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草这才回过神来,忙道:“多谢公公。”

雪茶忙转身去追赵踞,小碎步跑了片刻,突然醒悟过来:“我这是怎么了,却像是一门心思地为了那恶毒丫头着想,我是疯了不成?”

先前皇帝在御书房内召见徐慈,询问他在为何在贛城做下那种该诛九族的逆天之罪。

让赵踞意外的是,徐慈果然不愧是名门之后,就算落魄为阶下囚,生死未卜,如今戴罪跪在御前,风尘仆仆,形容憔悴,但整个人却仍然淡定自若,并无任何瑟缩畏惧或者惶恐不可终日之意。

皇帝看着徐大爷那淡淡然的神情,心中突然莫名地闪过一张懒倦花间的脸。

果然不愧是兄妹……连气质都如此相似。

赵踞定了定神,便听徐慈将江南道事发的来龙去脉一一说了一遍。

徐慈垂首淡声禀奏说:“当时长江水泛滥致使百姓遭难,朝廷本是抚恤之意才特拨了赈灾钱粮,但是据罪臣所知,那些赈灾的钱粮,落在贛城的时候恐怕连十之一二都不到了,所谓发放的米粥犹如清水,光可鉴人,纵然这样,还有许多饥民领不到。那些饥民嗷嗷待哺,倒毙者无数,聚众攻城也不过是无奈之举……”

当时徐慈人在赣城之内,在城头上看的很明白。

底下的那些流民们,一个个衣不蔽体,面有菜色,手中所拿的兵器,不过是些锄头,木棍,甚至破烂树枝,随手捡来的废弃物等。

除了少数的青壮男子还有些精神,剩下的许多人连站都站不稳,身形摇摇晃晃,随时都要倒地不起,其中更有不少的妇孺跟白发苍苍的老人家。

这样的“逆贼”,在徐慈看来,根本不必特意求请知州派兵支援,只要派出贛城之中的守军跟衙役,只怕就能将他们打败。

徐慈虽然心志坚定,但当着皇帝的面提起那时候所目睹的惨状,仍是忍不住红了眼眶:“民不聊生,若不及早救援,迟早会饿殍无数,酿成惨剧,那些人他们只是想求生而已,在罪臣看来,这并不算是所谓的逆乱,而是皇上的子民在垂死挣扎,臣也算是读过些书,知道‘民脂民膏,尔俸尔禄,为民父母,莫不仁慈’的道理,在那种情形下不思救助子民,反而要举刀屠戮,罪臣觉着……倘若如此,这才是真正的谋逆!真正的罪大恶极!”

话音未落,耳畔听到少年皇帝略有些清冷的声音响起:“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徐慈是跪着垂头的,听到这里,才禁不住缓缓抬起头来。

皇帝太年轻了,而且……又曾经是赐死自己妹子的“凶手”,所以徐慈还未见皇帝的面,心中先已经存着旧怨。

他也知道自己的罪行逆天,虽不知皇帝将如何处置,但总归不能善罢甘休。

所以索性趁着这个机会,把自己所知道的、以及自己心中真正所想的这些惊世骇俗的话都说出来。

更加不管皇帝是如何反应。

对徐慈而言,只要如此,就算给处死,却也痛快。

他本以为皇帝不会知道自己所说的孟昶的《颁令箴》几句,谁知道皇帝不禁知道,更加知晓宋太宗所改的那为官的十六字准则。

这却让徐慈真真切切地意外了。

两个人目光相对,徐慈看见皇帝的眼神十分冷冽,透着一种锋芒初透的凌厉跟清澈,倒的确是有些“上天难欺”之意。

徐慈心中微微一震。

在徐慈打量赵踞的时候,皇帝却也在凝视着徐慈。

终于赵踞说道:“你今日所说的话,朕一个字都不会忘,朕会命人去查,若实情如你所说,朕一定不会放过那些真正的乱臣贼子,逆篡之人。”

徐慈掩不住眼中的惊异:“皇上……”

赵踞淡声说道:“至于你,朕还没想好如何处置。姑且让苏太傅领了你去,权且留在他府中吧,朕还有话问你,这样的话传你进宫也便宜些。”

良久,徐慈才缓缓地俯身,重新在地上磕了个头:“罪臣,多谢皇上。”

仙草返回宝琳宫的路上,正遇到罗婕妤派来找她的宁儿。

宁儿陪着她往回而行,见仙草似有心事,便不敢多嘴,只默默地跟着。

如此回到了宝琳宫,入内见过罗红药。

罗婕妤见她神情恍惚,便问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仙草本不想说,但是今日徐慈进宫的事已经悄悄在宫内传开,罗红药自然也知情,若当面不提,却不太好。

仙草勉强说道:“我今日见到了原先徐太妃娘娘的兄长……他已经不认识我了。”

罗红药微笑道:“他见你的时候你一定还小,变化太大,所以他才不敢认了。”

仙草点头,喃喃说道:“徐大爷是徐家最后的血脉了,只盼他平安无碍。”

罗红药起身握住她的手,柔声说道:“你这么念太妃的旧情,太妃在天之灵,也必然会保佑徐爷的。你放心吧……我明儿去延寿宫见太后,会试着为他求情的。”

仙草一惊,忙道:“婕妤,这万万使不得。”

罗红药道:“怎么了?”

仙草正色道:“这毕竟是朝政上的事,一切都由皇上处置,婕妤千万别去插嘴,不然的话,非但说不成情,只怕还会惹太后跟皇上不喜欢。”

罗红药道:“我只是看你闷闷不乐的,不免也心里着急……既然不许,那咱们就再想别的法子。”

仙草见她很替自己着想,心中略觉感动,便也一笑道:“其实是我庸人自扰罢了,徐爷是个有福之人,皇上又是明君,这件事一定会迎刃而解,有惊无险的。”

罗红药才也微笑道:“你能这样想,我自然就不操心了。”握着她的手觉着微冷,便把自己还没吃的燕窝粥亲自盛了一碗给仙草。

仙草碍不过她的好意,勉强吃了。

这夜仙草回到房中,全无睡意。

闭上双眼后,眼前出现的都是跟徐慈久别重逢的一幕,两行泪悄然无声地从眼角滑入鬓中。

虽然又生变故,但不幸中的大幸,是皇帝不是个昏聩无能的人。

所以,就如雪茶说的一样,皇帝一定会想法周旋,一时半会儿倒是不必格外为徐慈担心。

可是一旦想起赵踞,仙草不由地皱紧眉头。

今晚上在御书房外给逼在了墙上无处可逃的场景,对她来说并不陌生。

确切地说,是对真正的小鹿姑姑来说并不陌生。

也正是因为突然于这具属于鹿仙草的身体中醒来,徐悯在属于仙草的记忆中,发现了许多令她无法面对的。

而在仙草记忆中的那无法启齿的一幕,却如同今夜在御书房外的情形般,大同小异。

除了有一点,在记忆中那情形里的角色,跟今夜正好相反。

因为在那时——被逼在角落的人是赵踞。

让他无路可退的,却是仙草。

两个人对峙着,小鹿姑姑浑圆的小手挥落下来。

只一下,少年的嘴角已经流出了鲜血。

赵踞眼中透出怒色,浓眉微皱。

就在赵踞走前一步的时候,仙草突然握住少年的肩膀,将他往墙上一怼。

然后……毫无预兆地亲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真正的强吻啊~是不是惊的人跳起~~

第 27 章

先前在冷宫遇袭, 仙草受伤之后, 皇帝破例传她到御前,看着她身上的伤说她是报应。

那时候赵踞眼中流露厌憎之色, 说以鹿仙草之前做的那些事,没把她千刀万剐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皇帝口中所说绝不会忘记的的鹿仙草的“恶行”,当然不止是在皇后宫中被掌掴之事。

而是这种难以启齿的内幕。

徐悯记得, 当自己从仙草的记忆中搜寻到这一幕,几乎都无法反应、更加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她竭力说服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是她“借尸还魂”,所以导致了记忆出现了离奇古怪的偏差。

但是……

闭上双眼,那一幕就真真切切地出现在心底跟眼前, 少年眼中如同烈火跟寒冰交织的锋利怒意,以及双唇相接之时那种异样的触感。

最让徐悯无法接受的是,她居然“记得”当时仙草的感觉。

那种无法按捺的古怪情感, 跟不能形容的诡异的甜。

还有……一旦回想起这幕情形的时候, 属于仙草的身体内,这颗心竟然不能自控地开始怦怦乱跳, 就好像仙草仍然还在,仍然鲜活的眷恋着, 悸动着, 跟万般不舍的。

好像仍然深深贪恋着那种感觉。

这些情绪绝对不是属于徐太妃的, 对这点她极为清楚。

无数次的安抚自己并没有发疯之后,徐悯终于承认了一个令她不能接受却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她的单纯的小鹿姑姑……暗暗喜欢着赵踞。

甚至到达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

次日,仙草伺候罗红药前往给太后请安, 才出门,正好遇见江婕妤跟方才人。

彼此见礼,便一同往延寿宫,江水悠看一眼跟在罗红药身边的仙草,却见她垂着头,似心不在焉的。

江水悠便道:“妹妹听说了昨儿的奇事了没有?”

罗红药问:“姐姐指的是什么事?”

江水悠还未回答,方雅说道:“还有什么别的,当然是……”她左顾右盼,把声音放低了几分,“昨儿有个人给皇上召见进宫,原来是个被判了谋逆的罪人,而且这人不是别个,却是当初给赐死的徐太妃的亲生兄长。”

罗红药扫一眼仙草,怕她心中不受用,忙道:“原来是这件事,可是既然已经给判了谋逆,皇上怎会又召他进宫呢?也许这件事另有隐情。”

方雅说道:“又会有什么隐情?我听说这人在江西那边儿私放了许多流民进城,差点儿害了一城的百姓,而且还私自开了粮仓,把官仓都给掏空了,这可是板上钉钉的大逆之罪,不管有什么理由都饶恕不了的。”

罗红药更有点不安。

江水悠慢慢说道:“外头的事情咱们都是道听途说,却也不一定什么是真的,只不过……听说太后也很不待见那位徐爷,还疑惑皇上怎么没把他处决了呢。”

罗红药忐忑道:“太后当真这么说过?”

江水悠道:“是啊,昨儿太后还特意为此事亲自问过皇上呢。只不知皇上是如何意见。”

仙草在旁边从头听到尾,起初还能镇定自若,到最后,脸色已经略有些泛白。

一行人说着来到了延寿宫,才进正殿,就听到太后的笑声传来,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可知哀家盼着这个消息盼了多久?”

罗红药,江水悠,方雅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太后是为了什么如此高兴。

于是进殿行礼,却见朱太妃已经在座,旁边还坐着一人,却正是朱冰清。

太后吩咐众人平身,面带笑容说道:“你们来的正好,哀家才得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正好告诉你们,一并同喜。”

江水悠欠身问道:“不知是什么喜事?”

颜太后看向朱冰清,眼中带着嘉许喜悦之色:“方才太医来报,朱美人已经有喜了。”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江水悠诧异地看向朱冰清,罗红药跟方雅等众妃嫔也都觉着意外。

但大家很快又反应过来,忙都面带笑容道:“恭喜太后,恭喜朱美人。”

颜太后已经忙不迭地催促,叫立刻派人去往乾清宫报喜。又说道:“怪道我看朱美人这些日子有些恹恹的,原来是害喜所致,幸而发现的及时,不然差点儿就误了大事!”

朱太妃喜上眉梢地说道:“太后说的很是,我先前也责怪这孩子实在是太过粗心大意了。从皇上那次临幸过她之后,她就有些不思饮食,自个儿却只以为是时气所致,她又是个要强的孩子,竟不当回事儿,也不肯传太医张扬给众人知道。还是我看她实在是清减了许多,特命太医过去给她诊看,也是托了太后跟皇上的洪福,才及时发觉,原来竟已经有了月余的身孕了。”

颜太后笑道:“她们毕竟是才进宫,又哪里知道那么多?倒是贴身伺候的人有些疏忽大意了。如今既然有了身孕,当然要格外留神小心,倒要再选几个有经验又妥帖的嬷嬷,拨给她近身伺候着才好。”

“瞧太后多疼你,”朱太妃笑对朱冰清道:“还不快谢过太后的恩典?”

朱冰清早站起身来,才要下拜,颜太后忙道:“快不必了,头三个月是最要紧的,一定得百倍的上心,以后你若是有个什么,大可不必特意在宫内走来走去的请安,总归一切都以龙嗣为要。”

朱冰清含笑答应了,徐徐落座。

颜太后笑容满面,长吁了口气,显得很是舒心,又打量在座的众人道:“朱美人已经有了喜,皇上正是青年,我想很快就会还有好消息了,你们也要自己留心,好生伺候皇上,早些为皇上开枝散叶。”

大家都起身领命。

朱美人有身孕这件事让太后心花怒放,也顾不得别的事了,只忙跟朱太妃商议要派那些有经验的嬷嬷过去伺候为好等事。

江水悠罗红药等人从延寿宫中退出后,大家脸色跟心思各异。

方雅喃喃道:“真想不到,居然是朱姐姐最先有身孕的,啧啧,怪不得这些日子里总不见她露面,原来是因为这个……她也算是个很有福气的了。”

罗红药点头,不便多言。

江水悠看方雅一眼,道:“妹妹跟朱美人同在一宫,向来又有交际,居然一点也没看出来?”

方雅脸上微红道:“姐姐,我怎能看得出来呢?这种事自然要以太医说的做准。”

江水悠微微一笑道:“是啊,自然是以太医所说为准。”

三人正说着,便见朱冰清满面春风的,扶着宫女的手缓步从身后而来。

朱冰清来到跟前,目光一一扫过面前众人,笑道:“请江婕妤罗婕妤恕罪,我不能行礼了。”

江水悠柔声道:“姐姐不必多礼,何况如今姐姐有孕在身,何等尊贵,自然该小心为上。”

朱冰清笑看她一眼,又睥睨地看向罗红药。

罗红药也说道:“我跟姐姐同在一宫之内,居然并没有察觉姐姐有喜之事,也算是我的失责了,幸而太妃娘娘及时察觉。”

朱冰清道:“这倒不忙,所谓‘有福之人不用愁’就是了,不过婕妤放心,从此后只怕我便不会劳烦你了。”

朱冰清说完后,便昂首去了。

罗红药还有些不太明白她的意思,江水悠笑道:“之前太后娘娘命人去给皇上报喜,太后又是那样欢天喜地的,自然是极看重这一胎,只怕朱姐姐很快就不是区区美人儿了。以后升了,恐怕也不会在宝琳宫里了。”

罗红药这才恍然,江水悠看她一眼,话锋一转:“不过,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方雅问道:“这是怎么说?”

江水悠不动声色地说道:“我虽也没经验,但听说孕妇是极矜贵的,必要处处留神小心才能万无一失……你们想,如果朱姐姐还在宝琳宫里,罗妹妹跟方妹妹当然也要加倍的留心谨慎呢。”

江水悠这话说的含蓄,方雅还没听出来,罗红药已经知道了,现在朱冰清自然是万金之躯,如果在宝琳宫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这些人恐怕也会沾惹是非。

罗婕妤道:“方才太后娘娘说要亲自派人去伺候着,想必是没什么大碍的。”

江水悠似笑非笑道:“当然了。我也不过是因为关心的缘故多说这两句而已。”说完后又看仙草一眼,却见她正回头不知往何处打量什么,好像没把她们的话听进耳中去。

果然如江水悠所说,当日,皇帝便封了朱冰清为正二品的充媛,位列九嫔之一。

只不过朱冰清并没有即刻从宝琳宫搬出,而以才有身孕不适合立刻搬迁为由,暂时仍在宝琳宫之中。

当夜,平章宫之中。

掌事姑姑宋氏面带忧色对江水悠道:“没想到居然是朱充媛先有了身孕,加上有朱太妃在太后娘娘面前说尽好话,将来若是诞下皇子,这凤位恐怕非朱家的莫属了……这朱充媛不是个好相与的,虽然婕妤向来对她示好,可奴婢看她不像是很待见似的。”

江水悠淡淡道:“她不待见我是应当的,我先前比她分位高,且容貌也不比她差,皇上又宠我多些,以她的心性若待见我……才是令人害怕呢,毕竟咬人的狗才不叫。”

宋姑姑不由频频点头。

江水悠微微一笑,又道:“至于所谓的皇子,原本我也是跟你想的差不多。”

宋姑姑听她语气有些怪异,便问道:“难道现在婕妤不这么想了?”

江水悠笑道:“看着吧,我猜宝琳宫很快就会出事,而且正是因为朱充媛的身孕而起。”

“这、这话从何说起?”宋姑姑大吃一惊。

江水悠道:“你不觉着蹊跷吗?以朱充媛那种跋扈高傲的心性,如今飞升众人之上,她居然还甘心留在宝琳宫?若不是她突然改了心性,那就是另有所图。”

“这、这虽然有些古怪,可不是说因为才有孕不宜挪动的么?若说有所图,”宋姑姑睁大双眼:“那她到底图什么呢?”

江水悠道:“我暂时也不能确认。但横竖很快就会知道了。”

宋姑姑似信非信。

江水悠却又叹了声:“不过,现在我最关心的并不是这个。”

宋姑姑疑惑:“婕妤关心的是什么?”

江水悠轻声道:“我关心的是另外一个人。”

宋姑姑更是莫名。

江水悠凝视着面前一盏精致宫灯,蹙眉说道:“这个人十分奇特,在我的想象之外,如今我还吃不准她是正是邪,是主角还是炮……咳,可却是个绝对不容小觑的人。”

宋姑姑听她说的模糊,且又语焉不详的,越发不解:“您说的是谁?”

江水悠不答,她的眼前掠过一张略讨喜的瓷娃娃般的脸。

从第一次见到鹿仙草,被她举止惊到的不仅是罗红药跟其他一干秀女,更有江水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