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昨夜的事,必定又是她出的主意。
但行至中途,有人在身后唤我,回首一看,是已成为驸马侧室的韵果儿。
她缓缓走到我面前。挡住我去路,像我发问:“梁先生要去哪里?”
我直言:“去找国舅夫人,有些事,我想问她。”
“是昨晚都尉与公主的事罢?”韵果儿道,“先生别去了,此事与国舅夫人没什么关系。”
我锁着眉头向她投去询问的一瞥。而她平静地迎上我的目光,淡淡道:“是我劝都尉昨晚入中阁的。”
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主) 长烟落日孤城闭 妾室
章节字数:3092 更新时间:09-07-05 10:44
妾室
(由:2865字)
她和缓的语调有异乎寻常的冷漠,令我仿佛是在听做完笔录的文吏向判官陈述一段公案:“官家最近常召国舅夫人和我去商议公主的事,听说公主曾与都尉同寝,便要我们在公主面前多说都尉好话,让公主以后继续与都尉做真夫妻。但是我们都知道,公主厌恶都尉,看他的眼睛就像在看一块发霉的炊饼,谁的美言都不会使公主回心转意。所以,我就建议官家索性下令让都尉搬到中阁去,夫妻独处一夜,胜过旁人说十车好话…”
“你明知道公主厌恶都尉,还让官家下这种明显违背她心意的命令?”我看着韵果儿波澜不兴的表情,暗自讶异这熟悉的眉眼何时变得如此面目可憎。
“恕我直言,梁先生你博学多闻,但一些关于女人的事,未必是你都知道的。”说完这句,大概是为免令我太尴尬,她移目注视中阁重檐粉墙,才又道,“许多夫妻间的闲气都是在深夜的闺房中化解,以前云娘也曾跟我说,夫妻是‘床头打架床尾和’。鱼水之欢是弥补夫妻裂痕的良方,如果公主跟都尉同床共枕几次,对都尉的态度一定会有所改善。”
她谈论着这私密话题,但态度如此坦然,倒令我显得有几分局促。好一会儿我才开口:“公主第一次请都尉留宿,结果你我都看到了,她与都尉的距离非但没有拉近,还越来越远了。你又为何出此下策,让都尉激怒公主?”
韵果儿道:“女人的第一次,除了痛,还能有什么感觉呢?但以后就不一样了。都尉也说公主不会接纳他,我劝他对公主强硬一点,他很惊讶,说这样公主可能会恨他,我就跟他说:‘反正公主已经很恨你了。就当是下一次赌注,赢了从此公主会与你好好过下去,输了也不会有更坏的结果,顶多不过是公主继续恨你。’”
我冷眼看她:“现在你看到更坏的结果了。”
“都尉优柔寡断,还是做不到适当的强硬,昨夜入中阁后犹犹豫豫,倒惊醒了公主,让她大闹起来。”她回眸直视我,道:“公主如今这样,先生你也难辞其咎。你把她保护得太好,不肯让她受一点点伤害,可是有些疼痛是生命中必须经历的,就像若要学会走路,摔跤是不可避免的一样。如果她出降之初就与都尉同宿,事态应该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不可收拾了。”
我不由心惊,如观察一个陌生人那般打量着她。我认识她十几年,竟没有发现她有这样清醒的头脑和敏锐的洞察力。她已按自己的心意把握住了她的命运,而现在我需要思考的是她对公主的态度,在共事一夫的情况下她如此设计是真的要修复公主与驸马的关系,还是要用伤害公主的方式造成他们夫妻间的彻底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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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两天公主情绪仍然很不稳定,但凡看见李玮,甚至只要听见李玮的名字都会发怒,哭骂、掷物、发狂似的奔走都有可能发生。由此无意中看见今上这次赐给她与李玮的一个绘有鸳鸯戏水图案的瓷枕,便举起摔碎,让后拾起一块瓷片就朝自己脖子刺去,幸好我彼时就在她身边及时阻挡,才没有造成惨剧。
而且,她从此拒绝在中阁卧室睡觉,只肯坐在厅中,昼夜不眠。我劝她入内安歇,她坚决地摇头:“有贼会进来的。”我说已经嘱咐众侍女好好守护,不会再发生任何意外,她仍不答应:“不能相信她们。”
那些侍女其实也挺无辜,那一晚韵果儿在公主入睡后带李玮入中阁,宣布今上让李玮搬来与公主同寝的命令,侍女们不敢违抗,便让李玮进了公主卧室,不料此事不谐,也连累她们失去了公主的信任。
仅仅两日,公主已憔悴的不成人样。史志聪不敢隐瞒,只好入宫把公主宅发生的事告诉了帝后及苗贤妃,苗贤妃立即派王务滋来接公主入宫住了几天。苗贤妃看见女儿惨状,心疼之余怒气难消,便撒在史志聪身上,向今上控诉他监管公主宅失职,致使公主受驸马及其妾室欺负,今上遂把史志聪免职,连带把他原来入内都知的官阶也削去了。
在今上反复承诺不再让李玮与公主同寝一室之后,公主才勉强答应回公主宅。随我们一起回到宅中的是王务滋,在苗贤妃的举荐下,他成了公主宅新的管勾内臣。
苗贤妃选他去公主宅原因有二:首先,他在苗贤妃阁中多年,看着公主长大,既了解公主又对公主很忠诚;其次,他头脑灵活,对待下属很有手段,用苗贤妃的话说是“既不是梁全一那样的老好人,也不是史志聪那样只知道奉承官家的马屁精”。
王务滋一上任便给了韵果儿一个下马威——重重的一耳光扇在前来迎接的韵果儿脸上,他瞪着她厉声斥道:“贱婢,下次再理不清你这几根花花肠子,仔细我拿把剪刀给你剪了去!”
然后,在杨夫人、李玮等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下,他又恢复了和悦神情,几乎是和蔼可亲地笑着对韵果儿拱手:“韵姑娘恕罪,刚才那句话是苗娘子要我转述给你听的,老奴不得已而为之,得罪了。”
韵果儿红着眼睛捂住面颊,冷冷地别过头去。
王务滋保持着那亲切的笑容,以很礼貌的方式宣布了对韵果儿的处罚:“我看韵姑娘气色不佳,应是连日操劳所致,不如现在便回房歇息,此后一个月,宅中诸事无须再管,只安心静养便好。我也会派人在姑娘房前伺候决不让闲杂人等入内打扰姑娘。”
语罢他微微一侧首,立即便有两名小黄门上前,左右挟持着韵果儿,带她回房软禁起来。从此公主宅中侍女人人自危,见了王务滋便像老鼠见了猫似的,退缩低首,大气也不敢出。在他面前,连一贯嚣张的杨夫人也收敛了许多,对他说话客客气气,乃至轻声细语,全不见以往的气焰。
在宅中住下后,王务滋格外留意李玮的举动,派了很多人监视他,李玮从清晨起身到夜晚就寝之间的情况,事无巨细,都会有人跑来向王务滋报告。我看在眼里,不免觉得过分,便私下对他说:“先生保护公主自然尽心,只是关注驸马动静至此,岂非太过?”
王务滋叹道:“你与我共事多年,与公主又是这般情形,我也不必瞒你,此番苗贤妃让我前来,原是有所嘱托。她明白公主痛恨驸马,二人之间绝无和好的可能,因此命我留心观察驸马行为,若有一丝不妥,例如对公主不敬或口出怨言,都要上报官家,以便日后请求官家允许公主和驸马两厢离绝,让公主回宫长居。”
我不知道他的意图李玮有没有察觉到,反正李玮以后的表现实在无懈可击,每日早晚过来向公主请安,知道公主不想见他,便遥拜于阁门外,随即默默离去,绝不惊扰公主。他待公主恭谨,对王务滋也尊重,有时面对王务滋刻意的挑衅也无一句怨言。而且在韵果儿被软禁的情况下他也没有让任何侍女侍寝,使王务滋连说他“好色”的借口都找不到。
韵果儿也是有气性的,在被禁足后她开始绝食,不久即气息奄奄,而王务滋也没有放她出来的意思,无论李玮和杨夫人如何恳求,后来,是我去打开韵果儿的房门,把她扶了出来,送到杨夫人那里。
杨夫人很吃惊:“梁先生放她出来,是王先生许可的么?”
我摇头,说:“没关系,我会向他解释。”
我准备离开时,韵果儿忽然开口请我留步,然后低声问:“你也认为,我是要害公主的么?”
我想了想,实话实说:“我不确定。”
“那你还救我?”韵果儿问。
我说:“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我面前死去。”
她恻然一笑:“你一直都是这样…”
瞬了瞬干涩的眼,她抹去多余的情绪,又寻回了平静的语气:“我要设法让公主接受她的夫君,如果不行,那让她怀孕,生下一个自己的孩子也是好的,这样她以后的生活就有了寄托,她也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在你离开后。”
半晌沉默后,她又略略勾起了唇角:“不要这么惊讶地盯着我。你一定也能想到,你与公主,迟早是会被人拆散的。”
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主) 长烟落日孤城闭 裸戏
章节字数:3504 更新时间:09-07-05 10:44
裸戏
(由:3244字)
嘉祐七年正月十八日,今上照例御宣德门观灯,召后妃、公主。诸臣及命妇随行。此前谏官司马光、杨畋等人言说去年诸州多罹水旱,鳏寡孤独,流离道路,希望今上减少游幸,罢上元观灯,以悯恤下民,安养神圣。但今上仍决定不罢灯会。登上宣德门后,他一顾左右从臣,说出一个理由:“正是因为去年发生了许多不愉快的事,所以朕才想借此佳节,与历经苦难的万民同乐,而并不是为满足朕一人的游观之兴。”
在今上眼中,公主显然也是“历经苦难的万民”之一。观灯间隙,他频频转顾女儿,问她可否喜欢足下这片灯火楼台,公主总是浅浅笑着说喜欢,但投向火树银花的目光散漫无神,在长期心情郁结之下,这儿时最喜欢的游观项目已激不起她多大兴致。
观灯之时城楼下依旧有诸色艺人各进技艺,在两名女装相扑表演时,公主难得地倾身垂视,表示了特别的关注。
那些女相扑士还是短袖无领,袒露大片胸脯的装束,令我想起前年上元听阿荻和张夫人提起司马光对这一点表示愤慨之事。如今上元百戏仍有这种表演,也不知是他当年没有进谏还是今上听了置之不理。
相扑结束,观众纷纷喝彩,今上下令赐女相扑士银绢若干,而司马学士从百官席位出列,走到今上面前,躬身长揖,一脸严肃地奏道:“陛下,宣德门乃国家之象魏…”
“今上有天子之尊,下有万民之众,后妃侍旁,命妇纵观,而使妇人裸戏于前,殆非所以隆礼法示四方也。”今上未待他说完便正色续道,旋即失笑,摆摆手,又对司马光道:“卿每年都这样说,朕都会背了。只是上元节女子相扑是传统百戏之一,东京臣民观此表演已成风俗,每次比武,观者如堵,相扑士装束百姓也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卿又何必强令罢去呢?”
司马光正色道:“子曰:非礼勿视。女子袒露肌肤,乃寡廉鲜耻之举,而观者直视,有违圣人明训,实属无礼。大宋受命于天,太祖、太宗常告诫臣下,天下之祸生于无礼也。无礼,则坏法度、败风俗,久之天下荡然,臣民莫知礼仪为何物,势必天下大乱,世祚不永,败亡相属,生民涂炭。今若不禁这女子裸戏,国中淫靡之风日盛,将招致恶果,陛下不可不防呀!”
今上做出认真倾听的姿势,但表情却是漫不经心的。待司马光说完,他微笑着,给了他一个不明确的答复:“卿的意思,朕已明白。请卿先回列继续欣赏百戏,此事我们来日再议。”
司马光却不肯就此罢休,又上前两步,提高声调对今上道:“陛下,此事已拖了两年,岂可再次延而不决?陛下决策,当以事理为先,不为非礼,宣布善化,销铄恶俗,如此才能长治久安,使天下臣服,万民归心。”一语及此,他正装再拜,跪倒在今上面前,“臣斗胆,恳请陛下即刻下旨,颁发法令,严加禁约,使今后妇人不得于街市以此聚众为戏。”
今上不悦,微微蹙眉,但一时也未出言回绝。司马光等待片刻后再次伏拜,以响彻城楼殿阁的声音重申了自己的请求。
今上仍不语,其余众人也不敢开口,在这般微妙的气氛下,连教坊乐工也停止了奏乐,宣德楼上鸦雀无声,只有楼下庶民的游乐嬉闹声还在绵绵不断地传来。
忽然,公主朝司马光的方向移动了几步,隔着一重株帘他对跪在地上的司马光说了话:“司马学士,你劝谏之时常提祖宗家法,想必对太祖、太宗皇帝的教诲都是很信服的了。”
她这一插言,四座之人均转首看公主。宫眷在帘后直接与臣子对话是不符礼制的事,何况又是目前常有异动地公主在问屡次指责她地司马光。
今上挥挥手臂,示意公主退后,但公主并未从命,目光仍然定定地落在司马光身上。今上犹豫,但终于没有阻止。
司马光亦很惊讶,侧首望向公主所处方位,疑惑地凝视那珠帘后隐约地身影须臾,他还是回应了:“当然,太祖、太宗睿智神武,躬亲万机,人主英明,群臣慑服。”
公主又道:“既如此,对妇人相扑一事,太宗皇帝已有明训,司马学士为何又不理?”
司马光愕然:“太宗皇帝何曾论及妇人相扑?”
公主从容道:“当年太宗皇帝上元观灯,冯拯亦曾说女子露乳有伤风化,请他对女子相扑下禁令。太宗皇帝便问冯拯:‘适才那两位女子比试,最后是谁取胜?’冯拯答不上来,太宗皇帝便笑了:‘今日我看了一场精彩的相扑比赛,而卿看到的却只是裸戏女子露出的双乳。’现在我也想问司马学士,刚才那两位相扑士中,最后获胜的是哪?”
司马光思索着,却未能说出答案,周遭开始有压抑过的嗤笑声陆续发出,令这位不久前还言辞振振的学士略显尴尬。
公主微微一笑,继续说:“太宗皇帝又对冯拯说:‘所见即所思。人性无染,本身圆成,只要保持清净心性,那么那些虚幻皮相岂会引起淫邪之念?卿忧心至此,是把天下万民全看成淫邪的小人了。’如今司马学士力求禁绝妇人相扑,莫不是也对大宋臣民全没信心,抑或是置疑圣上对子民的教化成效?”
这不是容易正面回答的问题。司马光语塞,好一会儿才又说话,却并不是反驳公主,而是问:“太宗皇帝此事,可有明文记载?”
“自然有,”公主即刻应道,“就在《太宗实录》里,司马学士难道没有见过么?”
司马光诚实地回答:“我看过《太宗实录》但不记得有此事。”
公主一哂:“那学士就回去查查《实录》罢。”
司马光默然,少顷,他转向今上,伏拜告退。今上颇有喜色,颔首答应,在司马光站起时,也许是出于对士大夫的尊重,他多说了一句:“小女无状,还望卿勿以为意。”
这让司马光立即意识到了公主的身份。他步履一滞,又恢复了此前神情,目光炯炯地朝公主方向刺去。今上微惊,忙又连胜促他归位。司马光伫立片刻,终于选择了隐忍,蓦地转身,阔步回到从臣之列。
公主的表现赢得了株连后的宫眷一致赞扬。她最近情绪失常而对李玮时状若癫狂,宫中甚至有谣传说她疯了,而今日她对司马光说话,声音听起来虽显虚弱,但所言内容却条理清晰,能看出她思维缜密,与前些日子判若两人。
宫眷们纷纷上前夸赞公主出言击退司马光之事,皇后亦对她微笑,有嘉许之意,但也不忘问她:“刚才徽柔说太宗与冯拯一事《太宗实录》上有记载,却不知是在哪一卷?”
公主摆手笑道:“这事是我杜撰来骗司马光的。《实录》有成百上千卷,等他回去慢慢翻完,这年早就过了,咱们该看的相扑也都看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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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如今体弱,待不到百戏演毕已体乏无力,拜别父母后便先行下楼,回宫安歇。我一路跟随,走至楼下,忽见有一着钗冠霞帔的命妇快步趋近,在她身后轻唤了声:“公主。”
公主讶然转身,打量着唤她的人。
那女子很年轻,冠上有花钗七株,身穿七等翟衣,看来应该是三品官的夫人。她在檐下花灯的陆离光影里对我们友好地笑着,仿佛遇见了久违的故人。
而我们也很快认出了她——冯京的夫人富若竹。她看我们的眼神带有朋友般的热度,必然已经确定了我们就是当年在白矾楼中结识的人。
“富姐姐。”公主微笑着,没有被若竹的突然接近吓倒,也没有要避忌的意思,很坦然地这样与她打招呼,等于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若竹很高兴,兴冲冲地向前两步挨近公主,对公主说:“公主请恕若竹冒昧…我只是想告诉公主,我也喜欢看女子相扑。”
她是三品命妇,席位离宫眷不是太远,可能此前窥见公主身影,又听见你她对司马光说的话,声音与印象中相符,故此敢前来相认。
听了她的话,公主不由解颐,与她相视而笑。而若竹旋即把一块白色丝巾递到公主手中,低声道:“我那司马姐夫是块顽固不化的愚木头,我从小就像捉弄他,可是一直都没机会。不过我知道他年轻时填过一首词,现在说出来简直没人相信是他写的,他如今也很后悔,一听别人提这词就又羞又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公主不妨记下来,下次他再说什么礼啊义啊那些闷死人的大道理,公主就拿这词去羞他!”
我与公主之事早已成为士大夫之间流传的话题,司马光对我们的指责若竹肯定亦有所闻。从她最后一句话里我感觉到别样的意味,于是移目看了看她,而若竹也于彼时抬头,我们视线相触,她对我淡淡笑开,柔和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向我表达着她的理解和同情。
此时的公主在展开若竹给她的丝中,我随后望去,见上面写着一阙《西江月》,字迹殷红,散发着蔷薇花瓣的清香,应是若竹临时用随身携带的胭脂膏子写的:“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相见争如不见,友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主) 长烟落日孤城闭 卮酒
章节字数:4035 更新时间:09-07-05 10:44
卮酒
由:3705字
公主那样反击司马光,在旁人看来固然是痛快,但却不能说是一个明智的行为。等司马光查阅完《实录》,他对公主的不良印象势必会得到新的补充:目无君上,无所畏惮。一个女子檀自杜撰君父祖先言行,对重孝义讲礼法的他来说绝对是无法容忍的。
我多次劝公主不要再与司马学士针锋相对,更不能拿出若竹给她的词来刺激他,公主不置可否,但那词被她收了起来,没有多看。上元之后她精神一直欠佳,又不想回公主宅,苗贤妃便请今上留她在宫中住了下来。在宫中她也只是终日病恹恹地躺着,话很少,在一月以内,她没有再提起跟司马光有关的话题。
今上也没再向我们透露任何言官的谏言,但我猜司马光等人一定就公主的言行跟今上提出了新的意见,因为我特许次见到今上时,他的神情都很沉郁,着公主的眼神是忧心忡仲的,那模样简直可用愁苦来形容。
他愁眉不展,还有另一原因,也是司马光等言官频频上疏要他考虑的事——立储。三年之内连生五位公主对他应是不小的打击。嘉祐六年宰相富弼因丁母忧而辞官免职,临行前他上表今上,意指天不眷顾今上,以致其无子为嗣,力劝他选宗室为储,说“陛下昔诞育豫天,若天意与陛下,则今已成立矣。近闻一年中诞四公主,若天意与陛下,则其中有皇子也,上天之意如是矣,陛下合当悟之。”
今上虽然仍坚世不立储,但如今年事既高,他对求子一事看起来也不甚热心了。平日除了找皇后与苗贤妃叙话,便是与秋和相守一处。秋和病痛缠身,早巳骨瘦如柴,不直昔日玉容,据她阁中侍女向苗贤妃透露,今上也未必是要她侍寝,大多时候只是与她默默相对,或在她身边闭目安歇。
今上的愁苦也影响到秋和。有次我去探望她,见她啼眼未晞,分明刚刚哭过。见我入内,她立即含笑以迎,刻意掩饰刚才的泪痕。我们闲谈时,十一公主午睡醒来,开始哭泣,秋和忙去哄她,我趁此时询问阁中提举官赵继宠秋和落泪的原因。赵继宠说,今日官家上早朝回来,光在秋和这里坐了坐,却也不说话,怔怔地出了半天神。秋和很小心地问他为何不乐,他看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秋和,为什么咱们生的不是儿子?”
我立即理解了秋和的感受。今上那样说或许只是单纯地感叹命运不济,但秋和必会因此自责,再添一心结,往后的日子更是忧多于喜了。
“怀吉,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秋和抱着十一公主回到我面前坐下,微笑道,“我担心官家听从言官建议,又把你和公主分开,昨天就跟他说起这事,然后他向我承诺,这一次,言官左右不了他,他绝对不会再把你逐出京城了。”
我没有特别惊喜,只是由衷地向秋和道谢。为我与公主的事,她不知又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口舌去劝说今上。
“你不高兴么?”秋和觉得我神情有异,渐渐敛去笑容,但很快又向我呈出带点鼓励意味的愉悦之色,“别担心,没事了,以后你们会过着平安喜乐的生活,没人能分开你们。”
我亦朝她笑了笑,表示接受她善意的祝福,却没告诉她,在这个我们无法逃离的空间里,我们的生活不会再有平安喜乐,只有或长或短,暂时的安宁和她一样。
长居宫中一月,令公主惭惭习惯了这刻意寻求的单身生活,也刻意忘却了她还有个宫外的丈夫,所以,当李玮来接她回去时,仿佛往日的恐惧又袭上心头,她发出了一声惊叫,一壁后退一壁让周围的人把李纬赶出去。
苗贤妃忙让王务滋把李玮请出阁去。翌日,在升平楼上的家宴中,今上向公主提起李纬的来意:“都尉是说,过两日便是花朝节,他那园子中春花都开了,添了些京中少有的品种,想来比别处的好,公主一向喜欢奇花异草,不妨回去看看…他现在就在楼下,你若答应,我便让他上来,你们说说话,今晚让他在宫中安歇,明日你们一同回去…”
公主一言不发地霍然站起,径直冲向阁楼中的朱漆柱了,一头撞在柱上。
事发突然,没有人能及时拉住她,好在那是木柱,不算十分坚硬,而公主体弱力乏,撞击的力道不足以致命,饶是如此,她仍被撞得额裂血涌,立时晕倒在地。
当公主在贤妃阁中醒来时,首先看到的人除了我和贤妃,还有她的父亲。而李纬,在她撞柱之后,已被悲痛不已的苗贤妃怒斥着赶出宫去了。
公主睁开眼,在迷迷糊糊地看看周遭环境后,她对今上说了第一句话:“我不要见他。”
今上引袖拭了拭眼角,黯然问她:“爹爹为你安排的这桩婚事,真的让你这样痛苦么?”
公主飘浮的眼波在今上的脸上迂回,寻找着父亲的眼晴,半晌后,她徐徐对今上说:“我可以奉旨嫁他,却无法奉旨爱他。”
她在今上凝滞的目光下艰难她转首向内,阖上的双眼中有泪珠淌落:“对不起,爹爹”
今上无言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女儿的病房。
公主有发热现象,我与苗贤妃不敢擅离,一直守在公主身边,夜间贤妃就睡在公主房中,而我则坐在隔壁厅中闭目小寐。午夜过后公主忽然惊醒,哭喊著叫“姐姐”和“怀吉”。我们立即赶到她床前,苗贤妃一把搂住她,轻拍着她连声安抚,公主才渐惭安静下来。
“姐姐,我还是在宫中么?”她抽泣着问母亲。
苗贤妃给了她肯定的答案,她依偎着母亲,开始诉说刚才的梦境:“我好像看见李玮又进来了…他掀开我的被子,那双恶心的手在我身上游移…”
未能说下去,她已泣不成声。苗贤妃紧拥着她,又是连声劝慰,但自己的眼泪也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公主哭了一会儿,又凄声道:“我不要再跟他在一起。。。。。。哪怕只是想到他张着嘴喘着气触摸我身体的样子,我就已经恨不得马上死去!”
“不会的!”苗贤妃的下颌从女儿肩头抬起,脸庞转朝光源方向,一双泪眼中有两簇冰冷的火焰在随着烛光跳跃,“姐姐就算拼却这条性命也要保护你,不会再给那孽障欺负你的机会。”
在公主卧病期间,苗贤妃开始了拯救她的计划。先是哭求今上对公主与李玮赐予离绝,让公主另适他人,但愁白了头发的今上只是唉声叹息:“国朝开国以来,公主都是从一而终,从未有过离绝夫婿再改嫁的。”
苗贤妃与她的好姐妹俞充仪商议,充仪的想法跟她差不多:“自公主受伤后,官家的态度明显才所松动,并没有一味袒护李玮。现在他应是怕无故赐予离绝会落人口实,让言官又嚼舌根,但若是聡有过,这离绝一事他也就理由拿去跟言官说了。”
她们反复细问我和王务滋李玮平时可有错处,我没有说李玮一句坏话,而王务滋也表示李玮一向谨慎,根本无把柄可抓——而诸如闯入公主闺阁这种事是不能当作罪证告诉言官的。
随后两日,苗、俞二位娘子还是频频与王务滋商量公主的事,想寻求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而我没有再参加她们的讨论,只是终日陪着公主。
在看不见明天的情况下,我只能把握住今天。看着公主昏睡的模样,我经常会想,不知道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还在不在她身边。
花朝节那天,二位娘子午后与王务滋密议一番,然后前往福宁殿见今上,许久都未归来。我服侍公主进膳服药,又看着她闭目睡去,才离开她的房间,走到阁门外眺望福宁殿方向,猜想着二位娘子可能向今上提出的建议。
后来福宁殿中有人边来,却不是苗贤妃或俞充仪,而是随侍今上的都知邓保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