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子低头道:“奴才身上有些不爽利,许是天太热了。”
我看他样子也不像作伪,一身虚汗脸色惨白,倒像是中暑,便大发慈悲道:“你去太医院看看吧,顺便把事情调查一下,寡人自己过去便可。”
小路子松了口气,躬身道:“恭送陛下。”
还没到母亲寝宫,远远便听到母亲说话声:“好累……”
莲姑冷哼一声:“你自找。”
母亲哼哼唧唧两声,“莲儿你别这么冷漠嘛,只有你真心对我好,对我无微不至言听计从不会让我受累受痛哎哟!你干嘛拧我耳朵……”
莲姑说:“豆豆来了。”
我站在门口,无语地看着趴在躺椅上让莲姑给她揉着腰母亲。
母亲惊诧地看着我,说:“你竟然起得来!”
我面上一热,干咳一声:“母亲,你真胡闹。”
莲姑收了手,看了母亲一眼,叹了口气道:“有人宠着就是长不大。”又抬眼看我,眼神柔和了许多。“还是豆豆乖巧。”
我嘿嘿一笑,坐到莲姑身边,母亲獐眉鼠目地凑了上来,张口想问什么,我立刻堵住她话头说:“不许问我问题!”
她皱了皱眉,哼道:“那你来做什么。”
我四处张望了一番,问道:“裴铮没有来么?”
她撇了撇嘴道:“你们两个人新婚燕尔,还会记得我这个老母亲吗?”
我怔道:“他没来你这儿?”
“这个真没有。”母亲无奈地一摊手,“你连我都信不过了?”
我沉默地表示,这个真信不过。
母亲委屈地看向莲姑,指控道:“瞧见没,女儿长大了就这副德行,亏我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
几个爹爹能忍得了她真是不容易,一张嘴说出话来能把死人气活把活人气死,父君听了无奈,二爹听了黑线,三爹听了直接开打,四爹装作没听到,五爹跟她有得一拼……
我连裴铮都说不过呢……
“母亲啊……”我叹息着打断她,“既然裴铮不在,那我走了。”
说着就要起身,又被她拉住了袖口。
“你找他有急事?”母亲仰起脸看我。
“有点正事。”我含糊了一句。
“等下再走……”母亲懒懒坐了起来,拍拍椅子说,“我也有正事问你。”
我又坐了回去。
莲姑起身道:“我给你们沏壶茶。”
母亲冲莲姑一笑:“莲儿我要天山雪莲做糕点。”
莲姑无奈摇头。
我看着莲姑远去背影,抽了抽眼角:“果然是你偷了天山雪莲……”
母亲摆摆手道:“自家东西,能叫偷吗?”
“天山雪莲也就罢了,你还拿熊胆粉、银杏子和朱果做什么?朱果可是有剧毒。”
“这三样我可没拿。”母亲皱眉道,“别乱栽赃。”
我狐疑看了她半晌,见她也不像说谎,便也罢了。
“你说有正事问我,究竟何事?”
母亲却又支吾了起来,似是不好开口,我隐隐有种不祥预感。
“你说吧……”我缓缓说道,算是给了她一点开口勇气。以我经验来说,她定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事。
终于她沉重叹了口气说:“豆豆,母亲对不起你。”
果然……
“没有把阿绪管教好。”
嗯?我一愣。“什么意思?”
母亲又开始顾左右而言他,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地上,“那……昨天你五爹给你药,你用了没有?”
我尴尬地别过脸,含糊道:“没、没有……你到底想问什么啊……”
母亲却用比我还含糊声音说:“豆豆……那个……你知道,之前阿绪……给裴铮下了药……”
我点了点头,没料到她突然提起这事,便道:“阿绪下是秋药吗?”
母亲愣道:“怎么可能会是这么容易解药。”
“那不然是什么?”我想到昨日裴铮异样,皱眉道,“阿绪孩子心性,虽调皮捣蛋,却仍善良,总不至于给裴铮下毒药吧!”
母亲无力叹了口气:“也只有你会觉得随便打折别人老二阿绪是个善良孩子了……阿绪他啊,其实也没给裴铮下毒,只是中了蛊。”
“什么蛊?”
母亲轻声道:“情蛊……”
“哦……”我默默点头,然后倏地瞪大眼睛,说:“啊?”
母亲沉重地说:“就是那种会让人对母蛊持有者死心塌地忠心不二情蛊。”
我心仿佛漂浮在半空中,不上不下难受得紧,于是哑着声音问:“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
“今天早上,阿绪不小心透露出来……”
我心终于缓缓沉了下来,沉到了谷底。“为什么现在跟我说?”
母亲绞着衣角说:“此事说来,终究不该瞒着你。情蛊是闽越五大蛊之一,便是你五爹也察觉不到。”
“那昨日五爹给我,究竟是什么?”
“他同我说,见裴铮脚步虚浮,以为是阿绪给他下了卸功散,便又给了你万灵散。倒是瓶子打开,裴铮自然知道是什么……”母亲紧紧盯着我,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问道,“豆豆,你还好吗?”
我抬了抬眼皮看她,咧嘴道:“还好。”
至少……知道从中了情蛊到现在,裴铮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忠于我,没有任何背叛可能性。
但是……他全心全意,却不是出自真心,而是因为情蛊。
母亲说:“阿绪他不敢来见你,他说了,当时会那么做,是想你既决议立裴铮为凤君,便要保证他无二心,思来想去也只有情蛊可靠。中了情蛊,裴铮绝不会有二心,你若喜欢他,他便会加倍对你好,你若恨他,他便受锥心之痛,他心,他情,他命,彻底掌握在你手中……”
我哑声问道:“裴铮也知自己中了情蛊。”
母亲点了点头:“知道。”
我想过许多种可能,却终究猜错了事实。
一想到他所有好,可能都只是因为情蛊,我便觉得有如被万蚁噬心,疼得头皮发麻……
“母亲。”我轻声问她,“你能接受吗,如果二爹对你好,也只是因为情蛊而已。”
母亲为难地看着我,没有回答。
但她已经回答了。
“我不怪阿绪。”我说,“他只是个孩子,不懂得什么是真正感情。我不敢说自己懂,只能说,这不是我要。母亲,让五爹帮我解了蛊吧。”
“其实你若不知道,两个人这么过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
“可是我知道了,你告诉我了,我就不可能继续欺骗自己。”我打断她,“我不能忍受感情里有一点杂质。”
“你就不担心解了蛊之后,他原来对你深情,都化为乌有。”
我笑了,迎上母亲目光。“乍听到他中了情蛊,我确实有过担心,可是母亲,他知道。”
我柔声说:“他明知道是情蛊,还是选择了接受,把自己完全交到我手中……他全然信我,我又怎会再怀疑他真心?”我心仿佛又暖和了起来。
或许他早已中了情蛊,却是我在他心中种下,否则聪明如他,怎么会做出那样傻事?他到底是报复回来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终于让我中了同样蛊毒,不可自拔。
母亲愕然看着我,眼底震惊缓缓化为温暖笑意。
她伸出手来,摸了摸我脑袋:“哎呀……豆豆在我看不到地方,偷偷长大了。”她将我揽进怀里,揉着我脸说,“是不是裴铮那个坏小子让你学会了相信,教会了你情为何物。”
我靠在她肩窝处,轻轻点了点头,微笑道:“他曾怨我对他深疑不信,在我这个位子上,本就不该全然相信任何人,但是如今对他,我愿意例外。对天下人来说,我是陈女皇刘相思,但对他来说,我只当他豆豆。”
“呸!你是我生,什么叫他豆豆!”母亲忿忿不平掐了一把我脸颊。
我推开她轻哼道:“给你做牛做马那么多年,也算还够了!”
“真是小没良心!”母亲哀叹连连,眼底却含着笑意。
莲姑这时推了门进来,接着母亲话头说:“那你就是个老没良心。”
母亲大声哀叹:“二哥啊,莲儿也欺负我!”
我无奈起身,对莲姑道:“母亲就交给你了,我还是先回宫了。”
莲姑点头道:“对了,方才我过来时候看到裴铮往寝宫方向去,他先前去了哪里?”
这个我如何能知,只有问他本人了。
离去前,我殷殷对母亲说道:“今晚,一定要让五爹解了情蛊!”
情蛊易解,只要解了母蛊对子蛊羁绊,子蛊自然无效。
他甚至不会知道,自己情蛊已经解开了。
回到寝宫,便见裴铮脱了外衣,只着着件白色中衣,斜靠在窗台边上翻着之前裴笙送来册子。听到我脚步声也不起身,只是抬起凤眸向我看来,唇畔噙着抹淡淡笑意,道:“你来了。”
我在他对面坐下,问道:“你先前去哪里了?”
“我让人把丞相府东西搬了回来,方才过去清点了。”他淡淡说道。
我听了,却呼吸一滞,心生愧疚。
他垂眸看向名册,我偷偷伸出手,扯了扯他袖子,弱弱道:“裴铮,你会不会怨我?”
他奇道:“怨你什么?”
“你本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丞相,军政大权在手,权倾朝野,如今……”我瞥了一眼那名册,清咳两声,尴尬道,“只能管管这后宫……”
他哈哈大笑,忽地长臂一伸,将我揽入怀中,唇瓣扫过我脖颈,亲昵道:“原先是一人之下,如今这一人,也服于我身下,我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推开他脸,猛地咳嗽起来,宫人们忍着笑退了出去,我才羞恼地转头瞪他:“你……你说话就说话,这么抱着我做什么!又让他们看了笑话!”
“脸皮真薄。”他说着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笑道,“不过一句话,脸色便泛红了。”
真让人泄气,为什么总是对他无力……
我叹了口气,转过头,直勾勾盯着他。
我原是不喜欢他这样能说会道人,总觉得油嘴滑舌人不可靠,偏生我又是耳根子软人,情话听多了,难免会动了心。更何况,他又不是只说不做……
我为自己突然绮念感到羞愧,脸上越发火辣,他靠近了,贴着我鼻尖低声笑道:“想到什么了,脸突然变得这么红,眼睛像要滴出水来了……”
我往后缩了缩,别过脸,细声道:“今晚我要去陪母亲,你……一个人睡。”
他微怔了一下,随即道:“好。”却也没有问我原因。
我犹豫着,伸手抱住他腰,靠在他肩头说:“后宫不得干政,凤君不得为相,这是祖训,我也没有办法。但我已废了丞相一职,你将会是陈最后一个丞相。”
“是嘛。”他好似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高兴就好。”
我有些诧异于他反应,抬眼看他,却又没察觉到什么异常,只能暗笑自己多心了。
我借口和母亲同寝,其实不过是为了去找五爹,让他给我解开母蛊。我也想知道,少了这层束缚,他对我,是否还会和以前一模一样。
五爹捧着个小钵,对我说道:“豆豆,闭上眼睛。”
我听他话平躺在床上,伸出右手,闭上了眼睛,只感觉到指尖一凉,一股寒意便顺着手指滑了进来,仿佛有一只小虫钻进了我体内,在血脉中横冲直撞,我微微皱起眉头,又听到父君说:“放松一些。”
“这蛊虫对你身体不会造成伤害,只是现下会有点不适应而已。”五爹安慰地轻拍着我手背。那冰凉感觉在胸腹之间转了几圈,终于又顺着来时方向退了回去。
五爹欣然道:“好了,可以睁开眼睛了。”
我松了口气,睁开眼看向五爹:“这样就好了吗?”
“不然你以为能有多难?”五爹微微笑道,“情蛊之所以是闽越五蛊之一,只是因为效用特殊,并非难解。认真算起来,也不过是种普通蛊虫,若非如此,阿绪又怎么能轻易得到。情蛊子蛊对人体伤害会较大,对母蛊却是无任何害处,所幸解蛊并不需要取出子蛊,否则裴铮就要受一回罪了。”
我想起那一日见到裴铮时他病恹恹模样,想必是被子蛊折腾了一番。
五爹又道:“如今母蛊已死,子蛊便也会化入血液之中,不再有生命了。”顿了顿,五爹脸上现出了为难之色,“豆豆,你母亲说你极信裴铮,我却仍想劝你一句。如今裴铮已经是不同往日了,往日纵然他有所瞒你骗你,也绝对不会做出伤害你事,但如今解了蛊,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但行为之间,会渐渐以自己欲、望为重,不一定会以你为先了。”
我微笑道:“五爹放心,我有分寸。”
我本也不希望他为了我而完全失去自我。
宣室外忽地传来喧哗声,五爹收着他瓶瓶罐罐,我皱眉向外喊道:“外面何人喧哗!”
门推开来,宫人上前通报道:“陛下,是女官署和太医院人,说是抓到了小贼了。”
“哦?”效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了?
我低喝一声:“让他们进来!”
门外几人推推搡搡进来,我皱眉道:“你们这成何体统……小路子!”
小路子眼眶通红,正是被扭送进来人。
太医院院判跪下道:“陛下,臣等今日奉命查案,终于水落石出,盗药贼正是路公公!”
我按了按额角,说道:“这当中怕是有什么误会。小路子,你说吧。”
小路子这家伙,平日里别看这机灵乖巧忠心不二,私底下估计没少收好处,根本犯不着去偷药材倒卖。
那一边,女官署和太医院人摆出了证据,这一边,小路子沉默不语,竟像是默认了。
我神情凝重,沉声道:“小路子,银杏子、熊胆粉是珍贵药材,朱果却有剧毒,民间也少有人用,你盗去究竟为何?”
正要离开五爹听到这句话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小路子,喃喃重复了一遍:“银杏子、熊胆粉、朱果……”
我转头看向五爹,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五爹恍惚了一下,抬头看我,眉心微蹙,像是想到了什么。
银杏子和熊胆粉,虽说珍贵,也还不是稀世难求,朱果却不一样,剧毒,也是至宝,只因为药性太强,寻常人若压不住这药性,便会遭反噬成毒,若压制住了,则是至圣补品,据说能增一甲子功力,肉白骨,活死人。
五爹沉吟片刻,道:“我突然想到有一种毒,需要这三味药引做解。”
小路子身子一震,抬起头看向五爹。
我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又问五爹道:“什么毒?”
“七虫七草膏。”五爹答道,“用七种不同毒虫毒草制成毒药,但因为搭配不同,只有制毒者自己才知道毒药和解药成分。熊胆粉、银杏子和朱果做药引,只能暂时压制毒性,根本无法解毒。”
五爹上前两步,俯下身捏住小路子下巴左右看了看,说:“你没有中毒,那是谁中了毒?”
我逼上前两步,俯视小路子,柔声道:“小路子,你既然为那人盗药,想必那人是你重要之人,你对寡人忠心耿耿,寡人也不会亏待了你。你说出来中毒之人是谁,说不定五爹能为他解毒。”
小路子眼睛一亮,眼泪哗哗流了下来,以头抢地抽泣道:“陛下,是苏御史中了毒,求陛下开恩,救救苏御史!”
我愣住了。“苏昀?”
“苏御史不让小路子告诉陛下,小路子瞒了陛下,小路子认罪,求陛下救救苏御史!”
我怔怔看着他,又看了看五爹,隐约地,抓住了什么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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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四九 ...
国师故去,如今的匾额已换,只剩铁画银钩一个“苏”字。
自有陈起,苏家便扎根在这里,至今将近百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总有一人姓苏,辅政护国,未曾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