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保机密,徐慈只命人告诉禹泰起,说京内赵先生到了,请他速速出来迎接。
京城中有什么赵先生是需要他这位夏州王亲自迎接的,答案自不必说。禹泰起虽隐隐猜到所谓赵先生的身份,可当亲眼看见皇帝千真万确就在面前,却着实难掩心中惊愕。
但禹泰起毕竟是谨慎之人,知道皇帝不通声气儿地悄然而来,必有缘故,当下先屏退了左右,才忙上前跪地见礼。
赵踞略微俯身将他扶起:“禹将军请起。”
禹泰起顺势起身:“皇上为何会突然而来?事先竟毫无消息。”
赵踞道:“朕是微服出行的,自然不会事先张扬。何况禹卿先前拿下西朝皇子,跟西朝议和,朕也早想亲自前来祝贺。”
禹泰起听皇帝口口声声只提政事,心中却也忐忑。
原来禹泰起跟徐慈一样,都在暗中揣测皇帝到底知不知道拓儿失踪的消息,按理说谭伶等人已经离开多日,谭伶估计不会向皇帝隐瞒此事……可皇帝若是知道的话,脸色怎能是如此的平静无事?
禹泰起道:“那不过是臣应尽的本分,着实当不起皇上亲临。”
赵踞一笑,神色仍旧是温和不惊的:“对了,德妃呢?朕既然来了,总也该见见她。”
徐慈在旁边心头一跳。
雪茶却微微地撇了撇嘴。
当初雪茶自己要来夏州,皇帝还发狠说要打烂他的嘴呢,可一转头,皇帝竟要自己动身,简直是自打嘴巴。
如今,明明就是来见仙草的,却还冠冕堂皇地说什么祝贺禹泰起,真是死要面子的主子。
其实禹泰起也猜到皇帝特意前来不是为了什么嘉许,只是不必说破罢了。
当下禹将军后退一步,蓦地跪倒下去:“微臣向皇上请罪。”
赵踞面不改色道:“禹卿为何如此,你有何罪?”
禹泰起深呼吸:“微臣有数罪,之前在行宫救得小鹿,却并未禀知皇上,是欺君之罪在前。”
赵踞微笑道:“此事朕已经知道,横竖是禹卿你护了德妃平安无事,何况她又是你的妹子,你们兄妹情深你一心维护她,朕是体谅的,怎会怪罪于你?不必再说。”
禹泰起喉头一动,又道:“回皇上,臣还有第二大罪。”
赵踞道:“哦?”
禹泰起俯身,以额头贴地:“前日,臣疏于防范,让一名怪人闯入府内,把小皇子……掳走了。臣情知罪大恶极,不敢上报,但是一切罪责都在臣的身上,皇上就算要臣的性命,臣也无二话。”
赵踞并没言语。
雪茶却跳了起来:“禹将军你、你你说什么?小皇子给掳走?你是不是玩笑的?”
禹泰起额头见汗:“并不敢拿这个玩笑。”
徐慈听到这里,也跪在地上:“当时草民也在场,阻拦不及,皇上若怪罪,草民也有一份。”
雪茶直直地看着他们两人,头晕目眩,天昏地暗:“天、天啊!我不行了……”
他踉跄后退,跌在地上,却又突然想起来,便挣扎着问道:“小鹿呢?”
不等禹泰起跟徐慈回答,赵踞已经说道:“这件事,朕早已知道。”
雪茶才受了一记重击,突然听了皇帝这句话,更加魂不附体:“皇上?!”
禹泰起跟徐慈两个也都抬头看向皇帝,虽然两人早就猜测谭伶不敢隐瞒此事,但皇帝的反应……是不是太过平静了?
赵踞徐徐道:“朕在路上已经得了谭伶的密信,他说的很详细,此事虽然发生在节度使府,但也不全是禹卿你们的责任。”
禹泰起徐慈两人彻底怔住了,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着皇帝,简直不能置信。
“皇上……”禹泰起不敢动。
禹将军只所以这样提早请罪,其实也是怕皇帝万一不知情的话,入内见了仙草,那时候得知真相,对仙草自然不利,所以禹泰起才宁肯把所有罪责先包揽在自己身上。
而徐慈也明白他的心意。
可是他们两人谁也没想到,皇帝居然会是这样的态度。
“都起来,”赵踞颔首,波澜不惊道:“现在,该带朕去见德妃了吧。”
禹泰起跟徐慈陪着皇帝往内宅而行,雪茶好不容易爬起身来,头重脚轻地跟在后面。
到了房门口,正好小慧出门。
小宫女抬头看见皇帝,几乎失声叫了出来。
彩儿听见动静也出来查看,惊见皇帝跟雪茶都在,一时也变了脸色。
但她毕竟还镇定些,忙拉着小慧往旁边退开,双膝跪倒下去,低低道:“参见主子。”
皇帝一点头,迈步进门。
扑鼻一阵浓烈的药气,这有些熟悉的药香唤醒了皇帝心中某处深刻而柔软的记忆。
刹那间,脚步几乎也都放轻了几分。
当转入内室,看到卧在床上的仙草之时,皇帝原本波澜不惊的脸色松动了,负在腰后的两只手也忍不住随之握紧了些。
他情不自禁加快了步子,抬手过去,当手指将碰到仙草的脸的时候,皇帝醒悟过来。
当下又硬生生将手拐回腰间,只做是换了个姿势的样子。
皇帝重新站直了,回身扫了一眼禹泰起跟徐慈,清清嗓子:“朕……要单独跟德妃呆一会儿,你们先出去吧。”
禹泰起跟徐慈对视一眼,领命退出。
雪茶在皇帝身后,伸长脖子往床上打量,眼中的泪早就忍不住飞了出来。
皇帝喝道:“你也出去。”
雪茶委屈,可又无可奈何,只得一步三回头地也跟着退了。
屋内终于只剩下了两人。
赵踞深深呼吸,咽了一口唾沫。
他复上前,近距离地打量着仙草。
她瘦了,是他记忆里最瘦弱的时候,下颌都尖尖的了,睫毛便显得尤其的长,看着这样脆弱,好像一根指头摁下去,就会要她的性命。
之前面对这张属于小鹿的脸,皇帝心里总会有些过不去,但是此时此刻,看着她如此憔悴的模样,他的身心却有些无法按捺地微微战栗。
皇帝定了定神,终于缓缓地在床边落座。
他的目光下移,看见了给仙草抱在怀中的那小孩子的襁褓。
她紧紧地抱着那襁褓,就好像是飘零大海上,抱着的唯一能救命的一根孤木。
皇帝的目光停了停,想起谭伶在密信里的禀奏。
他缓缓地叹了口气,抬手在仙草的脸颊上轻轻地抚过。
“阿悯……”皇帝低低地唤了声,喃喃道:“你看你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仿佛是听见了皇帝的呼唤,仙草的长睫抖了抖。
然后她褪色的唇一动。
皇帝俯身,却听见她是在含糊不清地叫:“拓儿。”
拓儿……是小皇子的名字,镇抚司的人在密报中早就告知了。
皇帝虽然有些不满是禹泰起给小皇子起名字,明明该是他这个亲生父亲的权力。
但这个“拓”字,寓意着开疆僻壤,大气磅礴,是禹泰起的风格,却也很合他的心意,所以也就欣然接受了。
皇帝凝视着仙草半晌,终于俯身将她轻轻地抱住。
睡梦中的仙草猛地一颤,竟下意识地把怀中的襁褓抱紧了些,仿佛是怕人来抢似的。
皇帝低低道:“阿悯别怕,是朕。”看着她微颤的长睫,皇帝尽量将动作放的极为温柔,他将仙草轻轻拢入怀中,在她耳畔低低道:“不要怕,有朕在……不要怕……”
几番安慰,仙草总算安静下来,她窝在皇帝的怀中,像是又睡了过去。
皇帝起初不敢用力,又过了会儿,却情不自禁地把她抱紧了几分,然而看着她瘦弱的这样,却又着实不敢抬用力。
皇帝垂眸:“你不喜欢宫内,宁肯逃到外头,你要是在这里好好的,倒也罢了,凭什么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模样,你让朕怎么放心。”
仙草忽地动了动。
皇帝蓦地噤口,竟有些紧张。
他直直地盯着她,也不知是盼着她醒来,还是有些怕她醒来。
仙草却在皇帝的胸口蹭了蹭,然后喃喃低语了声。
皇帝一怔:“阿悯……你、你在叫谁?”
“拓儿,拓儿。”仙草模模糊糊地唤了两声。
皇帝吁了口气,垂下眼皮,似乎无奈。
仙草却又微微叹了声,道:“踞儿……”
这一次,皇帝听得清楚明白。
黄昏时候,仙草才幽幽醒来。
往日这个时候,身边总会陪着人,或者是徐慈,或者是禹泰起。
但是今日,两个人都不在。
室内有些反常的安静。
仙草扫了一眼外间,却又看向怀中的襁褓,她俯身埋首在襁褓之上,仿佛在呼吸拓儿留下的气息。
“好孩子,你在哪里,回来娘身边儿好不好。”低低一句,泪也随着沁入襁褓之中。
痛楚无法消退,身子情难自禁地微颤,却又克制着不敢放声。
正在此刻,一只手轻轻地落下,握住了她的肩。
仙草深深呼吸:“哥哥,我……没事。”
“哥哥?”身边的人轻声道,“你看看是‘哥哥’吗?”
这个声音,恍如隔世。
但是对她来说,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夏州的。
可如今他偏偏就在。
仙草怀疑是自己因为伤感过度,又产生了幻觉。
她缓缓抬头,还未转头看,鼻端已经嗅到了一股永远也无法忘记的,龙涎香的气息。
蓦然回首,仙草看见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皇帝就在她的身畔,依旧是剑眉星眸,华贵天生。
对仙草而言两人分离好像是几十年的事了,而经历过生子,又被迫跟拓儿分开,她自觉也苍老憔悴、甚至死了多少回了,每一次睡过去都仿佛永远不会再醒来似的。
但是皇帝……却依旧是那样朱颜绿鬓,意气少年的模样。
仙草身不由己地看着身边之人,眼前迅速地一片模糊,她不知道是因为泪水涌起的缘故,还以为是又再度眼花而已。
直到皇帝抬手,长指轻轻地在她眼角抚过:“不许哭,朕记得,阿悯不是爱哭的性子。”
仙草闭了闭双眼,泪扑簌簌地跌落,眼前皇帝的身影再度清晰而鲜明。
她对这个人,恨爱交加。
也曾发誓永远也不要见他。
但是这一刻,是她至为柔弱无助的时候:“你怎么来了。”
赵踞道:“你这副模样,朕还能好好地呆在乾清宫吗?”
仙草生生地咽下苦涩的泪:“拓儿、他……”
她本能地想告诉皇帝,那孩子……
但是又绝对无法再多说一个字。因为那对她而言太过残忍而艰难。
赵踞道:“你不必说,朕早就知道了,只是,朕想不到,你那么聪明的人,为什么总在这些要紧事上想不开?”
仙草睁大双眼:“你、在说什么?”
赵踞道:“就像是那日在行宫的小佛堂里,朕明明已经跟你示意了,朕是做戏的,朕没有怀疑你,可你呢,却对朕的示意视而不见……还几乎害自己动了胎气。”
仙草愣愣的,不知他为何在此刻重提旧账。
皇帝却继续说道:“还有拓儿的这件事,你只管就钻牛角尖,也不知道往好的方面想一想,拓儿是朕的儿子,是天生的福星,朕跟如璋说过,他一降生,就克住了西朝的皇子,送了朕跟启朝百姓太平安康的局面,这样天降祥瑞的孩子,你以为他会有事吗?”
仙草的唇动了动:“可是……”
皇帝笑看着她:“当然,朕其实也不是信口乱说的,之前在来的路上,谭伶的密报里头说,已经寻到了夏叶跟那怪人的踪迹,且有人亲眼目睹,那怪人抱着个小孩子,所以,顺利找回拓儿,是指日可待的。”
“真的吗?”仙草不由失声,抬手紧紧地抓住皇帝的手臂。
她原本暗淡的眸子,在瞬间亮了起来,像是看着救星似的渴盼的看着皇帝。
赵踞一笑,抬手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抚过,俯身道:“你忘了君无戏言吗?朕怎么会拿自己的儿子开玩笑?倒是你,你看看你把自己折腾成了什么样子?要是拓儿回来,不认得你了可如何是好?”
皇帝的语气中有一种天生能够令人信服的能力,且他又是这样淡定自若的模样,令人不能不信。
仙草本来失魂落魄,整个人如在一团迷雾中似的,无法逃脱,只能沉溺。
但是皇帝的三言两语,突然间就像是在黑暗之中的一点希望的明光,让仙草散了的神智重新又开始苏醒。
泪却从眼中流了出来,仙草低下头,虽然无声,但瘦弱的肩头却在微颤。
皇帝忙坐在床边,抬手拢住她的肩:“都说了不许哭,怎么又哭了?”
仙草吸了吸鼻子:“我只是、只是……太高兴了。拓儿没事……拓儿会回来的,是不是?”
皇帝道:“当然,朕向你保证。”
皇帝说了这句,好像又想到什么似的,便笑说:“当初你以为徐慈坠崖身死,对朕咬牙切齿的,甚至恨不得朕给徐慈偿命,可是朕那时候就跟你说过,徐慈未必会死,如今你也看到了,所以,朕说的如何?你信不信?”
之前徐慈跟仙草提是邺王背后搞鬼的时候,仙草就曾后怕过,毕竟自己差点要了皇帝的命。
听到这里她缓缓抬头:“我……信。”
赵踞看着她泪盈盈的样子,微微俯身,以额头抵在她的额上,道:“说来朕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这样,之前还以为,徐太妃是什么也不怕,什么也难不倒的人物呢,没想到……也跟个小女孩儿一样,只懂得哭。”
他近距离含笑地瞅着仙草,口吻里带着些许戏谑跟调侃。
仙草听他竟然毫不避讳地提“徐太妃”,一愣之下,百般的不自在,原本苍白的脸上也随着流露出一丝窘然的微红。
她忙转开头去,假装没听见的。
赵踞却抚住她的脸颊:“答应朕,好好地保养身子,朕……可不希望拓儿回来,看到他母亲憔悴不堪的样子。”
仙草本已经好了,却又给他这一句引得眼泪冒了上来。
“听见了吗?”皇帝问。
仙草吸了吸鼻子,轻声道:“嗯……”
皇帝却叹了声:“那为什么又落泪?真是不乖。”
仙草一怔,皇帝道:“本以为你离了朕……能多快活自在呢,傻阿悯。”
最后三个字,恍若叹息,又带一丝百转千回的缠绵滋味。
就在仙草惘然的时候,皇帝道:“从此以后,朕再也不许你离开了。”他说着俯身,轻轻地吻住了她的唇,仙草往后一退,却给他搂着肩颈,吻得更深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哒,大家放心,小拓儿会棒棒哒
毕竟有小猪蹄子这样“出类拔萃”的亲爹哈哈哈
做个新文的直通车不知大家看不看得到再度鞠躬感谢去捧场的小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