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488 更新时间:08-08-21 17:34

9.雅集

次日我带白茂先离开公主宅,直往崔白居处。

此时崔白已成誉满京师的画家,颇受士大夫赏识,常与文人墨客过从雅集,他的居所也从昔日那狭窄陋巷搬到了相国寺附近的风景佳胜处。

我按路人的指示找到崔宅,叩门数下后,门嘎地开了,一个十余岁的小孩自内探首出来,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我,却不说话。

“元瑜,来客是谁?”我听见里面传来崔白的声音。

于是我朝那孩子自报姓名,请他代为传报。

那孩子点点头,跑了回去,少顷,崔白亲自迎了出来,满面笑容地对我长揖,口中连声道:“许久不见,怀吉别来无恙?”

寒暄之后,他引我入内,我记挂着购画之事,一壁走,一壁跟崔白简单叙述了缘由,问他可愿选几幅新作给我进呈帝后。他听了笑道:“我原是为画院所弃之人,岂敢再进呈涂鸦之作以供御赏?不过说来也巧,我正与两位好友在园中饮茶赏画,相与切磋,他们画艺倒都不俗,亦有新作在此,你且去看看,若有合适的,便请他们取几幅给你罢。”

正想再问他这二位友人是谁,却见曲廊一转,他已引我进至后院园中。

这后院面积不大,但中植松桧梧竹,内设小桥流水,清旷雅静,人行于其间,如处画中。

小桥边有一座竹子建成的亭阁,崔白的友人皆在其中,一位年逾半百,戴高装巾子,着交领襕衫,正反系袍袖,提笔在案上图卷中点画,另一位年龄与崔白相仿,三十多岁,头戴高士巾,身穿大袖直裰,此刻坐在茶炉边,似在等汤瓶声响,以注汤点茶。

崔白带我进去,先将我介绍予二人,他们皆过来见礼。我问崔白两位先生该如何称呼,他却笑而不答,只说:“你且看两位先生大作。”

我移步至案边,先看适才作画的先生未完成的作品。他画的是一株牡丹,花朵不以墨笔描写,只以丹粉点染而成,娇艳鲜妍,而无笔墨骨气,大异于画院盛行的黄氏画法双钩填彩。

于是我有了答案:“没骨画花鸟,绰有祖风,又出新意,先生必是金陵徐氏长孙崇嗣先生。”

金陵徐氏是指南唐花鸟画家徐熙,崔白一向喜爱他的野逸画风。徐熙子孙亦都雅擅丹青,其中长孙崇嗣以“没骨法”画花卉,将其祖遗风与黄氏富贵气相结合,于国朝画坛是创新之举。

我所料未差,那位先生含笑欠身:“惭愧,不才正是徐崇嗣。”

崔白又让我看一侧壁上所悬的几幅山水画,说那是另一位先生所作。我逐一端详,但见他笔致巧赡,稍取李成之法,画四时山水,远近、浅深、风雨、明晦、朝暮景象各异,峰峦秀起、云烟变灭,晻霭之间千态万状,布置笔法颇有独到之处。

我略一思索,也大致猜到:“先生笔下四时山景各尽其妙,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如此笔力,非河阳郭熙不可得。”

我没猜错。郭熙双目大睁,很是诧异:“我乃一介布衣,久居外郡,又不似徐先生出身世家,美名远播于天下,中贵人却又如何得知鄙人姓名?”

我含笑道:“十年前,子西便已向我称赞过先生笔意精绝了,近年画院故友亦不时向我提及,先生大作,此前我也有幸欣赏过。”

这日余下的时光,便在三位画家热情款待下度过。阁外水石潺湲,风竹相吞,室内炉烟方袅,帘卷墨香,我们点茶评画,言谈甚欢,连小白与那叫元瑜的孩子都一见如故,两人坐在小河水边,元瑜一手执着树枝,不时在地上比划,教小白画树上寒鸦。

其间我说出来意,徐、郭二位先生当即各取了几幅新作,慷慨相赠,我自不肯受此大礼,命小白取出银钱给他们,他们推辞几番,见我坚持,才略略收下一些。

“子西真不肯赐我一幅新作么?”我问崔白。

他笑了笑,唤过元瑜,低声嘱咐了几句,那孩子旋即跑开,像是去取什么了。

这孩子真机灵。我看着他背影微笑,再问崔白:“这是令郎?”

崔白大笑,道:“元瑜姓吴,是我的弟子。”

然后,他笑意稍减,补充道:“我尚未娶妻。”

我垂目无言,带着礼貌的和悦表情默然听徐崇嗣与郭熙笑说崔白眼界过高,天下好女子成百上千,竟无一人能获他青睐,迎娶入门。

须臾,元瑜携一卷画轴进来,双手呈给我。我展开看,见画的是秋江景致,一只芦雁独立于蒹葭衰草水岸边,抬首眺望远处,意态寂寥。

黄昏时,我向崔白等人告辞,他们极力挽留,说难得如此投缘,不如少留一宿,今宵四人把酒畅谈,明日再归亦不迟。

这时有暮鼓声从附近的相国寺中传来,我想起一事,心念微动,遂颔首答应。

次日清晨,我甫至公主宅门前,便见张承照与嘉庆子双双迎出,口中都道:“谢天谢地,你可回来了!”

我讶异问道:“你们一直在这里等我?出了什么事?”

张承照一面为我牵马,一面说:“你走后,驸马约了几个朋友在园子里的击丸场打球,那场边原是公主的妆楼,公主听见声响,便走到栏杆边看了看。驸马的朋友中有一人大概猜到楼上帘后的身影是公主,存了轻薄之心,便故意发力,把球击到了公主身边一卷竹帘上。公主大怒,立即命几个小黄门下去把驸马的朋友全部赶走。驸马呆立在场内好半天,倒没多说什么,不过国舅夫人听说这事可不乐意了,赶过来指着那几个小黄门大骂,污言秽语的,嗓门又大,公主听了气得掉泪,我本想再带几个人下去回国舅夫人几句,却被梁都监喝住,让我别再生事。我只好听命,但这样一来,公主的气就没法出呀。她后来坐在楼上生了一天的闷气,偏偏你又没回来,她等到半夜,又担心你出事,派了许多人出去找,自己越等越急,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我立即加快了步伐,问:“公主现在何处?”

嘉庆子道:“在寝阁厅中,一夜没合眼,现在还在等着先生呢。”

见到公主时,她的确是憔悴不堪的模样,双目红肿如桃,皮肤暗哑无光,头应还是昨日梳的,现已有好几缕散发垂了下来。

发现我进来,她眸光闪了闪,下意识地起身,但脸色旋即一沉,向我斥道:“外面既有逍遥处,你还回来做什么?”再顾左右,吩咐道:“把他大棒打出去!”

周围内臣侍女都暗地偷笑,并无一人上前逐我出去。

我含笑上前,把手中托着的一个纸包递至她眼前。她恼怒地侧首,但应是闻到了其中散发的香味,犹豫一下,终究还是问了我:“这是什么?”

“相国寺烧朱院那个大和尚卖的炙猪肉。”

她果然好奇,低目看了看。我一边解开包装一边解释:“我购画之处就在相国寺旁。议妥这事后天色已晚,我想起昔日公主提过烧朱院的炙猪肉,便想等到天亮,买一块新鲜的给公主,遂应友人相邀,留宿一晚。今日天还没亮我就去了烧朱院,等着烤好第一块,便买下给公主带回来。”

她立即问了一个她关心的问题:“你见到那大和尚了么?他长什么样?”

“很可惜,没有。”我叹叹气,“他生意做大了,人的架子也大了,现在的猪肉都交给徒弟烤,自己轻易不见客。”

“哦…”这答案令她怅然若失。

我趁机递给她一小块竹签穿好的炙猪肉,她亦接过,仔细看看,又嗅了嗅,似乎准备品尝,那神情看得我不禁笑起来,她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原本是在生气的,于是又羞又恼地把那块猪肉掷于地上,“呸”了一声,复又坐下扭头不看我。

四周响起零零碎碎的轻笑声。公主怒道:“笑什么笑?都给我退下!”

众人衔笑答应,行礼后相继退出,只有嘉庆子未走远,还在门外伺候。

见室内只剩我与公主二人,我才搁下炙猪肉,认真向她告罪:“此番臣在外留宿,未先求得公主许可,其罪一;擅离职守,未及维护公主,其罪二;逾夜未归,令公主担忧,其罪三。臣确已知罪,可向公主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还望公主恕罪。”

我等了等,见公主一动不动地,并无应答的意思,于是又道:“公主既不肯宽恕臣,请容臣暂且告退,待安置好所购书画,再除冠跣足,过来向公主长跪请罪。”

言讫,我退后数步,再转身欲出门,先前沉默的公主却忽然疾步冲来,于我身后搂住了我腰。

我不由一颤,步履停滞。门外的嘉庆子听见声音,回眸一顾,也是被吓了一跳的样子,红着脸转首避开。

“我不是生你的气,”公主紧紧搂着我,将一侧脸颊贴在我背上,低声道:“我是怕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外出的这天,我在这里真是度日如年。倘若你离我而去,我宁愿下一刻就此死去。”

我默然僵立着,暂时未作任何回应。她的悲伤像夏季不期而遇的雨,再度打湿了我的心情。一抹莫可名状的伤感与她的泪水一起,循着我衣衫纹理,逐渐洇入我心间。

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主) 谁堪共展鸳鸯锦 1.芦雁

章节字数:2711 更新时间:08-08-21 17:35

1.芦雁

整理礼品的最后一刻,我犹豫了,目光在崔白那卷《芦雁图》上游移许久,终于还是把它拣了出来,没有与其余书画一起呈交御览。

秋和与崔白之事今上或许无从知晓,但皇后心中有数,这幅画中之意,她必一览即知,而秋和身份今非昔比,崔白余情被皇后知道,总是不好的。

这批礼物得到了帝后的赞赏。公主与驸马入宫贺岁时,今上特意提到这些书画,含笑问李玮:“公主宅献上的书画,都是你选的么?”

李玮颔首称是,今上与中宫相视而笑,目露嘉许之色,道:“都挺好。徐崇嗣画没骨花功力日益精进,郭熙的四时山水也令人耳目一新。”

李玮并不知我调换他所呈书画之事,听今上如此说,便愣了愣。

而皇后亦于此时对他道:“想来都尉对翰墨丹青甚有心得,如今所择皆是精品。徐崇嗣成名已久,宫中他的作品倒也有几幅,而那郭熙的画往日甚少见,颇有新意,都尉是从何处寻来?”

李玮惘然不能语,我立即朝皇后欠身,代他答道:“都尉见过河阳郭熙画作,常赞他善画山水寒林,近日听说他移居京师,便命臣去寻访,因此购得他新作。”

“都尉博涉广闻,不以画者声名决取舍,知选今人山水,可谓眼光独到,非常人能及。”皇后笑赞李玮,又转而问我:“那郭熙性情如何?”

我说:“温和谦逊,待人接物彬彬有礼。”

皇后遂向今上建议道:“郭熙山水并不输诸位画院待诏,运笔立意,尤有过人之处,不如召入画院,让他于其中继续历练,假以时日,必有大成。”

今上颔首称善,唤来勾当翰林图画院的都知,将此事交代下去。

从宫中回来后,李玮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犹豫了一天,终于在次日晚膳之后将此事提出来问我:“徐崇嗣与郭熙的画,是先生添入礼单中的么?”

我承认,和言对他道:“丹青图画,不必事事崇古。若论佛道、人物、士女、牛马,的确近不及古,但若论山水、林石、花竹、禽鱼,则古不及近,国朝画者胜前人良多,徐、郭二人便属其中佼佼者。选他们的作品,亦能惬圣意。”

他迟疑着,又问:“那我所选那些,先生也献上去了么?”

我稍加斟酌,还是如实相告:“王羲之、张萱、李成的尚在宅中,其余几幅一并送入宫了。”

李玮讶异问:“先生为何将那几位名家的留下?莫非官家会不喜欢么?”

一时之间,我未想到该如何委婉地回答这问题,既让他意识到其中问题,又不至于令他难堪,便沉默了片刻,偏偏杨夫人又于此时插嘴,说出了她的猜测:“莫不是公主喜欢,所以留下来了?”

公主闻言嗤笑一声,冷面侧首,懒得理她。

她这表情立即引发了家姑的不满,杨夫人也随之冷笑,借我发挥,道:“若不是公主喜欢,那一定是梁先生喜欢,所以自己留下了?用几幅便宜的字画换我儿子花大价钱买回来的古董,还能让官家和皇后称赞,梁先生好本事,以后好生教教驸马,让他也学学做这样一本万利的生意!”

公主勃然大怒,横眉一扫李玮母子,直言斥道:“怀吉不说此中真相,是为顾全驸马面子,之前若非他换下那几幅书画,驸马在我父母面前更会颜面尽失。你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如此恶言相向,真是不知好歹!”

“真相?还能有什么真相?”杨夫人随即扬声反驳,“有人截下驸马献给官家的宝贝,难道这事会有假?”

“这事不假,但承你贵言,此中倒真有假。”公主转顾在厅中侍立的白茂先,命道:“小白,你跟驸马和国舅夫人说说假在何处。”

小白踟躇着,不敢立即开口。李玮似已渐渐意识到其中状况,遂试探着问小白:“我那几幅字画是假的么?”

小白低首,等于默认了。在公主要求下,他终于开始轻声讲述那些书画的破绽,李玮默默听着,面色青白,头也越垂越低,再不发一言。

而杨夫人在听到小白说《读碑窠石图》的原作经裴湘访求,现存于秘阁时,又有了话说:“你们怎知道他裴承制买的就是真的,我儿子买的就是假的?画上的花样儿都是一般,难道他买的多几个字就可断定是真的了?”

公主忍无可忍,拂袖而起,对我道:“怀吉,我们走。”

从此以后李玮变得更沉默,极少与以前那些富室豪门子弟来往,他把精力几乎都花在了学习品鉴书画上,常常整日整夜地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藏品和相关书籍,偶尔出门,也多半是去买名家作品。

有一天,他来找我,很礼貌地问我是否有崔白的画作,他想看看。

如今我身边所藏的,只有那幅《芦雁图》。我并未取出给他看,但说:“我这里并无崔白作品,不过我与他相识多年,若都尉有意,不妨改日与我一同去他家中拜访,届时自会欣赏到他画作若干。”

我未告诉任何人《芦雁图》之事,包括公主。我想崔白选这画给我,或许是希望有一日秋和能看到。此中心意,我也希望秋和能知晓,只是她现在身份特殊,再为她传递这类物件,令我颇费思量,倒不仅仅是顾忌宫规。

这一思量,便是大半年。嘉祐三年八月,我终于下定决心,借苗贤妃生日,公主入宫祝贺之机,把画带至秋和面前。

那日公主给母亲贺寿,此前已经帝后许可,可在宫中留宿一日。我随她同往,便携了画入宫。

秋和似有恙在身,精神不振,寿宴之前早早向苗娘子说了祝词,奉上贺礼,便告辞回自己阁分。

我旋即携画出来,一路送她至她居处,她亦盛情邀我少留片刻,饮茶叙谈。见彼时阁中皆是她亲信之人,我才取出《芦雁图》,双手呈上,道:“我有一故友,雅善花鸟,近日赠我此画,我见此画颇有意趣,又记得董娘子很喜欢花竹翎毛,故带来转呈娘子,望娘子笑纳。”

秋和接过,展开一看,春水般柔和的眼波微微一滞,显然已明白所有情由。

她凝视此画,怔忡着默不作声,良久后才垂下两睫,蔽去暗暗浮升出的一层水光,依旧卷好画轴,交回我手中,浅笑道:“我学识粗浅,原不懂品赏书画,这画给我,是浪费了。怀吉还是带回去罢,自己留着,或者交还那位先生,都好。”

我有些意外,但也不是太惊讶,于是接过画轴,颔首答应。

此后我们又闲聊片刻,说的却都是彼此近况琐事,并无一句提及崔白。

当我告辞时,她起身欲送我,许是动作太过迅速,她有些眩晕,晃了一晃。

我与她身边侍女忙两厢搀住。见她容色萧索,气色欠佳,我便关切地问她可是贵体违和,是否要召太医过来请脉。

她带着温和笑意看我,却无端令我觉得她目意苍凉,好似这短短数刻光阴,已让她那美好年华于这年轻躯体中遽然老去。

“怀吉,”她依然保持着那恍惚笑容,右手抚上自己小腹,轻声道:“我应该是…有身孕了。”

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主) 谁堪共展鸳鸯锦 喜讯

章节字数:3179 更新时间:09-07-05 10:30

喜讯

(由:2950字)

数名太医会诊请脉后,齐齐向今上道贺:闻喜县君有娠。

我难以尽述今上当时的反应,只能说,这无疑是十几年来最令他喜悦的一件事。他先是长吁了一口气,像是肩上千斤重担忽然卸去了一半,然后,才乍惊乍喜开颜笑,目光越过面前百十位在帘外等候消息,现在正朝他行礼贺喜的宫眷,找到几位前后两省的都知,用颤抖着的声音说:“快去准备太庙祭礼…再去清点内藏库的金帛、器皿、什物,以备将来赐予…去中书门下看看相公还在么…今日值宿的学士是谁?”

这次后宫才喜,在大内禁中、朝野内外都得到了空前的重视与关注。四十九岁的皇帝在等待十几年后,终于又才了获得后嗣的希望,于是催他早日选宗室立皇子的大臣们皆偃旗息鼓,一个个联翩上表称贺。龙颜大悦之下,今上翌日即宣布,将大兴土木,把真宗皇帝做开封府尹时办理公务所用的廨舍改建成“潜龙宫”,以供皇子将来所用。

秋和的阁中一下子热闹起来,除了每日会来看她几次的皇帝,其余宫眷,无论平日是否与她亲厚,总是络绎不绝地来探望。公主也因此在宫中多留了两日,与母亲选择孩子诞生时要送的生色帕袱绣纹花样.并兴致勃勃地准备亲自为秋和绣花。

“如果你为我生个小妹妹,将来我就亲自给她做花裙子穿。”公主笑对秋和说。

结果被苗贤妃的纨扇拍了一下,胡说!董娘子要给你生的是小弟弟。”苗娘子道,转顾秋和,又颇感慨地,说了句语重心长的话,“妹妹,你若能生个皇子,那就一步登天了…”

秋和只是淡笑低首,并不接话。

我随公主出宫之前,又去看了看秋和,正好遇见今上自她阁中出来,嘴角含笑,满面春风。进去一看,厅中遍陈金玉器物,丝帛绸缎,真是琳琅满目。

而秋和,却隐于纱幕之后,暗自拭泪。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为何不乐,她勉强对我笑笑,道:“怀吉,祝福我好么?请上天让我生个皇子。”

我当即颔首:“当然,我会为你祈福。”

“我…很害怕。”她恻然垂目,低声对我说出她的忧虑,“我怕令官家失望…他现在这么开心,但如果我生的不是男孩,将来他一定会很伤心罢…”

虽然无法说出多少宽慰她的话,但我可以想象到她的感受。几名太医都表示,从脉象上看,秋和很可能怀的是男胎,众宫眷也都说她有宜男相,今上更是几乎已认定她会生儿子,每次下令都是让人为“皇子”的诞生做准备,既像是说给大臣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只是,若天不遂人愿,如今有多期待,将来就有多失望了。身为嫔御,秋和也算是个异类,不喜欢争宠和追逐名利地位,别的娘子担心不能生下皇子多半是为自己前程考虑,而她则只是单纯地害怕令她的丈夫伤心,尽管她对他的感情也许不能称之为爱情。

所以,当一月后,宫中又传出安定郡君周氏有娠的喜讯时,我想秋和应该会感觉到轻松一些。当我再见到她时,她的确气色大好,笑容比初时明快了许多。

两位娘子先后有喜,生下皇子的可能性大增,今上越发高兴,连续在宫中设了几次御筵,大臣命妇、宗室宫眷也都相继入宫道贺。

一次内宴后,帝后留下公主与国舅夫人,在内殿叙谈。因在场的都是相熟的亲眷,话题也不甚拘谨,俞充仪遂笑问公主:“公主下降已逾一年,不知何时才让官家喜上加喜,抱个外孙?”

公主不怿,蹙眉不语,俞充仪还道她是害羞,便依然带笑转而对国舅夫人道:“听说城外玉仙规的送子圣母甚是灵验,何不让都尉带公主前去进香求嗣?说不准明年这时候国舅夫人就能抱着孙子入宫来了。”

适才听俞充仪对公主那样说,杨夫人面色本就十分难看,此时再闻此言,立时露出一丝冷笑,回俞充仪道:“哪里的送子娘娘这么灵验,可以让手指头都没碰过的夫妻生出孩子来?”

这话一出,满座宫眷愕然相顾,俞充仪也愣住,没再开口。

杨夫人心病一被勾起,便忍不住说了下去:“抱孙子入宫?我倒也想,但那孙子又不是驸马一人能生出来的。夫妻卧房相隔三干里,能生出孩子倒怪了!那送子娘娘再灵验,人家根本不愿意生,又有什么用…”

苗贤妃见势不妙,忙出言岔开这话题:“人家国舅夫人早就有孙子了。前几日驸马的大嫂还带她家几个哥儿入宫来着,我看那大哥也才十几岁了,不知可补了什么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