吐了口气道。
“嗯?”
“那种酒宴,不都是花宴?”宣仲安拉着她的手,放在嘴心吻了吻,方才松开手让她接着替他揉头,嘴里道:“那不是你以前去的那些小姑娘家家才去的吟诗赏花宴,这男人的酒宴,什么时候缺得了陪酒的女伎?”
“你因这个,生气了?”他睁开了眼,从下而上看向了她。
“嗯。”许双婉伸手拦了他的眼,才答。
“没碰,太脏了。”宣仲安由着她,没有血色的双唇慢慢地一张一合,“她们不是你。”
不是他的婉姬。
“嗯。”这一次,许双婉也只应了一声,只是应声过后,顾不上眼泪会掉在他的脸上,她低下了头,在他额头上轻轻地落了一吻。
那泪,烫得她手下宣仲安的眼闭了闭,他笑了起来,有些无可奈何地道:“还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