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台笙点点头,背起书箱提着包袱便转过了身,随后又想起什么般,回头叮嘱了一句:“看看张怡青到底有什么难处,若合适就帮一把罢,但若不合适,就万不要插手。”
那小丫头若当真在芥堂开口求助,会拒绝的人恐怕寥寥。宋管事更是将她当成了自家姑娘,对她极好,甚至有些盲目。常台笙这句也算得上是委婉的提醒,让宋管事心里有个数。
宋管事连连应声,常台笙这才摆手让他先回去了。此时码头人还少,常台笙戴了个黑色的书生帽,穿得一身青灰,背个书箱,个子不高,实在是不起眼。船未行之前,她便揣了本书站在外面埋头看着,以免有人上来搭讪。
待长板放下来,她随同搭船的人群一起往前走时,忽有一只手从身后抓住了她的小臂。
常台笙陡惊,对方却已是松开手,走到了她的身边。常台笙这才看清他的脸,愣了愣才问:“你为何会在这儿?”
商煜脸上几无表情,也根本没有回她,只随她一道上了船,走了一段才停下来问她:“住哪一间?”这时走道里人来人往,常台笙似乎没有回答他的意愿,却又怕在外边待久了兴许会被什么人认出来。商煜很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矛盾,遂道:“我只是,再送你一程。”
这句话若不是在这情境下说出来,估计还没什么。但常台笙此时思绪却有些乱,想他之前做的那些事,想到他准备的数口棺材,于是此刻面对他,除了担心与一些恐惧以外,根本没有别的情绪。
商煜却看出她眼中忧惧,说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安全地送你离开杭州。”许多事都未说明白,只说了这似真似假的目的,而这姿态仿佛回到了刚认识那会儿。
常台笙警觉地问了一句:“你为何会知道我来这里?”抬首毫无畏惧地盯住他的眼睛:“你跟踪我?”
“昨晚碰巧听到你落水的消息,因不放心便去看看,虽未进门,却见有人搬行李,故而猜到你大概是想借此暂先离开杭州。”他说话声音温润如昔日,好像之前一阵子的冷漠与诡异的反常,只是常台笙自己做的一个梦。
常台笙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商煜眼眸中似闪过一丝挫败感,但很快却又释然,大概是明白这一切疏离都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气氛登时有些尴尬,常台笙让自己冷静,岔开话题重新抬头,从容问道:“今日程夫人重审,你不打算去看看?”
“不了。”商煜声音冷冷清清,没什么烟火气。他的目光亦没有落在常台笙身上,反倒是有些飘忽:“同我有什么干系呢?”
常台笙盯住他,半晌问出一句:“不怕她翻供么?”
“翻供……”商煜说着忽淡笑了一下,这笑意中竟有些难以体会的苦涩味道:“会吗?”
重审时翻供,将诸多罪责都推给他,末了再拖他一起下水,也不是没有可能。她太习惯这样做人,也许到死都会如此,可是……
商煜心中,的确是希望她这次不翻供,而是“伟大”地以赎罪的心态将这一切都担下来。也许她心中会有悔恨罢?这些年造成了这么多人身心上的悲剧,难道将死了还毫无悔意么?
他心中虽这样想着,可眸光却越发黯淡,大概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昨晚常台笙听孟平臆测程夫人与商煜之间的关系,虽不愿相信,然若事实当真如他说的那般,程夫人的罪孽行径的确应得到严惩。生儿不养不说,更是为己私利不止一次地谋害亲子,毫无悔意,实在是恶劣。
两人一时间无话,走道里往来的人已少了,常台笙看了一眼某舱门,道:“我很累,想去休息了。”她说着就径直绕开他打算回舱,可还没走几步,便听得商煜在身后道:“是很累罢……”
他声音低哑,像是压在喉咙口,但几步以外的常台笙却听得清清楚楚,立即就顿住了步子。她未转回身,商煜又接着道:“不受控的感觉很难受罢……”
常台笙心中一直以来的怀疑在这一刻似乎得到了证实——自己并非因为所谓怪病发作而出现那些症状,一切不过是在有心人的药物掌控之中。她皮笑肉不笑地动了动唇角,不打算再说道什么,低了头径直往前去了。
而 商煜看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则又是一阵沉默。他清楚知道这阵子她经受了什么。病发的恐惧与痛苦,外人得以见到的不过冰山一角,更多的皆被她自己拆解吞咽,不 为旁人知。若是在以前,她遭遇这些,很可能早就濒于奔溃,甚至有可能会生出自我了断的念头。她的疑心病重到能逼死自己,可如今她却冷静极了,甚至未向外人 表露破绽。
的确是,变了。
商煜转身走向了另一边,他沿梯上了甲板,春日映照下,湖面波光粼粼,远处细柳如烟,实在是好看得刺眼。
半年时光过得似梦境,而如今这一场梦却好像还未醒来。选择以这样的方式与过去划上分割线,心中并没有释然与报复达成的快意,反倒不知前路该如何走。
离了杭州城,抵达苏州时,又是绵绵阴雨天气。常台笙百无聊赖地站在船头等船靠岸,春雨如烟,迷蒙湿眼,身上潮潮的。这天气令人心生倦懒之意,但精神却是放松的。
商煜早在途中就下了船,大概是折回杭州去了。常台笙已没有心思再去想这些事,都是该过去的事了,就翻过去罢。
下船后她雇了车便径直去了苏府,因之前未打过任何招呼,她的到来对苏老太太而言完全是大惊喜。苏老太太将她上下打量,看够了又抓抓她潮潮的衣袖,道:“快去换了,再过来喝些姜汤。”说着便让小侍去厨房吩咐一声,将午饭直接送过来。
常台笙随即去换了衣裳,出来时便见小丫头伫在门口,抬头眼巴巴地看着她,半天才声音清脆地喊了一声:“姑姑!”
常台笙亦是很想念她,忙俯身抱抱她,又仔仔细细看了一番,微笑着说:“似乎瘦了呢,挑食了么?”
常遇点点头,却没有再说话。分别并没有太久,可常台笙隐隐察觉到有些说不上来的变化。这变化并非有关常遇一人,她从刚进府时就觉得有些不一样了。
难道府里近来发生了什么不大好的事?就连老夫人眼眸中都有些欲说还止的意思。
常台笙直起身,同她一道去看过常老太爷,这才带着小丫头去老夫人那吃了午饭。
苏晔不在府中,常台笙问过小侍,小侍也只是说近来公子很忙,总早出晚归的,今日也不知会何时回来。她无甚事做,加上雨天不方便出门,下午时便同小丫头在府里散散步,问了一些读书的事。
两人几乎将苏府绕了一圈,常台笙忽停下来,环视这空荡荡的走廊,低头问常遇:“这里如今是无人住了么?”还记得过年时这里很热闹的,苏府上一辈姨娘有许多,那时候往这边走一趟便是到处脂粉香,可如今怎么……冷清成这样?
常遇看看那些紧闭着的门,又抬头看向常台笙,稚生稚气道:“都走了……”
常台笙微愣,忍不住就接着问了下去:“走了?去了哪里?”
常遇想了想,小眉头紧了紧,有些苦恼地回道:“姑姑,我也不是很懂呢。”她顿了顿,又说:“大人们都活得好累。”
她还记得卢四小姐在府里时陪她一起读书,教她绣花,和她一起玩的种种情形,可是转眼间府里似乎就发生了大事情,卢四小姐与其姑姑就都离开了。
她隐隐约约知道是什么事情,但又不能完全懂,只知大人们想事情的确是复杂得多,可她的确又失去个玩伴了。虽然卢四小姐比她高上一辈,年长她几岁,但待她却是极好,全无半点长辈的架子。那日见卢四小姐离开府时止不住哭,常遇也觉得很伤心。
常台笙注意到小丫头的神情变化,伸手揉了揉她脑袋,便不打算问下去了。可这时候,却忽有一个脑袋从十米外的一间屋子里探出来,常台笙恰好瞥见,被吓了一跳。常台笙这才认出她是某个姨娘之一,刚打算走过去问一问,那人却又将头缩回去,重新关紧了门。
常遇瞅瞅,小声道:“就只有这位还住在这里了。”
常台笙浅应了一声,随后带着她回房读书去了。
天光渐暗,待吃过晚饭,苏晔这才回了府。对于常台笙的到来他并不感到惊讶,似乎早就得了消息,只潦草问了几句缘由作罢。
他一脸倦意,看起来状态并不好,匆匆吃了些东西,去见过老夫人,随后照例去给顾月遥上了香,这才折回书房。
常台笙这时恰在门外候着,苏晔也有事要与她说,便请她进了书房。小侍前来沏了茶,常台笙接过来,偏头问坐在椅子里的苏晔:“近来很忙么?”
“老样子。”苏晔淡淡回了一句,低头翻了翻桌上的往来信件,抽了一小叠递向常台笙。常台笙起身接过,还未来得及细看便下意识问道:“京城的消息?”好厚一叠。
苏晔遂接着回:“近来京城的事极多,大权更迭之际,各方角力,也实在正常。”
苏晔似急着回一封旁的信,常台笙见状,遂坐回椅子里兀自看起那些信件来。这些消息自然都是探子给的,从政事到商事,事无巨细,写得十分多。常台笙已许久不得陈俨消息,也不知他到底在忙些什么,偶尔听坊间传闻,只说京城最近不甚太平,不知要出什么事。
她看到内库盗银事件,说是后来封城盘查,耗时良久方供出幕后指使,又说陈俨在多方搜罗罪证,种种这些,均未明指到底在查谁,到底谁是幕后指使。于是她继续往后翻,看到的大多是朝中各番势力之间的倾轧,便更是觉得云里雾里。
好不容易等苏晔回完信,她将手中一叠信纸递了回去,老实道:“我看得并不是很明白。”
苏晔接过来,翻了翻抬首道:“有些事不宜说得太详细。”他停了手上动作,接着道:“还记得先前我说要对付杨友心的事么?”
常台笙点头:“记得,在会馆时说的。”
“端王一倒,他被牵连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现在已没有必要再动他了。”
“恩。”只是……端王哪里那么容易倒?
似乎是看出她眼中疑虑,苏晔沉定道:“你该信他的本事。”
常台笙微微笑了一下。
她正打算问一些府中之事时,忽然书房门被人敲响,管事在外道:“公子,有杭州那边的消息。”
常台笙霍然起了身。
第100章 一零零
常台笙已有几日未得杭州的消息,这略着急的反应实在再正常不过。
苏晔看她这紧张样子,似能猜到她的心思,也只是对门外管事道:“进来罢。”
管事进屋将信呈过去,苏晔接过来,不急不忙打开,迅速扫完内容唇角微动了动,随后抬头将孤零零的一张信纸递给了常台笙。常台笙忙接过,看信中写到有关端王世子段书意的一桩命案,便继续读了下去。
信中说常台笙落水后失踪,尚不知是否已命丧西湖。而端王世子段书意则被软禁待查,杭州知府已将其过恶行径上报朝廷,动作非常之迅速。常台笙也算大致了解杭州知府的为人,如此雷厉风行,实在不像他平日里的懒怠作风,或许杭州知府背后有人在控制这一切?
书信是围绕段书意案子所写,涉及到常台笙的部分少之又少,关于谢氏更是提也未提,想来这探子想要报告的内容并非与她有关,他关心的,是段书意的动向。
“再耐心等两日便会有其他消息,不用急。”苏晔说了这话,大约是让常台笙放心,他随后又同管事嘱咐了一些事,并将桌上一封简短的回信递了过去。
管 事应声就离开了书房。常台笙若有所思地重新坐下,抬头问苏晔:“或许你一直在关注段书意?”很明显的是,写这封信的探子已盯着段书意许久,信中行文内容及 习惯暴露了这一点。而苏晔一介生意人,知道段书意的行踪于他而言可能并没有太大意义,可能是为了别的目的前去打探?
苏晔微颔首, 解释道:“若要扳倒端王,盯着段书意自然是必要的。你大约不知道段书意年少时以庶谋嫡抢夺世子之位一事,这人极有手段,十来岁年纪便通晓人情场上的尔虞我 诈,之后敛收锋芒却更是深不可测。”他说着略停顿,又道:“故而,我们所获知到的讯息动向,事实上真假难辨。有些消息与破绽,也许是他故意想要给人看到 的。”
常台笙静静听着,不接话,似乎在等苏晔的下文。
“比如宗室违制婚娶、行商贩营利之事都会引火上身,僭越更是大罪,但这些把柄我们都能如此容易得到,不得不令人起疑。”太顺利了,反而觉得这其中存有阴谋。
听苏晔此般解释,常台笙亦觉得有些纳闷,道:“段书意若这样精明,想来不可能是任人宰割之辈,面对区区地方父母官竟如此乖顺地接受软禁处理也有些令人费解。”
“你借落水一事故意给他找麻烦,他则将计就计,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样做很是别有用心。”
“节骨眼?怎么了?”
“内 库官银被盗一事,经查证其背后主使即是西南端王府。一介藩王,盗取大量官银,除了潜谋不轨外,似乎没有别的解释。朝廷眼下虽未明查,但罪证恐怕已搜罗得差 不多。双方一旦翻脸将这层皮撕破,朝廷面临的就是西南府大肆举兵谋反。如此敏感时期,段书意这件事无异于火上浇油,或许,西南府会比预期中要早一些动 手。”苏晔说的虽是藩王谋逆这等大事,言语中却没有半点为朝廷担忧的意味。
西南位置偏远,端王若这些年一直暗中蓄养亡命私建军队,实力自然不可小觑;而如今的朝廷却是积弱不堪,地方上的军饷可能都不能及时付给,要能应对好这场迫在眉睫的谋逆,也不是容易事。
战事似乎在所难免,但从苏晔的神情来看,似乎并没有危急到令人担忧的地步。常台笙极少关心政治,许多事也只能看个表面,至于其中又有何阴谋手段,她没法了解,也没必要知道。
常台笙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倒是随口问了苏晔府中之事:“这次过来,府里似乎又冷清不少,怎么了?”
苏晔淡淡回道:“大宅内院争端,古往今来也只有那些事。我自生下来,便面对这一整个府院的勾心斗角,二十几年早就看腻看透,故而也不会因为这些事感到困惑难过。如今只是到了时候,愿意走的就走,懒得走的便安分留下,各自都寻个清净合适的归处,没什么大事。”
他说得轻描淡写,常台笙便没有再追问。眼见时辰不早,她便不再叨扰,起身打算回客房。将门打开,却见常遇安安静静站在外面,怀里抱了两册书,仰起头看她:“姑姑要回去了吗?”
常台笙揉揉她脑袋:“是啊,打算回去休息了。”说着瞥一眼她怀里抱着的书:“你这么晚还要读书么?”
常遇点点头:“有些字不认得所以过来问一问。”
她说着歪过脑袋,视线绕过常台笙往里瞅。此时苏晔闻声已起身走了出来,常台笙偏头看他一眼,随后同常遇道:“姑姑回去教你罢。”
常遇声音清脆地应了一声,随后腾出一只手来,抓过常台笙的手,又很是有礼貌地同苏晔道了别,还稚声稚气地说了总是晚睡对身体不好,这才跟着常台笙离开。
小姑娘识人脸色,在哪儿都是贴心的存在。她自己也许意识不到,但她的心始终是向着别人。小心翼翼地,希望身边的亲人都高兴喜乐,自己的情绪则已懂得深藏。幼年时便是如此,长大后不知会怎样。这般冷暖悲喜都为别人的性子,倒是,像极了苏晔。
接连等了三日,杭州那边没什么值得知道的新消息,谢氏倒是过来了。陈苏二家素有来往,谢氏亦见过苏老夫人及苏晔,故而她的到来并没有让苏府的人感到唐突与陌生。
苏老夫人与她一番寒暄,让管事给安排了客房,留了饭一起用过,这才放她去休息。
谢氏自老夫人那里出来,便与常台笙一道去看了看常老太爷。老太爷身体比先前要好一些,但毕竟是脑子糊涂且行动不便了,晚辈们看着也觉得心酸。谢氏清楚常台笙家境,如今看看,她这些年独自一人撑着整个家,也的确是不容易。
谢氏在一旁看着常台笙陪常老太爷下棋,外头有昏昏日光照进来,气氛温馨却也有些寡凉的意味。她正惆怅时,门口忽有个小脑袋探进来,一双软绵绵的小手扒拉着门框,目光触及谢氏便连忙又将脑袋缩回去。
谢氏起初以为是苏家哪个小孩子,转念一想,苏家哪里会有小孩子?遂悄悄走出了门。常遇站在廊内还未走,她不认得谢氏,死活猜不出眼前这妇人同自家姑姑什么关系,于是没敢胡乱称呼,只低头象征性地行了个礼。
谢氏见她眉眼中与常台笙有那么几分相似,随即便猜到她是与常台笙相依为命的那个小侄女常遇。她正要上前与之说话,常遇却拎起之前放在地上的书匣,低头又行一礼,说:“我要去学堂了,傍晚时才能回来,请帮我转告姑姑,谢谢您。”
小姑娘的声音清脆又稚气未脱,模样也生得可爱,实在是讨人喜欢。谢氏看她原地转了个半个圈,拎着书匣朝着走廊那头小步子迈得飞快的模样,脸上竟不由多了几分暖意。
她重新折回屋内,常台笙的一局棋刚好下完。谢氏道:“方才常遇来过了,说是下午要去学堂,傍晚才回来,要我转告你。”
常台笙点点头,见老太爷有些倦了,便服侍他睡下,之后同谢氏一道出了门。
至此两人还未好好聊过。谢氏边走边同她讲了这几日杭州之事,说一行人在西湖附近寻了好几日都未得一丝消息,故而只得先将段书意单独软禁起来待查。
常台笙遂问:“没有听到任何其他风声么?譬如有人说那晚上见过我之类?”她心里始终惦记着张怡青,想着也许张怡青会将见过她的消息走漏给杨友心。
但谢氏却摇摇头道:“据我所知并没有。对了——”她忽停下步子:“芥堂那位叫张怡青的女学徒,听说忽然消失了,这几日都没有在芥堂出现过。宋管事认为她恐是出了什么事,还特意到府上来知会了我一声,让我转告给你。我不是很清楚那姑娘的事,你可能会知道?”
张怡青失踪?常台笙还记得那晚她非同往常的举止言语——愧疚感强烈,许多事想说却又有些不敢说,好像是遭遇了什么事,又似乎想与之前的自己划清界限,欲让一切重头再来。但因为一些说不清的原因还是有些缩手缩脚,最后让常台笙保重身体的提示,都格外含蓄隐晦。
谢氏见常台笙不由蹙起的眉头,忙又道:“宋管事已是遣人去找了,心宽一些,也许很快便能找到的。”
常台笙对此却并不乐观。杨友心既然可以用张怡青的姐姐要挟利用她,那等利用价值殆尽,过河拆桥也并不是不可能。她深知杨友心的毒辣与狠心,这会儿竟有些担心张怡青的死活。
让无辜的人们卷入这场不怀好意的争斗,是常台笙最不愿看到的结果。她素来爱憎分明,但两方战争,从来不想搭上无辜第三方。若争斗势必会波及到无关之人,那她宁愿往后退一步。
可眼下局势,她却无法控制了。对方要的也许远远不止是芥堂,这斗争也不会因为一方愿意退让就结束。他们是开启游戏之人,享受身在其中的乐趣,又如何会因为得到了一点点的成果就此罢手?慢慢看着对手作困兽斗,再看对手丧失抵抗意志,这是他们享受的事。
常台笙觉得指尖有些发凉,倘若这假设是真,那她之前所设想的一切退路在这假设之上将毫无意义。
脊 背冒上来的阵阵寒意让常台笙不由倒抽一口气,身旁谢氏却小声咕哝:“这府里当真是没什么人了,许多年前各房之间你争我夺,热热闹闹,如今一派寂然,清净是 清净了,但到底有些衰颓之感。”苏府中那些女孩儿们陆续出嫁后,这一辈便只剩下了苏晔在这老宅之中,冷清一些是难免的。
“还不是作出来的?”
这声音出现得突然,常台笙与谢氏闻声都回头看,只见一妇人缓步走了过来。那妇人与谢氏差不多年纪,正是那日下午常台笙与常遇在走廊散步时瞥见的那人。那时常遇说,众多姨娘中,也只有她留在了府里,其余人都离开了。
而苏晔又说,府中人来来去去,不过是到了时候,各自都寻个清净合适的归处,算不上大事。说得轻描淡写,其中却是满满的心灰意冷,倦得连虚与委蛇的相处也不愿应付。
身后这姨娘似乎有话要说,常台笙驻足等她下文,旁边谢氏亦略是好奇地站着。
那姨娘不急不忙道:“卢氏年前将侄女接进府里,其心思实在是路人皆知。她想将侄女嫁进苏府,以为侄女年轻好看便一定能成事,可没料却碰了一鼻子灰,且那侄女似乎也不大喜欢苏晔。
“这 事很棘手,周围便一群人出主意,说不如将生米煮成熟饭,毕竟苏晔那重情义的性子,不大可能碰了清白人家的姑娘还会甩开,届时定会将卢家这姑娘风风光光迎娶 进门。而姑娘家则更好办,都成了别人的人,还会有二心不成?将来必定死心塌地跟着苏晔,就算当下不喜欢,过不了多久也会察觉到苏晔的好。何况,老夫人亦是 很喜欢这娴静乖巧的姑娘,似乎有意向想要留这孩子在府中。
“卢氏大概觉着这主意极好,便不知从哪儿搞来一些欢场上的催/情药。那 时苏晔恰好去了南京,之后又去杭州待了一阵子,从杭州回来不久,又整日忙得不着家,卢氏一直寻不到合适时机下手。直到前阵子,苏晔因生意场上的应酬多喝了 一些酒,那日午后便提早回了府。大约是因为头痛的缘故,他回府就睡了。卢氏买通了苏晔身边一名小侍,给他睡前喝的醒酒汤里下了药。”
妇 人说到这里,事情原委常台笙已大概清楚,后面的话就算不说也能猜得j□j不离十。她请那妇人不要再讲了,可那妇人脸上却浮起寡淡笑意,道:“因卢四小姐如 何也不肯从,卢氏便在侄女茶水里下了**药,弄昏后扒了外裳悄悄送去苏晔房里,之后又将房门从外边锁上。那天——”
妇人顿了顿,接着道:“老夫人恰好出去拜佛,不在府里。”
常台笙听到这里心都一凉,想起常遇说卢四小姐是哭着离开苏府的,竟下意识地紧了紧拳。
妇 人已是说到了兴头上,冷笑道:“那天府里多数人都在等好戏,叽叽喳喳聊得高兴,也不知都在乐什么。卢氏毕竟是正房,手里还握着苏家的好些产业,这些跟着高 兴的人中有附和她的,亦有在这府里待久了实在觉得日子了无生趣想找点谈资的,想要出手阻止的也有,但毕竟势单力薄。逆着卢氏意愿行事,通常不会有什么好果 子吃。何况唯一的一把钥匙,就握在卢氏手里,旁人想碰也碰不得。”
一旁的谢氏听着,面色竟也有些凝重。
妇人的语气逐渐放缓,看着常台笙道:“后来是你那位小侄女从学堂回来,听门房说苏晔老早就回来了,便拿着先生圈点过的卷子去找苏晔看,那些人却意味不明地笑着告诉她苏晔有要紧事不能被打扰,打发她去看书。
“小丫头大约是太聪明了,一眼便看出这些人笑得不怀好意,随即就去找平日里处得很好的卢四小姐,可卢四小姐的贴身小侍却战战兢兢说自家小姐这会儿同苏晔在一块待着。
“毕竟是小孩子,虽是起了疑,却毕竟不能理解男女之间这些事。可怜的小家伙一直守在门口,也许是看着落了锁的门怎么想都觉得奇怪,故而独自一人跑去铺子将管事寻来。管事正打算砸门时,窗子却忽被人从里头砸开了。”
“请不要再说了。”常台笙再一次地试图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可妇人却凉凉笑了笑:“这些人的可恨之处在于,为满足私欲去控制旁人的人生,妄图主宰旁人生死婚丧,一错再错,却毫无悔意。”
说起这话时,妇人唇角那抹略凄苦的淡笑中似有解恨之意。她为何会有恨意常台笙不得而知,也许当年受过卢氏欺负,抑或又有些旁的恩怨旧事,常台笙都不愿去探究。
她难以想象年幼的常遇在看到苏晔砸开窗子时的费解与惊讶。大人的世界到底是难懂的,当真觉得大人们都活得很累,于是自己也高兴不起来,笑也是为了让大人们放心。
这些往事,将来也许都会成为难忘的噩梦。
常台笙恨不得立刻前去学堂将她带回来,步子甚至都已经迈了出去,谢氏却迅疾地抓住了她的小臂:“冷静一些。”
那妇人似也讲得累了,神情疲倦地看看常台笙与谢氏,随后绕过她们径自往前走了。
谢氏方才听这妇人叙述完,想起刚刚在门口遇见的那个聪慧明亮的小姑娘,有些心疼,忽又有些慨然。父亲早逝,被打算改嫁的母亲舍弃,可她看起来却朝气蓬勃。这是在与她同龄的孩子身上很难得会看到的状态,这般鲜亮的扑面而来的生机感,谢氏甚至未在陈俨身上见过。
人一生所遇之事,并非件件都可控。就算是做了精细安排的人生,也一样会出现措手不及的岔路与困难。迫不得已要面对的事,总要面对,而事情发生,接下去的路要如何,却并非人人都能继续往前。谢氏从心底里希望这个小姑娘可以坚定从容地走完自己要走的路,她有那个力量。
常遇从学堂回来后见常台笙眼眶微红,不知发生了何事,放下书匣便凑上去揪着她衣角问道:“姑姑难道有伤心事?我也有呢,今日我不小心把带去学堂的糕点盒子弄翻了,那糕点特别好吃,我觉得很心疼呢。”
常台笙听着更心疼,蹲下来抱了抱她,一时间没有说话。这府中一下子发生了那么多事,你一个人一定觉得害怕极了。如此多的恶意,你也一定觉得难过罢。姨娘们那般嚣张,平日里恐怕也给过你冷脸,你不要往心里去好吗?
常遇想了想,可能是感受到了姑姑的心意,便贴着她耳朵低低说道:“姑姑,这个府里,有些人不喜欢我,但是也有许多人对我很好,我觉得这样就很好了。先生说人各有喜恶,这是最强求不来的事。我不会因为那些人不喜欢我就难过的。”
软软的知心意的声音就在耳畔,常台笙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旁边谢氏见状,微笑着蹲下来,看着常遇道:“你去过京城吗?”
常遇望了她一会儿,说:“没有。”
谢氏又道:“我们明日去京城,你想一道去吗?”
常遇思忖一番,没有回答。谢氏又补充道:“许久未见你姑父了罢?不打算赢他几盘棋,杀杀他的威风么?”
“恩……”常遇拖长了尾音,忽地抬眸一笑,眼尾弯弯,认真回道:“虽然我有一点点想念他,但是我学堂的功课才刚刚跟上,不想落下。我还养了好多花,它们见不到我会伤心的。”
谢氏唇角浮起淡淡笑意,她伸手轻揉了揉常遇脑袋,半晌才道:“天不早了,去后边吃饭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