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叶封侯收了一半定金、接受任务转身离去的背影,佟子昂这样放心地想。他仿佛看到了苏碧娥的尸体正被叶封侯抛下山崖毁尸灭迹,也仿佛看到了吏部的擢升文书正向他飞来。
但是他一定做梦也没想到,叶封侯的这次刺杀行动,居然又没有成功……
6
“……如果不是要为爹伸冤报仇,我、我真恨不得一剑杀了你。”
秦月盯着母亲苏碧娥,眼睛里闪烁着寒冷的冰花,但与第一次说出这句话时相比,双眸中已少了些杀气,多了几分怨恨与无奈。
“月儿,你、你杀了我吧。”
苏碧娥听完她含泪的叙述,呆了半晌,忽然扑将上来,抢过她手中的长剑,就要往自己脖颈中抹去。
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离家之后,家里竟然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而这场惨剧,归根结底全是由她而起。此时此际,她得知真相,除了以死谢罪,又还能怎样?
秦月急忙抢上一步,夺下她手中的长剑,瞪着她怒道:“你想干什么?到了现在,你还嫌死的人不够多么?”
苏碧娥面有愧色,低下头,泪也流了下来,惴惴地道:“那、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呢?”
秦月道:“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尽快回到青阳。只要你在青阳街头一露面,全城的老百姓就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到了那时,佟子昂想瞒也瞒不住了。消息一旦传出,根本不用咱们拿着状纸上告,只等皇上钦差的巡按御史韦大人一到,佟子昂就非得丢官不可。然后咱们再联合冯掌柜等人上京告御状,一定要告到这个狗官掉脑袋不可。”
苏碧娥点头道:“对,你爹,还有你爷爷奶奶,可不能白死,咱们一定要告倒这个狗官。咱们别在这儿多耽搁了,这就起程赶紧回青阳去吧。”
秦月拉住她道:“咱们自然是要赶回去的,但是不能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有些事并不是咱们想快就快得了的,有些路也不是咱们想走就走得了的。”
苏碧娥扭头看着她,道:“你的意思是说……”
秦月皱眉道:“你刚才也看到了,那个‘一剑封喉’叶封侯的武功高深莫测,剑法变化多端,身手绝不输于我,但他为什么会突然罢手而去,轻易放过咱们呢?”
苏碧娥睁大眼睛瞧着她,等着她往下说。
秦月看了母亲一眼,接着道:“佟子昂这狗官一向心狠手辣、老奸巨猾,不达目的绝不罢手,他绝不会就这么轻易让咱们回去青阳的。”
苏碧娥小心地问:“你是说刚才那个叶封侯是诈败,后面还有许多看不见的陷阱在等着咱们?”
秦月道:“不管怎样,佟子昂绝不会就此罢手,坐以待毙,那个姓叶的一定会卷土再来。如果下次再遇上这个亡命杀手,那咱们娘俩就不会这么幸运了。”
苏碧娥跟女儿说了这么多话,秦月一直对她心怀怨恨之情,对她的称呼也是“你”呀“你”的,直到此刻,才从她嘴里吐出一个“娘”字来,她心中一动,知道女儿已经暗暗谅解了她,不由大感欣慰,亲热地拉起她的手道:“月月,娘知道你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姑娘,你说该怎么办,娘都听你的。”
秦月皱眉想了片刻,正无计可施,忽地在她脸上瞧了两眼,拍手喜道:“有了,咱们娘俩长得这么像,不如让我乔装成你的模样,留下来与佟子昂及叶封侯等人周旋,你却打扮成一位老婆婆,悄悄潜回青阳府。他们料定你会从五云桥坐船顺江而下,去往青阳,一定在水路上设好了埋伏。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这条水路由我来走。你可以乘马车走旱路,由五云桥南门出镇,经郁孤台再到青阳城,最多也就大半天路程。”
苏碧娥点头道:“这个办法不错,可是这样一来,你岂不是太危险了?”
秦月轻蔑一笑道:“你放心,我的武功虽不如叶封侯,但他想杀我,却还没那么容易。等我计算好时间,料定你已安然到达青阳之后,就会甩掉他们,赶回去跟你会合。”
苏碧娥又担心地问:“那我一个人到了青阳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秦月想了想,叹了口气道:“你到青阳之后,就去苏家大宅找舅舅苏碧城吧。如今之际,也只有他能帮助咱们了。”
苏碧娥吃了一惊,道:“找他?不就是他告倒你爹爹的吗?”
秦月道:“我想舅舅看见你活着回来,就会明白他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如果他还有点儿良心,就一定会出面帮助咱们秦家翻案脱罪的。”
“可是……”苏碧娥还是有些担心,犹豫着正想说话,秦月把头伸出窗外看了看天色,道:“好了,天色不早了,就这么决定了,咱们别多耽搁了,快去化装准备吧,天一亮就分头出发。”
苏碧娥看她一眼,见她心意已决,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
就在苏碧娥住宿的客房的隔壁,住着一位从上犹方向来的、途经五云桥欲北上万安县寻亲的李姑娘。这位李姑娘比秦月大三岁,但身高体形各方面却跟秦月差不多。
秦月找到这位李姑娘,给了她十两银子,请她明天早上离开客栈的时候,穿上自己给她的这套漂亮的黑裙子,戴上这顶四周垂着遮挡尘土的黑纱巾的斗篷,只要保证在太阳落山之前不要取下来就可以了。
李姑娘见这个要求并不过分,而且自己前天遭遇了一次小偷,身上携带的银两正好不够用,便高兴地答应了她。
天刚一亮,李姑娘就依照她的吩咐身着黑衣头戴斗篷,离开客栈,北上而去。稍后,秦月也换上母亲的衣服,化装成母亲的模样,挽着母亲的包袱,不慌不忙地去往长江码头,准备坐船南下。
依照秦月事先的计划,已经化装成一位乡下婆婆的苏碧娥又在客栈里待了半个时辰,这才颤颤巍巍地离开客栈,到外面街上雇了一辆马车,告诉车夫,她要去郁孤台走亲戚。车夫拿了车资,二话不说,赶着马车就出了五云桥,走上了一条南下的官道。
秦月着母亲的装束,故意把脚步放得慢些,刚一走出小镇,就感觉到自己被人盯上了,她一面在心中暗自好笑,一面装出一副茫然不知的样子,径直往长江码头走去。
码头上,已经泊了一排待客的乌篷船。
秦月走下码头,挑了一艘干净的小船。
那船夫是个五十来岁的汉子,皮肤黝黑,打着赤足,挽着衣袖,脸上带着谦卑的笑意,问她要去哪里。
秦月说去青阳,又问要什么价钱?
船夫说二两银子,秦月一面留心察看四周情形,一面故意装出一副嫌他价格太高的样子,说顺风顺水,怎么还这么贵?经过一阵讨价还价,最终讲好了给一两银子。
秦月跳上小船,到船舱里坐下。
船夫吆喝道:“开船啰。”竹篙一撑,那船便离岸而去。
秦月留心一瞧,这船夫虽然手脚利索,有些力气,但看起来并不会武功,应该不是佟子昂派来的人,这才略略放心。
这一带靠近集镇,所以江面上船来舟往,十分热闹。
秦月估计佟子昂的人再目无王法也不敢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明火执仗、公然行凶,所以便放心地靠在船舱里闭目养神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船离开码头已经很远了,江面上渐渐安静下来,偶尔有一两艘小船交错之过。
为了尽量给母亲多争取一些时间,秦月吩咐船夫撑得慢些,只要能赶在天黑之前到达青阳就行。
午牌时分,船到储潭码头,去青阳的路途已经走完一半。
秦月请船夫上岸一起吃罢午饭,然后再回到船上,继续向下游行去。
刚刚驶出码头二三里路远,船夫忽然慌里慌张地跑进船舱道:“娘子,不好了,后面有一艘船似乎一直在跟着咱们。”
“哦?快让我看看。”
秦月走到船尾,顺着船夫的手指往后面一瞧,只见数十丈开外的江面上,正有一叶扁舟,跟在自己船后缓缓驶来。
站在船头撑船的是一个穿黑色长衫的汉子,个子高高的,戴着一顶斗笠,笠沿压得很低,脸上黑乎乎的一片,根本瞧不清相貌。
她问船夫道:“大叔,你怎么知道他在跟踪咱们?”
船夫撇撇嘴道:“娘子,你也太小瞧我了吧,老汉跑了几十年的船,连这点儿伎俩都识不破吗?其实从五云桥码头一出发,他就跟在咱们屁股后面了,起初我还以为是凑巧同路,也就没太在意,后来我放慢船速他也跟着放慢船速,我想靠边让他走到前边去,他却偏偏不去,就这样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咱们后面。咱们在储潭码头吃饭他也在储潭码头泊船,咱们一上船他又悄悄跟了上来。这不是在跟踪咱们是干什么?”
秦月皱皱眉头道:“的确有些奇怪。”
船夫以为遇上了劫道的江洋大盗,脸色早已变了,但见她脸上居然全无惧色,不由暗自奇怪,问道:“娘子,你认识那个人么?”
秦月看了看跟在后面的那一叶扁舟,摇摇头道:“我不认识他,但我知道他的确是在跟踪我们,不过你不用害怕,他要对付的人是我。”
她悄悄按住了衣服里的剑柄,她知道那人一定是佟子昂派来杀她娘的杀手,正欲吩咐船夫将船横在江心,等候那人过来,与他当面一战,却忽然想到,不行,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谁都知道我娘不会武功,我一跟人动手,马上就会被人家识破身份。而现在刚过中午,我娘最多才到郁孤台,一定未入青阳城。如果让佟子昂识穿了我的身份,揣测到了我们的计划,他也还来得及重新派人阻杀我娘。如此一来,咱们的计划可就全盘落空了。此时此刻,我应该以我娘的身份尽量拖延时间,把他们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我这边来,尽量为我娘多争取一些时间,好使她安然进城。
想到此处,她松开剑柄,举目四顾,看见长江两岸种着成片成片的芦苇,极是茂盛,心中一动,有了主意。把手一指,道:“船家,来者不善,快把船摇进那片芦苇荡中躲一躲。”
船夫听她这样一说,更是惊慌起来,急忙偏转船头,把船划进芦苇深处。
7
在芦苇荡中转了几个弯,秦月回头望时,但见芦花遮天蔽日,一望无边,乌篷船隐蔽其间,已极难被人发现。这才小声吩咐船家把船停住,将掌船的竹篙横放在船上,以免弄出水声。
两人站在船头,船夫脸色发白,暗暗叫苦,秦月面色平静,心里却忐忑不安,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可是除了风吹芦苇的沙沙声,其他的却什么也听不到。
过了好大一会儿,秦月有些沉不住气,小心地拿起竹篙拨开一片芦苇,悄悄向外探看,只见江面上空空如也,早已不见了那艘小船和那个诡秘的黑衣人,不由暗自松了口气,正要吩咐船家开船,忽地砰然一响,船身猛然一震,船夫站立不稳,扑通一声掉入江中。
秦月身子一晃,也差点儿摔倒。
急忙回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原来刚才那戴斗笠的黑衣人不知何时已驾着小舟绕到他们身后,并且用那小舟狠狠地撞了一下他们的乌篷船。
秦月脸色一变,心知不妙,急忙后退,站稳身形。只见人影一晃,后面小舟上的黑衣人已跃到她的船上,挡在她跟前。秦月感觉到一股杀气像刀锋一样袭来,她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盯着他颤声道:“你、你是叶封侯?”
黑衣人摘下斗笠,斗笠下的一张脸却仍用一块黑巾蒙着,只露出两只寒光湛然的眼睛在外面,桀桀怪笑道:“苏碧娥,算你还有点儿见识,在下正是‘一剑封喉’叶封侯。昨天晚上有人救你,害得在下杀你的计划功亏一篑,不知你今天的运气是否还有那么好。”呛啷一声,拔出剑来,眼露杀机,向她逼近。
那船夫水性甚好,落水之后扑腾几下,正要游上船来,蓦地瞧见叶封侯手中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剑,直吓得浑身一哆嗦,哪里还敢上船,掉头就朝不远处的岸边游去。
秦月看着叶封侯,故意装出一副战战兢兢胆小害怕的模样,一面往后退去,一面把手伸到背后,悄悄握住了藏在衣服中的剑柄,心里却在犹豫着,不知到底要不要跟他动手。
如果现在就跟他动手,以自己的武功想要脱身并不难,但如此一来,自己的身份马上就会暴露,自己的计划也马上便会被人识破。而此时天色尚早,母亲定然还在去往青阳城的路上,一旦被佟子昂这个狗官惊觉,那母亲立时便会有性命之忧,自己想要为父亲为秦家伸冤报仇,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但是如果不动手,如果不显露自己的武功,面对叶封侯咄咄逼人的气焰,自己岂不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
出手,还是不出手?她在心里犹豫着,手心里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就在这时,寒光一闪,叶封侯的青钢剑已化作一道白虹,直指她胸口。
心念电转,剑势如虹。稍一迟疑,只听扑哧一声,青钢剑已经刺中她胸口。
秦月一声惨呼,顺势向后一倒,身子落入湖中,急速往下沉去。一股浓浓的鲜血立即从水底翻涌上来。
叶封侯立在船边,执剑守候半晌,不见她冒出头来,这才相信她确已毙命江中,沉尸水底。
苏碧娥化装成一个乡下老婆婆,乘马车赶到郁孤台时,已经过了中午时分。
按照事先秦月拟定的计划,她在郁孤台下了马车,将车夫打发走后,再转到另一条街上,重新雇了一辆马车,赶往青阳。
从郁孤台到青阳城,只有不到二十里的路程,马车走得很快,半个时辰便进城了。
苏碧娥让马车在章水河边一条僻静无人的小街上停下,下车之后,她又绕道来到慈云塔。秦家便住在慈云塔下,偌大的一所房子,昔日总能不时听到秦明秦月兄妹俩清脆的笑声,可此时却大门紧闭,寂静无声,房前屋后杂芜丛生,格外凄凉。她在心底深深叹息一声,伤感之余,同时也坚定了为夫伸冤救出儿子,重建家园,以慰丈夫在天之灵的决心。
擦去眼角的泪花,她离开慈云塔后一路向南,来到了梅家坑。
在梅家坑的东面,有一条三里多长的小路,可以通往她娘家苏家大宅的后门口。
她怕佟子昂在城中设有耳目,不敢从前门去见自己的哥哥苏碧城。
好在她熟悉路径,便决定从后门悄悄进去。
走到小路尽头,苏家大宅的后门虚掩着,苏碧娥轻轻推开木门,看见门后的花园里有一个穿青衣的老仆人正在浇花弄草。她认得这位老仆人叫树根,苏家上下都称他为树根叔,是她父亲离京时带回来的花匠,已经在她家侍弄了十几年的花草了。
她站在门口,轻轻叫了一声:“大叔。”
树根叔年纪虽大,耳朵却不背,闻声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锄头,走过来问:“老姐姐,你有啥事?”
一开始苏碧娥担心他会认出自己,所以一直低着头,这时听见他称呼自己为“老姐姐”,才知道他真把自己当成一个乡下老太婆了,心中暗自好笑,嘴里却道:“老哥哥,我是府上的一位远房亲戚,想见一见府上苏碧城苏相公,烦请引个路。”
树根叔上下打量她一眼,诧异道:“既是敝府亲戚,为何不走前门?”
苏碧娥一时答不上来,只得撒了个谎道:“府上大门门槛太高,看门的管事一见咱这一副乡下人打扮,以为是个要饭的,还未上台阶就被轰走了。老哥哥一看就是个面慈心善的人,请你带我去见见苏相公吧。”
树根叔呵呵一笑,道:“这帮嫌贫爱富的兔崽子,看我不告诉苏相公收拾他们。老姐姐,你想见苏相公,就跟我走吧,苏相公这会儿只怕正在书房里用功呢。”
苏碧娥急忙道了谢,跨进门来,跟在树根叔后面,穿过花园,绕过一排下人们居住的房子,走过一道回廊,来到前庭,又拐了几道弯,终于来到书房门口。
树根叔紧走两步,进去禀报一声,回头把门打开一半,让苏碧娥走进去。
书房里靠窗的方向坐着一个人,四十来岁年纪,穿着一件质地讲究的淡蓝色长衫,皮肤白皙,显然是平时注意保养的结果,面容清癯,极有风骨,眼角眉梢透出一种浓浓的书卷气质。
第19章 冤海杀戮(5)
苏碧娥一眼便认出这正是她三年未曾相见的亲哥哥苏碧城,心情激荡之下,忽地抢上两步,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苏碧城大吃一惊,急忙站起身,退后一步,看着她问:“您是……”
苏碧娥看见树根叔站在门口,不便明言,欲言又止,只捋起左手衣袖,抬起手腕在兄长眼前一晃。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只玉镯,正是她成亲时哥哥嫂嫂送给她的结婚礼物。
苏碧城一见之下,宛如大白天看见了鬼魅一般,不但脸色大变,连说话的声音都颤抖起来,睁大眼睛瞪着她道:“啊?你、你是……”
苏碧娥生怕他说漏了嘴,急忙用示意的眼神瞟了瞟站在门口的老仆人树根。
苏碧城急忙挥手把这位老花匠支走了,然后关上门,盯着她颤声问道:“你、你到底是谁?”
苏碧娥急忙取下脸上的装饰,把背也挺直了,露出本来面目,叫道:“哥,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妹妹碧娥呀。”
“碧、碧娥?”苏碧城吓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连话也说不大转了,“你、你不是已经……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苏碧娥道:“我当然是人。”知他一时难以接受,便坐下来将三年前自己情迷心窍跟着周寒山一起离家私奔的经过,向他细细述说了一遍。
苏碧城听了,睁大眼睛吃惊地问:“你、你说的是真的?你真的没死?你、你真是我妹子碧娥?”
苏碧娥认真地点点头,道:“我说的全是真话,哥,真的是你的亲妹子碧娥回来了。”
“真、真的是碧娥回来了?!”苏碧城终于有些相信,坐在椅子上上下打量着她,眼圈一阵发红,向她招招手道,“好妹子,三年没见面了,快过来让哥好好瞧瞧。”
苏碧娥一听他终于相认,心中一阵激动,自己的眼圈也红了,急忙走到他面前,叫了一声:“哥。”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
谁知这一声“哥”刚刚叫出口,苏碧城忽地抬起手臂,叭的一记耳光,重重打在她脸上。她被打得一愣,捂着火辣辣的脸道:“哥,你、你为什么要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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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打你?为什么打你?你应该问问你自己。”
苏碧城忽地从椅子上暴跳起来,扯住她直往一张书柜后面拽去。书柜后面有一道门,推开门,里边是一间正屋,堂上供着一张灵牌,上写着“先考润墨大人之灵位”。
苏碧城喝道:“跪下。”
苏碧娥面对父亲的灵位,双腿一颤,不由自主跪了下去。
苏碧城指着她骂道:“你这贱人,你做出这等失格的事,居然还有脸回来?你怎么不在外面一头撞死算了?”
苏碧娥脸色通红,背流冷汗,双目噙泪,不敢说话。
苏碧城捶胸顿足地道:“你知不知道,我们都以为你被秦聚天杀死了,爹一气之下就撒手人寰,我忍不下这口恶气,将秦聚天告了官,不但害得他被官府砍了头,还害得秦家家破人亡,原来你却、却还丢人现眼地活在世上……唉,老天误我!秦家枉死了三口人,秦明至今尚在狱中,秦月有家不能归,在外四处奔波,至今下落不明,原来这却是一件天大的冤案……我对不起秦聚天,对不起秦家。我苏碧城一辈子读圣贤书,现在却做下这等诬告贤良误人性命的事,你、你叫我还有何面目苟存于世?贱人误我,老天误我!”说至此处,忽然伏地大哭起来。
看见兄长如此悲伤大恸,痛心疾首,苏碧娥不由羞愧交加,心如刀绞,追悔莫及。苏碧城在父亲灵位前哭了一阵,忽地想起什么,竟顾不及擦干眼泪,拽起她便要往门外走去。
苏碧娥吃了一惊,问:“哥,你要带我去哪里?”
苏碧城道:“此事全由你而起,我要即刻带你去知府衙门,请知府大人作主为秦家翻案伸冤。”
苏碧娥急忙挣脱他的手,跺足道:“不行,哥,咱们不能去见佟知府。”
苏碧城奇道:“为什么?难道你不想为秦家洗清冤屈么?”
苏碧娥愤然道:“我正是想要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还秦家一个清白,所以才不能去见佟知府,更不能让他知道我已经回到苏家大宅。”
她见兄长满脸惊疑,便把佟子昂为掩盖真相,保住自己的清官美誉、保住自己的大好前程,而一路派出杀手追杀她,幸得女儿秦月相救才脱得大难,最后母女易容自己才得以逃回家乡见到亲人的事说了一遍。
苏碧城听罢,浓眉一竖,咬牙怒道:“真有此事?这个狗官,为求升官,竟做出这等买凶杀人知法犯法欲盖弥彰的事来,当真可恶至极。事到如今,告官无门,那可如何是好?秦家这桩冤案,可以说全是由我一手造成,当初若不是我真以为你被秦聚天所害而乱了方寸,赴京告状,频频向知府衙门施加压力,又怎么会……唉,事已至此,我又怎么能置之不理呢?不还秦家清白,我苏碧城于心何安?于心何安呀?”
听了兄长这席话,苏碧娥心中感动异常。
她也知道,兄长若真要为秦家翻案,事情彻查下来,他自己也难脱诬告之罪,不但会身败名裂,而且只怕还有坐监的危险,而他对此却全然不顾。
她不由大感欣慰,道:“早上我与秦月分别时她已交代过我,待我回到苏家大宅见到你之后,就暂时在家里住下,不要在外露面,以免被佟子昂警觉,祸及苏家。只等再过几日,巡按御史韦载厚韦大人一到,我便可以出门了。‘秦聚天杀妻案’早已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只要我一现身,‘死人’复活,必然全城轰动,再起风波。到那时就算咱们不告佟子昂的状,巡按御史大人也一定会彻查此事。如此一来,不但可以澄清事实为秦家翻案,而且还可以将佟子昂一并治罪,岂不是一举两得?”
苏碧城点头道:“还是秦月这丫头聪明,这个主意不错,那你就放心在这里住下吧,只等巡按御史一到,咱们便可相机行事。我这就派人去把你出嫁前在家住的房子收拾干净,好让你歇息。你奔波一天,早已饿了吧?我去叫一个靠得住的丫头送些饭菜上来。”
苏碧娥见兄长真心愿意作主帮助秦家翻案伸冤,心中一块巨石这才落地。
其实,在船夫将乌篷船划进芦苇丛中躲避的时候,秦月就已经顺手折了一根空心草藏在身上,所以当她被叶封侯一剑刺入水中之后,便立即趁着水浑浪浊将空心草的一头悄悄伸出了水面,自己潜伏在水底下用嘴含住另一端,那空心草中间是空的,就像一根管子一样,正好可以供她呼吸外面的空气。一来江面浑浊,二来水中芦苇丛生杂草滋蔓,所以叶封侯并未发现。
她虽然胸口中剑,血染江面,但伤势并不足以致命,悄然潜伏在江底,静静地听着从江面传来的水声,过了半晌,听见几声水响,知道叶封侯以为她死于江底,已将小舟荡出了芦苇丛,她才松口气,悄悄把头从水面探出,透过密密匝匝的芦苇,从缝隙中隐约看见叶封侯的小舟靠了岸。
她扒开芦苇,悄无声息地向岸边游近一丈余远。
正在这时,已经弃舟上岸的叶封侯忽然停住脚步,低声冷喝道:“鬼鬼祟祟地躲在那里干什么,快给我滚出来。”
秦月吓了一跳,料想不到自己行事如此小心,却还是被他发现了,心中暗暗叫苦,正要向岸边游去,忽听岸上脚步声响,从一株大树后边闪出一个人来,獐头鼠目,左边衣袖空空荡荡,居然是青阳知府衙门的捕头、佟子昂的心腹走狗姚三。
秦月知道叶封侯并未发现自己,这才放心,露出头来悄然探看,静观其变。
只见叶封侯走近姚三冷冷地道:“姚捕头,是佟知府派你来监视叶某的么?”
姚三被他盯得浑身不舒服,急忙干笑两声道:“叶兄你太多疑了,佟大人怕你一个人应付不来,所以派在下跟在你后面,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并无监视之意。”
叶封侯一边擦拭着剑上的血迹,一边淡淡地道:“原来如此,那就多谢姚捕头的好意了。苏碧娥已经死在我剑下,看来姚捕头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姚三道:“在下亲眼所见,那贱人已被你刺于水中沉尸江底,叶兄干得漂亮,在下这就回青阳知府衙门向佟大人报讯去。这是三千两银票,是佟大人付给叶兄的酬劳,请收下。”说着掏出一沓银票,递到他手中,然后自大树后边牵出一匹马,骑上去说声“告辞”,便打马往青阳府给佟知府报喜去了。
叶封侯手拿银票,看着他纵马离去,忽然哼哼冷笑两声,伸手扯下蒙在脸上的黑布扔在地上。
秦月睁大眼睛瞧着,一见他那张年轻冷峻棱角分明的脸,忽地张大嘴巴,惊得目瞪口呆:怎么会是师父?
秦月的师父姓蒋,名叫蒋剑寒,今年二十八岁,武功出自福建武夷派,单就剑法而论,已是江湖青年一辈中的佼佼者。
蒋剑寒二十岁那年仗剑行走江湖,在广西苍梧县因抱打不平失手误杀一名无赖,被问成死罪。
恰好苏碧城去梧州游玩,路经苍梧,目睹了他抱打不平怒惩无赖的经过,对他这份侠义情怀深感钦佩,正好苍梧县县令宋从玉是他昔年在京时的同窗好友,便代为求情,从轻发落,将死罪改判杖刑一百。
蒋剑寒捡回一条性命,恍如再世为人,发誓要终生追随苏碧城左右,以报救命大恩。
苏碧城虽是一介书生,但在江南士子中极有名望,他料定自己迟早都会被朝廷重用赴京为官,身边有一个懂武功的心腹相随也是一件好事,所以便欣然收留了他。
蒋剑寒来到苏家的那一年,秦月正好十岁。
此时她已随父亲学习了一些基本功,这个平日就喜欢舞刀弄剑渴望得拜名师的小姑娘听舅舅说了蒋剑寒的事迹,又在舅舅家中亲眼看见蒋剑寒与苏家大宅的护院武师切磋武艺时,只三两招便将对手打得落花流水,更是钦羡之至,立即就吵着要拜他为师。
蒋剑寒见她聪明伶俐,根基又好,是个学武的材料,便点头收下了这个小徒弟,一连教了她五年时间的剑术。
但他却不知道,这个比他整整小了十岁的女徒弟,随着年龄渐长,那一颗少女的芳心,竟懵懵懂懂地喜欢上了他这位年轻果敢待人热忱的师父。
三年前,苏碧娥无故失踪,梅家坑惊现无名女尸,秦苏两家因此对簿公堂,秦家惨遭横祸,秦月一气之下跟舅舅一家断绝来往,从此再也未曾见过这位她一直暗暗喜欢着的师父。现在发现受佟子昂收买,前来追杀母亲的江湖杀手一剑封喉,竟然是自己的师父假冒的,她不由大吃一惊,暗暗皱眉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他也与这件事有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