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眼睛一亮,赞道:“这主意好。果然热闹又不落俗套。”
明瑜觉得也不错,笑道:“多谢二妹想出的好主意。”
明珮道:“姐姐生辰乃是大事,我出点子也是应该的。”
江氏见她自被从前请了过来的那教养嬷嬷教导了半年后,这两年一举一动与那大家出来的闺秀都相差无几了,心中也是宽慰,伸手摸了下她头发,笑道:“再两年等你也十四了,娘也定会给你好生热闹一番的。”
“多谢娘。”
明珮端正行礼道谢。
***
到了八月初十,离那胡半仙说的十三只剩三日了。天却仍是大日头火辣辣地晒着,晴空万里无云,哪里有半点大风大雨的征兆。谢如春之前听了侄儿谢醉桥的劝,虽给临近各州府的长官也各去了封函,道**月江海之潮易涨涌,中秋前后更甚,江州已做防备,望各位大人也加以防备。只他自己其实本就有些摇摆不定,且胡半仙又似钻入了地底般毫无消息,见此情景,渐渐便也不大放心上了,接连几日都未再过问。倒是阮洪天时时被江氏提醒,心想反正已是忙了这许久,就只剩最后几日了,若是懈怠了下去,万一到时候真被胡半仙说中便后悔莫及,故而非但未放松,反备置了更多的草袋竹篱堆在雁来湾一带,以备不时之需。
明瑜记得清楚,前世里那一回,前头这几日确实就是这般的大晴天,到了十二晚间才骤然起风变了天色的。怕众人放松警惕,这才撺掇着母亲三天两头地提醒父亲。如今晓得知府谢如春虽懈怠了下去,只自己父亲却还紧着,这才稍稍放下了心。如今哪里还有心思准备什么中秋和生日,日子越逼近十三,整个人便似拉上了一张弓弦,绷得越来越紧。
到了十二,一连晴了多日的天色竟真阴沉了下来,江海之上渐渐有风大作。谢如春这才紧张了起来,急忙赶去江边,见防备甚好,晓得阮洪天前些日里与自己侄儿一直在盯着,这才松了口气。当夜果然竟风雨大作,到了十三,更是暴雨如注,到了江边,见浪头高涨翻涌,风吹得人要站立不稳。
天色这般骤变,竟被那胡半仙一语料中。这一夜谢如春不敢怠慢,发动了数千民夫守在雁来湾一带,以防决口。自己与阮洪天谢醉桥等都守在阮家雁来湾口下的一个小庄户家中,离塘坝不过半里之地。到了半夜时分,风雨之中忽听外面哄声四起,急忙出去查看,早有人来报,东塘坝抵挡不住潮头冲刷,竟塌陷松动。当下振臂高呼,民夫纷纷冲上去护坝。幸而阮洪天之前准备了足够的草袋竹篱等物,终是稳住了险情。
天明之时,风雨止住。最大的潮涌已是过去,谢如春命人留下继续看守,自己这才与熬了一夜的阮洪天谢醉桥等人各自回去。
明瑜这一夜也几乎未睡,一直陪在江氏房中,母女二人都有些心惊胆战。直到天亮时分,见庭院地面不过积了层到脚踝深浅来不及排走的雨水,晓得应是躲过了那一场大水。又等了片刻,终于见到满身湿透筋疲力尽的父亲归来,晓得昨半夜的险情被止住了。江氏连声道着“阿弥陀佛”,忙叫下人送热水给老爷沐浴洗乏。明瑜彻底长长松了口气,这才觉到一夜未睡的疲乏,回了自己屋子,躺下补觉去了。
这一场风雨来得迅猛,去得也快,第二日便又是个大好晴天。若非城里低洼处被积水淹没着未退尽,哪里能看得出那一夜的惊心动魄。
知府谢如春这两日的心情,简直可以用万分庆幸来形容。庆幸自己治下的这一府逃过了劫难。治下的各县水淹得最深也不过到腰,只有一些老旧房子抵不住风暴被刮塌,死伤了些人。不似临近几个州县,虽自己已经去信提醒,只那几位大人并未放心上,十三日潮来之时,不过照往年惯例草草防备了下,因了塘坝年久失修,竟遭决口,一泻千里,地势低洼之处,成了汪洋一片,人畜漂没,损失惨重,大水直到今日才慢慢退去。江州诸多百姓感激戴德,纷纷到知府衙门口跪拜称谢,道全是因了谢知府一心为民,这才叫治下百姓们逃过一劫。
谢醉桥亲历了八月十三潮水袭来的这一夜,对那个胡半仙的好奇已经到了极点。若说上一回那李大户的命案还算巧合的话,这一回他却是千真万确的未卜先知。见自己叔父这两日一直奔忙于江南总督府和临近各州府处,待天色一转好,他便亲自去庙街胡半仙家对面的茶楼坐等。第一日空等过去,到了第二日的中午,见一个背了行囊的中年男人开了那扇门,晓得十有**是胡半仙回来了,放下茶钱,便径直过去。
胡半仙一个月前被人逼迫,去报告了自己“卜算”出来的“天机”,回家后心中便一直忐忑不安,唯恐到时候没这样的事,自己只怕就要被谢知府用个“妖言惑众”的罪名治罪,那自己这一年来靠一条如簧巧舌换来的白花花的银子便都要打水漂了。越想越怕,一夜没睡,干脆起身收拾了细软,第二日一早便悄悄出城,逃到了临近的银州,住在了个脚店中。照他打算,若是到时候没被说中,他便干脆一去不返,去别的地方谋生。若是侥幸像前次一样又说中了,那他便可大摇大摆地回江州,到时候莫说知府,便是朝荣荫堂伸手,赏钱也是断不会少的。所以这样躲了一个月。到了十三夜间,睡梦中被一阵敲锣声惊醒,这才发现自己竟全身泡在水中,手忙脚乱起身,晓得银州夜半竟已被大水所淹。因了他住的那脚店地势低,水势升得快,他不识水性,又舍不得丢弃银两,若非扒住了一根被水冲倒漂来的树干,只怕就要被淹死在那里。困了一天一夜后,待水势渐渐消退,这才赶回江州,直到此时入了自家家门,还觉惊魂未定,一屁股坐在张凳子上便发起了呆。
却说胡半仙正在发呆,忽听门口有敲门声,定了下神便去开门。见外面站了个青年,丰神俊朗,气势不凡。他平日替人算命,虽三分靠蒙,七分靠猜,只看人的一双眼却必不可少,否则如何猜蒙?看出这人必定是有来历的,先便矮了三分,急忙赔笑着躬身道:“公子何事?”
谢醉桥原本想象中的胡半仙应带了几分仙气,便是没仙气,至少也相貌堂堂。见这男人干巴精瘦,一对绿豆眼,留一把山羊胡,毫无仙风道骨可言。这也没什么,所谓市井之中,真人不露相。只是见他目光呆滞,仿似刚受了惊吓,连身上的衣物鞋子都沾满黄泥,刚从泥水里打滚完才出来的样子,极是狼狈。不禁犹豫了下,问道:“你……可是胡半仙?”
一年前李大户命案之时,他混得还只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一天忽然被人指点,道要叫他名扬江州。光脚不怕穿鞋,他虽不大敢相信,只也豁出去拼一把。没想到竟都是真的,一下声名鹊起,江州城人人对他趋之若鹜。晕乎了几日后,他也就心安理得地用他那张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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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在下便是,”胡半仙忙应道,忽见这青年上下打量了自己几眼,面上露出些迟疑之色,低头一看,自己鞋面裤管上糊满了干泥巴,方才回来还来不及收拾了换下。
这胡半仙自成名后,对自己的形容样貌便极看中,每日里身着儒冠青衫,脚踏皂面方靴,连手指甲也剔修得干干净净。见自己此时狼狈,怕被轻看了去,忙解释道:“刚从银州回,尚未来得及换去。”
谢醉桥有些惊讶,再看他一眼,想了下,便道:“我久闻半仙大名,前些日里便来过几回,不想半仙不在。莫非前些时日便是去了银州?”
胡半仙这一趟银州之行,可谓是惊心动魄,被扯出了话头,忍不住诉苦道:“正是!早晓得便不去了……”
话刚起了个头,忽然想了起来。自己早已今非昔比,乃是江州大大有名的人物。提这等事情,有些自损颜面。急忙住了口,挺下肩背,转而正色道:“敢问公子前来,可是要我卜吉问凶?”
谢醉桥早听到了胡半仙方才那诉苦的半句话,心中疑虑更甚。他本倒无此念头,过来不过是想见识下这位料中了八月十三大变天的神奇之人,再叫他去知府府上受赏而已。且前几日看自己叔父言谈时的意思,隐隐还有要把这胡半仙悄悄迎过来做幕僚的意思。此刻被半仙这话提醒了。见他双手背后昂首挺胸,一下起了试探之意,便顺水推舟道:“被半仙料中了。近来家中确实遇到不顺之事,听闻半仙铁口神断,这才特意找了过来,望指点迷津。”
胡半仙见果然是个闻了自己大名而来的客人,忙引了谢醉桥进去,拿出自己平日做生意的卜筶灵签,说道:“不知公子是要求财,抑或求官?本半仙自会依照卦相,代你破凶趋吉。”
谢醉桥叹道:“既非求财,也非求官。实在是家慈久病在身,用遍医药也未见全好。想请半仙起卦,若有趋吉避凶之法,则感激不尽。”
这般的问病,胡半仙极是驾轻就熟,问了日时,煞有介事起了卦,细细端详一番,笑道:“甲申日甲戌时,食见禄,主富贵,可见老夫人生来就是大富大贵之命。五行来看,却是柱金木火旺火生,又是个先暗后明之命数。故而公子不必愁烦,回去之后多行善事,善举若到,则老夫人必定显达高寿。”
胡半仙这卦卜得极是有学问。他见这客人穿戴不凡,自然料定非富则贵,一通好话后,叫这家人回去行善。若往后老夫人病真好了,那就是他卦卜灵。若万一不好,也是因了他家善举未到,与他胡半仙又有何干?此乃百试百灵的通用之法。
胡半仙说完,见对面那客人无甚表情,只看向了自己,慢慢问了一句“半仙可算准了?要不要再仔细算一回?”,胸脯一挺,佯装不悦道:“我胡半仙之名,江州哪个不知?便连南门谢知府与荣荫堂阮家的家主也都与我有往来。断不会错!你回去照我之言便是。”
“我倒是想照你之言,为先慈多积些福寿。只是可惜……”谢醉桥声音已是转凉,“可惜我母亲三年前便已故去,我这内里孝服,还要到数日后的八月十七才可除去。我叫你再仔细算一回,你偏一口咬定没错。”
谢醉桥一边说着,一边朝他展了下自己的袖口,果然天青外袍的内里还缀了一层白色麻底。此乃大昭国的服孝之礼。若有父母丧,出了三个月后可不用再着孝服,在外袍内缀一层麻衣底子便可。
胡半仙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今日这上门的不是要给他送钱,而是来踢他招牌的。正想着怎生再把话给扳过来,谢醉桥又道:“我姓谢,谢知府乃是我叔父。”
胡半仙一惊,心怦怦直跳,见对面这知府的侄子神情已是转缓,正望着自己似笑非笑的样子,慌忙站了起来,搓着手赔笑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恕罪。上月小的算出了八月十三的大水,特意托阮老爷转禀了谢大人……不晓得谢大人还记得小的不?谢公子过来这是……”一边说着,一边巴巴地望着,心中想着讨赏。
谢醉桥若说之前对这胡半仙还存有疑虑的话,此刻已断定他必定有鬼了。想到自家叔父还有把这人弄来做幕僚的意思,这却不是件小事,需得弄清此人的底细才好。便点了下头,笑道:“不错啊,我叔父对你确实是记在了心上……”一顿,忽然厉声道:“胡半仙,你到底是如何晓得八月十三有这一场大水的?”
胡半仙还想着这回该有多少赏银,忽听他厉声质问,吓了一跳,忙道:“是小人夜观天象起卦推算出来的!”
“好个夜观天象起卦推算!”谢醉桥摇头,“方才你跟我说的那些,分明便是诓人的江湖套话,我也不跟你计较。只我问你,前些时候你去银州做什么?”
“小的去银州看一个亲戚……”
“胡说八道!”谢醉桥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卜筶灵签跳了起来,竹罐倾覆,咕噜噜滚了下来,灵签稀里哗啦散满了一地,“你既算出了江州八月十三有大水,为何算不出银州也有,把你那亲戚叫到此地便是。还在那里留了一个多月,等到自己被大水淹成这副模样才回来?”
胡半仙见这谢姓青年目光炯炯盯着,便似洞穿了自己心思一般,一时哑口无言,辩不出一个字。
“胡半仙,我还是实话跟你了说吧。我叔父怀疑你背后有鬼,这才命我过来探问你的。人若出名太过,绝非是件好事。你既有这通天彻地之大能,谁晓得你日后会不会包藏祸心?一个不慎,被当做妖异除之也未必。我只是见你算出这大水,救了一城之人,不忍你遭这般对待,这才好意先过来提醒你的……”
胡半仙大惊失色,怔怔呆立,腿已是瑟瑟抖动,忽然叫了起来道:“谢公子救我!我实在没有祸心!这大水也不是我算出来的!实在是有人逼我去说……”
谢醉桥方才随意试探了下,便晓得这半仙十有**不过是靠一张嘴混饭吃的。这般的人如何能做幕僚?能道中八月十三的那场大水,其中也必定有隐情,这才搬出了自己叔父吓他一下。此刻听到他这般说,皱眉道:“到底怎么回事?”
胡半仙这回不敢再隐瞒,从头道了出来。
原来一年前江州出了李大户命案之时,他还混得只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若非附近一个尼姑庵里相好的师姑偷偷救济,怕饿死也不定。有一晚正在破庙里睡觉,夜半忽然被人推醒,见身边立了个黑糊糊的人影,还道是谋财害命的,正要告饶,不料那黑影已是去了,只丢下封信。展开看了,见竟然是叫他去知府那里借占卜为名道出真凶。他虽不大敢相信,只光脚不怕穿鞋,便豁出去赌一把。没想到竟是真的,一下声名鹊起,成了有名的半仙。他起初还怕背后那人会再出来生什么事,否则何以会找他?没想到后来一直没动静。若非那封信还在,他简直以为就是个梦。一年过去,他当起了半仙,给了那师姑一些银两,断了往来,自己也搬到了庙街。没想到一个月前,有一晚那黑影竟又翻墙入了他家,也是丢下封信,一句话没说就走了。他再拆开封一看,惊出了身冷汗。那信上写的自然是要他去说八月十三雁来湾决口之事,信末还道他若不去说,便把他和尼姑庵里姑子相好的事给道出去。大昭国礼佛之风极盛,这等与佛门中人私通的事若被抓出来见官,罪名不小。自己与那姑子从前往来极是隐秘,也不晓得写信之人如何会晓得。他若不去说,便只能逃往别地,这里挣下的名声和财路便都会断,实在是舍不得。想来想去,想到一年前李大户之案也被那人料中没错。终于一咬牙,决心再赌一次,这才有了他去找阮洪天的事。
“……我见一年前那神人又来信说这个,心知事关重大,不敢不报。还望谢公子怜我一片为民之心,代我在大人面前说些好话。我实在是没有什么祸心……”
胡半仙把别的都说了,只隐瞒了自己被逼无奈才去说的内情,最后哭丧了张脸道。
谢醉桥问道:“那送信之人什么样,你可瞧清楚了?”
胡半仙摇头道:“他两次来都是夜里,我瞧不大清楚。只觉着个子大,年岁应和公子相差无几。”
谢醉桥有些惊讶,沉吟片刻,道:“那信呢,拿来我瞧下。”
胡半仙道:“都还在。我这就取来。”说着急忙去箱子底下摸了出来。
谢醉桥接了过来,见是普通的素筏,上面的字有些僵硬,瞧着运笔不畅,似是生手所写,又或者是写信之人为隐去自己笔迹,故意用另只手所写下的,其余却看不出什么了。
“你也算是为江州百姓立了一大功,我叔父那里,想来会少不了你的好处。只有一件,若他哪日对你提起要让你过去帮他做事,你寻个由头给推了。”
谢醉桥见问不出什么了,点了下头,起身而去。
胡半仙松了口气,忙道:“公子放心,我几斤几两自己还晓得的。平日不过察言观色混饭吃而已。哪敢真去给大人们添乱。”
作者有话要说:因了今日正是中秋,要在谢府一道用饭。故而谢醉桥未回瑜园,从胡半仙处出来后就径直去了南门。一路之上,思量着那个送信之人的身份,极是迷惑。转念一想,从这两桩事,尤其是后件事看,不管那人是谁,做了件极大的好事却是真,想来应也是个心存善念之人,不过是自己不欲出面,这才借了胡半仙的一张铁嘴而已。既如此,自己又何必强人所难,定要寻到幕后之人才干休?
谢醉桥本就是个随性坦荡之人,如此一想,也就释怀了,一回到谢府,去见了谢如春,告知胡半仙已回,别话全无。当晚谢家阖府一道用中秋宴。宴席之时,谢夫人听谢铭柔提起要与谢静竹一道去王母庙挂中秋香囊拜月,便道:“今晚那边怕是要热闹了,你爹也派了人去那边守着。我多叫些丫头嬷嬷陪着,你们去拜过了就早早回来。”
“娘!我护送妹妹们过去!”
谢翼麟忙道。
谢夫人看他一眼,笑道:“莫若醉桥也去吧。他护送我才放心。”
谢醉桥应了下来。
谢铭柔见议定了,心中便发急,恨不得早些过去才好。好容易等到宴毕,与谢静竹收拾了下,带了谢夫人派去随行的四五个丫头嬷嬷坐上马车,边上是哥哥和堂兄骑马护着便出发了。
往王母庙过去的大街上灯火通明,热闹得如同集市,都是往那方向去的人。大户的坐马车,寻常人家的女孩便在家人随行下走路,也有结伴而行的,路边站了些趁机看热闹的轻浮少年,对着走过的女孩评头论足。
谢醉桥见边上的谢翼麟骑在马上还东张西望,忍不住道:“你瞧什么?”
谢翼麟扭头道:“我听铭柔说阮家的姑娘也会去的。正在看马车。却没见到。不晓得来了没。”
谢醉桥一怔,下意识举目看了下四周,见车马如流,热闹如昼,也不知荣荫堂的马车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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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女孩中秋到王母庙后殿院里的老桂树下挂香囊拜月,在江州是个老风俗了,故而阮家也不例外,江氏早早就命人预备好了马车和随行的人,到时护送女儿过去。待等到家宴完毕,月也已是上了柳梢头,明瑜便与明珮和堂妹明芳一道坐辆马车,春鸢与周妈妈等丫头婆子坐一辆,柳向阳带了四五个护院,出门往王母庙去了。
王母庙就在虹河的虹桥北畔,数年前正德的龙船便是停在此处观佛灯与烟花。今夜桥顶夜穹之上高悬一轮金黄明月,远远望去,桥头两岸灯影辉煌,车马往来不绝,隐隐便可闻喧声笑语。
这母庙拜月不但是老风俗,且对那些大户女孩来说,更是个难得的能正大光明出来游玩的机会,明珮明芳一路之上,都在笑语不停。明瑜虽不像她两个那样兴奋,只她为这一场大水苦心筹划了一年多,如今安然过去,心情自然也好。还特意为这拜月新做了个香囊,里面填了香料桂叶,也照习俗绣了一块小罗帕一并塞里面,以祈福求愿。
江州城里打卦算命的人无数,从前她前思后想,最后相中这胡半仙,倒也不是没缘由的。她晓得这人,不是因为他替人相命相得好,而是前世里在她出嫁前一年十五岁的时候,江州城里出了桩人人知晓的佛门官司。事主不是别人,正是这胡半仙和一个尼姑庵里的师姑。那还是三年之前,胡半仙有日凑巧与自己栖身的破庙附近一个尼姑庵里出来化缘的师姑认识了,二人说起来竟是同乡同村人,自然便亲近了起来。那师姑虽比胡半仙还要大好几岁,只胡半仙还要靠这师姑暗中接济,自然也不计较什么。一个是落魄潦倒,一个是尘思未断,渐渐竟凑到了一处,做了对野鸳鸯,偷偷往来了好几年。不想这一年,这师姑竟不小心珠胎暗结,肚子渐渐大了,被庵里的师太发觉,追问之下,才晓得了胡半仙一事,自然容不下这等玷污佛门的丑事,把胡半仙给扭到了知府府衙,胡半仙被收入狱中,那师姑羞愤之下也自尽而死。
前一世里胡半仙后来的下场到底如何,明瑜自然不晓得。这一世,她只晓得这胡半仙当时已经与那师姑暗中好上了。便是看中他这一隐秘才选中了他,意欲借他之口来代自己说话。只是要叫人相信胡半仙,须得想方设法,先要让他成“铁口神断”。一年之前,恰李家命案发了出来,一下便想到这是个叫胡半仙扬名的机会。
明瑜之所以晓得李大户家中命案的真相,其实也不过是借了前世记忆的便利而已。前世里那谢如春当时其实并未破案,直到第二年,因了那李府的夫人与管家起了嫌隙,夫人怕自己的把柄落在管家手上,意欲谋害于他,被管家逃过,这才狗咬狗地咬将了出来,闹到谢如春那里,一番审问之后,才真相大白。明瑜当时在家偶然听江氏提起过这命案,感喟世人自作虐不可活,一直未忘,此时想到了,这才有了破庙中夜半投信的一事。这送信人不是别人,正是柳向阳。
从她十岁到如今的四年光阴里,她还在保守着这属于自己的秘密,连春鸢也不知道。春鸢只知道自家这个姑娘心思比别人要重许多,有时候行事也叫她捉摸不透。但她知道她对自己好,这就够了,她会用百倍的好和忠心来回报。至于柳向阳,他人虽看起来笨拙,这两年年岁渐长,做事也愈发稳重。上两回送的信,都是春鸢交给了他,他收了后,办得妥妥当当而回,大约是口拙的缘故,既没问为什么,更不会去对别人提。
“姑娘,到了呢。”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明瑜听见外面响起春鸢的声音。掀开窗帷看了一眼,见离王母庙大门几十步外,早就有官府派了过来的人围成一圈守着,只放女子进去。似她家这般的马车,也都被拦了下来,俱依次停靠在边上围出的一块空地上。从大门看去,王母庙里灯火通明,女子们进进出出,十分热闹。
***
谢家马车也到了王母庙前。守着的张捕头远远看到,忙迎接了过来,殷勤地给引到了预先就腾出来的一块空地上。晓得姑娘与阮家姑娘要好,笑道:“姑娘们来得不早不晚,正好。方才荣荫堂的马车也刚到,就边上这两架,阮家姑娘与姑娘是前脚后步。”
谢铭柔这两年年岁渐大,被谢夫人敲打,举止斯文了些,正扶着个丫头的手下马车,听到此话,转头看了过去,见那辆蟹青毡布马车果然是阮家的,再抬眼朝前看去,正好看到几十步外王母庙大门口明瑜和边上一干人正在往门里去的背影,对谢静竹欢喜道:“阮姐姐她们就在那里。快点,我们这就过去找她们。”说着二人便急匆匆赶了上去,身后的丫头婆子们也忙尾随紧紧跟着。
谢醉桥心中一动,抬眼望去,斜挑着两排灯笼的王母庙大门口,一眼便望到了一个着了松绿衣衫的背影,还未来得及看第二眼,那背影已是消失在了进进出出的人流中。略微出神片刻,转头忽然见自己身边的谢翼麟还呆呆望着大门口,一脸的依依不舍,便伸手拍了下他肩,笑道:“妹妹们想来还要些时候才能出。月色这般好,左右无事,一道去画船坐桥头对酌两杯如何?”
谢翼麟像是回过了神,哦一声,忽然转头笑嘻嘻道:“堂哥,我在此处候着便是。你自己去走走吧。”
谢醉桥见他这般说,也不勉强,便点了下,自己往虹桥而去。拾阶而上,站到了拱顶,一眼望去,见七八里虹河水在明月与灯火映照之下波光粼粼,如长龙蜿蜒而去。三年时光,竟这般弹指而过,眼前又浮现出刚才瞥见的那一道背影,忽然想到再没多久,自己就要回京,更不知何时才有机会重返这留驻了他许多少年记忆的江南之地……
谢醉桥独自到桥边的一座酒楼之上饮了几杯,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往回去。到了方才停车之地,两个妹妹还未出来,亦不见谢翼麟身影,马车边只有几个起头跟了出来的随从。问了一句,道都不晓得公子去了何处。再等了片刻,忽然想起旧年里曾出过一些轻浮少年绕到后墙外隔墙窥探里面众多女孩的事情,怕谢翼麟也这般,急忙往王母庙后殿的围墙外去。刚到那里,果然便看见一个人影正踩在个下人的肩上趴在墙头,赫然便是自己堂弟。眉头略微皱了下,到了近前,重重咳嗽了一声。
谢翼麟为今晚已谋划多日。刚才趁谢醉桥离开,自己落单了,便闯过张捕头的围戒。张捕头也不敢拦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他进来。此刻趴在墙头上,借了墙边一株老树的枝叶遮掩在往里看,终于瞧见与自己妹子正在一道的明瑜。睁大了眼睛看着,见她笑意盈盈,月色灯火下映得容色愈发夺人,少年的心甜蜜无比,正打颤忽悠个不停,忽听身后起了咳嗽声,没有防备,吓了一大跳,差点没从墙头掉下来,回头一看,见是自己堂兄过来了。如银的月光下,他此刻负手而立,正皱眉望了过来,慌忙爬了下去,有些心虚地上前赔笑道:“堂哥,你怎的到了这里?”
谢醉桥猜他方才必定是在偷窥阮家的大小姐,忍住了要出手狠狠敲他脑袋一下的冲动,皱眉道:“你爹派人设了外面路口的围戒,就是要防这般的事。你倒好,第一个犯了禁令。若传了出去,叫人晓得知府家的公子这般不知轻重,叫你爹如何服众?”
谢翼麟见自己窥香,被堂兄抓了个正着,又提到自己的爹,苦了张脸,讷讷道:“我晓得了。再也不敢了。求堂哥就担待我这一回,不要叫我爹晓得。他要是晓得了,定又要斥骂我!”
谢醉桥见他认错,这才道:“你晓得就好!往后再做出这般的事,你爹不打你,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你!走吧!等下妹妹们就出来了。”
谢翼麟心中虽还恋恋不舍,却也不敢再停留,忙跟了过去。谢醉桥便与他一道在原地等着。稍顷,便见王母庙大门处出了不少面带欢容的女孩,想是里面已经开始散了去。再片刻,又出来一群衣衫鲜艳的女孩,其中便有自家的两个妹妹和阮家姐妹。一大群人里,女孩虽多,谢醉桥却仍一眼便捕捉到了那绿衫少女,目光却似被夺去了般,一时竟有些挪不开了。
明瑜之前在大门里被后面赶上的谢铭柔谢静竹叫住,两拨人自然便合一块了,说笑间又遇到苏晴南冷幼筠等人,便一道结伴去了后殿院子里的老桂树旁,里面已是人头攒动,香烟袅袅,桂枝上也悬了不少花花绿绿各色各样的香囊。里面的老庙祝带了弟子站在树下,拿叉子替女孩们把香囊一一挂在枝条上。见江州一干富贵人家的女孩们过来了,不敢怠慢,亲自把递来的香囊高高挂在了最高的枝头上,明瑜与众人一道又去了露天摆放的大香炉里插香拜月,祝祷过后,四下游玩了一圈,见时辰差不多了,这才相携出了大门,与走在自己边上的谢铭柔低声说笑着往停车的地方去。忽听对面有人大声嚷道:“妹子你可出来了!我等了恁久!”
明瑜抬眼看去,见是谢家的谢翼麟在朝自己身畔的谢铭柔在嚷。晓得谢翼麟大大咧咧的毛头小子性格,又因了两家父母关系近,大家平日也是世兄世妹地称呼,便也没那么多避嫌,继续朝前而去。再走两步,忽地一怔。
一侧稍后几步的地方,那谢醉桥竟也在,此刻正望着自己。身后一片灯火辉灿,他目光仿佛也与那灯火一般,在微微闪亮。
这一刻也不知怎的,明瑜脑海中竟又跳出了一个多月前在孟城西岭山松香院里的那一幕,忽然有些尴尬,脚步已是微微缓了下来,落在了旁人的身后。
谢翼麟方才虽叫的是自家妹子,其实不过是想引明瑜的注意。一双眼睛一直在瞧着明瑜,待她稍靠近了些,忙上前抢到了前头,叫了声“世妹”,却又不晓得接下来该说什么,干脆望着她嘿嘿笑个不停。
谢翼麟对自己的那点少年心思,明瑜也是晓得的,心中只当他是孩子般。此刻见他这样子,也是有些好笑,朝他点了下头,笑着应了声“世兄”,这才看向了站他身后的谢醉桥,压下心中的那一丝别扭,朝他亦是微微笑着见了个礼。
谢醉桥见到明瑜就这般近地站在自己面前几步之外,灯火映照之下,雪肤绿鬓,笑语盈盈,神情落落,突然竟有些呼吸不畅的感觉,连心跳也不自觉加快了几分。待目送她和自己妹妹们道别,与她身边的那两个妹妹上了马车,消失在了自己视线中了,这才终于透出口气,猛觉到自己握住马鞭的手心竟也是沁出了一层汗。
谢铭柔和谢静竹也上了马车,一行人正要往南门回去,谢翼麟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凑到谢醉桥耳边低声道:“堂哥我忽然尿急,你们先回,我稍后就赶上来。”
谢醉桥见他眉头紧皱,一副难捱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拍了下他肩道:“去吧,速去速回。”
谢翼麟急忙哎了一声,把马缰丢给一个小厮,自己急忙往人少之处去了。
谢醉桥看着自己这个堂弟匆匆而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命车夫启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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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了没?”
谢翼麟拐到了王母庙边上巷子处的一道偏门侧,那里已有个庙里的小厮在等着了。见他过来,急忙递了过去,压低了声道:“照公子的吩咐,我认准了没错。这便是阮家大小姐的那个香囊。”
谢翼麟眉开眼笑地接了过来纳入怀中,塞了那小厮赏钱,这才转身急匆匆而去。
第四十七章
谢翼麟揣了香囊出来,兴冲冲上马追过去,下了座桥,已经能瞧见前面谢醉桥一干车马了,正要催马一口气赶上去,不巧从一边的巷子里冲出来个人,直直撞了过来。因了马在下桥,去势颇快,躲闪不及,一下撞到了一处去,那人倒在了地上只嚷着“撞杀了人”。边上立刻又出来个人,一把抓住了定要他赔钱,不依不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