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芳摇了摇头,似乎想将什么荒谬的念头从脑中驱走:“此话从何说起?鬼缠铃明明是杨管家,他自己也已经承认了。”

“是承认了,为了保全你而承认的。”云寄桑叹道,“哑仆和梁樨登是杨世贞杀的不假,但也仅此而已。而且他杀这两人的目的就是为了掩护你。因为你是苏尼,而他是毕摩,同根同源,都是罗罗的法师。我想,就是师娘你也想不到他竟然是毕摩吧?他当初投入魏府时一定没有告诉你,怕的就是有这一天。”

“你胡说些什么,我一个弱女子,怎杀得了人?”谢清芳恬淡地反问道。

“鬼缠铃杀人一向只用铃声,何尝用过蛮力?”云寄桑反驳道。

“可是,鬼缠铃总得会武功吧?朱长明死的那个地方你也看了,恐怕只有会轻功的人才能飞过雪地去杀人吧?”谢清芳依旧不以为意地笑着,似乎根本没将云寄桑的话放在心上,而是在和一个满脑袋胡思乱想的孩子开着玩笑。

云寄桑点了点头,叹道:“不错,当初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不只是我,恐怕当时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其实,要不留痕迹地越过那片雪地根本不需要什么轻功,只需要把自己的脚印掩藏起来,而这,用一个简单而巧妙的方法就足够了。”

“幼清是想说,我是踩着长明的脚印走过去,再倒退回来的?”谢清芳好笑地问。

“不,当然不是这样。王延思是个经验丰富的捕头,这样的小花招他一眼就看得出来。所以,你用了一个更加巧妙的方法,而且,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

谢清芳脸色微微一变:“哦,那是什么?”

“记得当初鱼真人曾经和我说过,她曾经见你在当晚提着一个布袋,而后来我在铿然居也看到了那个白色的布袋,而奥妙就在那个布袋里。”云寄桑肯定地道。

“怎么,幼清从布袋里找到了什么不成?”谢清芳淡淡地问。

云寄桑摇头道:“恰恰相反,我什么都没有找到,除了几片梧桐叶的碎片。”

“那又能说明什么?”谢清芳轻松地问。

“说明了很多。梧桐树只有铿然居的院子里面有,现在又是深冬,什么地方才能含有梧桐叶的碎片呢?”云寄桑俯身,轻轻地从地上捞起一掬琼屑,“答案就是它,雪,铿然居院子里的雪。”说完,他松开手,任那掬白雪散落在地上。

谢清芳神色淡然地望着他。

“为什么袋子里要有雪呢?也很简单,你要用它去填平你经过那片雪地时留下的脚印!”云寄桑的目光突然如出鞘的剑一般锐利,“朱长明死的那夜正是天降大雪,你先是在铿然居用布袋装雪,又在雪中来到朱长明的房中,杀了他。随即一边沿着原来的脚印退走,一边用袋子里的雪将脚印填平。这样不过片刻工夫,大雪就完全把你原来的脚印覆盖了,而且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真是巧妙!”云寄桑赞许道,随即又向谢清芳道,“我说得没错吧,师娘?”

谢清芳听后却不见慌乱,反倒又笑了起来:“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只不过不只是我,人人都能用啊。而且那袋子我当初打扫院子时曾经盛过落叶,留下叶片也是再普通不过。况且,我和长明无冤无仇,我又是他的师娘,为何要杀他?”

“的确,师娘说得没错,这个法子谁都能做到。别人能,师娘也能。不过这样一来,轻功就不再是凶手必须会的了。至于长明……”云寄桑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在她面前一晃,“你虽然对他无仇,但是他对你有爱!”

谢清芳凝目望去,只见那张纸上却是一首残诗:

〖不似慧兰羡花间,恰如朝云伴堂前;

獾狼獐鹿不同老,度母吉祥总解禅。

经卷难执荒唐戏,舞衫还看旧时颜;

凤台乘凫三山去,同作高唐……〗

云寄桑缓缓道:“这首诗是长明被害前所作。当时我只看了眼熟,并未真正明白其中的意思。长明的诗中第一句中的花间就是温飞卿的《花间集》,慧兰则是鱼玄机的俗名,指的就是温庭筠和鱼玄机相互倾慕的典故。当时我还以为和鱼真人有关,于是便忽视了那朝云的含义。只是昨天才突然明白,这首诗正是和韵了苏轼的朝云诗!”说着缓缓道,“王朝云作为苏轼的小妾,陪伴他多年,在他落魄之时,身边妻妾散尽,只有她一个人无怨无悔地陪着他。所以苏轼才以诗致谢。”说着吟道: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元;

阿奴络秀不同老,无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板旧姻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云雨仙。”

吟完,他长叹了一声,望着面无表情的谢清芳道:“其实,我早该看出来的,鱼玄机和温庭筠,王朝云和苏轼都是忘年相恋,正与你和师父的感情相似。第二句里,獾郎是王安石的小字,獐鹿则指的是他的爱子王雱,王雱小时就曾经以‘鹿边为獐,獐边为鹿’来辨认獐鹿而闻名天下。这一句,指的怕正是继儒兄和老师的关系,因为王雱和继儒兄一样,同样为父亲看重却英年早逝。这后半句就太过耐人寻味了。度母是藏密中解救灾难的女神,这里指的怕就是师娘你了。而吉祥恐怕就是大吉祥天,藏密中主生死、病瘟、善恶的神,同时,也是出了名的欢喜女神!凤台,指的是萧史弄玉乘龙引凤的典故,他不用凤凰鸾鸟而用一个凫字,正是因为‘凫’字上为‘鸟’,下‘几’如窠,鸟不在窠乃是换窠之兆,‘几’又可看成‘凤’字,鸟居于凤上,意为颠鸾倒凤!再看看这诗中的最后三个字,很明显,就如同第二句结尾的‘总解禅’三字,应该和苏轼诗中的最后一句同是‘云雨仙’三字!长明这诗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他居心叵测,竟然一心想向师娘你求欢!好一个不知廉耻的混账!”云寄桑怒道。

谢清芳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就算他有这心思,可我只须不去理睬他也就是了,又何必非要致他于死地呢?”

“因为他用老师患了癫狂这件事来威胁你!”云寄桑一字一顿地道,“这些年来,在镇上摇铃而行的怕不是什么鬼缠铃,而是老师吧?”

谢清芳终于色变。

“我刚到魏府的那个晚上,明欢看到的鬼影恐怕就是老师,他犯了癫狂后到处乱跑被明欢看到,随后又被另一个人看到,那就是朱长明!难怪我那天晚上遇到他时,他的神色会那样不自然。”云寄桑撇了撇嘴,“更为可恶的是,第二天的茶会上,他竟然公然用这件事来威胁你!这才是你要杀他的原因!”

“笑话,茶会时你也在场,我连话也没有和他说上一句,他何曾威胁我了?”谢清芳神色不自然地道。

“威胁你的,正是他作的那首词!我当时就奇怪,为何以他的诗才,竟然作出那样一首不伦不类的茶词。我现在才明白,那首词里面隐藏的深意。‘昨夜斗茶堂东,刘叟一路无踪。不生不灭自痴行,忍看故影惊鸿。壮志空余寥落,意气徒恨初衷,问谁三载向西风,不与梨花同梦。’这刘叟我一直不明白指的是谁,直到昨夜才想起,老师说过,后唐李存勗为了教训皇后,曾扮成国丈刘叟,持杖摇铃而行。李存勗和老师的小字都是‘亚子’,所以这摇铃而行的刘叟指的正是老师!因为李存勗和老师的小字一样,老师平时多和我们谈起他的事迹,所以这个典故别人也许不知,师娘却一定知道。不生不灭自痴行,指的自然是老师得了癫狂的事。问谁三载向西风,不与梨花同梦。哼,这就是明显的表白心迹了。如此种种,说他不是在威胁,有谁会信?”云寄桑越说心中越是愤怒,恨朱长明的荒唐,也恨他的不争气。

“不过是牵强附会而已。可称刘叟的典故多了,谁知他用的是哪个?说了这许多,一切不过都是你凭空推测而已,半点儿真凭实据也没有。”谢清芳恢复了镇静,冷声道。

云寄桑似乎早料到她要这样说,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师娘可知那脚印的方法我是如何发现的?”

“不知。”谢清芳木然回答。

“师娘请随我来。”说着,他突然离开青石小路,向雪地中走去。

谢清芳一愣,咬了咬牙,跟了过去。

走了片刻,她这才发现前面不远处就是朱长明遇害的那间屋子,不由停下了脚步。

这时,云寄桑也停下,站住雪地上遥遥望着那间房子。

“这里不错,看得很清楚。”他转过身来,向谢清芳道,“昨天我看到明欢跟着师姐走,才发现了一件极普通也非常容易忽略的事。”说着,他指着自己身后的脚印道,“这是我的脚印……”又指着谢清芳的脚印,“这是师娘你的脚印。师娘,你可曾看出什么?”

第十章 曲终

谢清芳转身向自己的脚印望去,只见她自己的脚印和云寄桑的脚印在深深的积雪中纠缠在一起,绵延成长长的一行。

“看出来了吧,师娘你是踩着我的脚印在走。因为雪很深,这样走就会容易一些。你再看看长明死后那天早上你的脚印!”说着,云寄桑向那间房子的方向一指。

大雪中,两排通向那间房子的脚印清晰地分开,相距甚远。

“普通人都会在这样的大雪中踩着别人的足迹走。而你却没有!为什么?就因为你想让别人认为那场大雪中只有朱长明自己曾踏雪而过,在雪地上留下脚印!只有这样,才会让人相信鬼缠铃是一个武功高手,而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我说得没错吧,师娘?”他紧盯着谢清芳道。

谢清芳的嘴唇蠕动了两下,微弱地道:“那也说明不了什么。那天雪下得好,我心中欢喜,临时起了踏雪压琼的念头,也是有的。那天有时间和机会用这个法子杀朱长明的人很多。我可以,别人一样也可以。而子通死的时候,我却正和卓女侠在一起,根本没时间去杀他。”

“说得好,子通的尸体被发现时,木屋内水汽弥漫,桶内水温尚高,从这点上看,他被杀是在一炷香之内。而当时师娘刚刚从师姐那里离开,随后又遇到了我,期间只隔了短短的半刻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要绕到小木屋杀人,再将那许多的鬼铃挂好,的确是不可能。”云寄桑低着头在雪地上慢慢踱着,在雪中踩出了一个椭圆的大圈:“只是,子通真的是在一刻钟内被杀的吗?”他停下了脚步,抬起头,“还是凶手在故弄玄虚,布置圈套?”

他想了想,摇摇头,又继续踱了起来:“如果是凶手布置的圈套,那子通就是早在一刻钟之前就已经遇害了。这样,凶手就可以有时间从容地将那些鬼铃挂满木屋了。可那些热气腾腾的水汽和木桶中的热水又如何解释?那他又是如何做到让那水在寒冷的冬夜里保持不凉的?亦或是,他想办法在短短的时间内又让那水热了起来?”

说着,云寄桑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铃铛,轻轻摇了摇,铃铛发出怪异的声音,他继续道,“这个铃铛是我从木屋的地上拾到的。昨天明欢说它上面的鬼脸在哭,我这才发现这个铃铛和其他的鬼铃有些不同,不仅鬼面的表情不同,就连声音都有些不一样。不只是它,今天早上我看了一下,木屋内地上的那些铃铛或多或少都有些类似。这是为什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因为某种原因,让这些铃铛产生了微弱的变形,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他望着谢清芳道。

大雪中,这美丽的女子静静地站着,脸色苍白如雪。见他望过来,却又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为什么不呢?说吧。”

“那是很简单的过程。那天晚上你离开铿然居,来到木屋杀了陈子通后,用了很多时间将那些铃铛挂好。又用铜线之类的东西穿了很多鬼铃放置在炭火之上,随即离开,去了师姐那里。呆了半个时辰左右后又离开,赶回木屋,将那些已经烧得通红的铜铃扔入木桶的水中。”他轻轻摇了摇头,“只一瞬间,木桶内的水温便重新高了起来。而且木屋内水汽弥漫,完全是一副子通沐浴没多久的样子。然后你再解开铜线,将那些铜铃扔到地上,迅速离开。为了方便和不被人发现,你穿了墨绿的衣裙,还故意将灯笼忘在了师姐那里。我说得没错吧?”

“依旧是空口无凭。”谢清芳淡淡地道。

“证据当然有……杨世贞曾经说过,他在偏房里看到你提着灯笼出去,却没敢和你说话。其实,他在说谎,因为老师怕着火,铿然居的灯笼一向就是放置在偏房里的。他既然在偏房里,怎么会不和你见面?说明他到铿然居时,你早已离去了。这是其一……”云寄桑呵了口气,看着自己呼出的水汽在风中迅速消散,随即长叹一声,继续道,“其二,那天夜里,我看到你时,你正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我当时以为你是孩子气地在玩雪,现在想来,只怕是你的手在作案时匆忙中被铜线烫伤了,这才抓雪止痛。你当时执意要借我的灯笼来提,就是想借握住灯笼的机会掩盖手上的伤口。而第二天斋醮时,你又戴了羔皮手套,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师娘,如果真的不是你杀了子通,那你的手上应当没有伤疤才是。这样的话,能张开你的手,让学生看看么?”

谢清芳这一次沉默了许久,然后,她抬起右手,向着阳光小心翼翼地轻轻张开,仿佛托着一只透明的花朵。

阳光的照耀下,一道细长疤痕丑陋地贯穿了她凝脂似的掌心。

“很难看吧?”谢清芳眯起秀目,看着自己的手掌。

云寄桑没有回答,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

“没有我的心难看,那里的伤口更多,丑陋得像鬼魅的脸。”谢清芳对着自己的手掌喃喃地道,然后将手放下,向云寄桑一笑,“师娘已经陪你走了一阵了,现在幼清能陪我走走吗?”

云寄桑默默点头。

两人无声地离开朱长明的屋子,向远方走去。

“我的父亲是汉人,母亲则是罗罗人,也就是你们说的罗罗。很小的时候,父亲便离开了我们,一去多年,没有回音。因为我是汉人的孩子,寨子里的人便都说我是鬼怪,用石块丢我,寨子里的孩子更是合伙欺负我,所以我小时候真的是一个朋友都没有。我是母亲带大的,也是她给了我这个法铃,教会了我铃音摄魂之术。在夜晚用特殊的手法摇动法铃,便可以让人产生最可怕的幻觉,甚至恐惧至死。我知道,她是怕自己去世后,留下我一个人无依无靠,所以留下它作为防身之技。只是她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会用它来杀人。不只是她,那时就连我自己也不会想到,甚至,到现在我还是有些难以置信。那些事,真的是我做的吗?”谢清芳喃喃自语道,神情迷茫,随即自嘲地一笑,“是的,那些都是我做的。不做不行啊,幼清……”她叹息着低下了头,“如果老爷疯了的事情被别人知道,那他就被毁掉了。他会成为儒林的罪人,世人的笑柄,这对一向注重清誉的他来说,比杀了他还难受。所以,为了我的夫君,这世上我最爱的人,我把自己变成了鬼一样可怕凶残的女子……”她的声音是那样微弱,却又那样坚定。

“难道没有别的方法了吗?难道真的非要杀人不可吗?”云寄桑忍不住大声质问道。

谢清芳的脸上露出淡淡的苦涩:“继儒去世后,老爷病得非常厉害。到现在我还记得他那时的样子,那完全不是平日里那个慈祥多情的老爷了。他更像是一个入魔的疯子,整日里和死去的继儒说话,任何人打断他都会发狂,甚至揍人,你能想象我被他揪住头发拼命殴打,辱骂,甚至往桌子上撞的样子吗?”

云寄桑沉默了,心中一片冰寒。

“他醒来的时候,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了。看到我还会关心地问我怎么了,脸怎么伤了,我只能笑着说不小心撞到了。你知道心中痛苦绝望却还要强颜欢笑的滋味吗,幼清?”她的脸上依旧挂着恬淡的微笑,但云寄桑从那微笑中读出的悲伤却是那样的深重。

他可以想象她这些年的艰辛和苦难,那种日夜徘徊在心理崩溃边缘的滋味,他也曾经体会过。在那血与火交织的战场上,他不得不用最冷酷的心作出决断,让一个又一个无辜的生命走向死亡。

“这间石屋,便是继儒死去的地方……”谢清芳指着前面轻声道。

云寄桑抬起头,才发现他们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到了后花园那个荒芜的院子前。谢清芳此刻所指的,正是那座被烧得一片狼藉的石屋。

“继儒兄得的……是麻风吗?”云寄桑低声问道。

“幼清是如何晓得的?”

“我在老师的书房看到了他悼念继儒兄的那首诗:

爱子方弱冠,少年英如烛。

夭促难长燃,亡之命矣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