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宣中宫之事在娘子们看来,是今上欲向皇后示好的讯息,借酒说话,无非是抹不开那点面子,怎奈皇后并不顺势接受。
“看那眼睛,他们应该都是一夜无眠罢。”俞充仪次日在仪凤阁中与苗淑仪说,“这情形,竟像小夫妻闹别扭,真是何苦呢!”
苗淑仪微笑道:“他们面上一直相敬如宾,但私下这点别扭,十几年来一直都有。有时候,连我都看不透。”
公主闻见她们议论,又挨过来想仔细听,被苗淑仪点了下额头:“你这丫头,昨天在晚宴上傻乎乎地乱问你爹爹什么,让他好半天下不了台!”
公主嘟嘴道:“我才不傻呢!我是看张娘子嚣张,才故意那样说给她听的。”
(待续)
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主) 沧浪之水濯我缨 28.沧浪
章节字数:5878 更新时间:08-09-13 15:38
28。沧浪
此后皇后对今上,依然是客气恭谨,敬而远之的态度。平日她勤于处理六宫事务,恩威并施,由此宫禁肃然,再无出什么乱子,唯张贵妃每每有意挑衅,要求搬入更为豪奢的宁华殿,更常越过皇后,自己向两省六局发号施令,以致宁华殿饮膳用度供给皆逾于中宫。而皇后处之裕如,无所不容,任张贵妃如何无礼都未有怒意。
直到这年十二月里,我才又见到皇后有哀戚神色现于眉间,不过,却不是因张氏之事。
那日黄昏,公主照例去坤宁殿作晚间定省,我随侍同行,入到殿中,见皇后正独坐着看案上一卷文书,转首看我们时,目中莹然,有泪光闪动。
公主吃了一惊,忘了行礼,先就疾步过去关切地问:“??,怎么了?”
皇后拭了拭泪,然后浅浅一笑,拉公主在身边坐下,沉默地半拥着她,良久后才道:“??一位好友的夫君上月去世了…她夫君蒙冤而亡,她还年轻,几个孩子都没你大…”
“蒙冤而亡?”公主诧异道,“那??将冤情告诉爹爹,请爹爹为他昭雪呀。”
皇后恻然笑笑,只拥紧公主,并不接话。
许是意识到此中自有为难处,公主双睫一垂,亦有些黯然。依偎着皇后,转眸指着案上文书,她又问:“这是她给??的信么?字写得真好看。”
那其实不像一封信,纸张尺寸和字体都比寻常尺牍要大。我隔得远了,看不清楚具体写的是什么,但觉那字横斜曲直,钩环盘纡,作的是草书,颇有气势。
皇后未以是否作答,但问公主:“你能认出这是谁的字么?”
公主仔细看看,道:“这字写得像新发的花枝一样,很是漂亮,可又与爹爹给我看的名家法帖不同…不好猜呢。”
“此人不以翰墨自夸,但世人争传其残章片简,秘府所藏反而少了,难怪你认不出。”皇后和颜对公主说,再一顾我,道:“怀吉,你在书艺局做过事,也过来看看罢。”
我遵命走近,低首一看,见其上写的是一阕《水调歌头》:
潇洒太湖岸,淡伫洞庭山。鱼龙隐处,烟雾深锁渺弥间。方念陶朱张翰,忽有扁舟急桨,撇浪载鲈还。落日暴风雨,归路绕汀湾。
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拟借寒潭垂钓,又恐鸥鸟相猜,不肯傍青纶。刺棹穿芦荻,无语看波澜。
这字体是我曾见过的,暗度这词意,与我猜测的那人境况亦相符。环顾左右,见周围只有二三位皇后的亲近宫人,遂开口道:“这字如花发上林,月?淮水,应是出自苏子美醉笔之下。”
皇后称是,告诉我:“上月他写下这阕词,不久后病逝于苏州。”
“苏子美?是他死了?”公主大感意外。
皇后颔首,怅然道,“想想真是令人叹惋,这世上竟再没有那怒马轻裘,汉书佐酒的人了…”
这句话中有一典故。苏舜钦有诗名,其岳丈杜衍有政声,当世名卿皆喜与之交游,并如晋人称乐广卫?那样,形容这翁婿二人为“冰清玉润”,以谓翁婿皆美。据说舜钦年轻时在杜衍家居住,每晚要独自饮酒一斗,且不须下酒菜。杜衍听了不信,让人去看,那人回来说,舜钦是一壁看《汉书》一壁饮酒,看至精彩处便击节赞叹,自言自语地评论一两句,再为此满饮一杯。杜衍听了笑道:“有如此下酒物,一斗不足多也。”后来汉书佐饮便成了苏舜钦一段广传于天下的佳话。
苏舜钦的早逝令公主不解,对皇后道:“我听爹爹说,那些外放的官儿都过得很逍遥呢,到处游山玩水,然后题诗撰文,又是《岳阳楼记》又是《醉翁亭记》又是《沧浪亭记》的,弄得天下人都争相传诵,把纸价都哄抬起来了…苏子美不是去苏州建了座沧浪亭么?怎么这样早亡?成日与鱼鸟共乐,难道还不开心么?”
皇后问她:“徽柔,你知道他修筑园林为何以‘沧浪’为名么?”
公主想了想,最后还是摇头:“又与哪部典籍里的辞句有关么?”
此刻但闻有人自殿外进来,一边走,一边清吟作答:“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我们回首一看,发现竟是今上,于是皆肃立行礼。
他既吟“沧浪”之句,想必是听见我们此前对话了的。未经传报,我们都不知他走近,也不知他听了多少,我不由有些担心,微微转目看皇后,见她略显犹豫,但还是没有把案上那阕词撤下。
今上径直走至案边坐下,拿起苏舜钦遗词细看,阅后未显愠怒之色,但长叹道:“舜钦归隐水乡,希望能像鼓?渔父那样豁达,以泉石自适,觞而浩歌,安于冲旷。但此词又说‘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可见终究是放不下。”
皇后立于今上身侧,保持着一点距离,目光安静地落于足前地面,应道:“他以沧浪亭向天下人表示自知进退而安于冲旷,沃然有得,笑闵万古,可最后,却还是宁以一死露其心声: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
今上有好一阵的沉默,然后似向对皇后解释一般,说:“当年虽将他削籍为民,说永不叙复,但后来…我在今年赦宥罪人的郊赦文中加了一条:监主自盗情稍轻者许刑部理雪。怎奈言者反对为其昭雪,说郊赦之敕,先无此项,这是挟情曲庇苏舜钦,皇帝不能以片言破律…两月前,我下旨起复舜钦为湖州长史,想先让他在外做官,慢慢再调回京中,以免台谏说太多话,未料他如此傲气,宁死都不赴任。”
公主在一旁听到这里,忍不住小声嘀咕:“在那些山青水秀的地方做官有什么不好啊,难道非要回到京中和官老头们吵架才开心么?”
我拉了拉她衣袖,暗示在此时说话并不妥,她对我撇撇嘴以表不满,但倒是不再出声。
皇后朝今上欠身,温和应道:“舜钦未必存心不赴任,或是天命如此,莫可奈何。陛下圣明,舜钦泉下有知,亦会上体宽仁,自知感涕。”
今上无语,细阅那阕《水调歌头》,再问皇后:“这是杜夫人呈交给你的么?可还有信件?”
皇后答道:“她托人将这词交到我弟弟手中,然后我弟媳带入宫来给我,除此以外并无信件。受托之人也曾问她可还有信函要转呈于上,她说:‘仅以此词表明心迹足矣。吾夫屈于生,犹可伸于死。’”
今上听着,目光游移于苏舜钦笔迹之上,思量许久后,作了个决定:“日后舜钦长子年岁够了,我会荫补个官职给他。除了按例抚恤的银钱,再赐杜夫人一些财帛罢。”
皇后摆首道:“我弟弟曾遣人送钱给她,她谢绝不受,说上呈遗词不是为乞怜求财,惟望官家肯一顾,对范相公、富彦国、韩稚圭与欧阳永叔等外放文臣多加顾惜,以后安葬子美,若尚能蒙他们赐篇墓志,她这一生便再无所求。”
今上未置可否,默默卷好遗词,自己携了起身而去。
这是我首次见皇后在今上面前论及臣子之事,不免有些为她担忧。如此公开表露对新政大臣的同情,一向反感后宫涉政的皇帝看了,不知会作何感想,何况那些大臣皆是他亲自下旨贬逐出京的。
但结果大出我意料。
次年改元“皇?”,今上先于春正月加封在青州救灾有功的知青州富弼为礼部侍郎,继而一并加富弼与知定州韩琦为资政殿大学士,此后又以“推恩执政旧臣”为由,为包括庆历新政大臣在内的旧年宰执迁官加爵,迁知杭州范仲淹为礼部侍郎,已致仕的杜衍为太子太保。一时物议喧然,台谏纷纷进言,但今上并不理会,只说这是朝廷宠念旧臣,特与改官,勿以常例视之。
谏官反对的声音源源不断地通过朝堂上的内侍传到禁中,最后连素日不议政事的娘子们都在窃窃私语:“官家要让那些新派大臣回来么?”
这讯息一定又令张贵妃与贾婆婆坐立难安,宁华殿的人再次忙碌起来。而今上与中宫的关系倒如窗外那愈显明丽的天色一般,渐渐地破冰回暖,除了礼节性的见面,两人相互探访的次数也开始逐步增多。
一日我路过内东门小殿,忆起张先生所说的,何郯在此回答今上“碎首进谏”诘问的事,忽然想到,皇后未在今上面前对苏舜钦遗词稍加掩饰,可能便是抱有碎首进谏之心罢。幸而她与何郯一样获得了完美的结果,所进的谏言委婉而有效,令今上不但“嘉纳之”,连带着对她的态度也比以前好了。
胡思乱想地,又心生一奇怪的念头:今上对新政大臣的态度,倒与对中宫的情形很有几分相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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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舅李用和有恙在身,庆历八年岁末病势加剧,今上曾亲临其宅第探望,并再为其加官进爵,但国舅的病仍未痊愈,时好时坏。皇?元年初春,苗淑仪闻说国舅又不大好,遂自己备了一些补品药物,命我送去。
那日国舅气色极差,常咳嗽得气都喘不过来。我见状不妙,忙回宫请了太医去给国舅看病。诊脉治疗期间我一直侍立在侧,怕有何不妥,不敢擅离。待国舅病情渐趋稳定,面色好转时,我才发现时辰不早,已过了禁门关闭时。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接受国舅夫人杨氏的建议,在李宅中小憩,等到明晨再归。
她热情地为我备好客房,但我毫无心情安睡。这是我自入宫以来首次在外过夜,满心忐忑,只想早些回去。宫门四更开启,我刚过三更便已起身,盥洗之后即匆匆赶往宫城。
大内正门宣德楼列有五门,门皆金钉朱漆,壁皆砖石间?,镌镂龙凤飞云之状。每日四更,诸门启关放百官进入上早朝,京城官员多乘马而来,故都下有歌谣称“四更时,朝马动,朝士至”。
百官进宫城须以官职官阶为序。因四更时尚未天亮,宰执以下官员皆用白纸糊烛灯一枚,以长柄?于马前,并在灯笼纸上书写其官位名字。入城前,官员会依顺序围绕聚首于宫门外,马首前千百灯火闪动如星河,这景象被称为“火城”。
宫城外还设有一“待漏院”,供早到的亲王驸马及朝廷重臣休息。而现在,显然我来得太早,宫门还未开启,也没见到火城盛况,待漏院也冷冷清清,唯见宫门前有灯光一点,一位乘白马的官员正在宣德楼的雕甍画栋下静默地等待。
我略微靠近他,见他身披黪墨色凉衫以御风尘,内穿朱衣朱裳绯罗袍,加白罗方心曲领,佩银剑银环,足着白绫?、皂皮履,是三品官员的服色装扮。
他原本侧脸朝着宫门,似感觉到我走近,他徐徐转首,犀角簪导三梁冠下呈现的是一副清俊的容颜。
他并不是很年轻,约三十多岁,但身姿秀异,勒马立于曲尺朵楼、朱栏彩槛的背景中,任清幽夜风吹动他的凉衫广袖,眉间衔一抹郁色,萧萧肃肃,竟有谪仙一般的风致。
我在宫中,常见的是宰执大臣,三品以下官员认识的不多,故不知他是何人,不过既然四目相对,亦未敢忘了礼数,当即朝他长揖为礼。
他淡淡一笑,在马上欠身还礼,再看我时的目光是温和的。
此后两厢无言。还在猜他的身份,却见他马首前的白纸烛灯悠悠晃动着开始转向我这边,我定睛一看,目瞪口呆。
上面写着他的官衔和名字——礼部侍郎、知瀛州:王拱辰。
这个名字,如果在五年前说出,听者多半会问:“是那个十九岁及第的状元罢?”
但五年后的今天,关于这个名字的诠释有了变化,众人——例如我——首先的反应是:“是那个陷害了苏子美的小人么?”
在进奏院事件之前,王拱辰作为寒门士子苦读诗书而跻身清贵的典范,常被人以欣赏与羡慕的口吻提及。他幼年丧父,由寡母辛劳抚养成人,其下还有数名弟妹,家境十分贫寒。好在他敏而好学,天圣八年举进士,且为第一名,当时他才十九岁,是国朝史上最年轻的状元。今上钦点他为状元,他却在殿上辞而不受,说殿试的题目他不久前做过,考试不是临场发挥,故不敢以此窃取状元头衔。今上听了,大赞他诚信,坚持以他为状元,此后多年,对他宠渥有加。
而他的仕途原本一帆风顺,几乎是所有士人梦寐以求的模式:十九岁及第,二十八岁做知制诰,三十岁做翰林学士,这被士人视为最能彰显文士身份与荣誉的“两制”官职,他刚至而立之年便已皆除了。三十一岁出任御史台最高长官——御史中丞,如果未有苏舜钦一案,他应该还会继续平步青云。可惜后来他虽除去了苏舜钦与一大批当时的馆阁才俊,并致使杜衍罢相,却也因此为公议所薄,大概今上对其也有了些别的看法,借故将他外放,出知郑州,随后徙澶、瀛二州。这几年来他始终不得还京,今日虽来上朝,但官衔未改,应该只是回京述职的。
据说他在贬逐苏舜钦等馆阁名士后,曾喜形于色地说:“吾一举网尽之矣。”以前但闻其名不见其人,因他所做那事太不光彩,在我想象中,他的外表应该如夏竦那样,目含酒色与戾气,乃至如王贽,獐头鼠目,神情猥琐。而如今,实在很难把眼前这清雅温文的士大夫跟那句得意忘形的“一举网尽”之语联系起来。
但这名字还是泯去了适才见他风仪时油然而生的一点仰慕之情,我默然退后,远远避开,与他分守于宫门两侧,继续等待。
此后不断有朝士策马而来,在依序排列之前,通常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寒暄言笑几句,惟独不与王拱辰叙谈,连过去向他略表问候的都少。我静观许久,才见有人过去笑着与他说了几句话,着意辨认,发现竟是王贽。
围聚至宫门前的烛笼越来越多,如萤火飞舞,星河流光。四鼓更声响,百官都排列好了,几位宰相执政这才款款引马而来。待宰执马至正门前,禁门开启,百官以官职高低为顺,依次进宫城。
我从旁等待,须百官皆入城后才好过去。无事可做之下目光还是常停留在王拱辰身上。
终于轮到他启步,他引马向前,身后却有个骑着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的四品官,疾步过去与他抢行。二马相撞,王拱辰坐骑一踉跄,几乎将他颠落于地。他一拉缰绳,好容易将马稳住,但袖中所携的朝笏却滑了出来,落于马下。
我想那四品官应是故意的,因他只微微一回首,笑对王拱辰说:“抱歉。”旋即施施然离去。
王拱辰勒马停步,沉默地立于原地。周围的人都在看他,有些一壁侧首看,一壁自他身边经过,有些干脆停下来,好整以暇地等着看他如何下马拾笏。无人有助他化解此间尴尬的举动和言语。
而他只是默然垂目,像是被冻结于马上一般,良久不动。
我知道对他而言,此刻是否下马去拾笏皆为难事。有点同情他彼时处境,遂走过去,从他马下拾起了笏,双手举呈给他。
他讶然看我,略微动容,亦以双手接过,微笑道:“多谢中贵人。”
我含笑以应:“举手之劳,侍郎不必介意。”
他又微微俯身道:“敢问中贵人尊姓大名?”
我说:“小人贱名,不敢有辱侍郎清听。”
然后我倒退回避,请他前行。他亦不再多问,朝我拱手以示道别,在众人瞩目之下,迅速恢复了先前神态,从容策马入城。任身后一干人等如何窃窃私语,他都未有一次回顾。
(待续)
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主) 沧浪之水濯我缨 29.连襟
章节字数:5533 更新时间:08-09-13 15:37
29。连襟
这年春天,仪凤阁中有位内侍黄门因病迁出,苗淑仪欲让后省再补一个进来,我想起张承照的嘱托,便向她推荐,很快张承照便从前省调了过来。
有次我向张承照提起王拱辰,问他王侍郎是否回京述职,张承照回答说:“他在瀛州守边疆,略有些功劳,所以官家召他回来,加了翰林侍读学士和龙图阁学士的官衔。现在还未让他回瀛州,看这意思,像是欲留他下来做京官,但朝中有不少人反对。”
我一下想起那日火城中他受百官冷眼的情形,遂问张承照:“当初被他弹劾的那些新派大臣不都还未回京么?按理说,朝中应有不少反对新政的人,怎的他们也排挤王拱辰?”
张承照道:“谁让他跟个墙头草似的,左右摇摆呢?他年轻时多蒙吕夷简提携,原是追随吕相公的,吕相公罢相后,他又跟后来推行新政的那些大臣多有往来。官家第一次欲任夏竦为枢密使时,他率御史台与谏官一起拼死进谏。官家听得心烦,转身想走,结果被跪在地上的王拱辰一把拉住后裾,死活不让他走。官家无奈,只好接纳他们谏言,将夏竦改知毫州。所以,虽然王拱辰最后跟新政大臣彻底决裂,狠狠整治了苏舜钦等人,但夏竦余党也不待见他,这样朝中两派都得罪了,弄得里外不是人。他被外放后再回京述职,新党旧党都看他不顺眼,一些跟红顶白的人也跟着起哄,所以颇受人排挤。”
这里有个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那王拱辰为什么会与新政大臣彻底决裂?我听说,他与欧阳修还是连襟,怎么连这点亲戚关系都不顾了,闹得这样僵?”
“哈哈,就是这个欧阳修把他逼疯的!”张承照一向喜欢打听大臣私事逸闻,听我提连襟之事,越发来了兴致,“王拱辰和欧阳修在各自娶薛家女之前就认识了,两人以前关系还挺好的,一起去赶考,有饭同食,有衣共穿。欧阳修文才更为出众,那次科举,在殿试前的国子补监生、发解、礼部试中皆是第一名,所以很是自信,对状元头衔志在必得。殿试以后,欧阳修给自己做了身新衣裳,准备唱名之后穿,结果被同住的王拱辰先拿来穿了。估计他也是无心,还对欧阳修笑着说:‘穿了你这衣裳一定能中状元,且让我也穿穿罢。’没想到第二天唱名,得状元的竟真是穿了新衣的王拱辰而非欧阳修。此后二人虽说都不再提关于新衣的戏言,但只怕心中都会有些不自在。”
从这些年二人文章诗词来看,确是欧阳修远胜王拱辰,因一场殿试与状元失之交臂,且之前又有新衣戏言,欧阳修难免会略微介怀罢。我暗自叹息,又听张承照道:“王拱辰向官家坦承此前做过殿试的题目,虽然官家未夺他状元头衔,但欧阳修一定更不服气。而且关于王拱辰之前得到试题的途径,多年来也有很多说法,其中一种说,试题是欲拉拢王拱臣的官员透露给他的,例如吕夷简之类。后来王拱辰确实依附吕夷简,欧阳修势必更加鄙夷他。后来范仲淹执政,欧阳修就相与追随,与王拱辰更加疏远了。”
想起那层姻亲关系,我再问张承照:“他们既都娶了薛奎的女儿,平日过从甚密,纵再有嫌隙,也应该缓和些罢?”
“非也非也,不但没缓和,还更糟了呢!”张承照连连摇头,笑道:“欧阳修娶的是薛奎家的四女公子。王拱辰先娶三女公子,未过几年这位夫人去世,薛家爱惜王拱辰人才,不舍得让他给别家做女婿,便又把五女公子嫁给他做续弦。欧阳修当时便作了首诗‘道贺’:‘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这诗迅速传开,弄得天下人都知道王拱辰娶了小姨子。后来有一次,欧阳修去好友刘敞家做客,也邀王拱辰同去。刘敞当着满座宾客的面讲了个笑话:从前有个老学究教小孩儿读书,读到诗经中‘退食自公,委蛇委蛇’这句时,特意告诫学生说,‘这里的蛇要读姨的音,切记。’次日,这学生在上学路上看乞儿耍蛇,不觉忘了时间,很晚才到学馆。老学究追问缘由,学生回答说,‘我刚才在路上看到有人弄姨,便驻足观看,见他先弄了大姨,又再弄小姨,故误了上学。’…”
张承照讲到这里,自己先就忍不住,直笑弯了腰。
我可以想象王拱辰听见这笑话时的心情。虽仅有一面之缘,但已可觉察到他生性内向敏感,折腰拾笏之辱他尚且不能接受,又岂能忍受世人拿他闺门之事取笑。
“咦?这事如此可笑,你怎么没笑?”张承照诧异地问我。
出于礼貌,我对他笑笑,没有回答,继续问他:“欧阳修那时笑了么?”
“当然笑了,”张承照说,“满座宾客都在笑,他哪会不笑!也因这一笑,王拱辰自然对他更有怨气,说不定,还会觉得是欧阳修故意带他去让众人嘲笑的罢。后来行新政时,欧阳修做谏官,频频向官家上疏检举朝中小人,乃至抨击御史台官员,说台官‘多非其才,无一人可称者’。既然说无一人称职,自然也包括当时做御史中丞的王拱辰。这些年来,欧阳修与他那一干才华横溢的朋友没少拿王拱辰的文笔说事,明里暗里常讥笑他这状元名不副实,这次欧阳修更公开在章疏里这样说,所以王拱辰大怒,横下心要跟新派大臣们作对。进奏院事件后他笑着说出‘一举网尽’的话,也许是觉得多年的怨气一下子出尽了,他能不高兴么?这一网打尽的不仅是支持新政的馆阁才俊,也是一直以文字刺激他的欧阳修的朋友们…第二年,欧阳修盗甥一案之前,他便先指示曾经的下属刘元瑜弹劾欧阳修,说他与馆阁之士唱和,阴为朋比。现在想来,外甥女之事,只怕他也曾暗中做过点什么。”
“那么苏子美呢?”我又问他,“虽然他主持进奏院事务时可能有议论侵及御史台的时候,但似乎并未攻击过王拱辰本人。如今大家都说王拱辰弹劾苏舜钦主要是为令杜衍罢相,但若无私怨,王拱辰怎会对今上让苏舜钦削籍为民的决定都不满,坚持请求今上杀了他?”
张承照点头道:“是呀,我也觉得奇怪呢!其实他们以前私交也不差,也是结识多年的了。当年苏舜钦进馆阁做集贤校理,还是王拱辰附范仲淹议,联名荐举的呢…讥讽王拱辰的话,苏舜钦似乎也没说过,但王拱辰一定要拿他开刀…”他想了想,忽然倾身过来略微靠近我,笑道:“有次我因公去翰苑,见学士们正聚坐闲聊,正说到王拱辰害苏舜钦的事,有位学士说:‘他对苏子美这样狠,莫不是子美与他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
我没有再接他的话。回忆王拱辰风仪,只觉十分惋惜:外表那么清雅脱俗的人,竟陷入意气之争,放不开那点心胸,终致为公议所薄。面对如今的处境,不知他会否因当初的一念之差而后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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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十五日为花朝节。在张贵妃建议下,今上命皇后率众宫眷赴宜春苑赏花,并请外命妇同往,午间赐宴于苑中。
这日席间,张贵妃对一位默默坐着、神情寂寥的官员夫人尤为关注,特意遣身边内侍过去问候夫人,宴后赏花,又邀那夫人同行,并亲手摘下一枝瑞香花,插在夫人冠子上,和颜悦色地与她交谈,和蔼友善的神情简直令那夫人受宠若惊。
张贵妃娘家的几位诰命夫人常入宫,我是认得的,而今日这位夫人却很面生。贵妃少见的待客热度令我觉得异常,于是让张承照去打听那夫人的身份,他很快带回答案:“那是王拱辰家的薛夫人。”
我明白了张贵妃的用意。
不久后宫中发生的一件事从另一角度证实了我的猜想。
那天公主说想吃青梅果子,而仪凤阁中已没有了,张承照遂自己请命前往御膳局取。过了好半晌才回来,呈上青梅后即不住以袖拭眼角。
公主讶异道:“你怎么掉眼泪了?”
张承照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公主面前,哭道:“臣没用,在外受人欺负,给公主丢脸了。”
公主便问他:“谁欺负你了?”
张承照道:“适才臣从御膳局取青梅回来,途经内东门,见前面有几名小黄门推着个小车堵在门前,走得慢腾腾的。臣担心公主久等,便好声好气地跟他们说:‘几位小哥可否略走快些,或先让我过去。’谁料他们跟吃了火药似的,回头就骂了臣几句。臣还想跟他们讲道理,就说:‘我是遵福康公主之命出去办事的,公主还在等着我复命,还请小哥通融一下,让我先过去。’哪知他们竟大声嚷嚷:‘我们可是为张贵妃做事。公主怎么了?公主能大过贵妃?说起来,贵妃还是公主的娘呢!’”
公主一听,顿时无名火起:“放肆!他们真敢这么说?”
张承照啄米似的不住点头:“是,是,确是这样说的。臣听了也生气,就跟他们理论,说公主连对苗淑仪都只称姐姐,她张贵妃哪来的福分敢说是公主的娘。他们说不过臣,竟想动手打臣,臣一着急,手挡了一下,不小心把一个车上的箱子碰倒,掉了下来。这时贾婆婆从宫内赶来,正好看见,顿时恶向胆边生,劈里啪啦批了臣的面颊数十下,说:‘这里面装的可是连宫里也没有的宝贝,砸碎了你十条贱命也赔不起!’”
“啊?她竟敢打你?”公主蹙眉怒道,“这个肥婆子,越来越可恶了。”
“可不是么!”张承照声泪俱下,“臣受点委屈倒没什么,只是看他们如此蔑视公主,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他们今日敢打臣,明日还不知会对公主怎样呢…”
公主受他一激,当即拍案而起,正欲说什么,我止住她,道:“公主,暂且忍忍,想想官家教你的话。”
她一愣:“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