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草早拾级而下,转到那月季背后。

当看清眼前之人的时候,仙草咳嗽了声,回头对江水悠笑道:“昭仪不必在意,像是御苑那边走失的兔子窜到这里来了。”

“原来是兔儿。”江水悠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而月季花下那人听了“兔子”二字,脸上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

小踞:人人都跟朕抢姑姑,只有朕笃定那头鹿的心是属于朕的

姑姑:少年该醒醒了!

第 98 章

江水悠因为受了小小惊吓, 且又跟仙草说了自己的用意, 便起身欲去。

仙草道:“我要摘些花儿给昭仪带回去,昭容且先去就是了。”

江水悠点点头, 带了宫女们去了。

仙草歪头打量面前的那些大月季,伸手要摘,又没有带剪刀, 且上面的刺儿厉害,她便径直走开, 往花园深处另寻别的。

走不多时,就听见前方一丛红艳艳的夹竹桃后有人说道:“什么不好说,怎么专说兔子?”

一袭银白色的袍服闪闪烁烁, 颜如璋手握一柄泥金扇子,从花丛之后转了出来。

仙草打量他那鲜亮的衣裳颜色,白色最是挑人, 幸而小国舅面如美玉, 这样一身,又是贵气又且出挑, 好一个翩翩的俊雅贵公子模样。

仙草笑道:“我也不知道,只看见小国舅这幅打扮, 情不自禁就脱口而出了。其实兔儿也很好, 且又顺理成章, 不然的话难道要说有一头大耗子?”

颜如璋笑道:“那罢了,还不如兔子呢。”

仙草打量着颜如璋秀丽的容貌:“国舅怎么在这花丛后面?”

颜如璋道:“我先前才见皇上,好不容易发了闲心, 过来御花园内消遣半天,没想到看见江昭容带了你来,我怕打扰了你们,便先躲了起来,没想到刚才看到一只虫子爬过,吓了我一跳才露了行迹。”

仙草听到颜如璋说害怕虫子,倒是跟他心有戚戚然:“那种菜上花上的虫子的确是很吓人,我也受不了那个。”

颜如璋也是心有余悸,拿着扇子在身上敲敲打打:“可不是吗?差点爬到我身上。”

仙草见他鬓边沾着一点花叶,便抬手给他摘下,又问道:“那么小国舅……可听见了昭容跟我说的话了?”

颜如璋笑吟吟道:“我在这里虽然花丛重重,但毕竟是下风处,倒也听见了一两句。”

他居然毫不掩饰。仙草笑道:“怪不得小国舅不肯露面,若是昭容看见你,脸上却是过不去。”

他们在说的是颜家的人,偏给颜如璋听见了,却是不妥。

颜如璋道:“江昭容是个有心的,我虽然没觉着怎么样,怕她又多心多想,何必又多生事呢。”

仙草说道:“小国舅真的没放在心上?”

他们两个都是聪明的人,之所以并没有在那凉亭外现身说话,就是怕又有人撞见。

此刻花丛深处,寂静无人,颜如璋才笑道:“你想听实话?”

仙草道:“小国舅肯说,我自然肯听。”

颜如璋若有所思道:“其实按照我的本心,珮儿不进宫倒也罢了。”

仙草有些意外:“哦?小国舅为什么这样想?”

颜如璋道:“我当然知道太后跟家里大人们的意思,是想要颜家好,但是我又明白盛极而衰的道理,如今宫内有太后,皇上也还肯亲近颜家的人,朝中的百官也都敬重,虽然并不算是一等的煊赫豪门,在朝廷之中也算是难得的了,在这时候只需要谨慎行事,兢兢业业的就是了,何必非要强出头的要锦上添花呢。做的好倒也罢了,若是做的不好,反而打了人的眼。”

早在颜如璋看破自己会吹笛子的时候,仙草就知道他是个很有心机的人,如今听他说了这番话,果然清醒非常。

但是,颜如璋所说虽然有理,可对于那些豪强大族而言,自然是得锦上添花,力争上游,比如现在虽然有颜太后在后宫稳住,但如果皇后人选是偏向别人的,等太后百年,这颜家自然也式微了,所以颜家才会看重皇后之位。

仙草道:“小国舅是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比如蔡太师最近好像就很不甘心?”

颜如璋见她明白自己的心思,便一笑道:“听说幽州节度使的女儿已经在路上了,你们方才只说珮儿如何如何,但是这位冯绛姑娘,听说还是个文武兼备的人,只怕比珮儿更胜一筹了。”

仙草想了会儿,突然嗤地笑了。

颜如璋道:“姑姑怎么发笑,我哪里说的不对?”

仙草摇头道:“我只是突然间想到,颜姑娘是出名的绝色,如今又有个文武兼备的奇女子,这些难得的美人纷纷而来,皇上只怕应酬不暇了,这宫内也要更热闹了,幸而罗昭仪是个不争不抢的,我也能跟着置身事外,免得操心了。”

颜如璋笑道:“罗昭仪虽不争不抢,只怕姑姑也难置身事外。”

“这是什么意思?”仙草忙问。

颜如璋道:“你明明被赐给了禹将军,皇上偏又把你叫回来,你真不知道为什么?”

仙草的心一窒,脸色有些不好:“我听说,是昭仪亲求的太后。”

颜如璋笑道:“昭仪家里出事是真,病了也是真,但是你是皇上赐出去的人,昭仪是个懦弱不惹事的性子,就算再想你回来,又怎么会贸然去太后面前求这种一听就知道很荒谬的事?”

仙草默然皱眉。

颜如璋叹道:“我倒是听说,在昭仪还没有去求太后之前,皇上就暗命高五去把你带回来。”

仙草突然想起罗红药问自己“出了宫又给拘回来会不会不高兴”的话,以及那句无可奈何般的叹息。

一只粉蝶翩翩飞来,在两人之间舞来舞去。

颜如璋抬起扇子扑了两下,见仙草沉默,终究并没有追问。

只又问起路上的凶险,以及给蔡勉带去后的种种。

仙草之前面圣的时候,并没有特意跟赵踞提起彩儿的事,只当做一无所知的,赵踞也并没有问起。此刻当然也避而不谈,只捡了几句要紧的说了。

仙草说罢自己的,又问颜如璋前去济南府的经过,颜如璋就把周知府之死也跟她说了。仙草听说是清流社的人动手,压着心跳问道:“这可是真的?”

颜如璋道:“当然。给缉拿的凶嫌已经招认。”

仙草问道:“然后呢?”

颜如璋看她一眼:“然后怎么?”

仙草本怕朝廷会下令追缉徐慈等,所以心里惴惴,又不敢明说。毕竟现在朝廷并不知徐慈是清流社的党魁,自己贸然提起,反而打草惊蛇。

仙草小心翼翼道:“当初清流社的事波及很大,我有些担心会不会……再弄的人心惶惶。”

颜如璋一笑道:“所以皇上才派我去处理这件事,何况那被擒的清流社人已经招认,他们不过是昔日残余,自发行事,并没有其他同党。我也就顺理成章就此结案了。”

仙草安心笑道:“怪不得皇上这么器重小国舅,真是行事果决干净痛快的人。”

两人在花影之中站了半晌,日色渐渐地更加炎烈,仙草的脸有些微红。

颜如璋把扇子打开,给她遮在头上挡着阳光:“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仙草道:“多谢小国舅。”屈膝行了个礼,转身要走。

颜如璋看她低着头,后颈的衣领微微敞开,露出了一抹白腻的脖颈,有些细碎的毛发在后面闪闪烁烁,看着十分鲜明生动。

颜如璋道:“小鹿姑姑。”

仙草止步回头:“小国舅还有事?”

为了避日影,她微微眯起了眼睛,抬手挡在额前。

颜如璋的心怦地跳了一声,突然有些嗓子干涩,两人目光相对,极快的刹那,颜如璋道:“我突然忘了要说什么,等想起来再告诉你。”

仙草嗤地一笑,腮边竟漾出个浅浅地酒窝,她笑看了颜如璋一眼,转身去了。

仙草回到宝琳宫,罗红药便问江水悠找她又做什么。

仙草便道:“江昭容在担心呢,怕颜家的姑娘进宫,自己会失宠。”

罗红药听了哑然失笑:“她若是失宠,那这宫内就没有得宠的了。不过,到底是江姐姐,想事情总是先人一步。”

仙草道:“是呀。巧者劳而智者忧嘛,江昭容又是想力争上游的人。”

罗红药笑道:“那你呢?”

仙草抚了抚肚子,满足地回味御膳房的菜肴:“我自然是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终日,泛若不系之舟。”

罗红药嗤地笑了出声,道:“倘若真的如此倒也使得,只是照我看来,你是又劳又忧才是。”

说罢又对仙草道:“之前你离开的时候吩咐我,叫我不用特意去讨皇上的好,只多往延寿宫走动,我也照做了,果然太后加倍的疼我。”

正因为如此,罗红药对太后求想仙草回来,颜太后虽然很不喜欢,到底也不愿意过分责难她。

仙草想起颜如璋跟自己说过的话,便问罗红药:“昭仪,你跟我说实话,当时你为什么要去求太后,许我回来?”

仙草之前对罗红药说谎,说是自己跟禹泰起私下有情。以罗红药的性格,不像是能够为了一己之私去求太后的。

罗红药迟疑了会儿,终于说道:“我告诉你,你可别着急。”

仙草点头,罗红药才说道:“当时我病着的时候,是小禄子偷偷地告诉我,说是皇上下了密旨要你回宫,但要你回来可以,却怕名不正言不顺,且过不了太后那一关。”

仙草微震:“所以昭仪就……”

罗红药垂泪道:“我心想皇上动了意,何不让我出头顶了这个名儿?免得你为难,皇上也为难。”

仙草无言以对。

小禄子怎么会得知这种机密,可见是有人故意泄露给他,或许是故意让他来告诉罗红药的,那传信的人必然猜到罗红药会去求太后。

毕竟只有这样,才能更“名正言顺”地把她从禹泰起那边要回来。

罗红药说罢问道:“你会不会怪我自作主张?”

仙草笑道:“我难道不懂你为什么这么做?”

罗红药本不想跟仙草说这些,见她问了,才尽数告知,又听仙草如此回答,便握住她的手道:“那么……禹将军那边呢?他可舍得放你回来?”

仙草咳嗽了声,道:“将军毕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昭仪不必多心。”

罗红药沉默了会儿,终于道:“我看皇上这次召你回来,一定另有深意,不然的话绝不会不顾一切地就下了旨意。”

这话跟颜如璋所说又有些不谋而合了。

仙草心头一乱,忙转开话题道:“昭仪才病好,怎么就这样多心?何苦想这些虚无缥缈的,倒不如想想那位还没正式进宫,就已经引得山雨欲来的颜姑娘。听说是个极绝色的人物,再加上跟皇上的关系不同,我看皇上定会爱不释手,恐怕从此就‘三千宠爱在一身,六宫粉黛无颜色’了。”

她故意想让罗红药开心,罗红药果然嗤地笑了起来。

不料就在这时候,外间有人低低地咳嗽了声,然后是雪茶的声音,压着嗓子道:“皇上、到了……昭仪还不迎驾?”

皇帝已经不来宝琳宫许久了,所有人几乎都忘了什么叫做“迎驾”。

罗红药几乎也如同幻听,一时呆呆地看着仙草。

仙草忙扶着她起身,才站住了,就见赵踞从门外走了进来,锐利的眼尾斜斜挑起,隐隐地有些像是新鲜的上弦月。

仙草早听出了雪茶的声气儿不对,且外间的小太监宫女们居然没有提前禀报,许是皇帝在门口听见了什么。

仙草扶着罗红药行礼的瞬间,忙回想自己方才到底胡嚼了些什么。

好死不死,最后一句居然是妄议皇帝的私事。

但比起罗红药所提禹泰起“舍不舍得”的话,倒也罢了。

她只希望皇帝心胸宽广,纵然听见了,也只当做耳旁风似的过了就是。

但皇帝落座后,偏偏说道:“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罗红药脸上微红:“臣妾……闲着无事,跟小鹿说些闲话。”

赵踞淡淡地道:“三千宠爱在一身,六宫粉黛无颜色,当朕是贪色误国的唐明皇吗?”

罗红药膝盖一曲,就要跪倒求情,仙草却忙扶着她:“昭仪身子才好,不能如此折腾。”

当下替她跪了:“是奴婢一时嘴快,求皇上开恩恕罪。”

赵踞冷笑道:“往外跑了一趟,你是越发的没有规矩了。或许是罗昭仪性子太温和,越发的纵容了你。”

仙草陪笑道:“皇上说的是,奴婢的性子的确有些野,不太适合伺候宫中。”

赵踞缓缓说道:“前几日,御马监里收了几匹据说是有野马血统的,朕却十分喜欢,以为乐趣。不听话的马儿,多打几鞭子就驯服了,若还不听话,那留着也没用,砍了就是。”

仙草忙道:“回皇上,人跟马儿自然是不同的。”

“怎么不同?”赵踞眯起眼睛,微微俯身看向跪在地上的仙草,“你莫非想说你比马儿有志气,是坚毅不屈的吗?”

仙草抬头向着皇帝一笑,道:“这倒不是,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奴婢虽然是小女子却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不用到挨鞭子的地步,早就会很听话了。”

赵踞嘴角一动,想笑又忍住。

长指暗中将玉扳指转了转,赵踞回头问罗红药:“昭仪的身子怎么样了?”

对罗红药而言,简直如同半辈子没见过皇帝了,正在听他跟仙草说话,突然得他嘘寒问暖,过于激动,几乎不知身在何处,低头道:“回皇上,臣妾、臣妾早就大好了。”

“前些日子朕忙于朝政诸事,忽略了你,你可不要记恨朕。”

罗红药眼睛一热,竟喜极而泣:“皇上为何这样说,臣妾哪里敢有半分怨怼,感恩都来不及呢。”

赵踞一笑道:“你真真是个懂事的人,只是身子太弱了,从此后你只管好生休养,等好了,朕再叫你去仔细说话。”

罗红药的声音几乎都在发颤:“是、是!臣妾遵旨。”

赵踞说罢之后,目光瞥向仙草,淡淡地又说道:“另外,朕觉着这鹿仙草言语莽撞行为不检,很不适合留在这宝琳宫里,朕已经留意到两个好的,稍后送来给你近身使唤。至于她……”

罗红药正懵懂不解,赵踞盯着仙草道:“你就暂时跟着朕。你不是野性难驯吗,以后朕会亲自调/教你。”

第 99 章

赵踞说完, 在场的罗红药, 雪茶,仙草, 三个人各自呆了。

罗红药虽然听见皇上说什么,却晕晕乎乎,像是在梦中似的。雪茶却瞪圆了眼睛, 一会儿盯着皇帝,一会儿又瞪向仙草, 也是无法置信。

仙草早在听要拨什么可用的宫女给罗红药的时候,就察觉不妙了,只是还不敢多想。

直到听见“跟着朕”, 就像是有人往自己身上扔了一把火,烧的她几乎从地上窜跳起来。

“皇上!”是罗红药跟仙草两个不约而同地开口。

雪茶虽然也想惊呼,却勉强忍住。

赵踞仍是云淡风轻的:“怎么了, 还不谢恩?”

罗红药脸上的微红这会儿正慢慢地散开了, 其实早在之前,在她听说皇帝下旨叫仙草回宫的时候, 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一天是迟早晚的。

她看向仙草, 却见仙草正瞪着皇帝, 满面的震惊, 丝毫没有要谢恩的意思。

此时罗红药反而镇定下来,她往仙草旁边走了一步,微微屈膝, 低声道:“臣妾替小鹿谢皇上恩典,只是……小鹿从没有近身伺候过皇上,恐怕有什么举止失当之处……”

赵踞道:“放心,朕还不知道她?敢用她,就能收拾了她。”

仙草总算反应过来:“奴婢不敢劳动皇上亲自收拾,还是留在宝琳宫……”

赵踞不等她说完:“怎么,你想抗旨?”

罗红药抢先道:“皇上宽恕,小鹿只是……太过惊喜,语无伦次,也许她亦是怕伺候不好皇上罢了。”

“还是昭仪善解人意,”皇帝走到罗红药身边,将她的手握了一握,温声道:“好生保养,不许胡思乱想。朕改天有空再来看你。”

罗红药本正惊心,还有点隐隐地伤感,给皇帝如此对待,却又忍不住怦然心动:“是、臣妾遵旨。”

赵踞往外就走,经过仙草身边的时候,望着她还呆呆地跪着没动,赵踞抬脚轻轻地踢了她一下:“愣着干什么?还不走?”

雪茶从旁边俯身扶了扶仙草。

这会儿雪茶公公心中五味杂陈,竟不知说什么好。

仙草站起身,皇帝已经走到门口了。

恍惚之间,仙草回头看向罗红药。

罗红药勉强一笑,轻声道:“去了皇上身边儿是好事……只是那里不比在宝琳宫,你一定、要多加留心才好。知道吗?”

对上罗红药泛红含泪的眼睛,仙草突然醒悟了,自己这会儿举止反常的话,更加叫她不安了。

于是仙草忙定了定神,也说道:“昭仪放心,何况雪茶公公也在,他自然也会照应我的。”

雪茶正跟在赵踞身后要走,听了这句,便回头瞪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