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初来到这里,丫鬟婆子们过来给她整理东西的时候,她本是在屋里看她们做活儿的。后来怎么坐怎么觉得不得劲儿,这才跑到了院子外头,边呼吸清新空气边看她们做。

不过,那时候她只当自己是不习惯,没有仔细去想为什么在屋里不舒服,到了外头反倒是好了。

刚刚和端王爷聊了几句后,她倒是忽地想通了其中缘由。

这屋子里,太静了。

丫鬟们走路是轻的,放东西是轻的。至于说话声,那是完全没有的。

于是,整个房间里,只能听到轻微的东西相互摩擦的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声。再多,却是没了。

偶尔元槿问上几句话,她们中资历较高的几个才会回答上一两句。

看着气氛沉闷的众人,元槿突然无比怀念青兰苑。

在青兰苑里,丫鬟们虽然收拾东西也是轻拿轻放,但是,可以谈笑,可以交流,人和人之间的互动是温暖而和乐的。

傻傻的葡萄,欢快的樱桃,还有关注着她屋里所有事的孟妈妈。除了正式场合依着规矩外,私底下大家都是想说就说,想笑就笑。

不可否认的是,长公主治下甚严。比起她来,把仆从们管理得好多了。

可是,这种太过严厉的做派,让她有些不适应,也有些不太认同。

元槿暗叹口气。

她要在这里住上不少时候。如果每天都这么冷冰冰地度过,即便是在这大暑天里,没多久她也会被冻成冰块的。

得想法子改善她屋里的状况才行。

不过…慢慢来吧。

毕竟是长公主府。她没有权利置喙别人家里的管理模式。能让身边的人有所改善,自然是好的。如果不成,那就作罢。

“姑娘还有什么吩咐吗?东西已经放好了。”一名丫鬟恭顺地问道。

元槿认得她。她是长公主分来的两个大丫鬟之一。

这个稍微年长点的,看上去更为沉稳些,叫秋实。另一个活泼点动作轻快的,叫春华。两人还有卓妈妈一起,负责她的饮食起居。

说到这位卓妈妈,那可真是个有趣的人。

一般房里的管事妈妈,都会指挥着丫鬟来将一切事情办妥,分毫也不需要主子去担忧去操心。

可这位卓妈妈不。

有时候丫鬟们问起事儿来,她非但不作安排,反倒要来问元槿怎么办。

元槿初来乍到,哪知道府里的诸多规矩?索性吩咐了春华和秋实去做。

好在两个大丫鬟负责,不多时就把元槿吩咐的给做到了。

——当然,这些都是在院子里的时候。

进到屋里的话,那是都不准开口说话的。

其实,元槿也曾担心过这样会不会太过于麻烦长公主了。毕竟住在人家家里,还要让长公主来安排周围伺候的人。

她将这些担忧告诉大哥后,邹元钧却不觉得是大事,“无妨。过段时日恰好是小郡主的生辰。我选个重些的礼送去就好。”

元槿想想,这样倒是更为妥帖。

送银两终归是不太好的。借着杨可晴的生日来送东西,更佳。

只是这事儿她是没法插手的。就也揭过不提,全权交给了大哥去办。

元槿知道这些人不肯在屋里开口,就将所有人都叫到院子里,大致地认识了下。

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元槿对卓妈妈和两个大丫鬟吩咐了几句,卓妈妈和秋实便退了下去。春华则进屋给元槿整理学习用的书籍。

“槿姐姐,槿姐姐!你来了怎么也不去找我呀!”

随着欢快的喊声渐渐靠近,小姑娘蹦蹦跳跳地来到了房门前。

元槿忙走了过去。春华拿着元槿的书和文房四宝跟了上去。

“你只能过来了?”元槿拿着帕子给小姑娘擦着额上的汗,“绕这么一圈,何苦来?”

之前她一路行来的时候,是春华抱着她的东西给她引路来的。在路上的时候,春华将大致的院落分布也与她说了。

她的这个院子有七八间屋子,地处公主府的一角,较为偏僻。但胜在清幽,树木繁茂,又凉爽。

杨可晴的院子离这里比较远。

元槿之所以那么说杨可晴,是因为从杨可晴住的玉雪轩往这里来,过来的半途就会经过姚先生的沧海阁。

如今杨可晴先来找元槿的话,反倒是绕路。两人碰见后需得再折返回去不少路途。

听了元槿那样说,杨可晴故意板起脸,哼道:“槿姐姐来了不去找我,我就只能绕一圈来找你了啊。”

元槿知她性子好,这样不过是在开顽笑,便道:“我听说是你帮我收拾的屋子,急着过来看,太过高兴了就忘了去你那里了。”

按理说,到了后首先应该拜见长公主。可是长公主嫌麻烦,根本懒得见她。春华将这消息告诉元槿后,元槿看春华抱行礼抱得辛苦,就直接往住处来了。

至于杨可晴帮忙准备屋子的事情,还是卓妈妈出门迎她的时候提过一句。

“屋里的摆设都是小郡主亲自准备的。小郡主说了,既是邹姑娘来,需得让您住开心了才好。”

想到小姑娘时常念着她的那份心,元槿向杨可晴认真道了谢。

杨可晴笑眯了眼,拉着她的手晃啊晃地,和她一起往外头行去。

她们学习的地方在沧海阁的东跨院里。

一进跨院,杨可晴就赶忙松开了拉着元槿的手,绷着小脸十分严肃地往里走。去到屋子门前,她先深吸了口气,这才一脸悲壮地往里迈。

元槿被她这可爱的小模样逗笑了。可转念一想,让杨可晴都乖乖地成了这副样子…

想必那位姚先生当真比较严苛。

在元槿来公主府之前,她听人说起过很多有关姚先生的传闻。

据说,这位先生不苟言笑,十分严肃。对学生的要求很高,近乎苛刻。

又据说这位先生只重视学术之事,对于旁的事情一概不通。生活上的很多细节,她都不知道怎么处理。

元槿听了这些后,一早就在脑海里勾画出了个板着脸十分严肃的女学究形象。

因此,当她看到姚先生本人后,极度震惊之余,也有点缓不过神来。

弯眉细眼,皮肤白皙,身材高挑。

怎么看,这姚先生都是个十分养眼的中年美女。和她之前想象的刻板无趣的样子相去甚远。若非要说有哪里和她猜想的差不多的话,恐怕只有那冷若冰霜的表情了。

姚先生绷得紧紧的神色,在看到杨可晴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松动。

——这个小姑娘十分可爱。她也很喜欢。只是小姑娘的脾气怪了点,和同龄人总是玩不到一起去。

为此长公主不知发了多少愁。甚至暗地里特意寻过姚先生,想请姚先生帮忙看看杨可晴是怎么回事。再想法子让女儿投入到和友人的欢笑之中去。

姚先生经过观察后发现,其实小郡主没什么问题。只要她肯,便能有很多朋友。

比如现在。

姚先生正思量着,便留意到了杨可晴和元槿紧紧相握的手。

说是相握,其实更准确点地说,是小郡主在主动地紧紧抓着对方,不肯放开。

这倒是奇了。

姚先生不由得望向那个女孩儿。

其实,对这位邹三姑娘,她是没有什么好印象的。

但凡有点真才实学的人,都会凭着自己的真本事来一点点学习,而后考上喜欢的学堂。

偏这邹三姑娘不是那样,想走捷径。

本身就有缺陷,非想要考上静雅艺苑。让她大哥来寻没能成,就想法子托了端王爷来说项。

她以为先生厉害了,自己就也能进步迅速了?

太过荒谬!

姚先生从不以外貌评价人。即便那女孩儿漂亮得好似画上走出了的一般,也无法打动她。此刻她不愿再多看那个学生哪怕一眼,转身回了屋子。

屋里燃着熏香,烟雾袅袅上升,将周遭空气熏染得清香怡人。

元槿进屋后,清香扑鼻而来,让她神色顿时得到舒缓。给先生行过礼后,她环目四顾。

窗明几净。

房间最前面有一张教桌。与之相对的,有交错开的三张案几。教桌和案几上,各搁了一把琴。

仔细再瞧,每张案几的角落上有贴着张纸,上面写了几个字。依稀是每个人的名字。

元槿下意识地前行几步。果不其然,三张案几已经给她们分配好了。最左边的是杨可晴的。中间是她的。右边则是徐云灵的。

想到徐云灵,元槿脚步微顿。

前些天消暑宴的时候,徐云灵就已经看她不顺眼。如果不是顾忌护国公夫人在场,徐云灵怕是早就来“寻”她了。如今这样共处一室学习,还指不定能擦出怎样的“火花”来。

此刻杨可晴已经端着小架子似模似样地坐在琴前。元槿就也落了座。

刚刚拿出书本,扫一眼旁边空着的位置,她还没来得及多想什么呢,就见徐云灵身姿袅娜地行了进来。

元槿正要收回视线,徐云灵却已发现了她。

徐云灵挑衅地朝元槿扬了扬下巴,又将视线顺着鼻梁望下来,十分蔑视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听说邹三姑娘长那么大了,一点琴都没学过?”徐云灵的脸扬起了个好看的笑容,“那可真是太惨了些。既然如此,恐怕你是跟不上我们的进度的。”

语毕,她朝杨可晴真挚地笑了笑,“是不是啊,小郡主?”

元槿在路上就听杨可晴说过了,虽然诗词歌赋类的杨可晴算是初学,但,她三年前就开始摸琴了。

这倒也不意外。

如今的大家闺秀,琴棋书画都有涉猎,每一样都会好生学一学。再从中择出自己擅长的,专攻几项力求脱颖而出。

杨可晴如今的年龄来说,定然早已开始学这些了。

徐云灵算是杨可晴的表姨,之前和小郡主相处的还算融洽,所以敢肆无忌惮地和杨可晴这样说话。

谁知这一回杨可晴压根不理睬她,反倒是小小声地和元槿说道:“槿姐姐不必惊慌。学琴一点都不难的。你有不会的来问我,我教你,很快就能赶上来。”

竟是在安慰元槿。

徐云灵登时怒了,两步逼近元槿的桌前,想要大声责问一番。

“啪”地一声在屋里骤然响起。

这响声又重又突兀,惊得所有人心里慌了一慌。

三个女孩儿齐齐顺着声音往姚先生那边看过去。

“若再无故喧哗,就请自行离开。我这里不欢迎光谈笑不学习的人。”

她清冷的视线缓缓扫过三人,一字一句铿锵说道:“无论是谁,断无例外。”

杨可晴气呼呼地怒瞪徐云灵:都怪你!

徐云灵不敢再有其他动作,赶紧回了自己的座位,老老实实坐下。后又想起自己进屋的时候光顾着挑衅元槿了,忘记给先生行礼,于是赶紧站起身。

谁料姚先生却冷冷地望过来。

徐云灵心知自己这个时候再起来就是扰乱课堂了。听说姚先生规矩重,无奈之下只得慢慢坐了下去。

姚先生瞥了眼那个最漂亮的小姑娘。

元槿正眼观鼻鼻观心地望着眼前的琴,神色平静无波,好似刚才旁人的挑衅和其他一切,都没放在她的心上。她的眼中如今只望得见这个一般。

姚先生这才正眼看了看她。

这姑娘,性子倒是不错。是个沉得住气的。

三个人的程度各不相同。

开始学琴后,姚先生先是让杨可晴学了一首曲子的开头部分,然后听徐云灵弹了两首曲子后,就给了她个谱子,让她开始自己试着弹奏。

最后姚先生才来元槿这里,教了她一些基础指法。

之后,姚先生便在杨可晴和徐云灵的两张桌案间来回地走,不时地指点她们两人。

元槿前世的时候学过钢琴。虽然从未接触过古琴,但乐感犹在,融会贯通下,倒是学起来比毫无底子的要强一点。

而且,她十分用功。姚先生不说,她就一直反复练习最基础的那些指法。姚先生在指点杨可晴和徐云灵的时候,她就一遍遍地琢磨,一遍遍地练,半点也不受两边说话声的影响。

但凡是勤劳努力的人,到了哪一行哪一业,都不会被人看不起。

一堂课下来,姚先生看元槿的眼神终究是和开始不太一样了。多了几分欣慰和赞赏。

当初虽然是小郡主来求的她,但其实是端王爷私下里拜托过,她才肯点了头。

原本以为这姑娘是个痴傻后刚刚好起来的,怕是反应会迟缓一些,或者养成了平日里倦怠的习惯,不肯努力。

如今看她十指灵活,且肯埋头苦练,姚先生这才露出了欣慰的笑来。

只是,她的笑,最大也只是微微勾了一点点的唇,不熟悉的人等闲发现不来。

“下午是学习诗文。不过,琴不要落下。你指法不熟,回去后好生多练。”

临近下课前,姚先生说完这么几句,便当先走了。

杨可晴高兴坏了,眨着大眼睛兴奋地和元槿说:“槿姐姐,先生很喜欢你呢!”

“笨鸟飞不动了,所以先生不得不提醒几句吧。”徐云灵轻嗤一声,“谁能教得,谁教不得,先生很清楚。不然的话,也不至于你干巴巴练了一节课,中间先生一个字都没和你讲了。”

“才不呢!”杨可晴据理力争,“先生平日里讲完课立刻就走,才不会提点别人。刚刚先生那是觉得槿姐姐好,所以多说两句。”

“先生之所以没有和你我多说,一来因为小郡主你聪明灵慧,二来我嫡子不错。当然先生不用多提点。至于其他人嘛…”

徐云灵微微撇嘴,用眼角的余光斜斜地看着元槿,“其他人天资驽钝,不多说两句,怕是理解不来。先生这才不得不讲上一讲。”

元槿实在受不了这徐云灵的冷嘲热讽了。

虽说对方是护国公府的姑娘,但她是大将军府的姑娘,谁又比谁差了?!

元槿定了定神,捏捏杨可晴的小手,示意她不必紧张。而后展颜一笑,对徐云灵道:“姐姐还是快一点吧。再拖延下去,怕是赶不上下午的诗文课了。”

徐云灵脸色骤然一变。正要开口,却被元槿抢了先。

“哎呀,不好意思。我记性不好,忘记了。诗文课只有我和可晴两个人可以去。徐姐姐你是来不得的。”

元槿掩着口轻笑,“所以说,徐姐姐有句话还是说对了的。先生的眼睛是雪亮的。什么人能教得,什么人教不得,那是十分有数。比如你,也只能学学琴罢了。”

语毕,她甚至懒得多看徐云灵一眼,拉过笑傻了的杨可晴,快步朝外行去。

元槿刚一出门,顿时惊了一跳。看清门边斜倚着的清隽身影,她赶忙驻了足,敛衽行礼。

“王爷”二字还没喊出口,她的手臂就被玉笛稳稳托起。

蔺君泓看她气得涨红了的脸颊,轻笑道:“小丫头平时看着不声不响的,却是将伶牙俐齿都藏在了心里。一受了气,这就亮出来了。”

元槿一听这话,就知道端王不知来了多久,很有可能把之前的争执都听了去。于是颇有些尴尬。

毕竟徐云灵和端王沾了亲。而她,是在端王的帮忙下才能进来学习的。

如今王爷看到她欺负他的表妹…

还不知得气成什么样子呢。

元槿正等着蔺君泓的雷霆震怒呢,就听到他极其不悦地说道:“你跟来做什么。”

她下意识就想后退。刚迈开半步,手臂一紧,就被人拉住了。

“你别走。我说她。你,跟我来。”

端王说着,当先向前行去。

元槿被他这话里的“你”“她”绕得有些头晕。回头看看徐云灵脸色惨白,有些明白过来。加上杨可晴不住地晃着小手催她,元槿只能收回视线,和杨可晴一起,跟在端王后面走了。

“其实,表姨人挺好的。平时不是这样的。”小姑娘在路上不住地和她解释,“可是每次遇到小舅舅,表姨就会有点不正常啦。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杨可晴说着,忽然感到前方一记眼刀飞来,刺得她浑身一个激灵。

抬头去看,只见端王爷正笑着看她,眉目十分柔和。

…难道自己刚才的感觉是错的?那股吓人的杀气,嗯,并不存在?

小姑娘兀自反省着。然后不知不觉地就忘了刚才那个话题。

蔺君泓带着她们去了花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