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笑容异常好看,却毫无任何温度,“……汝终至矣。”她说。
“……我是谁?”礼子沉默了一会儿,提出了一个诡异的问题。
“汝是吾。”
“……你是谁?”
“吾是宗像礼子。”少女答道,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盛大的庄严,漆黑的眼睛里浮动着冰冷而锐利的神采,“吾是宗像礼司、吾是能登亲王、吾是奥津岛姬命。吾早已死去,吾尚未出生。汝是吾,而吾却非汝。”
她这么说着的时候,忽然有无数的景象潮水一样涌进她的脑海!
——疯狂跳舞的少女、挂满枝头的勾玉、狐火、明月、战火、发上的折蔓草——
少女的声音依旧在火中回荡。
“吾父与吾母于井前盟誓,吾诞育御神,吾将终结一切,镜与铎必将合一,战争必将断绝。”
“十五年前,吾出生之际,石板弑杀吾此世之母,吞噬吾魂镇于石板,妄图消灭。吾乃荒魂、奇魂与和魂,汝乃吾残留常世之幸魂,汝须与吾合一。离开此地,除此次转生常世之忆,吾将一切前尘尽扫,吾所余者,唯调伏石板,镇压赤王之念矣。”
在少女的声音中,礼子只觉得自己开始慢慢融化。
意识和身体,像是煎锅里的奶油,在少女吟唱一般的叙述里,消融。
她要消失了。礼子想,但是并不害怕,也并不遗憾,不知为何,她清楚的知道,石板上的少女才是自己——或者说,那是比较完整的自己。
那么,当自己与她合一之后,才是真正的自己吧。
有不得不完成的事。
那是已经延续数千年的战争。
镜与铎,神与神,青与赤,海与火。
自己就是为此而生的。
只是不知道,喜欢那个人的心情,会不会留下呢?啊,她刚才说了,常世的记忆都会记得,那么,喜欢尊的记忆,也会被自己所继承吧。
这么想着,礼子的身体化成了一泓青色的光,飞快进入了石板上少女的胸口——就在这一瞬间,整个黑暗的空间轰然崩碎!
细弱的乐声、狂乱的舞蹈在火中闪现,然后是大片青色的光——
有青色的剑在碎裂的空间中出现。它巨大无比,洪水一样的青光从剑上奔涌而出!
少女微笑,身上的火焰锁链化为寸碎——
她向青色的剑伸出手去——
“吾必将胜利,此乃吾两千年来唯一之悲愿——”
少女的声音与她本人,悉数被青色的光芒所吞噬。
走出古实的房间,羽张对站在门口的副手说,等确定古实恢复平静之后,带她到我这里来。
淡岛点头称是,羽张也点点头,也没换下身上的黑色衣冠,避开S4地毯一样的搜索,走向羽张大宅正中,一间小小的,土地神庙一般的五平米见方的神社。
朗子正站在那里等他。
“……伏见小姐没来?”看他一个人过来,朗子皱眉,羽张说她一会儿过来,我们先准备一下。
朗子点点头,也不多话。
羽张走进神社,他轻轻在墙上按了几按,中间的神龛无声滑开,现出一个楼梯口,楼梯口上覆盖着青色的光芒,朗子在穿过光幕的一瞬间,觉得自己穿过了一层厚厚的泥泞的无形铁壁,每一步都万分艰难,明明就是两三步的事,她却行走了接近一刻钟,出了一身透汗。
这就是青王的力量,在他允许的情况下尚且如此困难,如果想妄自穿越,就怕是王也做不到。
穿过光幕,下方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岩室,占地大概有几个足球场大,在楼梯口的一角,有间小小的,看起来是更换衣服用的木室。
第二十章
而石窟的正中央,是一团比之笼罩在楼梯口的光芒更加浓厚的青光,完全看不清里面包裹了什么。
羽张向朗子示意,朗子会意的进入木室,换好衣服出来,是一套朴素的男装。白色的短上衣无袖,用两掌宽的腰带紧紧固定,露出少女姣好的身体曲线,下半身是一条长度到膝盖以下一点的布裤,脚上草履,她那把从不离身的剑,谨慎的别在腰际。
朗子的手腕上缠着白色的布带,她深吸一口气,看向羽张,“我没问题。”
羽张点头,让朗子先休息一会儿。
又过了大概一个小时,羽张对盘膝坐在一边打坐的朗子说了一声,古实来了,朗子点头,慢慢站了起来。
羽张上去把古实接了下来,黑发的少女异常不耐的蹙着纤细的眉,她换了一身简单的衣服,羽张对朗子说,可能要拜托你帮她换衣服。
朗子表示没问题,古实却厌恶的看了她一眼,随即看向羽张,“……你这是什么意思?这里是哪里?”
“……一会儿你就会知道怎么回事,这里是羽张家的灵地,你先换上衣服,我想在这里把礼子叫回来。”
听到礼子两个字,古实冷冷的眯着眼睛看了他片刻,最后冷哼一声,走向木屋。
相对于朗子的干净利落,古实过了好一会儿才换好衣服。
她身上是一袭白色布裙,长及脚面,却只有一条细细的腰带松松拦在腰间,看上去随时会从肩头滑落。胸口的部分已经被朗子尽力拉上,却还是微微敞开。
她头发上带着折蔓草结成的草环,肩带上结着长长一串蔓草,手中握着竹叶。
古实的表情有些古怪,她像是知道了什么,又不能确定,只是看着羽张。
羽张向两个少女点点头,带着他们走向石窟内那团青光。
还没有十分靠近,古实就觉得自己行走在一团橡胶质的空气里,她喘息起来,几乎不能呼吸,羽张一把拉住她的手,她缓解下来,而当羽张向朗子伸手的时候,面色凝重,额头上已经开始见汗的少女沉默着摇了摇头。
在终于靠近青光的时候,羽张还是握住了朗子的手。
“再往前去,不拉住我,是没法前进的。”青王温和地说着,朗子点点头。
三个人就这么慢慢走入了青色的光幕之中——
即便拉着羽张的手,被羽张的力量所保护着,古实依然觉得在光幕中的每一个呼吸都像是在把冰冷的铅水灌进胃里。
她下意识的死死抓住羽张的手,紧到抓破的程度。
每往前一步,就越发难受,她觉得自己正一步步走向最深的海底,而这个海洋里沉浮的全是青色的铅水。
就在古实觉得心脏都难过得爆炸的时候,羽张终于停下了脚步。
古实无法自控的颤抖着,她抬头,滚落的豆大汗珠滴进眼睛,沙沙的疼,古实大口大口的喘息着,视线模糊,却依旧映出了前方的物体。
那是一条石化了的,八头巨蛇,它有数十米长,一层层盘起的身体也有数十米高,拥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压迫感。
八歧大蛇——这个只应出现在神话里的怪物,现在就在古实前面。
它被掩埋在羽张家的大宅之下,被一重一重的圣域所守护。
大蛇八个头颅中最大的那颗正对着她,巨大的阴影把她完全笼罩。
古实只觉得想吐。
羽张又带着她们向前一步,前面是大蛇的正下方,那里没有青光,只有两盏小小的石灯笼,闪着微弱的光,在灯笼之间,非常突兀的,是一个小小的看起来很旧的倒扣的木桶。
踏出青色圣域的一瞬间,呼吸到正常的空气,古实脚下一软,跪倒在地,朗子好些,她一手拄着剑,一手扶着自己的膝盖,微微弯腰调整呼吸,汗水汇到下颌上,大颗大颗的滴到地上。
古实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支起身体,她看着前方,心里想,她终于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在换衣服的时候她就开始怀疑,现在终于确定。
她看向羽张,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这是,天石岩户吧?羽张迅?”
上古神话里,统治高天原的太阳女神天照大御神因其弟素笺鸣尊之故,将自己关在天石岩户内,天下遂失去光明。诸神商议,思金神定策,为了诱她出来,让天宇姬命肩带上挂天香山影蔓草,在发上缠上天之真折蔓草,手持草结天香山之小竹叶,在倒放于天石岩户前的木桶上疯狂起舞,袒露胸膛,衣带散乱,众神喧哗,天照心生好奇,打开天石岩户的一瞬间,被天手力神一把拉出,世界遂恢复如昔。
她这一身,可不就是天宇姬命的打扮?
那么,朗子扮演的是天手力神吧?
她冷笑着擦汗,看着羽张,“我是跳舞的天宇姬命,朗子是天手力神,你就是那个出主意的思金神咯?”
“……不,我是剑。”这么说着,羽张拍拍她的脊背,“你再休息一下,一会儿你站上去,不需要跳舞,我会全面释放能力,你用你的能力看着,看到礼子出现,你就向朗子指示明白么?”
古实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她站在了桶上,站上去的一瞬间,一股古怪的力量随即包围了她,她惊讶的发现,她的能力被无限倍的扩大了。
已经不仅仅是洞见真实,她先是洞见大蛇的内部,然后视线透过大蛇,看到了一片漆黑的荒芜,朗子手上那根光索,就这么无限的向黑暗深处延展。
她的视线像是没有边界,沿着光索快速的延伸,古实知道,那是另外一个世界。
然后,青色的光从她身后涌了过来!顺着她的视线,古实清楚的看到,羽张的力量凝成了王在发挥最大能力时会具现化的青色巨剑,刺入了光索的方向——
第二十一章
刹那之间,黑暗的尽头,她的视线还没有到达的地方,有一点微弱的火光涌了出来,然后她看到一只腕上连着光索,雪白的少女的手,从那里探出。
——如果她现在沉默,礼子就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在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的一瞬间,古实听到自己声音变调,撕心裂肺的大喊:“现在!”
黑色马尾的少女,用力向外拖动蓝色的光索——
宗像礼子逆着青光,从黑暗中跌落出来。
她j□j,只颈子上挂着一条金属的项链,在她跌出来的一瞬,跳了一下红色的光芒,随即平静,就像一条普通的项链一样。
礼子被朗子一把接住,随即身上披上了羽张的外套。
喊出那一声之后,古实觉得嗓子发甜,她咳了几声,果然有鲜血,喊得太用力了。
她歇了一会儿,看向羽张的方向,礼子已经在朗子怀里醒来,她面色苍白,看起来精神不太好,羽张似乎和她说了几句话,她疲惫的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古实并没有凑上去搭话的意思,她喘息着看向礼子,而就在这一瞬间,对方也向她看来——
古实看到了光。
真实之眼的能力还在继续,但是她看到的不再是往常所见的花,而是一团凝成人形的光。
虽然是光,却毫无温度,冰冷而孤高。
不可能,人的真实绝不可能瞬间这样转换!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被朗子拉出来的,并不是礼子。
古实难得呆愣的看着礼子,而对方微微翕合了一下眼睫,便盯着她,挑了下眉,随即慢慢展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容——
古实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浑身发冷,呆立当地。
羽张大宅里有配套完善的医疗设施,黄金之王也在之前就慷慨的出借了自己麾下最精良的医疗团队,礼子、古实和朗子一从神社出来,就被立刻送入看护室,接受检查。
三个人都只是严重的脱力而已,古实和朗子第二天就能下地,礼子比她们多躺了一天,第三天,医生就放了她出来。
着裳式结束,但是宗像家独女的继承仪式,却还没有完成——宗像家所奉祀的,本来就是天照大御神与素笺鸣尊于天之真名井旁盟誓而生的宗像三女神。
宗像的血脉,只有流淌在女性体内,才是最贵的神之血脉。
父亲看望了礼子,吩咐了几句,说她既然没事,就立刻准备继承仪式,礼子应下,回到了羽张大宅内,属于自己的房间。
北对屋,按照古礼,只有正室夫人才能住在这里,“礼子”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却被她注意到了。
在关门的刹那,礼子面孔上平静的表情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锋利又骄傲,偏偏又显出一点游刃意味的笑容。
她背着手,踢掉室内鞋,赤脚踩在纯白的羊毛地毯上,她像是巡视自己的领地一样,慢慢的走了一圈,她拉上窗帘,黄昏时分的光透过软薄的窗帘,显出一种温润如油画一般的光泽。
礼子站在更衣室等身高的穿衣镜前,她慢慢的,一件一件脱掉身上的衣服。
镜子中是十五岁少女轻盈纤细,异常白皙而纤丽的身体。
她伸手,抵住镜子,镜子里j□j的少女也是一样的动作。
指尖出来的触感,沁入肌理,应该就是光滑与冰冷吧。
这就是她的身体,久违了十五年的,她的身体。
她已经完全吸收了“宗像礼子”的一切记忆,只是,没有真实感。
风的感觉、光的感觉、冷和热、羊毛丝绸等等一切,她都要一样一样,慢慢感知,才能和记忆相对。
她需要时间来消化十五年中,礼子的所有记忆。
她自己的记忆,只有那么一丁点,从呱呱坠地到被石板强行夺取灵魂。
她闭上眼睛,属于自己的那一点记忆,徐徐展开。
她在这个人世间,第一次睁开眼的那一刻,看到的不是母亲的笑脸,接触到的不是母亲的体温,而是雪亮的剑光和温暖的血。
羽张的佩剑,剖开了孕妇的肚子,擦着婴儿的脸颊而过。
她的母亲还没有来得及生下她就被杀害,当时羽张抢救不及,他所能做的,就是剖开玄子的腹部,把她从母亲的尸体中救出。
然后就是这么一个瞬间,空气震动,巨大的石板浮现,三位王者防护不及,她被夺走三魂,镇压于石板内,石板想吞噬她的灵魂,日夜用赤炎烧灼她,她被无数次的活活烧成灰烬,但随即坚强的自灰烬中重生。
绝不能死,绝不能屈服——就凭着这么一点不知哪里来的执拗,她就这么在石板内坚持了整整十五年。
然后在几个月前,她感觉到了异动,很难形容那是什么,就是像是什么开关被一下子打开了,
她开始可以看到外界。
准确来说,她能看到赤王的识海,偶尔也能看到日常中的羽张。
并不是借助礼子的眼睛,而是她像是礼子的影子,就这么随着她飘荡。
在那片荒芜的热炎之城,她在看到尊的一瞬间,她就知道那是谁,也立刻知道了她要做的事情。
那就像是刻在她的灵魂里的某个程序被启动了一样。
现在想起来,在“礼子”和尊接触的一瞬间,这个开关就被启动了吧,所以她的意识才能暂时脱离石板。
她应毁灭石板,应与赤王结合,诞生御子。
她清楚的知道了自己应完成的任务。
然后,她感觉到,石板开始利用她,呼唤“礼子”。
她立刻就洞悉了石板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