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草吃惊:“雪茶公公也就罢了,我时常跟他拌嘴,皇上怎么还叮嘱到禹将军那里了呢?”
颜如璋摇头道:“皇上的心谁能猜透?总不会是因为你跟别的男人说话,他就无端吃了醋吧。”
仙草假装看向别处没听见的。
颜如璋又拉住她:“说真的,我有件机密告诉你,你没有好处给我,我就不说了。”
仙草吐舌问:“小国舅出身富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什么好处没有,这样跟我说,岂不是为难我吗?”
颜如璋似笑非笑道:“这个还真不为难你,也只有你能做到。”
仙草忙问:“到底是什么?”
仙草本以为颜如璋是故意来戏谑的。
直到他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颜太后跟皇帝说的有关仙草的话,皇宫内除了赵踞,只有颜如璋知道。
原来,太后因为忌惮仙草是紫麟宫的旧人,而且的确是曾经死而复生过的,觉着这种人阴气太重,放在宫内十分不详。
何况加上了朱冰清小产在前横死在后,太后便动了疑心。
那天她跟皇帝说,要打发了仙草,虽然不至于到赐死她的地步,但是或许可以借着这次给朱冰清举哀的机会,让仙草离开后宫,去皇陵当差。
或者干脆命她落发,遁入空门为皇室祈福。
当时颜如璋没有跟在太后身边,自然不知道皇帝的脸色是什么样儿。
但事后太后跟他抱怨说:“这鹿仙草也不知是哪世修来的福分,皇上不肯杀她,也不肯痛痛快快地打发走了,留在宫内我看迟早还要出事,如璋,你跟皇上最好,你找机会一定要劝劝他。”
颜如璋只是答应着。
私下里敲问皇帝,皇帝的态度却让人讳莫如深。
此刻颜如璋把自己所知道的告诉了仙草,说道:“你觉着太后的提议如何?”
仙草忍着心中的喜悦,故意语重心长道:“我觉着太后的担忧很有道理,而且我这些日子也不太顺,总是头疼脑热浑身酸痛的,大概跟宫内风水相冲,换个地方彼此相宜。”
颜如璋笑道:“原来小鹿姑姑喜欢去当小尼姑?”
仙草忙道:“我却有些舍不得自己的头发,不如去看皇陵还好些。”
颜如璋端详着她,点头道:“可见你是一心出宫,以至于到达这种慌不择路的地步了。既然如此,我却还有第三条路给你,不知道你肯不肯走?”
仙草道:“小国舅是要打趣我吗?还是当真的?”
颜如璋道:“你听完我说的,就知道真不真了。”他上前一步,脸上的笑缓缓收敛了,“大概姑姑也听说了禹将军过了年就要回夏州了吧?”
仙草不知他为何提这个:“如何呢?”
颜如璋道:“我想让小鹿姑姑跟在禹将军的身边。”
仙草先是愣住,然后蓦地想明白过来:“你想让我跟着禹将军,做皇上的耳目?”
颜如璋没有做声,只是露出了会意的微笑。
仙草心中一动,却又忙问:“这、这……也是皇上的意思吗?”
第 63 章
颜如璋回答:“这是我的想法, 还未跟皇上说, 可如果姑姑答应了,我有把握皇上会答应。”
原来赵踞还不知道。
仙草的心在瞬间放空了片刻, 然后问道:“小国舅真的有把握?”
颜如璋笃定地点了点头:“但同时姑姑也要答应我,若此事可成,你就是皇上放在禹将军身边的一颗棋子。”
仙草张了张口, 却又不忙说话,只在心中沉淀了片刻, 飞快理清了思绪,才问道:“小国舅为何,要选我?”
颜如璋道:“因为姑姑聪慧伶俐, 也因为禹将军对你格外不同。”
仙草道:“那、小国舅也信我?万一我对皇上……没有那么忠心呢?”她斗胆说完又加了一句:“我只是说‘万一’,不是真的。”
颜如璋笑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很相信姑姑的忠心。比如你先前对待徐太妃娘娘, 以及……就算太妃娘娘不在了, 你对待徐家大公子也同样的忠义当头,终究是牵肠挂肚不肯舍弃。”
仙草听到前一句倒罢了, 听到后一句便皱了眉。
颜如璋看她脸色微变,已经又说:“这并不是威胁, 何况除了这些, 我总觉着, 姑姑跟皇上的交情,远在我们知道的之外。”
仙草听到最后一句,心中又有些尴尬:“那最后一个问题:皇上莫非是不相信禹将军吗?”
“对皇上而言自然是疑人不用, 用人不疑。”颜如璋垂眸,顷刻说道:“可自古以来都是功高震主,何况本朝历来的规矩是武将不堪重用,如今皇上才登基,却对禹将军另眼相待,你虽然不懂朝政之事,总该知道这其中的关键所在吧。年后禹将军就要回夏州了,如果他有什么异心,或者对皇上不忠,那……”
颜如璋看一眼仙草:“我本来也没想过要用小鹿姑姑,但是太后的话反倒提醒了我,如果你去守皇陵,那真是暴殄天物,姑姑足智多谋,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能耐,若是能为朝廷出力,‘佐助’禹将军镇守边关,那非但是皇上之福,更是天下之福了。”
仙草认认真真听颜如璋说完,才笑道:“小国舅,你越说,我怎么觉着自己的碑文都要立起来了你?上面或许写着‘贞烈守节’四个大字。”
“噗。”颜如璋本是正色凛然地跟她说这些正经大事,没想到听了这句,当下也忍不住破了功。
不知道是不是颜如璋对赵踞说了什么,还是因为颜太后的话,皇帝这些日子都没有来搅扰过仙草的生活。
在朱冰清的丧仪之后,腊月中旬,天气更冷了。
仙草倒是不算太怕,这段日子又将自己养了回来,照镜子的时候看着镜子里可喜的脸,几乎都要忍不住掐一把。
这天,听说皇上破天荒地命人开了紫麟宫的宫门,也为了新年做例行的清扫,仙草按捺不住,便带了安儿一块儿出了宝琳宫,到紫麟宫看“热闹”。
据说皇帝下旨:只需要清理打扫,但是里头的每一样东西都不许挪动,更加不许乱碰乱拿。
安儿因为跟仙草厮混熟了,也知道她以前的壮举,因小声说道:“姑姑,听说你先前就偷偷地从紫麟宫拿了许多太妃的旧衣给冷宫的娘娘们,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仙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洋洋自得。
安儿捂嘴笑道:“还好皇上没有真的责怪姑姑。”
仙草道:“因为我做的是救人扶困的好事嘛。”
只可惜了那件最心爱的碧桃花宫衣,好好地竟给赵踞烧了,连个念想都没有了。
两人看了半晌,原路返回,正走着,却见前方的墙边儿上,有许多宫女挤在那里,唧唧喳喳不知做什么。
安儿也好奇地跑了过去看了眼,原来是那边儿小太监正领着禹泰起自前方的泰和殿前经过。
禹将军生得人高腿长,气质又是英姿飒爽,看的这些宫女们一个个神不守舍,垂涎三尺。
连安儿也忍不住跟黏住了似的,目不转睛。
仙草从众人背后偷看了一眼,见禹泰起目不斜视,磊落洒脱,果然也是越看越令人心折,是个不错的伟男子。
可一想到颜如璋跟自己说过的话,仙草心里竟有些别扭。
“啊!禹将军看见我了!”突然,宫女中发出一声欢呼。
又有人道:“明明是看我!”
连安儿也涨红了脸,想跟人争,又有些拉不下面子来。
仙草哑然失笑。
原本见安儿专心致志地看美男子……本想去捉弄她,可转念一想,这宫内本就少见到男人,更何况这样出色的,且过了年后,连这样出色的也将不可见了。
不如让那小丫头多吃些福利罢了。
仙草发了慈心,当下反而不去打扰安儿,只是自己掉转头,郁郁寡欢地往宝琳宫返回。
她心中有事,走的也不快,低头耷脑地走了半晌,才要迈步过琳琅门,眼前突然探出一只手臂挡住了她。
仙草一愣,抬头看时,眼前站着的居然不是别人,正是禹泰起。
仙草惊愕地回头看看:“禹将军你……”他不是才从泰和殿前经过的吗?这么快怎么绕到这里来了?
且他也太大胆了,随随便便就在后宫内走来走去?
因怕宫女们经过看见,仙草忙拉住禹泰起的袖子,引着他往内走了一段儿,来至紫麟宫的西墙。
此处因为偏僻,少有人来。
仙草这才忙道:“禹将军万安,您是有事吗?”
“没什么事,”禹泰起瞥着她的左臂:“小鹿姑姑也大安了?”
仙草忙动了动手臂:“已经都好了,多谢将军先前给我接骨。”
禹泰起道:“那个不值什么。”
仙草笑眯眯道:“至少当时是救了奴婢的命了。”
禹泰起垂眸,片刻说道:“总不能白吃姑姑的东西。”
“我的东西?”仙草愣了愣,然后想起来了……他必然是指的自己送给他的那包琉璃肉,“那个啊,那也是不值钱的东西。”
禹泰起道:“好吃不在贵贱,只是不知姑姑是从哪里得来的?据我所知此物乃是来自民间。宫内也不做这些。”
仙草道:“这是我们太妃昔日喜欢的东西。我也没什么好的孝敬将军,就叫御膳房做了些,将军若是不嫌弃就最好了。”
“不嫌弃,”禹泰起道:“只是,小鹿姑姑今日为何对我客气了许多?”
仙草才笑道:“先前我烦扰将军,幸而将军不见怪,我已经感激不尽,从此后当然不敢一直的烦劳将军啦。”
禹泰起不动声色:“哦?”
仙草低低说道:“我前日才听雪茶公公说,原来将军在京城这段日子里也过的很不太平,将军是能够定国安/邦的人,操心的都是军国大事,我这点微末小事,这种微末之人,自然不便劳烦将军。”
禹泰起一笑:“小鹿姑姑可并不是微末之人。”
仙草道:“将军又玩笑了,我跟将军相比,自然是草芥之人了。”
“小鹿姑姑若是草芥之人,那把这草芥之人看的无比珍重的人,又是什么呢?”禹泰起口吻更淡了。
“您在说什么?”机变如仙草,一时竟也不明白禹泰起在说什么。
禹泰起注视着她的眼睛,毫不讳言地说道:“那天在乾清宫里,若不是皇上有意放纵,如果只是一个区区草芥般的宫女对皇上出言不逊,皇上岂会不计较她的放肆无礼,反而忙着叫人救她?”
当时赵踞跟仙草在里头纠缠吵闹的时候,外间起初只有高五跟雪茶,后来禹泰起就也到了。
他是习武之人,耳目更好,有些话听得一清二楚。
仙草心头巨震,同时哑然。
禹泰起见她不言语,沉声又道:“那时候小鹿姑姑能够蒙混过关,不是因为皇上有多好骗,是因为……他对你留了情。”
仙草听见自己咽了很大一口唾沫的声响:怎么回事,禹泰起……竟会对自己说出这些话来。
禹泰起好像唯恐仙草不怕,继续说道:“但是终究有一天,那份情会磨灭殆尽,到他不再留情的时候,小鹿姑姑只怕才是真真正正的草芥之人了。”
这些话极为难听,也很冷。
但是仙草却又知道,这些都说是真话。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仙草问。
禹泰起道:“皇上年纪虽还小,却睿智天纵,很有一代明君之象,但他正因为年纪还小,又很容易走上歧路。”
仙草突然听出了一点话外之音。
果然,禹泰起盯着她道:“从最初我进宫的时候就看了出来,皇上对小鹿姑姑你格外不同。为一名宫女大费周章,这很不想是明君该有的样子。”
仙草拧眉:“将军怕是误会了。”
禹泰起道:“我不管皇上是因为喜欢你、还是因为讨厌你,总之皇上的举止有些失常。这已经不是吉兆。你伤了手那回,内殿发生了什么事,我自然不敢妄自忖度,但是小鹿姑姑不是蠢人,希望你别一叶障目,当局者迷就好。”
禹泰起说完后,深深看了仙草一眼,转身要走。
仙草看着他魁伟的背影,突然叫道:“禹将军,这就是你跟皇帝讨我的原因吗?”
禹泰起脚步一顿。
他自然不是因为对仙草一见钟情而向皇帝提出想要,不过是要试探皇帝的心意罢了。
如果是普通的什么宫女女官,皇帝只怕眉头也不皱一下就给了。
但是那时候……皇帝的表情很是诡异,反应也更令人担忧。
只不过仙草居然猜到了这个原因,倒是让禹泰起又一次的意外了。
但他只是略微一停,便又昂首往前。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是仙草追了几步。
她盯着禹泰起的背影,有点想笑:“原来我还什么都没做,在将军的眼中就已经是红颜祸水一般的人物了,但将军这样明见万里,难道不知道我是一心想出宫的?谁愿意留在这里,被人猜忌,被人诋毁?”
“你想出宫,去哪里?”
颜如璋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在宫内。”仙草咬牙。
“不在宫内……”禹泰起背对着她,缓声说道:“你并没有经历过战事,不知道战事是什么惨烈的情形,我先前跟你说后宫如战场,但不管如何生死无常,也不过是几个女人之间的事,可真正的战场上不同,你如果跟我一样亲眼目睹过的百姓们走投无路流离失所,如我一样看见过成千上万的士兵们死在眼前,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其实在宫内……不至于太难过。”
仙草睁大双眼:这些话,闻所未闻。
禹泰起浑厚的声音在宫墙之间响起,有种奇特的说服人心的惊魄动魂之意。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先帝虽是明君,但一味求和,京城的达官贵人们因为边境无战事、太平盛世而喜气洋洋,殊不知底下不知有多少无辜的性命悄无声息地化成了尘土。可当今的皇帝不同,他有志向有抱负肯担当,你大概不知道,在皇上还是雍王的时候,他已经命人传了一封亲笔信给我。”
仙草震惊:“亲笔信?”
京官不能私自结交外臣,而皇子们更是严禁跟外臣私相授受,若有违背,便视同谋逆。
赵踞……居然曾经做过这种事?
但对禹泰起而言,却是毕生难忘。
当时太子赵彤气势正盛,禹泰起在京内的眼线们早就将太子的喜好探听的很明白。
太子外强中干,性情暴虐而又天生的怯懦无主见,围绕在他身边的都是些喜好夸夸其谈的文人名士,这些人提起风花雪月能倚马千言,提起治国安天下的计策动辄之乎者也滔滔不绝,但如果论起真才实干,却没有一个担得起。
而且这些人最讨厌的一件事就是打仗,立下军功的将士对他们而言,都是一帮粗莽无知不登大雅之堂的“野人”似的。
在这种氛围下长大的赵彤,可想而知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君王。
正当夏州给西朝人步步紧逼之际,那时候禹泰起还只是区区的副将,处处给压制着,大战在即,自己人却还在互相猜忌,互相诋毁。
如仙草方才所说。
就在禹泰起心灰意懒、甚至打定主意一战殉国的时候,他接到了雍王赵踞的一封亲笔信。
信很简单,只是写了半阙词: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
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看试手,补天裂。
当时禹泰起看着这半阙词,不知为何,热血涌动,毛发尽耸。
——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他到死都不会忘记这句。
禹泰起不知道这位皇子是怎么留意到自己的,并且冒险在决战前夕生死交关的时候、送来这样的一封信。
但是从雍王这义勇决绝的举止、以及这信中诗词的气势上,禹泰起发觉,原来朝堂跟皇室并非他想象一样昏聩无光,这写来辛词的少年,兴许就是那靡靡永夜中的一点光。
仙草竟不知道此事。
“是了,还有一件事,”禹泰起说罢,终于缓缓回头:“当初我说在皇上面前为你求情,是因为欠了你们太妃娘娘一点人情,你可知道是什么?”
仙草微微摇头。
禹泰起道:“因为在我最危难之时,救了我的,除了那封信,还有徐太妃。”
直到禹泰起走了之后,仙草还没想通:自己什么时候救过禹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