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徐悯看到少年凶戾的眼神,还以为自己命在旦夕。

直到他摁住她的肩头,毫不犹豫地压下。

呼救连同唇舌一块儿都给牢牢地堵住。

在徐悯察觉少年真正的意图之时, 情形已经不在她掌控之中了。

原先在徐悯的眼中, 赵踞仿佛只是当初那个可怜兮兮的在不知在宫廷里该如何容身的小小皇子,她用带偏见的目光敲瞧了他几年, 却没认真想过这数年他已经从一个瘦弱的皇子长成了身量健硕的少年,若两人站在一块儿, 赵踞还要比徐悯高半个头。

更不必提赵踞每日还要跟着禁军统领教头操练武功, 练习骑射, 以他的悟性跟进步程度,如今就算是对上一个身高八尺孔武有力的彪形大汉,也绝不会落于下风, 何况是徐悯这种养尊处优的后宫女子。

徐慈循声到了内室,却发现仙草闭着双眸,眉心紧皱,像是极为痛苦,嘴里模模糊糊的仿佛在叫着什么。

徐慈隐约听见什么“住手”什么“一错再错”之类,不明所以,又看到她额头上有细密的汗滴,想着夏叶先前的叮嘱,还以为她是毒发了。

当下忙握住仙草的肩头轻声唤道:“小鹿,小鹿……”连叫了两声,仙草并无任何反应,徐慈心头一动,温声唤道:“阿悯,阿悯醒来。”

如此唤了数声,仙草果然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她的双眸十分清澈,此刻眸子里却多了一丝悒郁感伤,睁开眼的瞬间,眼中蓄着的泪闪闪烁烁,看着就像是惘然的水雾涌动。

徐慈看的怔住。

此时仙草眨了眨眼,终于看清楚面前的人:“哥哥!”她用沙哑的嗓子叫了一声,张手起身,将徐慈紧紧地抱住了。

徐慈察觉她紧紧地靠着自己,大概是冥冥之中的一点灵犀,让他的心也忍不住有些奇异的震颤。

略一犹豫,徐慈终于抬手在仙草的后背上轻轻抚过:“别怕,我在这里。”

仙草流着泪,方才昏睡之中,竟身陷那不可说的梦魇,正在最痛苦的时候,却听到了熟悉的呼唤。

本以为是幻觉,谁知睁开眼睛,的确看到了最想念的人就在眼前。

徐慈安抚着仙草,又问道:“是不是肚子又疼了?”

仙草靠在徐慈胸前:“没有,已经好了,只是方才做了个噩梦。”

“噩梦?”徐慈有些意外,却又有点放心,莞尔道:“什么噩梦把你吓的那样?罢了,只要不是肚子又疼就好。”

仙草抬头看向徐慈,却见他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这一刻,却跟自己记忆中的兄长形象完全地重合了起来。

徐慈看她怔怔地打量自己,略有些不自在:“你只管看着我做什么?”

仙草笑道:“没什么,我突然间想,假如能跟哥哥一直这样就好了。”

徐慈的眼神微微一变,却又不露痕迹地转开目光:“对了,我才想跟你说,我们要启程离开这里了。”

仙草问:“去哪里?”

徐慈道:“你愿不愿意跟我去蜀中?”

仙草道:“只要哥哥去哪里,我自然就跟着去哪。”

徐慈笑看着她,忍不住抬手向着她头顶掠去,像是想要在她头顶轻轻抚过。

只是手刚碰到仙草的头顶,徐慈的手势一僵,终究还是讪讪地缩了手:“我只是担心你的身子经受不住。”

仙草道:“我好的很,之前只是偶然才肚子疼罢了,现在都全好了。”

徐慈也不知她是真心这样说还是怕自己担心,叹了口气道:“那好,待会儿我让阿琪来帮你收拾收拾。”

这日黄昏,一行人来至和县。

仙草事先告诉过徐慈皇帝可能在往蜀中的路上设置关卡安排密探,所以徐慈也提前做了准备,并没有选择官道,只从一些捷径小路而行。

这和县离京城有些远了,又是个小地方,内宫密探的手应该伸不到这里来。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仙草的肚痛再也没有发作过,倒是徐慈为了照顾她,往往是行个十数里就停一停,看看她如何,嘘寒问暖,甚是体贴。

仙草虽然很喜欢如此的兄妹相处,却又有些怕让袁琪误会,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谁知袁琪全不放在心上,还对仙草说道:“你何必操心我?我若在这时候胡思乱想,还是个人吗?可知我现在最想的是你好起来。”

仙草颇有点感动,袁琪又道:“我现在才知道,那个夏姐姐也不是个坏的,虽然她不说我也知道,她是禹将军的人。”

仙草哑然。

虽然她不想张扬此事,但那夜夏叶宁死也一定带自己走的劲头,自然连袁琪也看出了不妥。

袁琪又叹道:“禹将军果然是不世出的奇男子,所以才有夏叶这样的能人做他的死忠。不愧为小鹿你的心上人。”

仙草笑道:“是啊,是啊,禹将军是举世难得的。”

袁琪啧了声,又道:“如果我不是有了徐大哥,只怕我也会喜欢他呢。”

仙草又笑起来:“你真的那么喜欢哥哥吗?”

袁琪脸上微红,小声说道:“当然了,从我还小的时候,第一件看见徐大哥,就非他不嫁了。”

仙草掩着嘴只顾笑,袁琪却恼羞成怒似的,道:“你笑什么,可知我心里愁着呢。”

“你又为什么发愁?”

袁琪的嘴努了努,神情有些怏怏地:“你也是个聪明人,难道没看出来吗,徐大哥对我……对我好像……”

仙草呆呆地看她:“好像怎么?”

袁琪只得一鼓作气地说道:“他好像并不喜欢我。至少不是像禹将军对你那样。”

仙草自然看的很明白,徐慈分明毫无一丝儿的儿女私情。

袁琪虽喜欢他,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只怕是得不到徐慈的回应的。

虽然袁琪有些太过性情活泛,时而行事冲动,但心思明快,简单直接,是个极好的女孩子。

又是在众人都避之不及的时候跟随徐慈的,可见是忠义之士,所以仙草对袁家人很是另眼相看,也十分喜欢袁琪。

且仙草私心里想,如果不是徐府遭逢的变故,徐慈……这会儿只怕早就娶妻生子,安安乐乐的做他的徐家大爷了。

但是经过那么多的事情,这会儿的徐慈只怕无心于儿女情长。

可仙草仍是希望徐慈身边儿,会有个极好的女孩子陪着他。

袁琪见仙草不言语,便着急问道:“你、你为什么不做声,莫非是笑话我?”

仙草说道:“怎么会,我只是在想该怎么才能让哥哥喜欢你罢了。”

袁琪的双眼放光:“当真?那你快想!”

仙草笑道:“这哪里是一时半会儿能想出来的?不过我想,至少要做到投其所好。”

“什么投其所好?”袁琪呆呆地问。

仙草道:“你让你哥哥打听打听,这和县里可有什么书斋、藏书楼之类的地方?最好是有年岁有来历的。”

袁琪即刻跳起来前去找兄长,可这和县毕竟是方寸大小的地方,并没有那些有来历的书斋,可书斋虽没有,却有另一点收获。

原来这和县的城外,有一座和山,据说是之前有飞升的道士留下的遗迹,还听说有个小道观,里头藏着很多有年头的经卷之类。

袁琪不明所以,也不知成不成,便告诉了仙草,又抱怨道:“这个小地方,白天路上人都没有几个,想想也是个没宝贝的,若是不成,只等下次到大城镇罢了。”

仙草却拍手笑道:“好极了,这叫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于是仙草故意跟徐慈假装肚子疼,想要多盘桓半日。

徐慈不疑有他,何况这小县城里也清闲无事,便立刻答应了,只叫她在客栈好生歇息。

谁知仙草私底下却跟袁琪两人离开了客栈,雇了一辆破破旧旧的马车,一路往城外而去。

出城后不过五六里,就见到一座小山拔地而起,看着并不险峻,却有些秀丽。

那赶车的农夫笑道:“这就是我们的小和山了,之前有个飞升的什么道士,姓萧的,在山上的大石头上题了字,听说他就是在那块大石头上打坐的时候,才悟道飞升成仙了的。”

袁琪道:“那待会儿我们上了山,也去那石头上坐坐,沾沾仙气儿,兴许也能成仙呢。”

赶车的是个农夫,因笑道:“这是当然,我们本地人倒是罢了,只有那些外地的客官大人们,多数还是会读书文绉绉的,绝对不会错过,别看这山小,每年来的人可多了。还有那个自在观,之前听说有朝廷里隐退的大官儿,就在那观里出家修道了呢,只是到底成没成仙,谁也不知道,也许又受不了苦偷偷跑了呢。”

这农夫说话有趣,袁琪跟仙草两人听得津津有味,马车到了半山腰,山势变得陡峭,便走不动了。

车夫跳下来,给她们往前指了指,道:“从这里越过去,再走两三里,就到了飞升石了。我就在这里等你们。”

袁琪扶着仙草下地,两人边看风景边往山上步行,此刻因为入秋,山花不见,却有一片片地红枫,在路边招摇,殊为可爱,跟遍地青苔和那些斑斓的山石交相映衬,又是雅致,又有野趣。

袁琪只觉着不耐烦,仙草触景生情,因念道:“西风信来家万里,问我归期未?雁啼红叶天,人醉黄花地,芭蕉雨声秋梦里。”

袁琪道:“这怪好听的,是什么?”

仙草道:“是一首元曲,叫做《清江引》。”

袁琪道:“原来是个曲儿,那你怎么不唱?”

仙草咳嗽了声:“我嗓子不好,唱得难听。”

袁琪道:“我却会唱,我给你唱一个。”

她竟说做就做,清清嗓子,唱道:“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潆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她的嗓子一般,但是曲调儿却竟都对。

仙草吃了一惊,呆看袁琪:“你怎么会这个?”

袁琪说道:“我曾经听徐大哥唱过几次,就学会了。”

仙草咽了口唾沫,慢慢地低了头。

“快看,前面那块大石头必然就是了!”袁琪却突然大叫。

仙草抬头看时,果然见前方有一块巨大山石,如同屏障般耸立,底下却有一块儿大青石,足能够容得下四五人盘膝而坐。石头上光洁圆滑,显然是给无数人抚摸摩擦过的缘故。

袁琪早就迫不及待地纵身而上,盘膝道:“我像不像?有没有仙气儿?”

仙草正抬头打量石头上的题字,见状笑道:“真是那没皈依的红孩儿占了菩萨的莲花宝座。”

袁琪吐舌道:“你说话怎么也这么难懂,是夸我呢,还是骂我?”

她从石头上一跃而起,转头看上面的题字,摇头咋舌地说道:“写得倒好,只是这么大,也搬不回去给徐大哥当礼物啊。”

仙草道:“咱们去那个道观看看。”

两人转过青石,果然见一座小道观嵌在旁边,地势有些低,从此处看去,只看到那殿阁顶上的碧色琉璃瓦。

袁琪道:“门在哪里?这里真有咱们找的东西吗?”

仙草道:“既来之,则去看之。我之前只在野史里偶然见道听途说,萧子健飞升之前,藏了一卷手书,若是给哥哥找到,他必然高兴,就算找不到,咱们能到此一游,也是缘分所致,不可错过。”

袁琪喜不自禁,手舞足蹈:“我不管,我一定要给徐大哥找到。”

仙草笑道:“其实要得那真迹谈何容易,若能得一摹本,也就足矣。”

两人正说着,却听到从琉璃瓦之下传来一个声音,道:“说话的是谁?”

仙草听到这个声音,如在梦中,几乎不大相信自己所闻。

“嗯?”袁琪好奇地探头一看:“谁在哪里?”

却见那碧色瓦片之下,有一角烟紫色的鹤氅缓缓掠过,似乎有人走了出来。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细看,就给仙草一把拽住:“快走。”

袁琪不解其意:“怎么就走,好不容易来了,自然得找找再走。”

仙草着急道:“别做声!”

不料就在此刻,两人身前原本看似平坦的青石之后,有一人探身而出。

山风吹拂,袍袖飞扬,让这突然出现的身影更见几分仙风道骨飘然出尘之意,袁琪正回头一眼看到,忍不住喃喃道:“小鹿,我好像看到神仙了。”

第 139 章

给袁琪一唤, 仙草心头震动。

那人却也听的分明, 双眼中漾出了一抹笑意,道:“惭愧, 在下并非神仙。”

袁琪原本给仙草拉着往前,此刻便驻足盯着他道:“那你是什么?”

那人笑的越发清雅:“我是什么,你身边儿这位姑娘自然知道。”

袁琪大吃一惊:“你说什么?”她迟疑地看一眼仙草, 这会儿才总算后知后觉:这“神仙”只怕跟仙草认识。

这会儿那人已经缓步而上,原来从这边看, 那里只是一块青石,但其实这青石的背面,却是凿出来的石梯, 自在观的人便是从此处进出。

此人看着她身边的仙草,笑影略微收减了几分。

这会儿袁琪想起来仙草的身份不能泄露,可此人偏偏认识, 不免心跳。

然而又见此人面上带笑, 气质又是一团无害,袁琪便小声地问仙草:“他是谁?真的认得吗?”

仙草知道行迹败露, 就算头也不回走开,也不过是欲盖弥彰而已。

当下回过头来, 微微一笑:“这位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少傅苏大人, 没想到在这里跟苏先生又见面了。”

原来这在自在观内的人, 竟然正是苏子瞻。

苏少傅徐步走到仙草身前,袁琪虽觉着他不像是有歹意的坏人,可仍是暗中戒备着, 毕竟仙草是自己带着出来的,若是有个闪失,就算送千百件礼物只怕都无法弥补。

苏子瞻注视着仙草,双眼里透出了浅浅的温和笑意:“还以为你跑到哪里去了,没想到转来转去,竟跑到这里来,我想,果然是因为这自在观是大灵验的地方吧,才让你天底下哪里都可去得,可偏偏就来了这里。”

这会儿已经不是在宫内了,仙草也不想再如以前一样的伪装。

于是淡淡道:“这不过是机缘巧合而已,若真灵验,神仙倒也该听听我心里许下的愿才是。不知苏先生如何会在这里?也是因为对这里的经卷感兴趣吗?”

苏子瞻笑道:“我少年时候游历天下的时候曾经从此处经过,在这里许过愿,后来又立志每年至少回来一次,谁知之前沉沦宦海不能脱身,之前因太师的缘故给波及,才得空离京,倒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仙草道:“蔡太师已经不复如初,我听说皇上已经召了先生进京,先生难道不从?是要舍弃仕途吗?”

苏子瞻道:“皇上身边能人辈出,倒也不缺我这一个。做个闲云野鹤之人,也无不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袁琪在旁边听着,就如一脚踩到云雾里,似懂非懂。

听到这里,袁琪跺脚说道:“小鹿,你只告诉我,这个人是好的坏的?如果是坏的,那干脆一剑杀了,免得走漏了消息。”

苏子瞻笑道:“姑娘何必这样凶狠,此处是道教之地,万不可造这种口孽。”

袁琪本天不怕地不怕,最是急性子,可是见苏子瞻云淡风轻地说着,竟然不敢造次,便咂了咂嘴,又小声对仙草说道:“你确定他是当官儿的,不是个神棍吗?”

仙草苦笑。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哪里能想到,竟然会在这种偏僻之地跟苏子瞻相遇。

虽然他满口的闲云野鹤轻淡仕途,但迟早晚他还是会回京的,难道他会为自己守口如瓶?

仙草正在盘算想法儿,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道:“阿琪,不得无礼。”

袁琪几乎跳起来。仙草也很意外,两人回头看时,却见来者居然正是徐慈,身后跟着袁大哥等数人。

苏子瞻见状,脸上笑容收敛:“原来是徐公子。”

徐慈上前行礼:“苏先生。又见面了。”

苏子瞻淡笑道:“是啊,这么快又跟少主会面……不知是天意巧合,还是……”

他瞥了一眼仙草跟袁琪。

徐慈一笑,回头看向两人:“你们真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瞒着我偷偷跑出城,如果有个万一,可怎么说?”

袁琪忙道:“徐大哥,是我的错,是我求小鹿帮我找给你的……”

仙草咳嗽了声。

袁琪急忙打住。

仙草才说道:“苏先生……先前跟徐爷见过?”不知为什么,当着苏子瞻的面儿,她不肯直接就喊徐慈“哥哥”。

苏先生道:“是,先前见过一面儿。”

仙草突然想起来前两日袁琪曾说,徐慈去见一个重要的人,难不成跟苏子瞻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