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踞送到乾清宫门口,目送太后一行人远去,回头对雪茶道:“你不必跟着,等朕回来。”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换了衣服脸色,方才在太后面前的温和浅笑早就不见了踪影,就好像从春光和煦转而秋风萧瑟。
雪茶见他仍旧要去,无可奈何,却又无法放心,便哀求说:“皇上,如今高五不在,就让奴婢跟着皇上吧?”
赵踞回头,不知为何心念一转,就没有做声。
雪茶即刻知道他是许了,当下急忙跟上。
两人才下了殿前的汉白玉台阶,正秦统领带人亲自来迎,十几个侍卫簇拥着皇帝,匆匆地往宫门而去。
皇帝又吩咐秦远道:“即刻派个人去五城兵马司,对于出城之人,一概严查。”
虽然雪茶说仙草早就出城了,但对皇帝而言,却仍旧抱着一线希望。
当下有一名侍卫前去传旨。
皇帝一行人打马越过长街,直奔东华门。
经过城门之时,雪茶询问城门守卫:“瞧没瞧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出城?脸儿圆圆的很耐看,叶黄色的裙子?”
那守卫见他们竟是禁军打扮,虽不知赵踞的身份,却也知道必然非官既贵,当下忙道:“从早上到现在,出城的也不知有多少人了,纵然是有这样的女孩子,我们也未必会留意,只是方才上峰传了命令,让我们严查出城的人,从那会儿起,倒是没有一个这样的人出去过。”
赵踞眉峰一蹙,打马往外。
那守卫还想询问他们的身份,秦统领将自己的腰牌举起来:“让开。”
众人见果然是宫内禁卫的牌令,都忙后退跪地。
赵踞一马当先地出了城,一阵冷风贴地吹来,撩起地上的尘沙。
他从来没有这样仓促出城过,抬起衣袖在面上微微一遮,等风沙暂停,才抬眸看向远处。
秋日的阳光格外的明亮,明亮的有些刺眼。
今日的天气晴好,出了城门数里都是平坦大道,一览无余,赵踞目光所及,瞧见官道上人来人往,自然有许多行者,他有些焦急地扫量,想找寻那道熟悉的影子,却一无所获。
雪茶悄悄道:“皇上,咱们不如……”
话音未落,赵踞马鞭往后一挥,坐下白马长嘶一声,奋起四蹄往前狂奔。
雪茶见皇帝如此不听人劝,暗暗叫苦,只得忙也跟上。
这一行数十人,从官道上席卷而过,不多时,已经追出了有七八里地。
路两侧慢慢地有成片的树林出现,农田里还有农夫在除草浇田,各自忙碌。
秦统领也有些按捺不住,毕竟皇帝万金之躯,这一次他奉命护送,本只以为是出宫而已,却没想到竟然是出城,且又走了这么远。
如果给一些心怀不轨之徒知道,趁机作乱让皇帝有个闪失的话,那可是万死也担不起的。
秦统领心惊肉跳,也打马上前道:“皇上是要找什么?不如回去,再多带些人……”
正在此刻,有一辆马车从前方得得而来,经过赵踞身旁的时候,车内有个女孩子的声音道:“你怎么这么顽皮……”
赵踞正在迷惘地远望,突然听见这句,眼神一变,打马冲上前去将马车拦住。
那赶车的人吓得勒住缰绳,又呵斥道:“干什么!”
赵踞不理,催马来到马车旁边,将那车帘子猛地掀起。
里头却坐着两人,一个半大的女孩子陪着一个小子,像是姐弟两。
蓦地见有人掀起帘子,两个吓了一跳,却又见赵踞生得俊美非凡,目光灼灼的,那女孩子便红了脸,满面羞涩地低了头。
秦统领跟雪茶也赶过来,雪茶揪着心上前一探头,见不是,心里怅然叹了声。
那马车夫见这许多人围过来,知道对方来头不小,也不敢再叫嚣,反而陪笑道:“各位官爷,不知有什么事?”
秦统领只看赵踞,赵踞却不言语。
雪茶察言观色,便一摆手:“没事,你们走吧。”
那车夫松了口气,忙又赶着马车去了。
秦统领心怀忐忑,不敢再问赵踞,就悄悄地问雪茶道:“皇上、是想找什么?”
雪茶也不便替赵踞多嘴,便只道:“你别问,只顾好生保护着皇上。”
“可是这离京已经不近了,咱们最好还是赶紧回去……”秦统领为难地低声。
秦统领正要撺掇雪茶再去劝劝皇帝,却在这时候,又有一伙商贩打扮的人从前头而来,且走且不知说着什么,因见这里突然有许多人,且都铠甲鲜明的,便纷纷谨慎地停了口。
秦统领因见赵踞不言语,就也不做声。
那伙人只以为是禁军有事出动,跟自己不相干的,便也都纷纷松了口气。
不料其中一个见秦统领似是带头的,便大胆地问道:“大人们可是因为前方的命案出城来侦查的?”
秦统领一怔:“命案?什么命案?”
那人忙陪笑道:“我们才从前面的九里沟过,看见有一辆车摔在沟谷底下,还死了个女子。”
秦统领只当跟自己无关,正要叫他们走开,谁知前头赵踞道:“什么女子?”
那人吓了一跳,见赵踞虽长相俊美,但不怒自威,威贵天成,不由忙道:“小人等也没敢仔细上前看,据围观的人说,是个年轻的小丫头子,大概是赶路太着急了,不小心滚落谷沟,可怜啊……摔的头都破了……”
赵踞没等他说完,已经打马迅速地往前飞奔而去。
秦统领又是意外又且着急,忙紧紧跟上,雪茶的心也跟着跳了起来,才要追过去,又回头问那人:“九里沟是前面儿?”
那人抬手一指:“直走不多会儿就是了。”
雪茶迟了一步,便追不上赵踞等人。
毕竟雪茶的骑术本就不精,路上几次差点儿从马背上摔下来,幸而还有两个侍卫近身跟着照应。
张皇失措地跑了不到三里,远远地就见前方一堆人高高低低地站在那里,雪茶道:“那里大概就是了,快快!”
匆匆忙忙地来到了跟前,拨开其他围观的百姓跟路人,果然见秦统领一行人竟纷纷地跟着往谷底跃去。
雪茶吓得魂儿都飞了,定睛看时,又看见赵踞的身影在最前头,而在何故最底下,果然是有一辆马车翻在那里。
原来这河沟竟这样深,距离这儿足有十数丈,底下有几个衙门公差打扮的人仿佛在查看情形。
雪茶正惊魂之时,那边儿本来正匆匆赶过去的皇帝突然一个踉跄,然后戛然止步。
莫说是雪茶,跟随着的秦统领也吓得窒息,生恐皇帝有个闪失,命不顾地扑过去把他扶住:“皇上,您怎么样?”
赵踞却咬牙言语。
雪茶见皇帝总算停下来,才回神似的,也把心一横,跟着往河谷下面蹭去。
毕竟雪茶从没有骑马骑过这么久,两只腿都颠簸的要断了似的,却因为主子在那里,也顾不得了。
他揪着袍摆林滚带爬,下滑之时险象环生,若不是侍卫时不时地扶扯救助,只怕雪茶会一滚到底。
好歹狼狈地赶到了赵踞身旁,雪茶才要叫“皇上”,又见周围人多眼杂,便改口道:“主子……主子……”
只是还没有靠前,就给赵踞一把揪住。
雪茶大惊失色,抬头看时,却见赵踞面挟寒霜,两只眼睛却并没有看着自己,反而是直直地看着前方。
雪茶也随着转头看去,蓦地微震,原来从这个方向看过去,那马车后果然躺着一具尸身,一时虽看不清脸,但能瞧出是个女子。
雪茶屏息。
突然听赵踞道:“你下去、下去……”他好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顿了顿才道:“去看看,那个死了的,是、是……”
赵踞没有说完,雪茶却已经明白了。
他浑身一震,没来由地有些浑身无力。
“主子……”雪茶虚弱地叫了声,有些不能挪动,又仿佛想让皇帝另外派个人过去。
赵踞已经将他松开,冷道:“快去。”
雪茶的心一阵阵地颤抖,他转头看着前方那血肉模糊的死人。
雪茶倒不是怕看这幅场景,只是隐隐地竟也有一种不安之感。
眼睛盯着那边,雪茶的双腿战栗着,一边看,心底一边浮现早上仙草来跟自己告别时候的情形。
此刻心虽然混乱,但也依稀记得,当时她的确是穿了一件常服,就如同此刻他眼前所见的叶黄色。
“巧合,这一定是个巧合。”雪茶的心底,有个声音厉声尖叫,不知是要说服自己,还是要怎么样。
那正在查看现场的是京郊九里铺子的衙差,见雪茶靠近,便上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的?”
雪茶仓促扫他一眼,哪里顾得上回答他。
秦统领的侍卫呵斥说道:“五城兵马司的,这里怎么了?”
那衙差忙行礼道:“回大人们,像是马儿受惊不慎翻落,死了个丫头。”
雪茶听得明白,但那些声音很快又在耳畔归于沉寂,他只顾死死盯着那道影子,身不由己地挪步往前。
终于雪茶看的越发清楚,那是个脸儿略有些丰腴的少女,只是头发散乱,血渍模糊,看不清容颜。
但是她身上的衣物这般眼熟,甚至连身段儿都……
不、不……
雪茶勉强看了片刻,突然胸口一阵涌动,是惊悸过甚。他再也无法容忍,转头俯身呕吐起来。
身后赵踞眼睁睁地看到这里,双眼蓦地眯起,皇帝才欲亲自上前,突然秦统领沉声道:“皇上!”
他一把将皇帝的手臂拉住,挺身挡在皇帝身前,往上看去。
赵踞生生止步,也明白了秦统领为何如此紧张。
原来此刻耳畔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响,轰然如雷,显然来者人数众多。
只是这荒郊野外,不知道来的到底是什么人,是敌是友。
第 131 章
那马蹄声轰然响动, 直奔此处而来, 甚至连河谷边沿一些细碎石头,受了震动, 纷纷地跌落下来。
秦统领浑身绷紧,腰间的佩刀几将出鞘,众侍卫也随之严阵以待, 把皇帝紧紧保护在中间。
正紧张之时,河谷上头围观的百姓们向着两侧退散, 然后有一道挺秀的影子闪身出现。
秦统领身边儿一个眼尖的侍卫忍不住叫道:“那好像是锦衣卫!”
众人定睛看去,果然瞧见在头顶出现的人之中,为首一人身上穿着银白色的飞鱼服, 头戴忠靖冠,黑白分明,斑斓威武, 果然是镇抚司的打扮。
再定睛细看, 却见这人面如美玉,肤色白皙, 眉目清秀,竟是小国舅颜如璋。
而颜如璋身边儿紧紧跟着的, 却是高五高公公。
秦统领看清楚来者是颜如璋等人, 知道虚惊一场, 几乎才喜极而泣。
那边儿颜如璋也发现了皇帝,当下挺身挥臂打了几个手势,跟随的镇抚司部属即刻在周围散开戒防起来。
就在这一瞬间, 高五已经抢先纵身跃下,他几个起落便到了皇帝身旁,也不顾地形险峻便跪地道:“皇上,奴婢来迟,此地有些凶险,还请皇上速速回宫为要。”
赵踞垂眸看了他片刻,突然二话不说,抬手一掌狠狠地掴向了高五脸上,竟打的他往旁边歪倒出去。
雪茶正在那里难受的无法自拔,蓦地看见了这一幕,吓得连心头翻涌都忘了。
此刻颜如璋迅速吩咐了手下之后,也纵身跃了过来,见状忙道:“皇上!”
赵踞抬眸看他一眼,却并不言语,迈步往前要去。
虽然皇帝看似面色淡然,步伐沉稳,但才走一步,脚下便踩空了块石头,不由自主往旁边趔趄出去。
颜如璋跟秦将军一左一右将皇帝及时扶住。
小国舅扶着赵踞的手臂,突然察觉皇帝的身体在不为人知地微微颤抖。
“皇上!不管出了何事,皇上总该保重龙体为要。”颜如璋拧眉,忍不住低声劝道。
秋日的灿烈日影下,赵踞的脸色却出奇的雪白:“你、来的正好。那你去看看。”
颜如璋顺着他的手势回头看了眼:“皇上是说……”
赵踞道:“你去瞧瞧,那个死了的人是谁。”说了这句,皇帝却又像是无法忍受般厉声叫道:“要不然你们都滚开,让朕去!”
颜如璋看着皇帝的双眼,也看清楚了皇帝微红的眼角。
“臣去看就是了。”很快的颜如璋一点头,慢慢放开了皇帝。
他转身往那马车坠落之处而去,也经过了雪茶身旁。
雪茶犹豫了一下,终于跟在小国舅身后,缓步重新走了回去。
颜如璋并没有雪茶的迟疑,他很快绕过了破碎不堪的车厢,走到了那具尸首旁边。
垂眸看了片刻,却见那少女的头因为坠落的缘故,给石头磕碰的已经面目全非了。
颜如璋屏住呼吸,微微俯身想要再行细看。
但是一时之间又哪里能瞧出什么来。
正在打量,身后响起细细碎碎的声音,是雪茶也又挪了回来。
雪茶带着哭腔道:“小国舅、您……您能看出来吗?”
颜如璋起身回头:“公公是说、能不能看出这死者是谁?”
雪茶道:“是、是不是那头……鹿。”
最后一个“鹿”,雪茶用尽了浑身力气才总算轻轻地喊了出来,仿佛生怕声音大一点儿的话就会成真。
“小鹿姑姑?”颜如璋皱了皱眉,却并不显得十分愕然,他又回头看了片刻,“现在这幅模样,如何能够认出来?不过我想,小鹿姑姑那样机灵聪明的人,是个神佛庇佑的,应该不至于……不至于如此,所以这未必是她。”
雪茶听了颜如璋这两句,不管怎么样,心里暂时得了些许安慰。
颜如璋又道:“原来皇上着急出京,是为了小鹿姑姑?”
雪茶擦了擦眼睛:“是啊……”
颜如璋叹了口气:“这幅样子,不管是不是,都千万不能叫皇上看见。不如就告诉皇上说,看不出来,等仵作查验过后……”
“仵作?”雪茶本来怔怔听着,听到最后一句才发出了异样的惊呼。
他回头看向那具尸首,在颜如璋来到之前,雪茶几乎就认定这便是仙草了,此刻听颜如璋这般说,想到这尸身会给仵作肆无忌惮地翻看,雪茶喃喃道:“不……不行……”
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雪茶又往前几步走到尸首旁边,他咬紧牙关,强忍不适细看着死者,目光慢慢从那惨不忍睹的脸上往下,掠过颈间,身上……实在是看不出来。
雪茶竭力定神,突然间目光在她的胸口一停,好像有什么东西若隐若现。
雪茶死死盯着那一处,慢慢抬手过去在死者胸前衣襟处拨了拨,果然,随着动作,有一块儿晶莹无暇的美玉从她的胸前滑了出来。
雪茶其实还没看的仔细,只依稀瞧见阳光下那栩栩如生的龙纹。
那龙形闪烁,已经吓得雪茶大叫一声,往后跌倒出去。
“皇上,皇上!”雪茶浑然忘了方才颜如璋的叮嘱,像是受惊过度六神无主的孩子一样大叫起来,“皇上!”
那边赵踞甩开秦统领,踩着满地的山石快步走了过来。
雪茶指着那尸首,泪早就模糊了眼睛:“皇上、是小鹿,是小鹿!”
赵踞睁大双眼,眼前所见在他的凤眸之中寸寸清晰起来。
颜如璋想要拦住雪茶:“公公!”
雪茶却忘乎所以,不顾一切地哭了起来:“是小鹿,她身上……那块玉!皇上,真的是她……老天爷你不长眼!”
雪茶嚎啕大哭。
颜如璋忙上前俯身看去,果然看到那块玉已经滑落身侧。
小国舅俯身将那佩玉拿了起来,双眼圆睁。
他还没有细看,旁边皇帝抬手,已经将玉拿了过去。
这玉佩在手中微凉,皇帝窒息地看着那龙形,不错,这的确是他的东西,曾经赐给颜如璋,后来颜如璋给了仙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