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和光
宜阳书院虽然分了男女学,不过实则双方上课的地点相隔甚远,都快隔了一个小山头了,连先生都请得不一样。在宜阳书院传道授业的,除了宋竹之父宋诩以外,还有宜阳学派的许多中坚人物,甚而北学许多宗师也会被邀请到宜阳来讲学会文,可谓是盛事连连、文气荟萃,而女学这边虽然一样是饱学鸿儒教导,但名士自重身份,却不会屈尊来教一般女学子,甚至于女学生的素质和男学生们相比,虽然也是经过择选,但也难免良莠不齐,课堂氛围并没有士子开课时那样严肃虔诚。——话虽如此,宋竹也没能走神太久,随着诵读声的停止,也就迅速收摄心神,做出了一副一心向学的样子,用心地听着先生的讲解。
“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通读时候是不断句的,教学中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句读,由先生来读出语气,解说着拗口字句中的微言大义。宋竹非但不敢分心,而且早已经磨得了满满一池墨水,随着先生的说话,一边仰首望着他,一边一气呵成文不加点地记下了一行行笔记,以便回去以后再整理阅读之用。尽管心中暗自觉得枯燥,但笔下功夫,可是半点都不敢耽搁了。
没办法,谁让她是宋家人呢……宋苡倒是从来不记笔记,大姐宋苓更不必说,十二岁就已经号称通读十三经了——如今世传儒家经典十二部中没有《孟子》,宜阳学派是鼓吹加上这部书成为十三经的,十二岁能读穿九经,已经是了不得的成就,宋竹真不知道大姐是怎么轻轻松松地就把十三经都读了个遍,甚至某些段落还能倒背如流的。
两个姐姐是如此,四妹……偷看了身后一眼,宋竹肯定了,宋艾也不属于需要记笔记的人群,和姐姐们一样,都是听上一遍就能记住的脑子。
身为宋家女,她总不能表现得太落伍吧?宋家的一举一动,流传到外头都是故事,宋竹可不想成为故事中那个天资独为平常的陪衬型妹子。
自小,她便隐约意识到自己和家人的天赋是有差距的,虽不说反应慢、愚笨什么的,但她对正经经典就是没有兴趣,打开蒙识字以来,爱看的都是话本传奇、游记散文一类,对于又晦涩又枯燥的儒学经书,宋竹除了功课要求以外,简直不想多翻开一页,而且即使是勉强自己用了十足的苦功,她的表现和轻松就能把一本书都吃进肚子里的家人比,也是十足十地乏善可陈。
——自从明白了这点以后,她便开始了辛苦的追赶之旅,不管私底下如何挑灯夜战,暗下苦功,也绝不愿意在明面上被姐妹们拉下多少差距。倒也不是因为好胜心作祟,又或者要为家门争取荣誉,而是,该怎么说呢……
女孩子的世界,也是很残酷的啊……
女学上课,课程安排得也要比男学稍稍松上一些,先生说了一个时辰的经文,便示意学生们自便读书,他自己欠身回内室用点心安歇一会儿,这也就是相当于一个小小的课间,方便女孩子们去净房解手,顺带着也用些茶水点心,以解疲乏。这也是女学唯一的优待了,若是在书院里,大儒上课都是一说半日,不会给士子们休息时间的——而且士子们上课都需跪坐,女学这边还用上了椅子,起码不至于跪得腿脚发麻,连起身都不方便。
先生一走,屋内顿时就热闹了起来,当然不至于有人大声喧哗、大说大笑:这样的场面,多数都发生在蒙学。不过,悉悉索索的走动声和轻声说笑,那也是在所难免的。
宋竹的同学颜钦若在座位上先小小伸了个懒腰,握着嘴无声地咽下了一个呵欠——身为仕女,何时都得注意着仪态——便亲热地凑到宋竹身边,问道,“粤娘,刚才先生说起和而不流,又散出去说了什么和而不同、同而不和的,我没听明白,我你能再和我说说么?”
看吧,身为宋家女,打从结束启蒙进入女学的第一天起,宋竹就被同学们天然目为先进,不论年岁大小,辈分高低,反正课上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拿来问宋家姐妹就好了。至于是宋竹还是宋苡,有什么区别?反正还不都是姓宋?
对别人来说区别不大,对宋竹来说就让她想哭了,宋苡那边,解答疑难什么的绝对不是问题,虽说她是以绣工见长,但也不是说二姑娘的学业就见不得人,只是和大姐比起来没什么亮点而已。而宋竹这边嘛……
还好,她手里拿了一杯茶,借着咽茶的机会,垂下眼飞快地瞟了瞟纸面,“这是《论语》里的典故吧,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心和然所见各异,故曰不同,小人嗜好者同,然各争利,故曰不和。刚才先生也谈到了,虽说都有个和字,但这和而不同里的和,与和而不流里的和,意思却不太一样。”
颜钦若虽然比宋竹大了一两岁,但她并非才女,家里开蒙也晚些,论学习进度也就和宋竹参差不下,宋竹能引经据典说出和而不同的来处,已经足够把场面应付过去,要再提什么刁钻问题,她也没这个能力,她笑眯眯地一合掌,“还是粤娘懂得多。”
虽然口中说得是夸赞的话,但颜钦若的眼神却是盯着宋竹的衣袖直瞧,宋竹垂眼一看:原来她刚才研墨时,不慎已经将衣袖染了一块黑。
“不要紧。”见她自己发现了,颜钦若便安慰她,“这葛布衣裳也好洗濯的,若是绸缎,沾了墨便难洗了,我也是为的这个,才特意都穿吉贝布衣裳来上学。”
一样都是布,青葛布和吉贝布的价钱可就两样了,宋竹也惯了颜钦若的做派,扇了扇眼睫毛,也懒得多搭理她,忽然见到宋苡转过身来要说话,忙便冲二姐使了个眼色,口中笑道,“还是姐姐家里好,吉贝布这样的稀罕东西,我们家就是有了,也不会给小辈穿上,毕竟难得之物,肯定要先尊奉长辈。倒是姐姐家里富贵无边,这样的东西,看得也不重了。”
她这人生性捉狭,虽然是夸赞,但语气太过诚恳,合着眼睫毛一闪一闪的,一双大眼睛更是晶亮,倒让人说不清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颜钦若听了这话,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有些讪讪然,她道,“这怎是稀罕东西,好穿呢,你若看得上,我送你两匹。”
她话音刚落,宋苡便回过头来斥责妹妹,“满口富贵,你究竟是不是来读书的?你要说这些话,出了山门说一万句,也没人管你。”
君子不言利,在书院里说富贵,实在是很俗、很煞风景的事情,说难听点,真有些暴发户风范,颜钦若本来年小,就有些心机,又何能滴水不漏?面上顿时是阵红阵白,被说得作声不得。一旁的同学们也都肃了面容,一句也不敢插话。
不是宋苡威风大,而是书院本来规矩就不小,宜阳书院是天下知名的儒林圣地之一,每年来求学的书生又有多少?若没有严格规矩规范,早就闹出事来了。在这里就读的学子,不论出身富贵,只要真是犯了大规矩,客气也好不客气也罢,或是和家人商量,或是请他自己回乡,反正绝没有纵容放过,让他留下的道理。就是去年,还把灵寿韩家的一个子侄给请了出去——这人私下竟是赌钱吃花酒,宋先生亲自给韩家写信说明原委,让家里人来领回去的。
虽然碍于韩家的脸面,书院没有大肆宣扬,但女学内大家娘子不少,哪个没听说过个中原委?听说这不肖子弟回了老家以后,连家里人都不愿搭理,本来的大好前程,立时就化为泡影。
这些娇娘子虽没有前程可言,但谁不看重脸面?若是在课堂上闲言碎语、斗气拌嘴,被宋苡一状告到宋先生跟前,因此落得个被劝退学的结果,这辈子都别再见人了。更别说,万一此事流传开来……指不定她们的终身大事,都要受影响呢。
宋竹见颜钦若面色发白,咬着下唇盯着书桌,一句话也不敢说的样子,心里倒是不由叹了口气,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垂下眼恭恭敬敬地对二姐说,“姐姐教训的是,妹妹知错了。”
宋苡私下被妹妹揉搓得没有还手之力,在外却很有姐姐的架子,她也不看颜钦若,只是淡淡地扫了宋竹一眼,“下学以后,去抄濂溪先生的《通书》。”
“是。”宋竹朗声应了,低下头也做鹌鹑状。
不觉室内已是鸦雀无声,一群女公子不是伏案写字,支颐读书,再无人敢说笑玩闹,过了一会,先生从里间出来,呵呵笑了几声,眯着眼又开始讲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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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阳县虽然靠近洛阳,但怎么都还有三十多里,许多洛阳过来求学的书生也不可能每天回家,都宿在书院提供的宿舍内。——当然,宜阳学派一向是追寻‘孔颜乐处’,下处虽然整洁,但绝说不上太舒适,许多家境殷实的学子便干脆在宜阳县内买了屋舍,随身带了下人照看起居,学院对此也并不阻止。如颜钦若这样的大家娘子,家人都在洛阳,各自都有兄长族亲在书院就学,也带了许多下人过来服侍,有的还有些老成的族中长辈在此照顾,下学后便各自上车回家,也无需书院多操心什么:虽然书院不收学费,但能想到让女儿来受儒学教育的人家,不可能穷困,对女儿也自然都是十分宠爱,才会做这样的事情,因此这帮小姑娘的衣食起居,家人自然都会打点妥当,出不了什么纰漏的。
宜阳书院在城外山边,宋家却在县城里,也颇有一段路,宋家姐妹一般都是依附兄弟们一道回家,也算是多几个伴护,因此往日里女学生们散出去时,宋竹都是端坐不动的,今日她却是搭讪着走了出去,瞅见颜钦若默默在那里走着,便赶上去悄声笑道,“颜姐姐,你方才说送我东西的,还作数不作数啊?”
颜钦若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仿佛不信自己的耳朵,宋竹也不搭理她,自己续道,“我也用不着吉贝布,倒是上回见你腰上挂的络子好看,你送我一条成吗?”
人和人相处,很多时候不就是个脸面吗?虽说宋竹刚才多少也让她有些下不来台,可这会儿她反过来先拉下脸,主动央请颜钦若送她点东西,之前的事又可一笔带过了,颜钦若也没多少城府,听她一说,顿时高兴了起来,拉着宋竹的手笑道,“你眼真刁,那是我们家新聘的梳头娘子打了送我的,花样可是洛阳城里独一份呢——你等着,这个月中我回洛阳了就给你再要一个,最迟不过一个月,准能给你送来。你喜欢什么花色的,快和我说。”
宋竹压根都不记得她打的那个络子是什么样儿的了,她根本没注意过,只依稀听过几个女同学议论,听颜钦若这么一问,只好顺水推舟地笑道,“嗯,和姐姐差不离的就行了,我就觉得你的好看……”
两人拉着手说笑了几句,先前的芥蒂早已消失不见,宋竹等颜钦若走远了,眼见四周无人,才扮了个鬼脸,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这才迈着稳稳重重的小方步,回了教室里。
宋苡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见她进来了,便不作声地看了过来,一双眼凝若秋水、亮似晨星,看得宋竹情不自禁露出苦笑,她道,“算了吧,二姐,君子和而不同,这要点不还是个和吗?”
“我看你是同而不和吧……”宋苡摇了摇头,还欲再说时,见宋竹双眼晶亮,一步步逼近,大有过来撒娇的意图,满腹的说教顿时化为无奈,她道,“今日先生说了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你应该好好参详参详才是。”
宋竹见把姐姐敷衍过去了,摸了摸鼻子,也不敢太嚣张,应了声是,又道,“姐,你让我抄的那什么《通书》,多长啊?”
宋苡倒被她逗笑了,“真要抄?”
“君子无戏言呀。”宋竹背着手,一本正经,却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要是太长的话,二姐帮我抄。”
“去去。”宋苡唇边也逸出一丝笑意,她挥了挥手,“还不快寻了书抄去?——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濂溪先生是谁。”
濂溪先生周茂叔,乃是宋先生的师祖,宜阳学派的学说便发祥自此,宋竹再调皮也不敢说自己不识得这个,她转了转眼珠子,见宋艾嘻嘻笑着在看她们姐妹斗嘴,便招手笑道,“来,苏娘,和我一道找,一道抄。”
宋家女儿的小名都是宋先生随口起的,如宋竹,出生时宋先生得了人从广东带来的荔枝酒,便得了小名粤娘,宋艾是她从妹,母亲祖籍苏州,宋先生便起了苏娘为乳名,别看她人如其名,纤弱可爱,有点水乡小姑娘的感觉,其实从出生到现在都还没出过宜阳一步。听了堂姐说话,就笑着摆了摆手,一张嘴倒是纯正的洛阳官话,因在换牙,还有些漏风,“我不气(去)——三姐惯不正经,就爱作弄我。”
三姐妹说说笑笑,宋竹进里头书房找了濂溪先生的《通书》,见其不厚,也就是千余字,也松了口气,坐下来开始静静抄书,宋苡也不扰她,自己垂头绣花,宋艾练字,不知不觉,时间便是飞逝。
窗外残阳晚照,把屋内映得一片通红时,宋竹也抄完了功课,她揉了揉眼,一看天色,便奇道,“怎么哥哥们这么晚还没过来?”
宋苡也有些纳闷,她拿起兜帽,“你们都坐着,我去问问。”
她年已十四,不大方便去书院前山,宋艾又太小,而且才刚入书院没几天,对地理也不熟悉,宋竹摆了摆手,起身说,“我去得啦,正好杏子也要下来了,沿路讨些杏子吃。”
她说话惯没正经,就爱逗人,其实并不是很好的习惯,只是宋苡对她有些溺爱,私下听闻也不忍纠正,才这么混说着逗姐姐,实际上杏树不矮,她都十二岁了,还能爬树摘杏子不成?
宋苡闻言送了她一个白眼,却也真就不再阻止,反而叮嘱道,“爬杏树时,可别闪了腰。”
宋竹被她一句话,倒是逗得笑弯了腰,她摆了摆手,抓起兜帽一溜烟跑到了房门口,又一下刹住步子,戴上兜帽换了仪态,莲步轻移,稳稳重重地往书院前山去了。
4鬼脸
“为什么要这么赶着来宜阳呢?”萧禹骑在马上困惑地想着。
——一般来说,父母官交任,都有特定的仪式要走,本乡耆老、衙中属官胥吏总也来到城外来迎一下,起码要走到五里亭这里,迎到了新官大家浩浩荡荡进城,和旧任在衙中交接,才是一任父母官的威风和做派。
也就是因此,虽然萧传中带着萧禹,两天前就到了洛阳,但却一直都没有往宜阳县里去,只是派人过去和如今在任的茅知县打了招呼,商定了上任的时日,一面是方便众人安排迎接礼仪,一面其实也是为了给茅知县留出足够的时间收拾一下自己的首尾。按照约定,他本应该在后日进城,先去县衙接任,然后再到宜阳书院拜见老师——身为学生,又是特地被安排到宜阳来做知县,以便照应书院,萧传中并不介意宣扬自己和书院的关系。
本来都是安排好了的,为什么忽然提前到今日下午过来呢?萧禹一路上都在琢磨着从兄的用意,眼看宜阳县城郭远远在望了,还是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送樱桃好心办坏事,反而引来从兄一番数落,他知道是自己没把事情办好,态度上有失轻浮,不够尊重从兄的老师。不过说到底,这毕竟也还是一件小事,他现在也想明白了,从兄教训自己,那是借题发挥,在进书院之前杀一杀他的娇气,真要说为了这事提前到宜阳书院来找老师分说请罪,似乎也无此必要吧?
看来,应该是早上胡三叔带回来的几句话,促使从兄下了这个决定,不过在萧禹自东京城一路过来,所过城池不少,城门设卡的情况几乎是家常便饭,宜阳县顶多更严重一点而已,他也不知从兄为何如此重视,想来应该是有些他不知道的因素在内了。
他秉性开朗,从不钻牛角尖,琢磨了一路都没想通,那就索性不想了,而是精神十足地在马上直起身子,对萧传中道,“二十七哥,这也是你第一次来宜阳吧?记得你和我说过,你师从宋先生时,宋先生还没离开东京呢。”
“倒不是第一次来了,之前经过洛阳,有特意绕过来拜访宁叔先生。”萧传中道,“书院建立时我在洛阳,当然也少不得过来帮衬着。”
宁叔是宋谚的字,其实萧禹以前对于宋宁叔的名头还更为熟悉,毕竟其词作传唱天下,东京城市井中,连担柴的贩夫走卒都会哼上几句,他点了点头,就着萧传中的指点望向了县城东面的小山头,“那就是书院所在了?”
虽然名动天下,学子众多,但宜阳书院毕竟草创不久,和历史悠久的大学院相比,还少了几分厚重的韵味,只是摊子铺得很大,从远处看去,可以看到山间一片屋宇全都是一个颜色,应当都是书院所有——也还好是在宜阳,若是在洛阳,根本都支不起这么大的摊子,洛阳的地实在是太贵了,城内的房价也就比东京城低上一星半点而已。
萧禹毕竟也是大家子弟,虽然对书院十分好奇,但同萧传中一路拾级而上时,却是规规矩矩的,举止稳重,不曾流露出轻浮之态。不过他和萧传中虽然穿着体面,但在书院内却根本未曾引起多少注意,此时正是书院散学之时,迎面而来的学子们,几乎个个都是安闲淡然,大有君子之风,穿锦着绣的更是为数不少,萧传中和萧禹也不过是其中十分普通的一员而已。
萧传中熟悉地理,一边和萧禹低声讲解书院的布局,介绍其中任教的师兄,一边就带着他绕了两个弯,走入了一处花木扶疏之地。
宜阳书院的布局比较板正,并无什么曲径通幽的巧妙布置,从山门进去再走上一段,便是一个个大小不一的课室以及藏书楼阁,而后左走是教授住处,右走是学生们的下处,即使是陌生人也不会迷路。萧传中带着萧禹从高耸的藏书楼下穿过——在一排木质房屋中,唯有这间屋子乃是石质,因此特别醒目——绕到右边,口中道,“先生素习简朴,这些花草,还是我们做学生的执意要移来取个阴凉,若是依着先生……”
正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一栋小楼之前,从大开的门窗看去,楼内并没有人,反而从楼后隐隐传来了笑语之声。
萧禹奇道,“难道此处竟没个书童么?”
萧传中微微一笑,带着萧禹绕往楼后,“书院内只有先生与学生,一并几位帮忙洒扫的老人家,我们宋学以孔、颜为先贤,想来颜子箪食瓢饮时,身边也没有书童。”
此楼依山而建,屋后是一处空地,远处便是树叶繁茂的树林,两人走到屋后时,正见到几个大小不一的少年,正在空地中冲钉在远处树干上的一个靶子射箭,还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在不远处观看,萧传中、萧禹转过弯时,她正拍着手,拉着身边的中年人扭股糖般扭来扭去,口中央求道,“爹爹、爹爹,也让我射一箭嘛!”
童女声甜,一下就吸引了萧禹的注意力,他好奇地多看了几眼,见这小姑娘虽姿容秀美,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坯子,但身上穿着的乃是朴实无华的葛布衣裳,头上手上都别无装饰,心中也是暗自咋舌:宋家家教,果然严格。
此时此刻能在楼后,又被这女童唤作爹爹的,当然不会是第二个人了。不过宜阳先生宋诩的形象,却也和一般人心目中的饱学名儒差得有些远。
通常来说,镇日伏案的教书先生,总是形容清瘦的居多,可宋先生虽然已经近了知天命之年,却依然肩是肩、背是背,站在那里线条分明、有棱有角,周身迫出的气势渊渟岳峙、岩岩如松,要不是萧传中立刻态度恭敬地上前问好,萧禹几乎要疑心自己是太过想当然,把书院的武学教授,当作了宋先生。
“哦,是玄冈啊。”宋先生一旦开口说话,给人的迫力立时减少许多,反而随着他温雅的谈吐,令萧禹升起如沐春风之感,“听闻城中议论,你要后日方至,原来却是误传。”
他一面说,一面上前亲自扶起萧传中,又道,“来,孩儿们,向师兄问好。”
那三四名少年本来正在射柳,见有人来,早放下弓箭,解了挽好的袖子,静静站在一边,听闻长辈说话,都上前向萧传中问候,萧传中笑道,“三哥我是认识的,这两位小公子哪位是四哥,哪位是五哥啊?”
宋家人长相都还算不错,女童美貌,这几位小哥儿也都平头正脸,更兼举止雅重,多添了几分气质,听闻萧传中问,一人上前一步,“四哥宋檗见过师兄。”
“五哥宋枈见过师兄。”最幼的少年也笑着举手问好,宋先生目注身侧小女儿,那女童亦上前一步,规矩问好道,“宋三娘见过师兄。”
她虽是姑娘家,但面对生人也毫不怯场,礼仪完美无缺,尽显书香风范,透着那么的稳重淡雅,叫人见了便要心生敬意,只是萧禹刚才眼见她赖在父亲身边撒娇放赖,此时便没被骗倒,反而心中暗笑:还以为宋家都是神仙中人,原来私下也还是和家里那些姐姐妹妹们一个样。
当时风俗,女子要到十五岁后才需严格避讳,即使如此,平常家中有客来访,若是父母都出门去了,没个能主事的,闺中女子出面待客也很常见,更何况萧传中是宋先生多年的弟子,那便更加不必忌讳了,因此这般相见,萧传中也不以为意,和宋三娘见了礼,又侧身把萧禹引荐上前,“这是我家从弟萧禹,也是久仰先生大名,欲入书院求学,今次我西来就任,便跟我一道来了。”
萧禹知机上前,恭敬给宋先生行了礼,报了出身序齿,只觉宋先生的眼神落到身上,有如实质,更仿佛有种异样的穿透力,能直视心底,看穿他的许多秘密。——不过,好在宋先生也就看了几眼,便也上前温和笑着,将他扶了起来。
“年纪小小便有意向学,自是好事……”他勉励了几句,又说,“今日天晚无事,带了几个孩子来松散筋骨,萧禹你无事也和三哥他们一道耍耍。”
萧传中晚饭当口还要过来,明显是有事找宋先生商量,是以宋先生直接安排几兄弟陪客,萧禹并不诧异,宋家三兄弟也未多问,三哥宋栗上前笑道,“来,三十四兄,我们射箭去——你可学过?”
“这我倒是学过。”萧禹好奇地瞥了从兄一眼,见他和宋先生先后进了小楼,便收摄心神,“不过学艺也是不精,我看几位师兄都很有架势……”
宋栗今年也就十五六岁,和萧禹年纪相当,没几句话就混熟了,他大大方方地举弓发了几根箭,摇头道,“我们也不行,都是瞎凑热闹,先生说我们没有长成,不能过分拉弓,免得伤了筋骨,反而长不高了。”
说着,便把弓箭递给萧禹,笑道,“三十四兄试试。”
萧禹听他所说,也是暗中点头:只这一句话,就可见宜阳书院的确有许多真才实学之士,这个道理,胡三叔也一般教导过他,这位健仆曾在禁军服役,见识自然远胜凡间武馆,不料远在宜阳,还有人明白这一层道理。
也因为年纪未到,萧禹也不把弓拉满,他眯着眼略作瞄准,手一松,一枚箭离弦而出,夺地一声定入靶中,虽然没中靶心,但好歹也射中了靶子。
宋栗欣然一笑,当下便和他轮流射了几箭,又把弓箭递给弟弟们,几人欢声笑语,气氛十分和睦,无形间倒是把站在一边的宋三娘落了单。
萧禹为人周到,偶然一眼瞥见宋三娘孤零零站在一边,心中便是略觉不妥,果然再定睛一看,便见到宋三娘偷偷地瞪了他一眼,林檎果般的小脸蛋气得鼓鼓的,瞧着颇有几分可爱,让他想到了家里的几个小妹妹。
他是精灵人物,随意一想,就知道宋三娘的为难处:她必定是很想射箭,方才才会那样央求父亲,幼女受宠,想来父亲不在了,转向哥哥们撒娇的话,让她射一箭的可能不小。偏生有他这个客人在这里,宋三娘碍于教养颜面,又不能随意出声,心里哪能不气急呢?只怕现在心里已经把他给埋怨上了吧,才会瞪来那么一眼。
也不是要和个小女儿计较,不过萧禹平白被人瞪了一眼,也有些冤枉,他想了想,手在弓头漫不经意地拂过,借着衣袖的遮掩拧了几把,又随随便便地把弓递给宋栗,说道,“三哥,此时反正也没外人,我见三娘刚才也是跃跃欲试,何不让她也射一箭?”
宋栗闻言,倒有些为难,偏头看了看妹妹,三娘也不失时机,忙对他做出央求之态,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看来仿佛一头小狗儿一般惹人怜爱。宋栗叹了口气,便道,“也罢,天色也晚了,你来试一试,便该回去啦。”
宋三娘用力点了点头,又转向萧禹,对他感激地一笑,她刚才生气时两颊鼓起,好似两个果子塞在腮帮子里,现在展颜一笑,又像是花儿一样漂亮可爱,萧禹心中暗忖道:“这姑娘恰好和太子年岁相近,若是生在萧家、曹家、高家,指不定都能嫁给太子。”
他退到一边,让宋栗把弓箭交给三娘,宋栗显然十分疼爱这个妹妹,一边为她纠正姿势,一边说道,“粤娘,你可别使大劲……”
正说着,宋三娘忽然扭头瞥了萧禹一眼,脸颊红彤彤的,颇有些不好意思,附耳对宋栗说了几句,宋栗啊了一声,手上动作不变,续道,“不然怕要跌倒呢,三妹。”
萧禹在心底哈了一声,心想,“这小姑娘讲究真多,乳名被人听去了,还不好意思呢。其实我又不会大肆传扬,这又有什么关系。”
宋粤娘显然不是第一次射箭,听哥哥说过了,点了点头,便拉开弓箭,侧身眯眼瞄准,神色也严肃凛冽起来,瞧着颇为像样。宋檗、宋枈都笑着为她加油,萧禹看她有模有样,也有些期待——若是宋家这第三个姑娘别辟蹊径,擅长武艺,日后传出去想来又是一段美谈。当然了,他现在期待的事情,和旁人又有些不一样
正寻思间,宋粤娘手一松,长箭在空中划过,却是一路朝着右边去了,斜斜地射入草丛中,别说射中靶子了,根本方位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宋栗还未如何,萧禹看宋粤娘目瞪口呆的样子,忍不住就先笑了一声。宋檗、宋枈被他带动着,也笑了起来,宋栗亦没忍住,笑了几声,才上前问道,“还好吧?可有拉伤了肩膀?”
宋粤娘的双颊又被塞入了两个圆果子,高高地鼓了起来,她摇了摇头,把弓箭往哥哥手上一塞,哼地一声,仰起头道,“我回去了!二姐、四妹还等着呢,我会同娘说,你们今晚不回家用饭。”
她毕竟是名儒之女,虽然气恼,却依然规矩过来和萧禹话别,“三十四哥,我先告退了。”
萧禹只觉得她的一双眼里不断飞出小刀子来射他,显然对于刚才那一声笑很是介意,可偏偏她越如此,他就越是想起刚才宋粤娘瞠目结舌的样子,越是想笑,只好勉强忍住,咳嗽了一声,“三娘慢走。”
他勉强压抑着的笑意,定然是漏到了眼睛里,因为宋粤娘看来越发生气,只是不便发作,她行了一礼,便往另一条僻静小路走去。宋栗对宋檗道,“天晚了,四弟你送妹妹回去。”
宋枈已经接过弓箭欲要发射,宋栗又去指导他,萧禹也在一旁帮忙,偶然间抬头一看,却又见到宋粤娘乘宋檗不注意,回头瞪他。
两人眼神相遇,宋粤娘忽然冲他扮了个鬼脸,萧禹不由吃了一惊,只好呆呆地望着她。宋粤娘见他被吓着了,这才满意地转过头去,走得远了。
5说亲
其实,宋竹自己都没想到她会那么大胆,扮过鬼脸走了好久,她心里还怦怦跳呢:要是那萧禹随口就向三哥告了状,回头三哥再和祖母、母亲说了,她可没好果子吃。
宋家担着偌大的名头,也并非毫无来由,平素教子教女最是严格。似今日想要射箭,其实已是不该,只是宋竹仗着父亲宠纵所以才敢撒娇。她今年十二岁,已经不全算孩子了,那没形象的样子被外人看去,已是不对,好容易爹进去以后,她也该早点回来叫姐妹们一道回家才对,却因为太想射箭,不但多留了一会,而且居然还被萧禹看出来了,又还被他作弄,最后更是扮了鬼脸……
怎么就这么贪玩呢!她有些痛心疾首,在那自我检讨:要是萧禹有个什么姐姐妹妹,在书院里读书,回头当新鲜事和姐妹们说了,她以后还要不要做人?眼下好歹还装着的那点稳重大方的名声,毕竟是得来不易,就因为一个鬼脸,说不定就泡汤了!
不过,怎么说那也是萧师兄的从弟,也许不会乱嚼舌根,而且说来,萧家好像也没有女儿在书院里读书……
可这人和稳重的萧师兄不一样,一看就挺调皮捣蛋的……
一路翻过山,宋竹的心情就是一路变换,连话都没怎么说,宋檗把她送到女学门口,便掉头回去了,这里虽然已经没有女学生了,但他依然老成持重,不愿轻易进去。
宋苡、宋艾都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宋竹进来说了下父亲有事,三兄弟也要陪客,姐妹们便从后山门出去,一道上了青布驴车,由老家人赶着车,慢慢地回了家中,各自洗手换衣,又去给老夫人请安。
“今晚爹怕是不回来了。”宋竹告知老夫人身边的母亲,“萧师兄——就是要上任咱们宜阳知县的那位,傍晚来拜见爹。”
小张氏的眉头飞快地一拧,又松开了,她若无其事地说,“哦?倒是来得安静,街坊里传说,他要明后日方来呢。”
对于这件事的议论就到此为止了,女眷不问外事,宋家女眷虽然读书识字,甚至有治学的,但对官场上的事情却从来都不多管多问。
宋竹也觉得新任父母官在饭点来拜访有些古怪,她早上刚吃了萧师兄送来的樱桃,心里对他挺有好感的,便没把他往‘有意来蹭饭’的方向去想,只料着他是有事来和父亲商量。不过这些大人的事,她也不去多想,吃过饭就回去读书了,最近学堂里说《中庸》、读《诗经》,她还在自己看些声韵的书,免得下半年开课时自己手忙脚乱,别看每天早上都有些赖床,那是因为宋竹自己给自己加功课,每每都是要学到挺晚才睡。
把今日记下的笔记反复诵读了四五遍,经典确定能背诵了,宋竹揉了揉眼,将一排蜡烛吹熄了几根——宋家唯一不节省的就是蜡烛,用量起码是一般人家的四五倍——又看了看屋角的时漏,见已经是快二更了,忙忙地跳起来跑出门去洗漱,回来往床上一躺,又开始惦记起萧禹了。
不是她小肚鸡肠,偶然出丑一次就对萧禹心存芥蒂念念不忘,而是宋家身为洛阳文宗,宜阳书院又是士林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宋家所受的关注,并非一般的大户人家可以相比,任何一点小事在宋家人身上都会被放大,对宋先生和她那几个哥姐,这并不是什么坏事,概因他们的确本领过硬、品学兼优,在他们身上,缺点也能变成优点,疏忽那是轶事……反正就是怎么做都好。
但对于还没通过大众认可,却又偏偏受到所有人关注的宋竹这些姐妹们来说,一句‘仪态不谨’,可能就会使得她的风评功亏一篑。虽然爹娘都没在这方面对她有过什么要求,但从入读书院的第一天开始,宋竹就是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也知道自己必须要比两个姐姐都更谨慎地维护自己的名声。
其实也挺累,但有什么办法……宋竹不想一辈子嫁不出去,在家做老姑娘啊。
哼,还好,那个萧禹只是单身在宜阳,再说他们家也不是洛阳世家,就是他要乱说,那也得有人信才行。宋竹抱着藤枕想了一会,又恨恨地戳了戳枕头:能入爹法眼的书生,哪个不是谦谦君子,萧师兄还想让他入读宜阳书院呢。只看萧禹那上窜下跳的劲儿,爹就绝不会看上他的,活该他白跑一趟,活该活该。别的也不说了,主动让她射箭,就是要看她笑话吧?居然还笑出声来,惹得几个哥哥都笑了……讨厌讨厌讨厌!要不是他笑了,她又怎么会被激得做鬼脸呢?一切都是他的错……反正和她没关系,怪他就对了!
在心底很方便地推卸了一番责任,宋竹又想到今日在书院的口角,她暗自记下,以后不能让二姐和颜钦若对话太久,免得两边真结下仇怨了,不好收场。——二姐这个人就是这样,和光同尘的道理一点都没学到,有什么看不惯的就一定要说出来。其实颜家富贵已极,颜钦若自小也是被当做家中珍宝长大的,来了书院以后,众星捧月,捧的却都是宋家人,偏偏宋家家境还远不如颜家,她心里有点不服,想要挑挑小刺也很正常,又何必和人家当真……
乱七八糟想了一堆,小姑娘打了个呵欠,眼一闭,慢慢地也就睡过去了,临睡前犹在想:瞧那萧禹遍身锦绣,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即使进了书院,想必也呆不久吧,该,谁让他笑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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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人都睡得很早,小张氏等到二更过也不见丈夫回来,便知道他是宿在书院里了,也自睡了下去,第二天又是天刚亮就起来,过去帮衬着老夫人梳洗。虽然老夫人不让人服侍,但她也能拧把手巾,帮着倒个水什么的。
“昨儿你官人没回来?”老夫人今日起来兴致不大高,眉眼、语气都是淡淡的。小张氏却没误会她是生了自己的气——姑姑在忧虑什么,她心里很清楚,婆媳两人实际上是想到一块去了。
“没呢,应该是和玄冈——玄冈就是萧正言的字——聊得投机,便没回来。”她尽力想要宽慰老夫人,可老夫人却未受骗,她的神色越见低沉:“是吗……”
“应该和朝中事无关。”小张氏只好把话头给挑开了,“上旬收到奉安的信,不是还言说朝中无事吗?若是有事,也轮不到玄冈过来说,他一路慢慢走来,哪里赶得及,肯定是京中另外遣人来送信的……”
明老夫人嗯了一声,却也没放松多少,只道,“算了,外头的事,交给他们兄弟子侄去办,咱们把家里管好就行了。”
话虽如此,可两人的心思如何能平静得下来?即使仕途是男人们的事,可毕竟也和女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就算担心也没用处,还是忍不住会有所挂念,小张氏面上若无其事,把家务安顿了一轮,便回房纺纱织布,可等到晚上宋先生带了儿女回来,睡前到底还是忍不住问,“昨日玄冈提前进城,可是有什么事吗?”
宋学是不提倡纳妾的,宋家连秦楼楚馆都绝不许子侄踏入一步,也不容许有纳妾这样荒唐的事,受限于家规,宋谚这样的大才子,出门多少年了,私下硬是就没去过风月之地,宋诩这样的宋学赤帜就更不必说了,一生就有过两个女人——原配大张氏疾病去世以后,又娶了她的从妹小张氏。
小张氏虽是续弦,但过门多年,与宋先生同甘共苦,也极得他信任敬重,听到夫人这么问,宋先生噢了一声,便宽慰她道,“也没什么大事,玄冈就是觉得茅立做得过分了些,想过来亲眼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茅立便是前任知县,不过宋先生居然直呼其名,可见对他观感已经极为不佳,小张氏讶然道,“我记得茅明府不也是……”
她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说下去,宋先生嘿了一声,“你还怕我生气不成?连个北党的名字都不敢说,这有什么好避讳的?茅立他的确是北党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