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妈妈看似扶着杜氏,实则手上用力,将她拉在了原地,不给她机会去追老太太。

蒋妈妈早已看清了形势。

从前些天三姑娘大好开始,老太太就已经有了新的打算。这回去了趟护山明寺,偶遇静阳郡主,眼见郡主那么喜欢三姑娘、三姑娘行事妥帖大方,老太太对三姑娘愈发上心满意起来。

如果二太太和二姑娘对三姑娘好,家人亲亲近近的,老太太必然不会亏待了她们母女俩。

偏偏她俩只谋小利、只知算计。又是在老太太面前博同情,想要让二姑娘插手府里事务。又是一回来就要告状,好似三姑娘身边的人多么不讲理…

这般小家子气的做派,老太太是看不上眼的。

要知道,老太太当年也是将门出身的嫡出姑娘,行事最为干脆利落。

元槿没想到这次刚一回来居然遭遇了这么一场。

说实话,邹元杺指责郭姨娘和青兰苑的那些话,她是不信的。原本她还想帮忙辩解一二,后来想了想,老太太在家里几十年,看得不比她清楚?郭姨娘她们是什么性子,老人家恐怕心里有数的很,不会被个孩子的几句话所蒙蔽。所以当时她十分镇定地没有开口。

可是如今这状况…

元槿心里头天人交战着。

一方面,她想,自己是不是应该为二太太和二姑娘求一下情,好表现下自己关爱手足关爱长辈。

可另一方面,她实在看不惯那两个人。老太太这番利落处置,她可是十分欣赏十分欢喜。

左右举棋不定。犹豫了一会儿的功夫,求情的大好时机就耽误过去了。

元槿索性不再纠结。和邹元桐一起陪着祖母到了晚香苑,便准备回青兰苑去。

谁知还没来得及走呢,便有婆子来禀。

“老太太,三姑娘,四姑娘。大姑娘回来了。”

第13章

邹元桢进屋的时候,元槿正抱着老太太养的猫儿闹闹。

闹闹性子活泼,看到几日未见的老太太和元槿,欢快地蹦跶来蹦跶去,雪白的爪子上沾了不少灰尘。元槿朝它拍了拍手,它便乖乖地跳到元槿怀里,由着她给它拿着帕子擦拭尘土。

邹元桢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女孩儿姿容绝佳,面带浅笑地给怀中猫儿清理着,神色认真而又宁静。

西沉的太阳发出微微泛红的光亮,照到屋内,洒她的身上,为她更添几分柔和温婉的气息。

邹元桢莫名地有些迈不开步子。缓了一瞬,扬起笑来,径直向老太太走去,工整地行了个礼。而后望向刚刚起身的元槿,说道:“听说妹妹如今已经大好了?这实在是大喜事!”

老太太笑道:“正是如此。所以这两日我特意带她去了寺里还愿。你瞧着你妹妹现今如何?”

邹元桢看祖母神色便知祖母想要听到什么样的话,忙赞道:“妹妹这模样这身段,在京里可是一顶一的好。我在艺苑里也没寻到个比妹妹出众的。”

听她提起静雅艺苑,老太太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下,转而说道:“元桢今日怎地回来了?前两日钧哥儿才刚回来过。怕是还不到休假的日子罢?”

静雅艺苑和国子监一样,都是十五日一次归家。为了方便学生一家人小聚,两处的休假日期是一致的。

前些日子国子监休假的时候邹元桢没回来,是因为静雅艺苑刚刚开学,一切都还未完全安排适应妥当,所以将那一日的归家取消了。

听了老太太的问话,邹元桢忙道:“因着过两日就要到端午节了,艺苑里特意提早休了假回家过节。”

静雅艺苑并非要培养出才华极高的女学者,而是重在提高女子的艺术修养。

遇到重大节日,艺苑便会给学生们休假。若有重大活动,更是会提前几日便让学生们归家,方便女孩儿们及早做准备。

——女子的艺术修养,若只深藏在闺中无人识得,那学了与没学相差不大。但若能在众人相聚的时刻展露出来绽放光彩,那才真正有了用途。

老太太侧身与蒋妈妈道:“瞧我这记性,可是把这茬儿给忘了。”又问邹元桢:“你准备得如何了?”

“差不多了。”

老太太看她笑得勉强,心下了然。

二太太杜氏一直因为自己嫡出的孩子比不过庶出的而耿耿于怀。虽然对邹元杺和邹元铮大方,可她对邹元钰和邹元桢,实在很是一般。

原先老太太觉得不过是庶出的两个孩子,嫡母尚在,犯不着她这个做祖母的来多管。明面上杜氏做得还算可以,她就也睁只眼闭只眼了。

如今看邹元桢考上了艺苑,邹元钰的功课也着实不错,杜氏又不是个容人的性子、连元槿都敢亏待,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老太太就对元槿道:“槿儿最近若是无事,就陪你大姐姐做几身衣裳、选几样首饰。银子从公中来出。”

元槿自是答应下来。

蒋妈妈和邹元桢却从老太太的话里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邹元桢按住不动,只微笑着道谢。

蒋妈妈则是问道:“从公中走账,未免要去账房过账。姑娘是每次都来寻老太太,将账和晚香苑的一起报上去,还是每次都随了青兰苑的份、再让郭姨娘与账房另外说声?”

“不用这么麻烦。”老太太道:“你把负责布料的牌子给了槿儿,让她直接拿了牌子去账房。这次元桢的花费,你提前和账房知会一声。到时候槿儿拿着牌子去的时候,直接给了她就是。往后还是按布料的老规矩来。”

邹元桢还不知家中的牌子已经被老太太尽数收回来了,听了老太太这话后明白过来。而后发觉祖母先前的话还有旁的意思,甚是愕然。欲言又止了番,终是没有问出。

元槿没有想那么多,顺势说道:“祖母放心,我一定给姐姐选了最好的来。”

老太太看她没有提到那牌子,暗道这孩子也是个心眼儿实在的。旁人听到那种大事,必然会多问两句。偏她傻得可以,只想着帮自家姐妹了,反倒没往自个儿身上多想。

于是老太太有些无奈,又有些欣慰地提点道:“那牌子往后你就留着。”

元槿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可是那牌子…”

“我年纪大了,揽活的事情又多,实在顾不过来。我听芳媛说你挑选衣裳的眼光不错,想必这些也难不倒你。”

蒋妈妈听老太太提起自己,便道:“上次去锦绣阁的时候,我和孟妈妈好几次举棋不定,都是姑娘拍板定下来的。布料之类,绝对难不住姑娘。”

邹元桢知晓自己定然不会如元槿那般受重视,衣裳不会从锦绣阁买。但这次能够好好打扮一番,已经是意料外的欣喜了,于是心情甚佳。

至于牌子,在三妹妹的手里,反倒比在嫡母的手里能够更为公平些。她倒是没所谓。

于是邹元桢欢喜地谢过了老太太,又和元槿说了会儿话。

蒋妈妈凑着姐妹俩说话的时候,附在老太太耳边说了几句。

老太太恍然,与元槿道:“若有合适的衣裳首饰,你也再添上两套。你恒表哥刚好在附近作客,端午节龙舟赛的时候,他也会赶到京城来。”

恒表哥?

元槿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老太太说的是永安侯府高老爷子的嫡孙高文恒。于是起身应了一声。

邹元桢见元槿一无所觉,好似不记得这位恒哥哥了一般,本想添上两句。但看老太太神色淡淡,不如以往那般热络,就歇了这个心思。

两人又陪祖母说了会儿话方才起身,一同出了屋子。

将要分别的时候,邹元桢叫住了元槿,迟疑着说道:“前几日杺杺做的错事,我已经晓得了。明日我们一同出去的时候,我在福顺酒楼做东,请妹妹用午膳,给你道歉。”

元槿因听人说,邹元桢常常拦住闹事的邹元杺、帮过她不少次,因此对这位大姐姐心怀好感。听闻忙道:“二哥哥已经送了我一方端砚道过歉了,姐姐不必…”

“我就是不方便送东西,才想着请你吃饭的。”邹元桢认真说道。

元槿这才明白过来。

无论邹元桢送她什么,被二太太杜氏知道了,少不得又是一顿排揎。但是请吃饭,只要跟出去的心腹不说,没人晓得。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再不答应,也着实有点不好了。更何况家中孩子们都有月例银子,平日里老太太不曾亏待儿孙,时常给点零花。邹元桢不至于连这点银子都出不起。

元槿就笑着说谢过大姐姐。

邹元桢松了口气,温和地与她道了别。

虽然高文恒的事情老太太没说,邹元桢也没说,但邹元钦下了学后来看妹妹时,倒是与她提了几句。

“往年的时候,你惯爱粘着恒表兄。这次他来,看到你大好了,指不定多高兴呢。”

邹元钦又笑,“恒表兄性子最是温和。你到时候可不许欺负他。”

元槿才好了没多久。此事虽给永安侯府去了信,但侯府远在江南。这个时候算起来,怕是还没收到消息。更何况高文恒如今在北边儿作客,并不在侯府之中。

老太太也是刚刚收到他过几日将要来京的消息。一来二去的这么一错开,高文恒肯定是不知了。

元槿原本觉得自家二哥腹黑归腹黑,但已经足够温文尔雅的了。连他都要说一句高文恒性子温和…

那人的脾气得好成什么样?

此刻,元槿对这位表兄倒是起了几分好奇。

临别前,邹元钦又拿出了一封请柬,交到元槿手里。

“公主府送来的。搁到门房的时候,我刚好到家,就顺手给你拿了来。”

元槿有些疑惑。今日才刚刚和她们道了别,这太阳还没下山呢,怎么就来了帖子?

打开一看,是杨可晴请她参加宴席的邀请。时间定在了龙舟赛后的几天。

元槿想到那个可爱机灵的小姑娘,忍不住莞尔。

提笔给她回了封信,允诺一定参加。本想说自己会在龙舟赛那日去观赛、准备邀她一同过去相见。而后元槿一思量,长公主怕是不会让小郡主去人多危险的地方,便收了笔,没有提及。

第二日一早,元槿和邹元桢便坐了车子去往绣坊、衣裳铺子和首饰铺子,挑选合适的穿戴。

邹元桢的相貌也很不错。虽然没有邹元杺那么出挑,但看她柔和细致的眉眼,也是不可多得的清丽佳人。

两人照着邹元桢的特点和喜好选了一些,不知不觉已经临近晌午时分。

来到福顺酒楼后,元槿看着酒楼旁有个卖小饰物的店铺不错,便转过去瞧瞧。

邹元桢对这些没有太大的兴趣,就先到酒楼定了位置。遣了身边的一个丫鬟与元槿知会一声,邹元桢先行走上楼去。

行至所订雅间时,邹元桢不经意间抬头往隔壁屋子瞧了一眼,恰好看到房门打开,一个穿着月白锦衣的身影走了进去。

她觉得那人似曾见过。边往里行着,边仔细回想。

待到落座的一刹那,邹元桢忽地记了起来,自己曾经在静雅艺苑的门口偶然看到过端王一回。

那个穿月白锦衣的人,若是没记错的话,便是端王身边的四卫之一。

他出现在这里,是不是说明,王爷此刻就在隔壁?!

第14章

想到那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想到他俊朗挺拔的英姿,邹元桢心中思绪翻腾。

她在家中一向小心翼翼,话都是掂量过后才出口。何时有过如他那般洒脱的时候?

那样的意气风发,那样的肆意不羁…

光是想想,就忍不住让人心中生羡。

一切不对等的源头,俱都是身份和权势。只有像他那样站在高处、立于顶端,方才能够不必察言观色吧。

饭菜陆续上齐。

不多时,推门声起。

邹元桢忙迎了过去,亲自把元槿让进屋里。然后关门的一刹那,她握着帕子的手猛然捏紧,眼中神色愈发坚定起来。回头看了眼元槿,见女孩儿没有回头,她便刻意留出了一个略微宽大的缝隙,没把房门关牢。

这样一来,虽然隔壁门窗紧闭,那边的说话声她们无法听到。但她们屋里说话的内容,隔壁却能听见。

邹元桢此时已经想通。

端王身份高贵,相貌出众,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极品美色定然是有的,或是娇艳或是青春或是高雅。各种品性的定然也都不缺。

那为何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将任何女子放入眼中过?

思来想去,她心中有了定论——端王注重的并非那些表面虚幻的东西。他更看重的,是伴侣和他的心灵碰触。

谁能触到他心中唯一的最柔软的那根心弦,谁就赢了。

落座的时候,邹元桢当先选了正对着门缝的那个位置。

她有些紧张,有些雀跃,指尖都在微微发颤。忙把捏着帕子的手搁在膝上,并不拿到桌上来。

元槿没有留意到,自顾自选了相邻的位置坐下。

听见邹元桢问起在山明寺住着的那几日过得如何,元槿便道:“很不错。寺中风景秀丽,很是清幽。”

邹元桢又问起护国公府的人。

元槿与护国公府夫人并不相熟,只与静阳郡主熟悉一些,就多提了杨可晴几句。

邹元桢笑道:“听说明乐长公主和端王爷也去了?他们应当和小郡主是在一起的吧,你可曾见过?”

隔壁雅间,护国公府的世子爷徐云靖本在和蔺君泓商议事情。谁知话说到一半,蔺君泓忽地抬手,止了他下面的话。

静下来后,徐云靖才发现,此刻居然能够隐隐听见女孩儿们的说话声。

这一层只有两个雅间。想必声音是从另外一间里发出来的。

蔺君泓自小练武,耳力甚好。稍稍一听,隔壁的话便一字字清晰入耳。徐云靖却只能凝神去辨,才能估摸出个七八分来。

令他意外的是,居然听到了邹三姑娘的声音。

这姑娘的声音很好分辨。软软糯糯的,甚是好听。

思及此,徐云靖心中一动,忽然想起来,今日原本不是定的在这里相见,而是另外一处。刚才不知因了什么缘故,蔺君泓突然遣了繁兴去寻他,告诉他地点换了,定在这里。

可若是说为了个女子而特意改换地点…好像不是端王爷的做派。

徐大世子摇摇头,只当自己是多心了。

这边元槿听了邹元桢的问话,不疑有他,坦然道:“明乐长公主走得早,没见到。王爷倒是走得比我们还晚,不过,也没有见着。”

看着三妹妹娇艳明媚的容颜,听到她说没和王爷见过,邹元桢虽知王爷不是以貌取人的,但心里到底更为放心了许多。

“那倒是有些可惜了。”她语气惋惜地说了句,斟酌着说道:“王爷征战沙场多年,为国立下无数汗马功劳。而后回到京中…”

她知道这个时候说出的话最为关键,不由有些紧张,凝起心神,努力让语气和缓下来,“…当机立断交出兵权,未有任何迟疑。当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铮铮儿郎。”

元槿不太赞同,道:“我倒觉得交出兵权不一定是他自己的主意。”

邹元桢本还想着怎么再赞誉几句。听闻元槿如此说,她眼前一亮,语气带了点不悦地道:“王爷心中自有决断,怎会不是自己的主意?”

“既然心系百姓,既然立志守护家国,又怎会随随便便就抛弃战场、退回京中?”元槿抿了一口茶,道:“我还是觉得,他是迫不得已的。应该有自己的苦衷吧。”

想他年纪轻轻就战功赫赫,又十分得先帝喜爱,难免会被当时还是太子的当今圣上所忌惮。据她所知,今上和先皇一样,都是爱猜忌的性子。自家爹爹的处境就是个极好的例子。

邹元桢想要听的就是元槿这种反驳的话,忙道:“彼时先皇病危、太子辅国,朝中诸方势力错综复杂,王爷必然是为了帮助陛下,所以返京。”

元槿看着满桌的饭菜,早饿了。懒得再多说那劳什子的端王爷,笑道:“不说他了。我们吃饭吧。”

“槿儿可是不敢谈论他?”邹元桢字字清晰地说着:“我想,王爷那般心性豁达的人,必然不会介意被旁人说起的。”

“再心性豁达的人,想必都不喜欢被人谈论吧。”元槿眼睛盯着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心中掂量着哪几个好吃,随口道:“再说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王爷还是挺小气的。”

听了这话,隔壁的徐云靖促狭地看了蔺君泓一眼。

这厢里,邹元桢眼神微闪,笑意却是深浓许多。

“妹妹怎么这么说!”她的语气里带了些许怒意,“王爷胸襟宽广,又怎是计较些许小事之人?”

“不小气的话,交了兵权做官就是啊。他要能力有能力,要手段有手段。那么爱打仗,看上去也不是闲得住的性子。为什么不上朝堂?想必还是因为赌气而…”

话到一半,元槿后知后觉地发现,邹元桢好像很维护端王的样子。便住了口,哂然道:“罢了。还是不说了。谁知会不会‘隔墙有耳’呢。”

听到这里,徐云靖再也忍不住,笑了。

再看蔺君泓,竟然也眼含笑意唇角轻勾。

徐云靖奇道:“怎么?你不生气?”

“气什么?”蔺君泓拿起酒壶,将酒盅斟满,懒懒地道:“有什么可气的。”

那丫头声音娇娇软软的,心里头也是清澈明净,偏那嘴倒是利得很。

不知道再顶她几句,她会是什么反应。继续张牙舞爪地反击回来?

不对。她逛了一上午,想必早已饿了。或许是懒得多讲,只顾着埋头去吃吧。

蔺君泓只想想就有些按捺不住,轻笑着无奈摇头。

徐云靖愈发暗暗称奇。

往年有人对端王不恭敬,被他遇到,轻则伤,重则残。这回怎么没事?

转念一想,隔壁对王爷不恭敬的,只有邹三姑娘一个人。

另外一位姑娘可是…

难道那位姑娘就是端王此刻满面春风的源头?

想来也是。那位姑娘处处都在赞扬维护王爷,想必是让他十分舒心了。

徐云靖回头低声吩咐了小厮几句,遣他去问问另一位姑娘是哪个。

临走的时候,蔺君泓往隔壁屋子看了眼。发现了那没有闭合的门缝,顿时眼神冷冽如寒刃。但,往屋内望去,掠过正对着门缝的那个人,瞧见时隐时现的那抹熟悉笑颜后,他的神色又瞬间和缓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