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昨日陛下头又疼了,贵妃娘娘也生死不知,自然是没休息好。后来下半夜陛下又被蓬莱殿里来的人惊动,去了一趟蓬莱殿,回来后睡下就起不来了。”

那司官大概在二皇子那里已经答了一遍了,回答刘凌回答的流利无比,就像是早就想好了应对之词一般。

刘凌听完了司官的话,自然肯定了昨晚的一切绝不是梦,再抬起手看了看掌心中月牙一般的掐痕,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

等司官走了,舞文弄墨小心翼翼地捧着洗漱的物品进来,舞文一边伺候刘凌洗漱,一般轻声开口:“殿下,王内侍从昨晚睡下以后到现在都没醒过。奴婢看他胸口似乎有伤,是不是去请个医官看看?”

王宁天生长袖乱舞,即使舞文弄墨再怎么小心谨慎,这几个月下来,也和王宁相处融洽,见他昨天被禁卫带走这个样子回来,说不担忧害怕是假的,但要有多关心也不尽然,只不过是想着法子在刘凌面前表现出心地仁善的一面罢了。

“不必,先给他睡着,醒了再说,他受了惊吓,现在应该多养养神。”

刘凌摆了摆手。

“那殿下,奴婢见您似乎也没睡好,是不是也休息一会儿再起身?”弄墨连忙卖好,“奴婢可以把早膳给您送进房里。”

“不用了,早起惯了,不管晚上多晚睡早上都是这个时候醒,再睡也睡不着,还是起来吧。”

刘凌随便洗漱了一下,命令两人给他更衣。

“我去和二哥一起吃。”

这个时候与其一个人独处胡思乱想,还不如和二哥在一起,也能排解排解。

就这样,刘凌整理好自己后,去隔壁喊上早就等着的戴良,径直出了门,直奔崇教殿。

他二哥也是自律的性子,刘凌觉得二哥应当不会趁父皇不早朝就赖床,此时应该在崇教殿里用膳,顺便在书阁看看书,或者在校场里练练箭。

果不其然,刘凌刚刚踏入崇教殿,就看到二哥正在门口和一个郎将打扮的禁卫在一起说着话。

他顿住脚步看了一会儿,发现二哥的表情很不耐烦,对着禁卫的态度也不是很热络,连带着他身后的徐枫和庄扬波也是一脸无奈的表情。

那禁卫却像是在求着他什么,不停地执手作礼。

可以看得出这禁卫不常求人,满脸都已经是通红,但依旧用他的身子拦住二皇子的去路,不让他进得门去。

皇子被禁卫挡道,在宫中算是大不韪的事情,刘凌见二哥马上就要发火,连忙三五步奔了过去,长声喊道:“二哥!你这么早也来了!”

一边说,一边挤到几人之间,硬生生逼开了已经贴的二哥很紧的禁卫。

他这一番动作,让二皇子和那禁卫齐齐一愣。

刘凌虽然心善,但也不是滥好人,随便什么人都为之解围,他会帮忙在二哥发怒之前逼开此人,是因为他记起了他是谁。

刘凌的记忆极好,先离得远看不真切,待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个禁卫他居然认识,而且还知道名字。

当年他去参加宫宴,正遇上窦太嫔的生母行刺,他受惊之后是被一个叫“燕六”的禁卫抱回去的,还得了他一个非常精巧的九连环。

那一日国公夫人身死让他深受刺激,愈发肯定了自己要想法子将冷宫里的太妃们都救出去和家人团聚的决心。

所以再见到这燕六,刘凌心中就想起了那一日他是如何温言和气的安抚自己受惊的心,也就出面管了这档子闲事。

刘祁这边正要发火喊人将他轰出去,见刘凌贴了上来,只能将脾气压下,冷着脸开口:“三弟你来的正好,你看看此人是不是胆大包天,竟堵到门口求皇子办事来了!有这么求人的吗?”

刘凌闻言向燕六看去。

燕六此时也在打量刘凌,刘凌小时候将自己的脸刷的枯黄,又一副瘦弱懦弱的样子,燕六对他的印象还保留在那个才六岁的可怜娃娃身上,乍一见他,没将面前这个面如冠玉、身材颀长的少年和那个小娃娃联系在一起。

但眉目之间还是有些相似的,再听到二皇子喊“三弟”云云,燕六立刻欣喜若狂,连忙一揖到底,苦苦哀求起来:

“二皇子,三皇子,卑职实在是没有法子,才来求两位殿下开恩,求两位殿下行个方便!”

“到底是怎么了,你先起来…”

“老三,知道你心善,可你也别什么事都管,谁知道是不是哪个设下的局!”刘祁一把拉住刘凌,往后面一扯,继而对燕六喝道:

“你别觉得我三弟面浅好讲话就纠缠他,再多说一句,我让廷尉直接带你走!”

可怜燕六堂堂一健硕男儿,委屈地眼泪都要下来了,通红的脸色也一下子转的煞白,周身说不尽的颓然之气。

“二哥,我听听无妨,而且我还曾欠过这位燕将军一个人情。”

刘凌自己心中也是无助的很,自然明白燕六现在的心情。

他从刘祁的身后转出,缓缓搀起了燕六,满脸怀念地说道:“昔年受将军照顾送我回宫,又得了你一个九连环,让我在冷宫的日子没有那么无聊。如今你有什么麻烦,不妨和我说说,也许我帮不上忙,但听听还是成的。”

“三弟!”

刘祁又一次恨铁不成钢地大叫。

燕六却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二十有余的青年,却像是个无助地孩子一般抓住了面前的少年,生怕他反悔似的急忙开口:“是,是,求殿下借您宫中的腰牌一用,让卑职去请一个太医,为李夫人看个病…”

“看病?”

刘凌有些莫名地眨了眨眼。

“是燕将军令尊令堂…”

听到刘凌的话,燕六摇了摇头:“卑职命硬,从小父母双亡,由堂伯堂婶抚养长大,请太医也不是为了出宫治病,而是想请他去中宫救一个人…”

“咦?”

中宫自皇后被废移出之后,先是给大皇子当了一阵子的寝宫,而后就成了空置之所,如今燕六说要请太医去中宫里看一个人,怎能让刘凌不奇怪?

“我劝三弟不要管这麻烦事,他要去救的人,是昨日贵妃召见进宫的京兆尹之妻。昨日袁贵妃遇刺又中毒,那下了毒的热冰京兆尹夫人也用了…”

后面的话,不必刘祁说,刘凌也明白了。

在宫中,即使是同一种毒不同的人中了,也有轻重缓急之分,地位高的总是先得到救治,然后才是地位低的。

这当然是哪朝哪代都一样的事情。

袁贵妃中毒,整个太医院所有的太医肯定都过去会诊了,留在太医院里的都是连开方拿药都没有资格的医官,李氏虽然也中了毒,但那时候肯定所有人都在尽力抢救袁贵妃。

如果袁贵妃当时死了,又或者有了好转,李氏大概就能得到几分照拂,但现在皇帝下令太医院全救治袁贵妃,李氏当然得不到妥善的治疗,只能维持不死罢了。

有多少人原本可以活下来,结果却是被延误病情给耽误的。这位燕六大概和京兆尹夫人有什么关系,所以冒着极大的危险,也要想法子为她找来太医医治。

他是宫卫,又是御前的禁卫,只能在前朝行走,皇帝头风犯了连朝都没上,他当然见不到皇帝求情,又没有其他法子调动得了太医,也不知是病急乱投医还是死马当活马医,竟找到宣政殿不远的东宫来寻求帮助。

听到二皇子不停劝阻,燕六心中更是凄凉一片。

他到这里来,本是半分把握都没有的,只是觉得几位皇子年纪都小,也许能动了恻隐之心,帮他一帮,即使都不能帮,他努力过一场,至少日后不会后悔。

但他忽视了,宫中的孩子,是不能用寻常孩童的心智来对比的。

他们从小就学会了审时度势,趋吉避凶,权衡利弊,他只不过是最普通的一位羽林郎,宫中一抓一大把的禁卫,有什么好让他们行此“举手之劳”的?

刘凌看着燕六苍白的脸色,再想起魏国公夫人死时他那些充满侠气的言行,心中为之一动,从怀中掏出了属于自己的身份铜牌来。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难。

他日他落魄之时,可有人会这样伸出援助之手?

“你拿去试试,如今太医院里乱成一片,不见得有人会去中宫,我也不算什么要紧的人物,能让他们冒这个风险…”

刘凌自嘲地笑了笑。

“不过想来蓬莱殿里更乱,也许有哪位太医不想在蓬莱殿里待着,借着这个机会离开那里也未可知。”

燕六没想到刘凌真的给了他铜牌,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块刻着“东宫光大”的牌子,就像是看着什么天降奇迹似的。

“三…”

刘祁的声音一出,立刻打破了这个法术,燕六的手快似闪电地抓过铜牌,立刻塞入自己怀中,生怕刘凌又反悔了。

也许是觉得自己这个举动对刘凌很不礼貌,他感激涕零地又深施了一礼,“殿下,救人如救火,卑职这就去太医院!等卑职请完了太医,一定将铜牌送还!”

说罢,按着胸前,一溜烟就跑了。

刘凌看着他跑的比兔子还快,又好气又好笑,连连摇头,正在感慨间,小腿肚子却被刘祁狠狠踢了一脚。

“二哥踢我腿干嘛…”

“你这个蠢货,就让他把你宫中的牌子拿走了,你要想借他身份铜牌,不能让你宫中的小宦官拿着牌子陪他走一趟吗?你知道他是谁,在哪里当值,是不是叫燕六?万一他拿了你的牌子却做其他事,却诬赖在你头上,你冤是不冤?”

刘祁压低着声音又骂。

“现在宫中乱成一片,人人都恨不得离蓬莱殿那浑水越远越好,只有你赶着往上凑!”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那就是京兆尹横竖也不算什么大官,这个人情连卖的好处都没有。

不过他想到刘凌也不是野心勃勃的人物,估计也想不到这种事上来,只能把最厉害的关系给他说明白了。

闻言,刘凌苦笑。

浑水这东西,哪是你不想趟就不趟的,他早就泡在浑水里,爬都爬不起来了。

“三哥多虑了,我小时候跟着父皇遇见魏国公夫人行刺,是他帮了我的,我记得他叫燕六,是父皇身边的侍卫。”

刘凌挠了挠头。

“反正是去试试,太医见了那铜牌不一定就会救人,宫中其他人见了我的铜牌也不一定会给他方便,就算拿去了也没什么用。还不如试试能不能救人。”

“你啊,就是妇人之仁!”

刘祁连咬他的心都有了。

一旁的戴良和庄扬波互换了个眼神,戴良做了个鬼脸,庄扬波横起手掌往自己脖子上一抹,吐了吐舌头,表示刘凌要被唠叨死。

不过木已成舟,他们在门口拉拉扯扯也有一阵子,刘祁见不少人都注意到这边了,只能拉着刘凌的胳膊往里边走,十分关心地又换了个话题:“听说你身边的王宁又被放回来了?内尉没把他怎么样?”

刘凌想到“梳洗”,打了个寒颤:“胸口被铁梳子刷过一层了…”

刘祁脸皮动了动,又接着打探:“他被放回来,肯定是和这件事没什么关系,牵连到你没有?”

怎么没有?

简直是大大的牵连。

刘凌笑的更苦了。

“也许有,也许没有,谁知道呢。”

刘祁没听到什么答案,顿了顿后,只当刘凌打探不到什么消息,只能叹了口气,满脸愁容地望着漫天的乌云:

“蓬莱殿这时候出事,究竟是祸是福…”

刚刚提出成亲、立储,就出了这种事,宫中根本没有心思了。

偏偏后宫之中除了袁贵妃,他们的父皇又不放心让任何人去管宫务。他母亲?没落得皇后一般的下场那都是看母亲谨小慎微的份儿上,怎么可能让她掌握权柄?

到后来,说不定他们三兄弟的婚事,就这么胡乱的定了,储君之位也不知道能落在谁头上。

刘凌心中也把朱衣幕后的主使者恨极,若不是这股力量,静安宫里的事情他还能再隐瞒一阵子,他父皇也不会逼着他去拿劳什子《起居录》。

让他相信曾经是皇后棋子,能安然活下来都感恩的朱衣会无缘无故干这种事,谁信?!

至于《起居录》,刘凌从小受冷宫太妃们教导,是半点也不愿意让她们为难的。他也知道《起居录》是冷宫太妃们能够安身立命,不被迫害的免死金牌,按照他父皇的性格,《起居录》拿到手的日子,就是太妃们危险的日子。

萧太妃的大司命再厉害,抵得过千军万马?抵得过放火烧宫?

如果真有那么大本事,他们早就出去了。

但是他要装傻充愣不拿《起居录》,想必父皇对他也不会有什么耐心,他自身难保之后,别说救太妃们出来,就连还留在宫里都未必。

就算神仙说他能成帝,谁知道是怎么成帝的?

也许神仙也有算错的时候?

想到这里,刘凌也长吁短叹起来。

刘祁还以为他和自己想的是同一件事,更觉得难兄难弟同病相怜,两人一起唏嘘,引得戴良和庄扬波大气都不敢出。

就这样熬到了近午时分,东宫外似乎乱了起来,又有许多人跑动之声,刘凌和刘祁心中大乱,忍不住命身边的宫人出去打探。

没一会儿,那宫人面无人色地跑了进来,咕咚一下跪倒在地,惊慌道:

“启禀两位殿下,蓬莱殿那位殁了!太常寺和尚服局在准备衣冠并祭礼呢…”

这一声,犹如晴天霹雳,炸的刘凌和刘祁双双呆住。

一人狂喜。

一人茫然。

***

清晨,紫宸殿。

被悄悄召进宫来的门下侍郎庄骏、新任大理寺卿冯吉和刑部尚书候补庄敬听到皇帝的吩咐,惊得瞠目结舌,简直是心惊胆战。

好半天后,还是冯吉先回过神来,定了定神问道:“陛下,如今证据还不足,贸然动手,会不会…”

“朕已经忍了很多年了。”

刘未确实一夜没有休息好,说话时连声音都虚弱无力:

“朕原想着,朕连国丈都熬死了,方孝庭年纪那般大,朕总不会熬不过方孝庭。嘿嘿,哪知道此人老当益壮,莫说老死,就连病一年到头都得不了一回,他不死,哪怕致仕了,门生故吏也不会卖新的尚书什么面子,朕的头风却是一天比一天厉害,朕真怕…”

“陛下请保重御体!”庄骏声如洪钟地说道,“陛下勤勉于政,有时候对自己有些太过苛刻了。若是御体不适,偶尔像今日这样罢朝几天休息好身子也是情理之中,为国为民,陛下都不该逞强,须知陛下安,天下方可安…”

“正是如此。”庄敬点了点头。“头风最需要静养,陛下不必…”

“朕明白你们的意思,但太医说,头风一旦患上,只会越来越严重,朕必须在静养调理身体之前,将朝中的隐患一举根除。”

刘未的手指在书案上敲了敲。

“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臣等愿为陛下分忧!”

三人见皇帝铁了心要动作,自知不能再劝,只能躬身请命。

“这件事,必须要大理寺和刑部配合,也是唯一能一举扳倒方孝庭的法子。但扳倒方孝庭容易,扳倒方党却难。常言道,打断骨头连着筋,如果朕真能成事,天下的官位大概要空出一半,这可不是开科取士就能补上的,日后的路,恐怕比现在走的还要艰难…”

刘未身上的疲惫之色简直像是要压垮他似的,让他原本就不高大的身躯显得更加虚弱。

“陛下,臣就怕那一两件证据和一个犯人的口供,不足以让天下人信服。”

庄骏毕竟当大理寺卿久了,一开口就是“以法服众”。

刘未笑了笑,不以为然道:“朕要什么天下人服众,朕只要有个理由就行了。昔日薛门、萧门顷刻而倒,难道是靠服众的吗?”

他这话一说,庄骏等人只觉得一阵寒气从脚底直冒到头顶。

这意思,皇帝是要大开杀戒了…

“朱衣那边的口供朕已经命人安排好了,方淑妃身边的青鸾和绿翠都不是什么清白人,和朱衣多有私下授受,几个月前,绿翠还私下里偷偷找过朱衣,这都是证据。朱衣受人指使证据确凿,她家中一定是有人布局…”

刘未眼神扫过庄敬。

“刑部尚书候缺庄敬!”

“臣在!”

“刑部尚书已经数次告病要求致仕,明日朕便批准,你上任后第一件事,便是将设计朱衣家破人亡的幕后主使之人找出来。唔,豫州?朕记得那是方孝庭七年前点的刺史,当地官府既然坐视这种灭门的惨案发生,那就是监管不力,一并处置了…”

这就是灭口了。

“若是查出幕后之人和方家‘有关’,立刻搜集证据报上来…”

不是方家做的,也要按在方家。

“这件事,只有你等和朕知道,如有差池,朕绝不会姑息!朕等这一日等了许久,甚至连心爱的妃子…”

刘未难掩悲音,抹了把脸,继续道:“不动则已,动则势如雷霆,朕三千禁卫军已经准备好了,就等各位的佳音!”

“臣等必不辱命!”

庄骏和庄敬心中惧怕地领了命。

他们若这件差事办不好,没有将方党连根拔起,让方孝庭反弹,那三千禁卫就是为他们准备,让他们背黑锅的。

这就是帝王心术,阳谋之下,避无可避!

那新任的大理寺卿是刘未的心腹,指哪儿咬哪儿的一位干吏,听到这样的大事,激动地浑身直抖。

正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了岱山惊慌的尖细叫声:

“陛下!蓬莱殿的贵妃娘娘,刚刚殁了!”

刘未就知道躲不过此时,离开蓬莱殿就是不愿意看见自己宠了这么多年的枕边人香消玉殒,当下哽咽一声,当着几位要臣的面,居然落下了泪来。

也不知是哀悼心爱妃子的枉死,还是哀悼日后血流成河的那些日子。

随着袁贵妃的“惨死”,刘未的“复仇之路”…

——才刚开始拉开序幕。

作者有话要说:是的,吕鹏程的“计谋”阴差阳错的居然对上了。

他没猜到大皇子的心思,却知道皇帝不管怎么样都不会浪费这个机会的。

小剧场:

刘凌看着他跑的比兔子还快,又好气又好笑,连连摇头,正在感慨间,小腿肚子却被刘祁狠狠踢了一脚。

“二哥踢我腿干嘛…”

刘祁:(恼羞成怒)你是在讽刺我个子矮吗?!老子要能踢你头还要学武干嘛!

第87章 变天?换天?

自古有为的皇帝,不怕有官弄权,不怕有官贪腐,最怕的,是吏治不清,沆瀣一气,欺上瞒下,将皇帝架空成了瞎子、聋子、傻子。

昔日王宰还在时,虽一手遮天权势熏天,但也正因为如此,朝中所有想要得势的官员都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把他拉下马来,王宰在世的那么多年,刘未虽然过得隐忍,但还是和手下的大臣们拧成了一股绳,在这位宰相的眼皮子底下一点点夺回了权利。

王宰作为众矢之的,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替刘未解决了许多麻烦,也通过帝王的平衡之道,在各个位置上都安插了自己需要的人。

但王宰一死之后,权利重新回到各方之手,朝廷行事的效率反倒变低了。等方孝庭利用科举、授官、资助等方式掌握了一大批基层的官员后,整个二十年间,刘未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曾经被他不放在眼里的芝麻小官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往上晋升,迅速地占领了一半以上的机要位置。

方孝庭狡猾的掌握了代国官场的规律,一开始就用一种不会引起刘未之流人警觉的方式慢慢经营,用二十年的时间布局,让人无法防范。

皇帝固然能封爵封王,赏赐百官,但官员的任免和升迁都是由吏部来主持的,三年任满,根据官绩和官声来决定留任或升迁。在方孝庭的收买和拉拢下,得到方家及方党庇佑的官僚根本不用靠盘剥百姓来取得政绩,上面有吏部放水,下面自己又没有什么天怒人怨之举,不升迁都是难事。

等刘未亲政,开始察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除非他冒着一亲政就无人辅政的危险,将代国那么多方党的官员换掉,否则他就只能忍着,用同样的手段再扶植一批人上去,和方党对抗。

在官场上,甚至有一句话,叫做“方家保,半朝不倒”,意思是只要方家愿意出面保你,哪怕半朝人都敌对你,你也不会倒。刘未在官员任免、考核上的权利被大大削弱,甚至不敢多开科举,因为即使是科举上升的寒门,在权衡利弊之后,也会迅速地倒向方党那边。

在这个官场上,你不和他们一起玩,就要被无情地剔除掉。寒门读书十载是为了做官的,要是为什么气节,何必还来科举?

民间都对刘未不开恩科怨声载道,更有很多等着科举取士的士子直接说“若是薛门还在,皇帝必不会如此”,言语中颇有皇帝惧怕读书人之意,只有刘未自己有苦说不出,他不是不想开恩科,而是开了恩科进了金殿的人若不是自己人,只不过是给方党贡献力量,他又何必如此?

也许是皇帝不开科举的举动让方孝庭感觉到了自己恐怕操之过急,又或者是底下人的压力太大,他们自己也无法吸纳新鲜血液,几番博弈之后,才有了皇帝拥有“金殿直入”名额的事情,一场科举,皇帝至少还能安插几个自己的人进来。

但对于大局来说,全无用处。

方孝庭这局,还在他只是吏部侍郎、王宰一手遮天之时就在布置了。他年轻时好学有礼,在国子监和礼部都待过,拉拢了不少有能之人,待他上任,帮着刘未剪除了王宰的力量,刘未还一直认为方孝庭实在是大大的忠臣,甚至娶了他的嫡出孙女儿,很快就让她诞下了子嗣。

如果不是当年有被官官相护逼到家破人亡的官员上京告状,被大理寺卿庄骏悄悄带到刘未这来,也许刘未还一直没有警醒,任由方孝庭继续把持吏治,自己还会傻到忌惮王家余下的实力,真的去扶植老二为储君,以打消勋贵们辅佐老大的心思。

这方孝庭太过老奸巨猾,又太过能忍,人生有几个二十年?何况他布局时已经是年近五十,有多少人能笃定自己布局二十年,不是为别人做了嫁衣?仅此一点,方孝庭就是世上难得的枭雄。

甚至于送性格最谨小慎微的嫡孙女入宫,从不出头也不争强,直忍到生下子嗣,大约都出于方孝庭的谋划。

那时候刘未内忧外患一堆,太后早丧让他错失了许多机会,若是他母亲还活着,以吕家为首的后戚未必不能和方家一较高低,有他母后作为中间的协调,也不至于让任何一家权利大到可以阻碍他施政的地步。

刘未活到今时今日,还没有见过哪个女人能有他母妃一半的智慧和城府。他年幼时,王宰气焰哪里有这样嚣张?方孝庭又何曾出过头?

而唯一的亲人舅舅,却是一个和方孝庭差不多的人物。

当年他母妃担心他不够沉稳,会让人看出端倪,便将宫中一些人手交给了自己的亲弟弟,谁料他得了人手,不但没有帮过刘未,反倒借用这股力量开始培养自己的人马,让刘凌又恨又怒,却被他抓住了把柄,无可奈何。

刘未忍了无数年,不动声色地扶起艳色冠绝后宫的袁爱娘,借她打压皇后,顺便削弱方淑妃在宫中的影响,甚至狠心把之前生的儿子都当做白生了,全是怕哪一日方孝庭掌握了宫中的权柄,索性也学前朝来个宫变,直接扶了老二上位。

他正值壮年得了头风,众太医都称他是多思多虑所致,需要静养,不费心神,否则头风日益严重,还会产生眩晕、痰涌,甚至引发中风。

可代国正值最关键的时刻,他如今丢开手不管了,日后无论谁坐上这个位置,都只是几家之人的傀儡,他又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更何况以刘未的自律和自尊,是断做不出罢朝不上,任由自己付之一切的大好山河被他人谋取的决定的。

所以,当袁贵妃之事一发,他心中虽然也很悲痛,却由衷的又松了口气。

随着袁爱娘年老色衰,他还保持着年轻时对她的欲望和感情已经很难。偏偏袁爱娘也不是优秀到足以让人忘却容颜的资质,这般来自感情上的变化,他自己自然也清楚的很。

更何况随着刘凌给他太多的惊喜,他最担忧的继承人之选也已经解决,他和方孝庭已经剑拔弩张到满朝皆知,也不必再隐忍隐瞒,袁爱娘对他的作用已经没有多大。

袁贵妃这个时候死了,还能永远在他心中保持当年的爱意,她的死还会带给他一个等了半生的机会,仅凭这一点,他就会永远记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