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头勉强一笑:“我许家历代,都有着四悔的宿命。到了我这里,悔人、悔事、悔过这三悔已然尝到了滋味。我若弃你们而去,势必悔心。我不想把这最后一悔,应验到你身上。”
“笨蛋…”黄烟烟从嗓子里挤出一点声音,全无刚才的气势。
药不然在一旁拍了拍巴掌:“识时务者为俊杰,大许你这么做,是对的。”我冷哼一声:“你可以带我走,但不许为难烟烟和付老爷子。”
药不然为难地敲了敲头:“本来大许你若没识破我的身份,此事都好商量。可惜你自作聪明,点破了玄机。我现在若放他们离去,必然会惹出大乱子。我看这样好了,你们都跟我回去见见老朝奉,盘桓几日。只要过了那一天,就不妨事了。”
“哪一天?”
“你自己去问老朝奉便是。”药不然咧开嘴,笑得天真无邪。
…我摘下眼罩,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宾馆里,里面只有简单的一床一桌一沙发,别无余物。这个房间的窗户都被厚厚的窗帘拉住,大白天的也得把灯打开。
药不然递给我一杯水:“甭找了,付老爷子和烟烟都被安置在别处,他们的安全,就全靠你的表现了。”
“卑鄙。”我说了两个字。
药不然耸耸肩,似乎对这个称呼完全不在意。他把腰间那个大哥大搁到桌子上,一屁股坐回到沙发:“等一下老朝奉会来见你。你要做的,就是把在岐山的发现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不要有半点遗漏。”
他语气轻松,和平常聊天一样,但我听得出里面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这也从一个侧面表示,药不然虽然对我实施了跟踪,但是关键的几次谈话,他都没有听到,所以才这么急于让我说出岐山的发现。我强压住心中忿怒,开口道:“我能先问个问题么?”
“问吧。”
“谢老道、姬云浮和老戚头,都是你杀死的?”
药不然毫不迟疑地答道:“不错。”
“可我一直想不通,他们三个人的遇害时间很接近。你是如何在海螺山杀死谢老道,又赶回去杀死老戚头和姬云浮?”
药不然眯起眼睛:“大许你不妨猜上一猜。”我沉思片刻:“我想到的只有一种可能。你对海螺山附近地形非常熟悉,知道有捷径可走。”
“嗯,虽不中,亦不远。”
“告诉你海螺山捷径的人,是老朝奉。真正熟悉那里地形的人,是他!他曾经去过海螺山。”
“哎呀,大许我就佩服你这点,脑子太清楚了,靠一片叶子就能推断出整片森林。”药不然赞赏地看了我一眼。我冷着脸道:“你原本的计划,是杀死谢老道,毁掉栈道,把我们困死在山顶。但你们万万没有料到,我们找出了山中隧道,顺利脱困。当你返回岐山杀死姬、戚二人后,发现我们居然也平安返回了,仓促之下,只得找汽车来撞我,是不是?”
药不然懊恼地抓抓头:“那次是哥们儿失算了,一时心软没杀死你,只拿了手稿走,结果还他妈拿错了。”
“别扯淡了。”我毫不客气地戳破了他的谎言,“你不杀我,是因为你知道北京来的警察已抵达岐山,你得把活口留给他们。”
“哼,就算是吧。那件事是沈君操作的。他千方百计想看我出丑,我可不会那么容易遂了他的心愿。”
“那么,你是怎么杀的姬先生?”我尽量保持着镇定。
一提到这名字,药不然眼睛一亮:“哎呀,姬云浮姬先生可真是大家风范,脑子好使得不得了。我刚一进屋,他把我的底细推理得一清二楚,比福尔摩斯和波洛都厉害。他那么一说,我不想杀也得杀了。当然哥们儿我挺文明的,给了他一片药,他很明白事理,知道挣扎也没用,就自己吃了下去,唯一的请求,居然是整理一下他的文物收藏,最后还写了幅字才病发而死,真不愧是文化人。”
我看他神采飞扬的脸,恨不得一拳打过去,心中却在冷笑。他大概还不知道,正是他的自作聪明,让姬云浮留了暗号,我才会得到译稿。
药不然颇为失落道:“要不是你运气好,翻出了稿子,我都有心一把火烧光姬府,省得如今这么麻烦。”
我实在忍不住,拿起水杯泼了他一脸。我打不过他,又有把柄捏在他手里,只好用这种方式表达愤怒。药不然没生气,跟狗似的抖抖头发上的水珠,居然又把脖子伸了过来:“你要觉得这么做能过瘾,我拿花洒头给你。”我看他一副刀枪不入的厚脸皮,悻悻地把水杯放下,只有双目依旧怒气腾腾。
药不然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语重心长道:“大许,其实老朝奉挺欣赏你的。你要是愿意,也能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帮你们造假赝品害人?白日做梦。”
药不然叹道:“知道老朝奉怎么评价你们么?从许一城、许和平到你许愿,你们祖孙三代,都是一样的固执,一样的轴。”
“我们家有自己做人的原则。”我平静地回答。
就在这时,大哥大在桌面上突然开始剧烈颤动。药不然拿起来嗯了一声,递给我:“老朝奉打来的,你接吧。”我微微一愣。我本以为他会亲身来见我,却没想到是通过电话。药不然拍拍我的肩膀,拉开门走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我和这一部大哥大。
“喂,是小许吗?”
电话里的声音很奇怪,似乎经过特别处理,别说声线,就连男女都听不出来。这位老朝奉,做事相当谨慎。
“是我。你是老朝奉?”
“没错。”
“或者我该称呼你为——姊小路永德?”我握着电话,挑衅般地先发制人。这是和刘一鸣对话的时候学到的,要牢牢地把握发问权,永远不要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面对我的质问,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发出爽朗的笑声:“许愿,我果然没看错你。”
药不然刚刚提及,老朝奉对海螺山附近很熟悉。而去过那里的人,除了许一城、木户有三,就只有神秘的第三人。而在佛头案发以后,一个化名姊小路永德的人收回了三本笔记。不难推测出,这两个其实是同一个人,也就是电话另外一端的那个神秘人物——如果这个猜测成立的话,这位老朝奉年纪恐怕已逾古稀了。
“我不想和你浪费时间,你想要什么?”我主动问道。
老朝奉见我痛快,也不再客套,直截了当地说道:“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你能加入我们。”
“这是不可能的,我想你也知道。”
话筒那边轻轻笑了起来:“许家的人,果然都是这么固执。当年许一城、许和平都说过类似的话,想不到今天我第三次听到。被拒绝了三次,你要理解一个老人的心情…”
我握着大哥大,保持着沉默。老朝奉似乎挺伤心,隔了好久才再度开口道:“提这么愚蠢的要求,是我的错,真是对不起。换一个吧,我要木户笔记的译稿。”
“木户加奈不是带回日本了么?”
“我相信以小许你的记忆力,不会忘记里面的内容。”
我呵呵一笑:“看来你们也不是无所不能嘛。木户加奈手里明明有现成的,你们却束手无策,要用这么低级的手段来问我。”
“没办法。小药办事不力,打草惊蛇,方震对木户加奈加强了保护,一直保护到她返回日本。我们只好来请教你了。”
老朝奉一点也没有文过饰非的意思,反而说得很坦率。我发现药不然的说话风格和老朝奉很相似,他们都很少表现出情绪波动,无论是多么无耻多么严重的事情,都可以面色如常像聊天一样地说出来。这是一种典型的利益思维,完全不掺杂任何道德因素在里面,也就是说,跟他们谈论道德与廉耻毫无意义。愤怒的指责与咆哮,对他们这种人没有任何效果。
我迅速做了判断,并暗中调整了策略。电话里这个老头子,能够在五脉中隐忍这么多年,暗中积蓄势力,其心志与手段一定非常可怕,何况他手中还握有一把好牌。我必须要冷静,非常冷静,像浸泡在冰水里一样,才能求得一线生机。
“我说出来,有什么好处?”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把情绪稳住。
话筒那边显得很意外:“小许,我才夸你聪明,你怎么就犯糊涂了?现在黄烟烟和付贵在我们手里,你怎么还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我看不见得。”我冷冷道,“若只是为了木户笔记,你们何必费如此大的心思。你们把我拘禁在此,想必是有更大图谋,这图谋非我不能完成。不知这是否有资格讨价还价了?”
“不简单,这都被你猜到了。”话筒那边是遮掩不住的赞叹,“你比小药、小沈他们都强得多。真的不肯过来帮我?”
“我说过了,不可能。”
“好吧好吧,真是的,年轻人这么固执…”老朝奉显得颇为无奈,“算你说得对。不过你想要什么?想仔细再开口,机会可只有一次。”
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1931年的真相。”
1931年的真相。那是佛头案的关键节点,是千年恩怨的中转,是许家三代跌宕的起源。而我对它的了解,还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点而已。为了拼凑这张巨大的拼图,我还有许多空白需要填补。
话筒那边的老朝奉倒没显出意外:“我就猜到会是这个。看来你还是没放弃给你爷爷恢复名誉嘛。”
“我爷爷身背汉奸之名而死,我父亲隐姓埋名,仍无法逃脱,还因此而自尽。我们许家四悔俱全,背负污名几十年,两代人的悲剧,若连肇始之因都不知道,我实在无法厚颜与你们合作。”
我现在稍微掌握了对话的节奏,对于他们这些人,就要赤裸裸地以利益相胁。
“你为什么会认定我知道真相呢?”话筒里的声音很是好奇。
“既然你曾经化名姊小路永德去领取笔记,这就不难猜了。我甚至怀疑,第三本笔记如今就在你手里。”
老朝奉哈哈大笑:“你这个问题算是问对人了,除我以外,还真没别人能够回答。好吧,我很欣赏你,就姑且表示一下诚意。你猜得不错,第三本笔记就在我手里,但内容是什么我大概猜得出。我就以此为引,给你讲个故事吧。这故事连小药、小沈他们都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听到的。”
他停顿了一下,又开口道:“不过诚意是双向的,你得答应我,听完这故事,就得乖乖地跟我们合作,把木户笔记的内容讲出来,并按我的吩咐去做一件事情。”
“成交。”我毫不犹豫地说道。
老朝奉这个故事,是从1931年的春天开始。当时的老朝奉,还是五脉的一个年轻学徒,年纪轻轻就表现出卓越的手艺,尤其得到掌门人许一城的青睐,被视为接班人之一。有一天,许一城找到老朝奉,说他将与一位日本学者木户有三去陕西考古,需要一个助手,让他打点行装。老朝奉受宠若惊,二话不说就赶往岐山。
到了岐山,许一城才告诉他,他们的真正目的不是协助日本人考古,而是要设一个骗局。老朝奉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许一城却语焉不详,只让他做好自己的工作。
当时许一城还找了第三个人郑虎,在岐山当地铸出一尊青铜关羽像。郑虎离开以后,许一城和老朝奉利用海螺山的山腹隧道,把它运到山顶布置在庙内,然后把隧道口掩埋住,再返回岐山。接下来,木户有三教授如约抵达岐山,与许一城汇合,再度前往海螺山。
许一城、老朝奉以及木户有三登上海螺山以后,发现了小庙的存在,并从庙后的石柱下挖出玉佛头和垫衬的木身。木户有三欣喜若狂,数度流泪。老朝奉心生疑窦,便趁许一城不注意时,偷偷摸摸去套木户有三的话。木户有三心思单纯,在老朝奉有心询问之下,几下就被套出了真相。
原来木户有三的家族曾经秘藏过一枚大唐玉佛头,奉为家族至宝。结果在大明万历年间,一个叫许信的锦衣卫借着明倭战争的时机独闯日本,将佛头盗来中国。木户家的当主大怒,派遣了家族的精英武士木户明雄潜入大明内陆,全数战死。但木户明雄在临死前将玉佛身躯毁掉,记下了佛头的封印地点,并把这个消息传回了日本。
这条遗训被木户家世代传下来,一直传到木户有三这一代。恰逢“支那风土会”编制《支那骨董账》,资助他来中国考察,木户有三决意把佛头找出来,以遂家族夙愿。而海螺山上的关帝庙,正与祖上传下来的遗训完全吻合,他认定这玉佛头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宝物。
许一城发现了老朝奉的行为,把他狠狠痛骂一顿,命令其立刻返回北平。老朝奉表面上唯唯诺诺,实际上并没有远离岐山。他凭着自己的智慧推测出,许一城很可能是许家后人,他协助木户教授找到的玉佛头,肯定是赝品。以许一城在金石玉器领域的手段,做出一个假玉佛头不算困难。
老朝奉知道日本人的秉性,他们这次没找到,下次还会来;木户教授就算死了,还会派其他人来调查。与其让他们一次又一次来寻访,不如一劳永逸,用一枚赝品了结此事。这就是许一城的计划。
可是,老朝奉有一个疑问:如果海螺山顶的佛头是假的,那么真佛头会在哪里呢?
他一个人悄悄返回岐山,凭着自己对风水的理解,很快锁定了一个疑点——海螺山附近的那座明代坟墓。他盗掘了那座坟墓,发现果然是明代许信的墓。墓里的阴碑记叙,许信虽从日本取回了佛头,却让木户明雄毁掉了佛身,痛悔不已,遂自封坟墓,甘愿在此为海螺山镇魂赎罪。真正的佛头,不在海螺山,而是藏在许信墓中。可墓中却是空空如也,佛头不知去向。
老朝奉从墓里爬出来,却发现许一城等在外头,一脸阴沉。老朝奉连连叩头求饶,许一城才饶他一命,把他驱逐出五脉。老朝奉心中无比怨毒,返回北平以后,联络报馆,揭露出许一城盗卖佛头一事。一时间舆论大哗,许一城也因此被捕。
许一城可以说出真相,洗清污名,但日本方面也会觉察到佛头是赝品,必然会卷土重来。因此,他一直保持沉默,默默地承受着指责。
老朝奉忽然想到,他们在海螺山探险时曾经拍过照片。老朝奉虽然没出现在照片中,但如果有心人稍加推演,便会知道他也参与过此事。好在这卷照片的底片都存放在味经书院冲洗,只被许一城取走过一张。老朝奉二度奔赴岐山,把剩余的照片做了修改,销毁了底片,这次终于如释重负。
(被取走的那一张,正是许一城送给付贵,后来又送给我的那张合影原版。我听着故事,在心里想。)
可是在味经书院,老朝奉又得知了另外一个令他惶恐不安的消息:许一城曾经在这里买了三个笔记本,里面用加密的文字记录了探险的全过程。如果这些笔记被人解密,老朝奉行踪仍会暴露。他回到北平略作打听,发现三本笔记被当成佛头案的证物,遂化名姊小路永德,把笔记全部取走。
许一城很快被宣判死刑。没有了后顾之忧的老朝奉,决定投靠日本人,而投靠的资本,正是手里的三本笔记和关于佛头的真相。木户有三教授收下了三本笔记,却不承认佛头是假的——这可以理解,日本人最要面子,佛头是已经公开宣扬的成功,不可能再做澄清。于是这件事被压了下来,当事人均三缄其口。木户有三从此再不愿提及佛头之事。
而老朝奉借着木户教授这根线,搭上了“支那风土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与“支那风土会”密切合作,按照《支那骨董账》的指导,一边在五脉积蓄力量,一边把许多中国文物偷偷运往日本。因为这事做得隐秘,没多少人知道。
后来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老朝奉凭着机智,没有让任何人觉察到他与日本人有染。建国以后,文物市场极度萎缩,他跟随着五脉蛰伏起来,并不动声色地吸引了五脉中一些不甘寂寞的年轻人。到了“文革”期间,一次偶尔的机会,老朝奉才惊恐地发现,木户教授居然把其中两本笔记送还给了许氏后人。这两本笔记如同定时炸弹一般,随时可能解密,毁掉老朝奉的声望和地位。老朝奉别无选择,只能派出沈君,去毁掉许和平。沈君成功地拿走了其中的一本,而另外一本却一直没有找到…
这一段长长的故事讲完,我的耳朵都听得有些滚烫。我对故事的真实性并不怀疑,许多细节都可以对应上。老朝奉相当坦承,丝毫不掩饰自己在这故事里的胆怯、卑劣以及利欲熏心,大大咧咧地承认了自己的全部图谋。1931年的真相,就是他陷害许一城的过程。
“也就是说,我爷爷是为了保守佛头赝品的秘密,才选择了牺牲?”我的手剧烈地颤抖,几乎握不住大哥大。几十年的谜团,终于要呼之欲出。
“对,他真是个蠢材,用三代人的幸福去掩盖一个并不高明的谎言。”老朝奉毫不留情地进行了批判。
我二话没说,直接挂掉大哥大,然后一个人在屋内嚎啕大哭起来。
这既是悲愤之泪,又是喜悦之泪。一种喜悦充盈在我的胸膛,我爷爷不是汉奸,他从来都不是。一直郁结在我心头的阴霾,此时已经全部散去。我爷爷和许家历代祖先一样,忠诚地执行着许衡的遗命,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守护着誓言,至死不渝。
我把整个身子蜷缩在沙发上,心情突然变得轻松,然后再度沉重。一个尘封多年的历史真相终于被揭破,但这样一来,我的责任更加艰巨了。1931年许一城完成了他的责任;“文革”期间我父亲完成了他的责任,现在听完老朝奉这一段自白,这份责任转移到了我的肩头。
真相已然揭破,但宿命仍未终结。
讽刺的是,我获取真相的代价,却是与这段真相的背叛者合作。
我望着冥冥中的父亲与祖父,希望他们能够给我以启示,可是却没有回应。不知为何,刘一鸣在晚宴上送给我的那句话,突然跳入脑海:“鉴古易,鉴人难。”老朝奉之于许一城,沈君之于许和平,药不然之于我,岂不正是如此?
大哥大的铃声再度响起,我拿起电话,老朝奉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哭够了?”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无比坦承地把许一城的故事告诉我,我应该对他心存感激,可他也是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是我们许家贯穿三代的仇人。
老朝奉道:“我能理解小许你的心情。这么多年来,我难得把这个故事完整地讲给别人听。我年纪已经不小,能这么回首往事的机会,已经不多啦。”他的声音里带着几许沧桑,几许感慨。
“你不怕我知道以后,跑出去揭穿你吗?”我反问道。
“事隔这么多年,已不可能被证实,没人会信你的。”老朝奉轻松地回答,表示一切都在他计算之内。
“你为什么要跟‘支那风土会’合作盗卖文物?就因为许一城要把你赶出五脉?”
“呵呵,年轻人,你太小看我了。不错,我恨许一城,可我恨的不是把我赶出五脉,而是他那种泥古不化的态度。你知道我在陪同木户教授考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什么事吗?”老朝奉的声音忽然变得激动起来,似乎我的问题触及到了他的痛处。
“什么?”我问。
“我们在进入陕西境内以后,亲眼目睹一座坟墓被掘开。周围的乡民一涌而上,疯狂地从那座坟墓里抢劫明器。那是一座晋代贵族的古墓,里面不光有大量的玉器陶器,还有许多帛书、竹简和珍贵的墓葬遗骸。可那些愚昧的村民只认金银玉陶,却把更有价值的丝绢书简踏在脚下。我当时很心痛,里面任何一件东西拿出来,都有可能改写中国的历史,可它们就在我的眼前被践踏成碎片。当抢劫结束以后,整个墓葬已经被搬运一空。木户教授在这里停留了三天,用毛刷和小铲一点点把残片搜集到一起,拼回原状,并花了大钱将其中的内容用电报拍回日本。日本人对文化与古物的态度,远远胜过我们中国人。”
“你这是在为自己的汉奸行为找借口。”
“荒谬!古董本是死物,放在土里度过千年,又有什么意义呢?中国人根本不珍惜自己的东西。你看看长城,在中国人手里被毁得乱七八糟;你再看看圆明园里那些被抢走的东西,在大英博物馆里不是放得好好的?你再看看日本保存的那些中国古籍,连中国自己都没有了,都要从日本去抄。与其为了一个爱国的虚名而让宝物蒙尘,不如让文物落入识货人的手中!不错,我是往日本运送了许多文物,但这些文物如今都完好无损地保存着,而那些留在中国的呢?在战乱中被毁去多少,在‘文革’中又被毁去多少?你觉得我是在毁它们,还是在救它们?”
老朝奉的声音略显激动,似乎对我的评语非常委屈,对此我没有发表任何评论。我现在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这是因仇恨而生的冷静,也是因责任而生的冷静。
老朝奉发了一通议论,似乎也舒服了不少。他换了个口吻:“行啦,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咱们应该朝前看。邓小平同志不是说了么?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
“可是你并没有收敛。姬云浮告诉我,现在古董界有一股暗流,似乎与‘支那风土会’仍旧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想必那就是你的杰作吧?”
“你连这个都查出来啦?不简单。不错!改革开放以后,文物市场复苏,我跟日本‘支那风土会’的老熟人取得了联系,以他们的财力支持,继续完成《支那骨董账》未完成的事情。”
我握着电话,一时无语。
“好了,现在到你履行你的诺言了。”老朝奉催促道。
看在他那么坦承的份上,我也痛快地把木户笔记的内容说了出来。这里面涉及到许多古文常识以及引用书目,老朝奉一听便知,这是不可能做假的。我讲完以后,老朝奉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许一城的坚持,居然只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家族诺言?这可太让人失望了。”
“你这种人,大概是无法理解我爷爷的原则。”我反唇相讥。
“哼,许一城还自诩绝不造假呢,到头来,不也弄了个假佛头来骗日本人么?所以别跟我谈什么原则。”老朝奉在电话那边撇了撇嘴,“只有这点内容?”
“是的,只有这些。”
电话那边沉默片刻,开始自言自语:“第一本笔记是素鼎录,讲的是许家的古董鉴别法;第二本笔记是佛头考据,讲的是玉佛头的前世今生;看来,第三本笔记里,记录的才是许一城在1931年的真实历程。他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他那个人,我到现在也摸不透…”
“所以你才拼命想把三本笔记的内容都搞清楚?”
“当然啦,我不知道哪一本里他写了我的坏话,万一泄露出去,总是不好的。可恨那个木户有三,我好心送笔记过去,指望他能破译,结果他却束之高阁,不还给我,否则哪儿还用费这么多手脚。”
“如果老戚头在,也许就能解开这个谜——可惜药不然把他杀死了。”我讽刺道。
“好了,这些陈年旧事就说到这里。”老朝奉痛快地转移了话题,“你还答应帮我做一件事,不会反悔吧?”
“到底是什么事?”
老朝奉道:“我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木户加奈已经说动了东北亚研究会,即将把佛头运抵北京。届时会有一个佛头新闻发布会,各级领导都要出席。而你要做的,就是在这次鉴定会之前去告诉刘局,这个佛头是真的。”
我闻言一愣。如果老朝奉关于1931年真相没说谎,那么木户家的这个佛头,其实是许一城伪造的赝品。他如今让我去指认为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发布会一定会请许多专家,刘局怎么会听我的?”我谨慎地问。
“可除了你,谁又是许家后人呢?谁又有《素鼎录》呢?谁又对31年佛头案有那么深切的了解呢?刘局既然把你牵扯到这件事里,对你必然信任。你的鉴定,一定会被他当作成最终的鉴定。”
我握着电话,大概明白了老朝奉的如意算盘。佛头归还是刘局与刘一鸣一力操持,如果我坚持是真品,他们就会依照原定计划召开新闻发布会,将此事公开。而在这时,老朝奉站出来指出佛头是赝品,那么上级必然会为之震怒,刘局和刘一鸣的位子绝对不保。以老朝奉在暗处的实力,便可轻易夺取中华鉴古研究会的大权。一想到这里,我冷汗涔涔。届时以研究会的底蕴和人脉,加上老朝奉这么多年苦心构建的文物网络,做起赝品和盗卖生意来,绝对是如虎添翼。
而我,将是扳倒刘一鸣和刘局最关键的一枚棋子。
“刘局和刘一鸣,一个小东西,一个老东西,本想借着佛头归还之事打击我的势力。他们死也想不到,他们最倚重的一枚棋子,如今却被我捏在手里。”
我一听,顿时无语。原来这一切早有预谋。刘局那么积极地把我引入局中,张罗着什么五脉聚首,原来是存了打击老朝奉势力的心思。而这老朝奉一面清除着和自己有关的黑历史,一面不动声色地酝酿反击,手段也强得惊人。我这可怜的凡人一心为洗清祖父名誉,到头来却只是这两拨神仙手里的法宝罢了。
如果我顺从了老朝奉的计划,五脉将遭受毁灭性的打击,我祖父许一城的忍辱负重,将付之东流;父亲许和平遭受的冤屈,也将永远无处伸张。
可是,我能拒绝吗?
我没法说不。一个“不”字出口,黄烟烟和付贵都将性命不保。老朝奉就是算准了我重情义这个软肋,他可以毫无顾忌地把所有的阴谋都告诉我——这已经不算是阴谋,而是阳谋。
“我得考虑一下。”我努力调整着呼吸。
“我知道这不容易。给你一天时间,不能再多了。具体的安排,你可以跟药不然说。”老朝奉的语气不容商量,他说完这一句,立刻把电话给挂掉了。
药不然似乎有心灵感应似的,电话挂掉的一瞬间,他推门从外面进来:“谈完了?”
“谈完了。”
“顺利么?”
“我看不见得。”
药不然咧开嘴笑了:“大许你还真是个犟嘴鸭子,都答应老朝奉了,还摆出这番不情愿的脸色。”他看我脸色很不好,也没过多刺激,把大哥大拿起在手里:“你今天就待在这房间吧,需要什么,用这个房间通话器告诉我。这屋子里没电话,你也甭想跟外头联系——不过大许你是聪明人,知道逃走或者跟别人多嘴的结果。”
我端坐在沙发上,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会选择跟着老朝奉?作为药家嫡长孙,你的前途应该足够美好了。”
药不然发出一声嗤笑:“美好?从他们禁止让我加入摇滚乐队开始,我就知道,从那里根本得不到我想要的。”
他的眼神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黯然,旋即又隐藏起来。我想到我们离开药家前的那场谈话,不知道是他的真情流露,还是经过计算的演技——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我们之间已经被姬云浮等三个牺牲者结成了死结,我知道这点,他也知道。
“别管别人了,好好想想自己吧。”
药不然哈哈一笑,推门离开,把我一个人剩在屋子里,像是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鸟。
我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拼命思考。我只有一天时间。我必须在这段时间里,想出一个办法。现在我们的信息完全不对等,老朝奉手里多捏着数张大牌,而我手里的牌却悉数被他掌握。如果我再摸不出一张王牌,到了新闻发布会那一天,我将只能按照老朝奉的剧本出演。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把所有的线索都梳理了几遍,却完全没有任何头绪。因为过度紧张,我头疼得厉害,不得不躺回到床上,脑袋似乎要被盘古一斧劈了两半。我闭上眼睛睡了几分钟,疼痛却丝毫未止,只得爬起身来,喝了一杯白水,嗓子却依然干燥得厉害。
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颊,发现滚烫,都有点烧手。我晕晕乎乎地走进卫生间,用凉水扑了扑脸,这才稍微感觉好点。我抬头看了看镜子,惊讶地看到一张苍白、疲惫而且全无生气的脸,就像是一张被水泡过很久的黑白照片。
古有伍子胥过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今天我恐怕也要重蹈覆辙。我比伍子胥还惨,人家愁白了头,还能过了关去,我却还不知道要如何过关。
我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心中悲苦,一瞬间甚至想过,学我父亲自尽,会不会是一种解脱?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把我吓得冷汗直冒,几乎站立不住,只得伸手扶住镜子。
一道光芒霎时闪过。
等一等,镜子?镜子!
我忽然想到,我遗漏了一个关键线索。许一城临死前曾送给付贵一面海兽葡萄青铜镜,这镜子后来被郑国渠收购,已然化为碎片。不过镜子上刻的两个字却保存了下来:“宝志”。这个线索,除了我和郑国渠,没有人知道。
我不知道“宝志”那两个字隐藏着什么隐秘,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于是我俯下身子,按动通话器:“药不然,给我送一套《景德传灯录》来。”
姬云浮给我的译稿题头,写了一句他的批注:“是稿当与《景德传灯录》同参之”。他用意何在,我不知道,不过我相信他不会乱写,这部书一定跟佛头有着密切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