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鞭与桨板?唐竞闻言蹙眉,大约眼神凌厉,一眼瞟过去,那舍监竟立时噤声。
“这便是圣安穆责罚学生的分寸吗?”他问校监。
“这是校规所定,由学生执行,教员在旁监督,是为强化行止教养,”校监丝毫不觉得有错,反倒看着周子兮道,“周小姐,你自己说,手上的伤如何而来?”
周子兮本来垂着双眼,此刻抬头,恰遇上唐竞的目光。
他是在对她说:你不用回答,只听着我问。
她竟也会意,又垂下眼去。
唐竞于是开口,亦对着周子兮道:“你不用怕,尽管说出来,手上的伤是哪位先生打的?还有那本书,是不是教员阅览室内所得?”
不等周子兮回答,校监已然气急,提高声音喊了一句:“绝无可能!”
于是,那一日便成了周子兮在圣安穆的最后一天。简单的衣物用品又被装起来,怎么来的,就怎么去。
待到两人上了车,唐竞才问她:“手上的伤到底怎么回事?”
“消防斧。”周子兮回答。
“消防斧?”他意外,愈加不懂。
“舍监要宿舍长打我板子,我哪能叫她们得逞?”周子兮絮絮解释,“于是跑出去拿了走廊上的消防斧,哪知道有那么重!”
“所以其实是你自己扭伤?”唐竞冷笑,心里却并不后悔方才闹了那一场。
消防斧,认真的吗?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这丫头胆子大到这地步。此地再待下去,怕是迟早要去巡捕房大牢里捞她。
而且,要不是最后诈了校监那一句,所谓传阅淫书的罪名多半也得登上操行评语,在本城女中里传开来,叫他还怎么将这丫头塞进好学校里去?
但细想之下,又觉奇怪,他唐竞究竟是什么时候添了这看不得体罚的毛病?
自己读书分明也是被先生打着大的,或者更年幼的时候,跟在母亲身边,看见淳园新买来的女孩子受罚,那些又怎是区区教鞭可比?与女中里的千金们简直是两个世界里截然不同的两种命运。
他有何必要去怜悯周子兮?又有什么资格去拯救她呢?
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做下,后悔也无益。
唐竞决定暂且放下不管,再看一眼身边的周子兮,竟也是一副悠然的神情,望着车窗外面的街景。
“那是本什么书?”他忽然问。
“什么什么书?”周子兮还是看外面,顾左右而言他。
“就是你藏在枕头下面那本。”唐竞冷笑,知她是回避,偏存心要她难堪。
不想她却是坦然回答:“劳伦斯的《彩虹》,也只有她们当是淫书,简直就是大惊小怪。”
“这书在美国也遭禁,你究竟从哪里得的?”唐竞简直无语。
“在法国便不是,”周子兮回嘴,“而且编者按里分明写着,少女婚前必读,我不过就是自我学习。”
唐竞一时语塞,知她又拿那桩婚约说事,不屑再与她争辩,只随口揶揄一句:“那倒是巧了,明天见到吴律师,你可与他探讨,法国那些玩意儿他一定懂。”
“吴律师?”周子兮倒真来了兴致,“晴空丸案如今这样,他打算怎么办?”
方才与他讲话,她始终看着车窗外面,听见吴的名字,才整个人转过来。唐竞见她这样,心里竟有些悻悻。
“还能怎样?”他冷声反问,“事到如今,已不是一个律师可以左右,只看日本人怎么判了。”
周子兮还要再问,唐竞却不想再答,只兀自看路开车。周子兮觉得这人简直莫名其妙,干脆也不理他,又转过头去看着窗外。
她久不在上海,不识得路,直待车转过一个路口,已能看见麦德琳西点房的招牌,才知就快到家了。
“还要不要蛋糕?”唐竞忽然问。
她怔住,回头看着他,却发现他只是目视前方,脸上并没有特别的表情。
她再开口便也是全然不相干的话:“明天带我去哪里?”
唐竞瞟她一眼,本不想理睬,却也是没忍住。
“上回不是问我有没有枪吗?”他冷冷开口,话还没说完,已经看见周子兮眼中一亮。
一瞬间,竟似是照进心里去的一道光。
那感觉实在稀奇,连他自己都不禁怀疑,明日那一趟也许并不是为了给吴予培解闷,而是专为了眼前这丫头。
是夜,周子兮又睡在三楼自己的房间里,废了这样一番功夫才离开寄宿学校,麦德琳的菊芬却是再也不能来了。
她们可算是一起长大的,菊芬比她大着七八岁,与她一同读书才识了字,又靠着主人家给的一笔嫁妆,寻了个夫婿,开起这么一爿店来。的确,菊芬记着周家的情分,也愿意报答,但也不至于欠了那么多,以至于要把眼下好端端的日子搭进去。
方才经过西点房门口时,唐竞的那一问分明就是在告诉她,他已经都知道了。言语间的另一层意思便是警告——别难为他,连累了菊芬。
然而,周子兮关了灯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却是静静笑起来,口中喃喃自语:“你信不信?我其实不想逃。”
夜半,她又做梦,发现自己回到那片黑暗中,前方还是那一线灯光,人声与音乐声传来,渐渐丰富了细节。她又一次朝那里走去,静静地,屏息凝神,并非害怕叫门背后的人听到,而是不想惊扰已经久远的记忆。就像面对一片水镜,只有平静的时候才能映现出一些东西,直到再一次被一点细微的扰动掀起涟漪。
门后面有人在讲话:
“你可别取笑我了,颂尧……”
“怎么样?我给你出的主意好不好?”
她靠近,从门缝里看进去,却只见人影耸动。她抬起手,想要把门推开一点,门轴老旧,发出吱呀的一声。房里的男人闻声回头,一双眼睛对上她的眼睛。她吓了一跳,骤然惊醒,眼前还是熟悉的房间,淡淡月色隔窗照进来,洒落在地板上。
她起身,光着脚下床,轻轻转开房门。门外便是那条走廊,只是比梦中显得短小实在,尽头也无有灯光。
倒是楼下有电灯亮起来,一个娘姨探出头来问:“小姐要什么?”
“没有什么。”周子兮答,又关上了门。????
孤岛余生 5.1
??次日一早,唐竞开车载上吴予培、周子兮,还有谢力,往城南去。
谢力在车上问:“吴律师这是头一回吧?”
“到底是去干什么呀?”吴予培听他这么说,心里愈加没底。
唐竞却是存心做坏,关照另外两人,包袱一定扎紧,务必到了那地方再抖开。
谢力自然听话,周子兮却不一定,唐竞怎么看怎么觉得她会是叛徒。
汽车终于停下,眼前只一处荒凉宅院,青石墙围起其中败落的建筑,此地亦是锦枫里的产业。
“这是什么地方?”周子兮好奇心重,总要问一句。
“只听说叫淳园,很久没有人住了。”谢力是异乡客,自然不知其中的渊源。
周子兮还不罢休,又问:“挺好的园子,怎么荒疏成这样?”
唐竞索性吓她:“快二十年前两帮在此火拼,死的人太多,大约是阴气重,谁还敢在这里过夜?”
周子兮轻哼一声,全然不信,旁边的吴予培却看了唐竞一眼。
唐竞知道此人一定联想到了那则旧闻,那是现如今青帮老头子上位的一战,就连张林海,也是在那一夜之后才从英租界那边转投过来,替老头子立下战功,还救了穆骁阳一条性命。这件事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全城尽知。吴予培这个年纪,一定是记得的。
但他并无意去聊往事,只将两位客人带到院中一排草草扎就的人形靶前方。
吴予培这才得知此行的目的,果然十分意外。
“怎么没有叫华莱士小姐?”周子兮这时才问,多半就是成心。
唐竞却只是笑了笑,走到那靶前钉上几张报纸,每张都画上一面太阳旗。
“今日是为泄愤,”他道,“有记者在多不好。”
虽是玩笑,却也当真。宝莉毕竟是外国人,再义愤,再悲悯,不过是旁观者的心态,与他们全然不一样。
那边靶子画好,谢力便将一把盒子枪交到吴予培手上。不想此人竟是连怎么握都不会,还需谢力示范,再手把手地教。
唐竞本就不看好这位眼镜先生,此时见这状况,更加以为必定全部脱靶。结果试射五发之后,看过靶上的报纸,居然还不算太坏。除去第一发过分紧张,连枪都没握实就扣了扳机,子弹跳飞,不知去向,后面再打,倒是都在靶上。
身旁周子兮亦跃跃欲试,唐竞便将自己的枪给她。那是一支德国造的勃朗宁,与谢力那一柄毛瑟手枪相比,更加小巧轻便。
“这就是你的枪?”周子兮接过去,松松握了石楠木枪托,在手上掂了一掂,“怎么跟玩具似的?”
“但不是玩具,枪口别对着人。”唐竞关照一句,将指向自己的枪头按下。
“那该怎么做?”她看着他问。
唐竞只得又把枪拿回来,示范给她看,右手持枪,左手托在腕下,是初学者的姿态。
她学他的样子,却是双手握着,全然不对。唐竞忽觉头痛,方才谢力教吴予培,似乎还没有那么难。
“你教我。”周子兮回头望他一眼。
他无奈,只得弓身迁就她的高度,告诉她脚怎么放,手又怎么摆。
“子弹射出时,枪口会跳起……”他在她耳边道,直觉柔柔发丝蹭着他的面颊。
周子兮亦有所感,伸手将头发拢到另一边肩上,才又回到那个姿势。
“……你得算着那分寸,”唐竞继续说下去,“触发扳机的时候,往下压着点。”
周子兮点头,屏息,手指扣下。
待那一发子弹射出,以追命的速度一头撞进人形靶的左胸深处,唐竞方才察觉自己竟然也屏住了呼吸,而周子兮整个人都已在他的怀抱里。
似乎只是一秒,又好像过了许久,他松开她的手,天气热,两人身上都有微微的汗意。她却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身体柔软,靠在他胸膛上。
就在那一瞬,唐竞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但很快又自我否定。这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她不可能动那念头,就算真的那样想过,也不会有实践的能力。更何况,对象是他。他极其肯定地想,她是没有机会的。
那边厢,吴予培已将靶上的太阳旗打得稀烂。
唐竞撇下周子兮,叫谢力看着两个人,自己去门栏的躺椅上坐着,点一支烟,架起一双长腿。
周子兮远远望他一眼,亦是心惊,脑中只一个念头——也许,她是太心急了。
近午时分,阳光愈加炽热,四个人都躲到廊下,饮汽水与葡萄酒,吃周公馆厨房备下的冷餐牛肉与法国面包,倒像是郊游一样。
席间,尽是谢力和周子兮在讲话。
谢力听说她在圣安穆的挨打,便自告奋勇要教她几招,倒也不是什么武林正宗,全是踢裆,拍脸,抠眼睛,扭小指,还有鞋跟猛踩膝盖的实惠招式。
唐竞本不想管,但见周子兮居然真的虚心求教,而两人身量实在相差悬殊,只怕徒生了意外,又要他收场,便在一旁泼冷水,对谢力道:“你块头太大,怎么个搞法?下回在锦枫里的听差当中找个十五六岁的小子来,陪她过几招。”
“我要打个十五六的弱鸡做什么?”周子兮却是不服,回头瞧着唐竞,“还不如你来。”
唐竞知她是激将,只笑了笑,并不接茬。正如之前所想,她打算做什么,其实并不重要,只因为她选错了算计的对象。
那顿午餐之后,他便撇下周子兮不管,叫谢力陪着她再练几发,自己与吴予培坐在廊下讲话。
吴予培酒量不好,一杯葡萄酒下去已是微醺,却不像旁人酒后多话,只是静静坐着。
“吴先生在想什么?”唐竞问。
“我在想,”吴予培摇头苦笑,“自己饱读法律,持证执业,到头来竟是连法庭都不能上,只能同严五一样,躲起来喝醉了事。”
“你已尽力,但有些事确不是你可以左右的。”唐竞劝他,自觉已经是推心置腹的态度,“经过这件案子,吴律师你也算是蜚声沪上了,不如趁此机会接几份法律顾问的差事,赚些真金白银,旁的事情以后少管吧。”
不料吴予培并不领情,答道:“话不能这么讲,此案虽然叫人失望,但民国建国不过十余年,一切都像是这座城,在滩涂上造起来,从无到有,法律其实也是一样……”
“那又如何?”唐竞打断,他最听不得这些高调,活像是出自官家的面子话。就是在这一年,“大上海特别市”计划才刚被提出来,蓝图画得颇为宏大,要在市北江湾那里建图书馆、博物院,号称与租界一争高下,倒是正好应了“滩涂上造城”这一句话。
若是换作旁人,这大约会是一场口舌之争的开场,但吴予培反倒静下来,与唐竞话起当年:“两年前,我尚在巴黎,那里的高等法院与两院制建于十三世纪后半叶,律师事务所动辄百多年历史,照样会有这样那样的案子被人当作笑话来讲……”
“什么笑话?”唐竞倒是想听。
“比如这一桩,”吴予培想了想道,“主审法官的家族经营钢铁企业,于是一家来打官司的制药厂买了一百吨钢材……”
“最后赢了?”唐竞打断。
“没有。”吴予培摇头。
“因为法官公正不阿?”唐竞问。
“因为对手买得更多。”吴予培纠正。
唐竞大笑,头一回觉得这位正人君子其实也有些逗乐的本事。
“巴黎的名律师代表的皆是三世以上的富贵豪门,你留学美国,情况大约也是如此吧?”吴予培又问。
唐竞点头,有些事确是人性,并非哪个地方独有。
“所以,我相信奉法者强则国强,却从来不觉得他们建立现代法治比我们早一些,就势必更好,”吴予培继续,不像是在说服对方,倒像是在说服自己,“如你我这般年纪,在那里只得做些文书作业,但在这里却是不一样。我们可以做许多事,就好像——在滩涂上造起一座城。”
唐竞调开目光,看着眼前花木荒疏的庭院轻轻笑了,似是不屑争辩,但其实连他自己也觉得,吴予培这话并非全无道理,既可说对,也可说不对。在此地,他们确是能做许多事,但结果也可能只是像这一次一样的失望。
想到此处,他又不禁有些佩服吴予培。什么纾解,什么开导,其实全无必要。奉法者强则国强——这位先生心中早有信念,非他这样的庸人可以企及。
直到向晚时分,四人才离开那座宅院。
出门时,谢力还在讲着自己在纽约时的经历。唐人街上的店铺时常遭洋人帮派抢劫,甚至纵火焚烧,湮灭证据,若是傻等警察与消防员赶到,那就是什么都不剩了,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华人拜入洪门,自己有枪,藏在柜台下。
“今天好像只有你没有开过枪。”周子兮突然想到,看着谢力。
彼时,谢力正准备扣上院门上的铜锁,隔着五十码的草皮,远远可见一只可口可乐的玻璃瓶搁在门廊的扶手上面,他拔出腰间的毛瑟枪,单手持枪点射,瓶子应声碎裂。
周子兮惊叹,又问:“你可有……?”
“有什么?”谢力不懂。
“问你有没杀过人啊?”唐竞在一旁笑。
谢力也笑,这个问题,自然不可作答。
四人上了车,唐竞将枪放回手套箱里,抬头便看见后视镜里周子兮的眼睛。他转身,她已调开目光。他便也没多想,发动汽车往闹市驶去,先开到哈同大楼,放下谢力与吴予培,再去周公馆。
车上只剩他们两人,却是一路无话。直到驶入公馆的铸铁大门,周子兮方才问:“接下去,怎么办?”
唐竞笑了笑,回答:“你不是一直说,想去弘道吗?”
周子兮看着他,竟有些意外。
唐竞并不解释,他其实根本不介意让她得逞一回,甚至有些好奇,她究竟打算做些什么,解救自己于这无解的困局。
是夜,他回到华懋饭店,如往常一样独自一人。
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因为一个梦在夜半醒来。那是一场纯洁的春梦,只有拥抱,别无其他,但其中的细节却清晰到触手可及的地步——初秋的阳光下,柔丽的发丝,近乎于透明的面颊,以及最初那发子弹飞过的轨迹。
半梦半醒之间,他忽而明了,她其实早就了解扳机触发时枪口跳起的力度,这并非是她第一次开枪。????
孤岛余生 5.2
就这样,周子兮如愿进入弘道女中。
校服从白色换成了阴丹士林蓝,领着做祷告的牧师从长老会换成了南卫理公会。其余,大都一样——同学都是女孩子,大多是中产以上人家出身,功课中西贯通,校训是“智圆行方,柔且刚”。
因为早已开学,宿舍不够分配,周子兮只得走读。
所幸这学堂也在租界西区,每日由周公馆汽车接送,从出家门到进校门不过十分钟,倒是便利得很。虽说路上总是有一名锦枫里门徒随行,但终究要比关在圣安穆里自由些,多少遂了她的心愿。
叫周子兮有些意外的是,时隔这么久,她方才想起何世航。而且,想起来的时候心里也没有掀起多高的波浪,不是不高兴,但也算不得太高兴。
在从美国回来的汽轮上,两人写信、聊天。她已经知道他在美国念的是名校,攻读经济,性子平和,无不良嗜好,这次回来就要到财政部任职,左右怎么看,都是体面夫婿的上佳人选。无论如何,总比她现在婚约里的那个要好。她于是决定,还是照原本所想的那样做下去。要找何世航的妹妹,其实也是很便当的。那女孩子叫何瑛,虽然本人年纪小,才貌也不出众,但因父亲从商,开着一家名叫通达的轮船公司,家境算得上好,在学堂里也挺出名,毕竟但凡有人要走水路去南通、泰兴、镇江一线,所搭的汽轮大多就是她家的船。
想来是何世航早已经交代过,再加上女学生多少有些浪漫的绮念,周子兮一封信递过去,何瑛便已会意,不光接了信,更是要与她交好做朋友的意思。虽然她从来就不合群,但此时有事相求人家,也只好迁就了。
那几日,渐渐有了些秋意,午餐,散步,排演话剧,周子兮总是与何瑛一起。隔了一个礼拜天,便收到何世航的回信。在那封信里,何世航说,等她的消息,已像是等了一生那么久。
于是,船上那场纸上恋爱又再继续。这本是得偿所愿的结果,但周子兮愈加发觉自己根本没有爱情电影里的喜极而泣,反倒认为信开头那句话读来十分好笑。
还有身边那些女学生,尤其是何瑛,无论去哪儿,都得找个人挽着手结伴而行,在她看来,也是好笑的。
她与她们差不多年纪,却觉得自己已经有三十岁了,凡是应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只是有些事还没来得及做罢了。
又过了一个礼拜,她在信中提到她的婚约,还是像在船上时一样,并不明说与她订婚的那个人是谁,只说是个沪上商人的儿子,比她大着九岁,风闻有些不良嗜好。她不想把何世航吓退,至少现在还不而何世航也像在船上时一样,深表关切义愤填膺,并在回信里提到一个律师的名字——郑瑜。
周子兮不是第一次听到此人的大名,早在何世航之前,吴予培就曾经对她提过“…是我在巴黎念书时的前辈,专门替女性打离婚官司,另在法政大学兼职授课,对包办婚姻颇有见解,你若是有兴趣可以去听听她的讲座。”她记得吴律师这样讲,便似又多了一份背书。
也是意外,说起这位郑瑜郑律师,何瑛竟然也知道。“你不知道啊?”何瑛却反过来觉得她奇怪,隔天便拿了一本剪报给她看,其中报纸杂志上文章都有,满满集了一本硬面薄。
原来,这郑瑜确是沪上闻名,号称租界第女律师,去岁代理了一桩奇案—徐舜华案。案情其实简单老套,富家女徐舜华爱上了车夫康荣宝,私奔的时候被家里人撞破,康荣宝于是被告诱奷与盗窃,身陷囹圄。不夸张地说,这种案子无论中外,大约每一年都会有许多。之所以说是奇案,是因为案子告上公堂之后发生的事。
租界第一女律师郑瑜挺身而出,代表妇女联合会救助徐舜华,出庭为康荣宝辩护。
案子三审四判,报纸连续报道,以至于徐康二人相恋相守的每一个细节都路人皆知。一时间,郑瑜的风头甚至盖过了第一夫人与电影明星。
“那时我就想,以后读大学也选法科。”何瑛说起当时,仍是一脸崇敬。虽然,她这个礼拜刚刚换了偶像,理想中的职业已从女律师变成某某夫人。
周子兮这才觉得难怪了,这姑娘收集了那么多与案子相关的报章,其中甚至还有以登载黄色新闻著称的《时报》。
起初说起“黄色新闻”,只是因为这间报社的主人姓黄。后来这张报纸上各种情杀艳死的文章实在太多,黄主编手下的记者又尤其喜欢用些骚气的词语,这“黄色”二字才自带了色情意味。
而徐舜华案最详尽的资料居然也是在这样一份报纸上,从案发到最后宣判,《时报》不光完整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案子三次开庭审理,每一次都用了近半的版面刊登庭审答录。
打开剪报,诸如“执迷不悟”、“爱情真挚”、“不愿返家”、“只愿同狱”的字眼便满眼地灌进来。周子兮于是自动略去那些煽情戏码,只看事实。
莫名地,她又想起在华栈码头酒馆里的那幕——唐竞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笔记簿,大刀阔斧,划去她一腔心血写下的中国想到此处,周子兮不禁笑起来,大约写这篇文章的记者看到她这样的读报人也是一样眀珠暗投痛心疾首的心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