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悦打了个酒嗝,把最后一滴酒都吞入肚内:“空了,都空了,唯独酒壶不能空啊……”他痴痴得嘀咕几句,放好酒壶这才肯好好的赶路。
就在路过景阳门的山郦书院,那里一反往年的冷清,聚集了许多读书人。胡悦的眼神也被那拥挤嘈杂的人群所吸引过去。
他牵着驴往人群里挪,他问了一个就近的书生道:“请问这儿发生何事?为何那么多人聚在此处?”
一个仰着脖子踮着脚的小个子书生回头看了看他,就觉得此人一身的酒气,便皱眉道:“见你也是一个读书人,居然不知此处的夫子,那人有一个本事,那就是只要你写一篇文章给他看,他就能测出你是否能考中科举,已经有好多人被猜中了,分数那是一丝不差,简直比拜魁星还要准呢,有人说他是当今主考官的老师。”
胡悦打了个酒嗝,那小个子书生露骨地摆了摆手,便不再理会胡悦,胡悦倒是摸了摸脖子,也学着小个子的样儿往里打听,忽然他在人群中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静静地站在人群较远的树林边上,手里和他一样拿着一个酒壶,一脸平静地喝着酒看着人群,但是俊朗的眉宇之间却像是在思索什么。
此人正是楚珏。
胡悦眼睛一亮,撩起袖子朝着楚珏那边儿挤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了他的身边,正当胡悦要喊住楚珏之时,就听楚珏边上有人喊道:“大家快排好了!老规矩只测前头的五人,其余的就请下次再来吧!”
这一喊,人群更是骚动异常,硬生生的又把胡悦给挤得东倒西歪,胡悦只觉得脚上不知道被踩了几下,头上扎好的方巾也被挤的散了开来,一头墨发披散在身后,胡悦身边的一个书生见到胡悦这般相貌,一下子竟然看呆了,忘记了来此的目的。胡悦哪管的了那么多,拼了老命得往边上挤,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之时,一双手稳稳当当的拦住了他的腰,胡悦抬头楚珏已经站在身边。
楚珏挑着眉毛道:“贤弟怎么会在此?”
胡悦拉住他,随后两个人齐力挤出人群,胡悦这才吐了一口气道:“当今世上最是可怕的便是科举考试了,你瞧瞧这些人,哪个不是恶鬼罗刹,你再晚一步拉我,我就被他们踩成肉泥了。”
楚珏含笑地替胡悦整理着头发,而胡悦一脸不知所以地问道:“这群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楚珏道:“因此处的的山长(山长是历代对书院讲学者的称谓,清代有所改称)而来。”
就在楚珏要再细说下去,突然就听见人群中传出一声:“不好了!夫子不见了!快和我进去找找!”
楚珏一个箭步,直接把胡悦拉开人群,所有的人都像发疯一样的往书院的门里钻,有些学生不幸地被门槛绊倒,后边的人一脚踩了上去,一片哀嚎。胡悦见着那个嫌弃他酒气的小个子书生便被踩了好几脚,人已经不会动了。
他连忙冲了上去,一把拎住小个子的衣领,一把把他给拽出了混乱的人群。只见那小子已经咬紧了牙齿,脸色铁青,看样子被踩的不轻,胡悦朝着楚珏伸出手道:“楚兄借你的酒一用。”
楚珏递上酒壶,但是小个子没法直接灌酒,胡悦喝了一口就要对嘴,楚珏一把拉住他说:“你干嘛?”
胡悦嘴里有酒,鼓着腮帮瞪着眼表示他要救人。楚珏眼角不停的抽搐,从腰间掏出一粒药丸,硬是塞进了小个子的嘴里。很快那小子的脸就由惨败转为有了血色,开始大口的呼吸,直嚷着疼。
胡悦一口咽下酒,楚珏白了他一眼,小个子睁开眼看着两人,又看了看胡悦拉着他的手说:“感谢公子搭救!”
胡悦笑了笑说:“救你的不是我,是这位公子。”
那个小个子看到楚珏立马端正衣冠,深深拜道:“在下有礼了!”
胡悦问道:“你来此处到底有什么事情?”
楚珏说:“我和这里的山长颇有交情,前段日子他派人捎信给我,说要给我看一件东西。我守在门口却不见有人来迎我,干脆就在门口等了一会。”
小个子书生名叫万年,这个名字好,但是问题是他的等级只是秀才,于是连起来就是万年秀才。从此一路科考名落孙山,仿佛只有过了万年之后他才有可能中举。说着说着眼角居然就挤出眼泪,说哭就哭的本事不知道从哪儿练出来的。
胡悦一脸无所谓地说:“这有什么的,考不中就考不中,回家种田一样过日子呗。”
万年白了胡悦一眼,也因看在楚珏的面子上,但是依然酸溜溜地说:“在下不才,虽然屡次孙山之后,但这不代表着我会就此放弃,圣贤之言在下不敢半刻忘怀。天降当于斯人也,必苦其心志,却不知阁下看似一个读书人,却毫无读书人的风骨节气,孔子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再看看阁下未免太辱没斯文了。”
就在胡悦笑嘻嘻地要继续损这个万年秀才的时候。
就在此时,在书院边上的梧桐树丛中突然刮起了一阵怪风,其他地方没有一丝动静,但是树林内的树枝却抖得厉害,从深处传来了非常微弱的声音。
三人一直盯着树林深处看,忽然一个转头,发现在树林的入口处站着一个儿童,他看着书院的眼神非常怪异,他机械的转过头,看着三人,万年秀才才看了第一眼,便吓得差一点又晕过去。
他怪叫道:“鬼啊!”
那个孩子看着胡悦,机械的眼中透着一丝说不出的神色。一下子便蹿入了树林。
胡悦要赶去追,却被万年一把拉住说:“你不要命了么?他是鬼啊。”
胡悦歪头咧嘴笑道:“万公子,孔圣曰:子不语怪力乱神也。”
万年见他这幅嘴脸,但又一时找不到说辞,脸拉得更长,紧张地说:“阁下有所不知,这孩子的画像我在书院西堂里看到过,据传言来头可不小,但却不知到底是何方神圣,传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神童,这画像挂在墙上怎么都有一两百年的历史了。你说我看到一个长得和一百多年前的人一模一样的孩子,我能认为他还是人吗?还有这孩子的脸白得和石灰似地,能是人吗?怪哉怪哉,难道这世道……真的出妖孽了?”
胡悦抽出腰间的扇子,他敲着手臂说:“一百多年前的孩子出现在了这儿,这和那位能预测功名的夫子有关系吗?”
万年道:“我记得前段时间的上巳宴中,书院的管事的确也说过书院近来夜里有闲杂人士闯入的事情,管事儿的说是可能有人来偷书,但是却抓不到人。”
胡悦两眼一亮,哦了一声,他敲着脑袋,突然问万年:“对了,你说的那个能够预测科举考试的夫子又是谁?”
万年说:“此人来历也甚是神秘,只知道他从北而来,操着北方口音,平日从不多话,貌似也就和山长有所接触,但是自从他开始点评学生的文章之后,他就能推测出这个学生的前途,非常厉害。但是深居简出,一个月只给五名学生看文章,但每一个被他指点过的学生都学业大进,但他平日根本见不到人。”
胡悦继续问:“他从不在此授课也不在此著书?”
万年点头道:“四书五经他一个都没教,但是山长都对他很是尊敬。”万年忽然想起什么,他拍着手说:“对了,有人说他曾经善于策论。而且据说有一个得意学生很是了得,但是此人是谁却没人知晓。”
楚珏喃喃道:“策论……当今圣上的确推崇盛唐时期经邦论道、极而言之的招才政策。”
万年两眼放光,胡悦敲了敲他的脑袋说:“想什么呢,策论乃是谈天论地,一言兴邦之技,八股同样也是可以兴邦,殊途同归,只看你如何运用,圣人之说也是为现人所用,圣人之德也是为黎民苍生所留,如若不是为了黎民,再深的学问也只是空谈,学以致用,不枉费自己十年寒窗,无论哪一点你抱着什么心态去求,便就踏上了那条不同的道路。只是一味的追求功名,那也只是十年寒窗掉书袋,如为苍生而谋,即使你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介书生,依然是学圣学之道的子弟。这不在于你念多少书,而在于你为了什么而念那么多书。”
万年听到胡悦这番论述,大吃一惊,他看着眼前这个头发撒乱,眼露媚色的男子,看着一点都没有男子气概,但是却说出了那么一段读了十年书都未必能看破的事。
万年郑重地拜了胡悦,他一脸严肃道:“学生受教。”
楚珏拿出酒喝了一口,眼中竟是一片暖意,但是四周的气氛却让他十分在意,这里虽然人声嘈杂,但是却有一丝诡异。他没有说,而是斜眼看了一眼那片树林,发现胡悦也看着自己。楚珏递过酒说:“为何山长还未出现?”
万年抓了抓头发说:“原来你不知道啊,据说山长回老家守孝去了,所以你们也别等了。我还得回去读书呢。”
楚珏微微笑着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么万公子就此别过了。”
万年连忙作揖道别,依依不舍地朝着书院中门(宋代称书院大门为中门,又称黉门)里瞅了两眼,叹了口气也离去了。
胡悦看着万年走远后眯起眼,拿扇子敲了敲楚珏的胸前道:“楚兄该说实话了吧。”
楚珏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道:“知我者,贤弟也。”
胡悦冷笑一声道:“不是我了解你,而是如果你真的是为了等人,自然会站在门口,但是你却站在那么边上,而是靠近树林这处,如果你要找书院内的人,或者那人来找你,这个位置都不合适,以你的个性绝对要入堂饮茶等人,吹风干等不符合你的个性。所以我猜想你等的不是院内的人,而是树林中的人,加上出现的那个孩童,他的表情应该是惊讶,也许他本来只想要见到你,但是多出来了个我和万年。还有如果你和山长乃是旧识,为何会不知道他返乡守孝此等大事?前后矛盾可不是你的作风,你也就是为了懵懵那个傻秀才而已。”
楚珏挑眉道:“贤弟来此也出乎我意料啊。”
胡悦摸着脖子说:“从雇主家拿到一壶好酒,喝着喝着就走出城了,本来想去五岳观后边的观桥赏梨花呢。”
他悄悄的靠近胡悦,凑近胡悦的耳旁说:“你看到那个童子有什么想法?”
胡悦摸着下巴,思索道:“怨气颇重啊。”
楚珏道:“没别的了?”说罢他从袖子内拿出了半个核桃壳,说:“事情都要从这半个核桃壳开始说起。”
第9章 核桃记(中)
楚珏捏着核桃,然后看了一眼树林说:“今日是没结果了,不过接下去贤弟得小心点。这事儿没表面那么平淡呐。毕竟那怪童还瞪了你一眼。”
被楚珏如此一说,胡悦就觉得自己的眼皮开始跳。他甩了甩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这些。他一边走一边故作轻松地笑说:“楚兄你可别吓我,我没见过世面,怎么着……我的毛驴呢!”
楚珏看着胡悦的表情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周围的人都看着两人,楚珏幸灾乐祸地指着胡悦说:“看看,这不就马上应验了嘛。”
胡悦一脸悻然,他摸着口袋的碎银子说:“这头驴子是我租来的,这赔金还得算在楚兄的头上,这事是你引起的。别说什么事情的源头是我,我连这事是什么都没搞明白,何谈对此事负责呢?莫要诓骗我啊。”
楚珏笑着点头说好,随后指着书院说:“一头驴子的钱而已,这不算什么,不过作为报酬,贤弟可否陪愚兄在此过一夜?也许此夜过后你会对此事有所‘兴趣’呢?”
胡悦看着楚珏真诚地看着自己,他摇头扔下缰绳,甩了甩袖子便往书院里走,楚珏笑着看着他,但是眼角却撇到了边上的树林,此时树林的地上流出了一摊鲜血,忽然落出了一个血肉模糊的驴子头,随后从斑驳的树枝之间闪出了一张脸,那张脸阴狠无比,眼中透出的是一种弑杀和挣扎。
胡悦进了书院,此时还有一些不死心的书生寻找着那个神秘的夫子,但是却毫无所获,他们从焦急到失望,最后变为心死,茫然失措的垂着手,一个一个叹着气离开了书院,那堂中的孔夫子画像要是真的有灵,看着这些学子如此真不知该作何感想。
胡悦被楚珏领到了最角落的一处厢房内,门没有上锁,两人点上一支烛火,静静地看着一个一个学子离开,直到日薄西山,那些疯狂寻找所谓神秘夫子的学子全部都无功而返,这里就变得非常的安静和肃穆,但同样也是非常的阴寒。书院的门柱都是黑色的,这符合儒家礼教,只是光线一暗,却显得有些斑驳和晦暗。试想这书院内所藏的书籍经典有多多少少已经被那些学子翻遍翻破了呢?读书破万卷,那些学子呕心沥血,但又有多少学子真的青云直上呢?十年寒窗未必能够金榜题名,但是为何年复一年又有如此之多的学子为此趋之如骛呢?
这样的情绪熏染得此处溢出了那一丝怨仇的气息,让昏暗阴森的环境变得更加的寂静。
黑色笼罩在这间书院之中,仿佛连空气都成了墨色,呼吸间能够闻到书页腐朽枯败的气息,而阴森的还不只是环境,偶尔间能够听到在阶台上快速走动的脚步,但是却没有见到人影,胡悦虽然表面上轻松,但是眼睛却一直都在观察着四周。他感觉这里好像还有什么东西没走。或者说是被那些喧杂的学生所吵醒后雌伏在暗处。
楚珏对此处有些熟悉,否则也不会找到那么一间闲置的厢房,此处应该是过去山长或者著书的学者所住,除了文房四宝、书卷古琴之外,也就是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想到此事像楚珏这样的人也会如此上心,胡悦心中也被勾起了一丝好奇,他笑问:“楚兄这里不会闹鬼吧?”
楚珏伸手剪了下烛火,回答道:“也许真的是闹鬼。”
他话音刚落,只听到在门口传来了一阵吵闹的声音,只知道那些嘈杂的声音音调古怪,像是在叫骂又像是在争辩,但是却听不清在说什么。但是声音像是突然出现,随后又戛然而止。让人觉得怪诞异常。
胡悦干笑几声,楚珏前倾着身子,剪了下烛火说:“此事的由来其实是这样的,这间书院的山长在老家守孝时过世了,他们家人在尸体的边上找到了这半颗核桃,这事原本与你我无关,但是他手里还捏着一首词,这词不是别人的,正是好友你的。”
胡悦点了点头说:“我的词一般性只在三教九流,歌姬舞姬之间流传。而山长应该也是仕途之人,但死时候手里还有一首这样不入流的词曲,瓜田李下,为保住山长的晚节自然不会对外公开,但是为何你会知道此事?”
楚珏笑着说:“因为你不在观情斋的时候,是我像往常一样替你补满门口那酒葫芦里的酒,书院小厮见我便以为我就是你。”
胡悦冷笑道:“故而你也没否认?反倒是爽快地答应替人家调查老山长的死因?呵,你会那么好心?”
楚珏微微点头道:“正是如此。而且这是我第二次来此处了。第一次来时……”
楚珏还没来得及说完,之间门口站着一个人影,人影非常的消瘦,这样的消瘦像是一阵风就可以吹倒的。他不知何时来此的,好像来了有些时间,但是却一点声息都没有。
楚珏微微翘着嘴角,他开口道:“慕冉兄果然守信。楚某等候多时了。”
胡悦看着那个人缓慢地走了进来,胡悦借着烛光才看清此人是一个四十好几的中年男子,虽然不算年轻,但是面容清俊,眼神透着一股苍然之感。楚珏伸手到:“此人就是胡悦。那个写出山长死时手里捏着词的人。”
那个叫慕冉的男人朝着胡悦看了一眼,开口道:“荼蘼花开,一处繁华戏,到头来却是春落秋来。”
胡悦微微淡笑,接着说:“又是一年雪霁时,忘了初心,守错时辰,哪知春秋不饶人……”
男子微微笑了笑,笑的有些凄然,但是却多了一丝欣慰,他说:“难得有人写出这样的词,哪知春秋不待人,公子乃是知天命之人呐……”
胡悦朝着男子摆了摆,男子回礼后坐入座位,胡悦问道:“阁下应该就是那位能猜测功名的夫子吧。”
那人微微一笑说:“公子这首词,不适合仕途,也不适合出世。说到底就是一个看惯了悲欢离合生离死别,但却无法看透,看不透那便是红尘未了。但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做到看惯了呢?”
胡悦愣了愣,那淡漠的眼神下,流过了一丝迟疑,但是极短的时间便又被淡漠所湮灭。他微笑着站了起来,朝着那人拜道:“在下胡悦,字慕之,难得夫子如此抬举,甚是愧不敢当啊。”
那人虽然寡淡,但却也是注重礼数之人,胡悦如此郑重,那人便起身复拜道:“鄙人徐进,字慕冉。只是一介黔首而已(百姓的别称)。没什么功名在身,对胡公子做如此判语本就是唐突,还请莫要见怪。我这个人如果遇到想评之事,若不说就不自在。还望胡公子千万不要在意。”
胡悦并不在意,他伸手请徐进入座,随后便问出了三个问题:“那么徐先生为何关系到山长之死呢?山长为何死时手里是我的词句,而那半个核桃又有什么含义?”
徐进表情凝重,他开口道:“此事三者的联系,便是我为何想要找阁下前来的原因。因为我怀疑山长的死可能是被人杀害的,而且是被错杀的。事情的缘由就在于那半颗核桃。”
说完他从袖内掏出了半个核桃,随后说:“原本这个核桃是一个的。”
胡悦问道:“你和山长一人一半?”
徐进摇头道:“不,我是和另外一人……而这个人应该已经死了。却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在山长手里。”
一直在旁没有出声的楚珏,此刻发话道:“的确,我查出来山长在守孝期间,曾经表示有陌生人进入老宅之中,但是护院和随从却都没有发现有人进出,门扉也是完好无损的。直到老山长死去之后,他们就发现在案上多了半个核桃,至于你那段词,这还得你来回答。”
胡悦说:“这段词本来是写女子待字闺中,守不得岁月的,但是却的确还有另外一层含义。”
徐进神色微变,他倾身问道:“什么含义?”
胡悦微微一笑道:“这就是故事的内容,一个关于失信之人的无奈之情,一个有情之人的阴差阳错。”
徐进的脸上出现了明显的痛苦表情,他伸手捂着自己的脸,低头说:“是怪我……失信了吗?那么他又何尝不是负了我呢……”
楚珏打断两人的话,他问道:“慕冉兄可有认识一个大约只有十岁左右的孩童吗?”
徐进摇了摇头说:“书院还没有那么小的生员,但是……在书院西厢的墙壁中确有一张儿童的画像。这是我叫二位前来的第二个理由。”
胡悦和楚珏对望一眼,徐进道:“山长或许是死于那个少年之手。”
胡悦看着徐进的眼睛,他眼神闪烁,但却不似隐瞒。胡悦笑道:“难道说这个和你核桃之约也有关系?”
徐进微微一愣,他说:“你为何说核桃是约定?”
胡悦浅笑道:“这是我的一个粗略地猜测,因为你说你和另外一个人各执一半核桃,但是那个人死了,而你约定之人显然不是山长,但是山长手里有你的核桃以及……”
他看了一眼楚珏,楚珏动了动嘴,但是却依然勾出了一丝笑意,示意胡悦继续说完:“以及我的那首失信之词。”
徐进苦笑道:“没错,的确是我和另外一个人的约定,但是我们各自辜负了对方,所以现在他已经死了,而山长却是意料之外的人,他为何会死,而核桃为何会在他手里。还有……他为什么会杀他?”
楚珏道:“他是何人?”
徐进摆手道:“这个书院过去也曾经开堂教学,出了不少取得功名的学生,而他就是第一个考入进士之人,而且也是至今最少年者,成绩之高、成名之早都是书院创建之今之最。所以他的画像才会被被一直留在书院之中,距今已有一百余年了。”
胡悦说:“能带我们去看看那幅画像吗?”
徐进犹豫片刻,但是还是起身道:“那随我去吧。”
此时夜已深了,屋外起了风,这样的春风吹着比冬日的寒风还要刺骨几分。楚珏手中烛火摇曳似妖火一般,今夜无月,除了烛光照射到的景色能大致的辨别清楚,其余则都像是染了墨色一般,连个轮廓都看不清。
楚珏引着烛火往前为后面二人照明,徐进好像对此地非常熟悉,几乎并不需要凭借眼睛来便被方向,烛火照耀之下,他的脸却显得非常的冷清,在那一丝冷清之中还多了一丝阴沉之气,双眼之下呈现出了一种青黑色。他别过头看看跟在他身后的胡悦,点点头礼貌地做着引导。
胡悦一直都跟着二人的脚步,他发现这个书院有一个点很奇怪,这里的格局的确是正规的书院格局,还设有讲堂、书斋、藏书阁、甚至还设有文庙以祭拜孔圣之用。
但是胡悦偶尔见发现在林园的空地处会有一些香烛纸钱烧过的痕迹,这里不是孔庙,并没有祭祀孔子的祭台,却可以看到随处都有类似这类东西的存在。
但是胡悦发现,此处已经不再是书院的摸样,依然有许多的黑色柱子,但是这些柱子和之前却有所不同。这些柱子通体漆黑,有粗有细,而柱子的下方都会有许多黑色的液体。这些东西肯定已经不是书院内的陈设了,胡悦抬头看了看天空,发现天空也是犹如墨色一般,但是却依然能够看得到四周的摸样,仿佛这些东西自身就会撒发出青灰色的光芒。
胡悦走在楚珏的身边,他扯着嘴角笑道:“楚兄,你不觉得我们已经不在原来的书院了吗?”
楚珏看着四周的柱子,他呵呵笑了起来说:“我也不清楚我们现在在哪里,但是上一次我没有来过此处,也许我们可以看到意料之外的事物呢。”
胡悦的思绪被这些奇怪的柱子所吸引,渐渐地和前面两人拉开了距离,他发现这些柱子密密麻麻地竖立在这片空地之上,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的东西,之前的树木庭院都已经仿佛不见踪影一般,他回过头去,发现已经没有了回去的路,身后也是这些诡异高耸的柱子。他警惕地看着四周,他觉得这些柱子之间好像有这莫名的牵引,而且在这些柱子的后面好像还有什么在窥视着他一样。
胡悦停着脚步,他屏气而待,突然间从柱子后窜出了一只动物,看上去像是狸猫,他呼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就在他准备继续往前走的一刹那,他发现有一只小手拉着他的衣摆,他转身一看,那个脸色惨白,面容枯槁的孩子不知何时居然拉住了他的衣服,但他却丝毫没有察觉。
胡悦也被他突然的出现吓了一跳,那个孩童瞪着眼睛看着他,眼神空洞,但是表情却非常的狰狞。
孩童咽喉中像是卡着什么东西,他和胡悦目光相触那一刻,便从喉中发出‘咕噜’地怪声音。
胡悦连忙甩开他,就在胡悦即将触碰到孩童的手之时,孩子忽然缩回了手。从黑暗中窜出了一只狸猫朝着胡悦冲来。胡悦的目光被狸猫所吸引的一瞬间,那个孩子便消失无踪了。
胡悦发现在他的衣角多了一处血迹,他捏着衣角发现除了那浓重腥臭的血气外,还有一丝古怪的香气。
就那一瞬间,他觉得柱子的位置好像不一样了。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柱子之间应约地出现了一条道路,而在尽头好像有一栋房屋。
胡悦一脚踏入了那个通道,只感觉那些看不见的场景内感觉好像有人在跑动的声音,胡悦不能往回走,此时从前处传来了楚珏喊声,胡悦摸了摸额头,应了一声便赶紧往前走。
直到了最西处,的确有一栋类似祠堂的建筑静静地在哪里,而且看似已经年代久远,徐进推门而入,大门传出了刺耳的声音,堂内同样漆黑,只是胡悦明显感觉到从这最偏僻的堂内好似有风传出。在祠堂的另一端也许也有门户之类的通道。
三人进入堂内,这里挂着许多的画像,还有一些牌匾。但是漆黑的环境中,只有那一点烛光之下,这些东西显得更加诡变和恐怖。画像非常之多,除了大门和窗户外,所有的墙面都挂着画像,横梁上则是一些牌匾,上面无非也就是‘学达性通’、‘事君尽礼’这样的关于学习和为官之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腐败的气息,这里应该很久没有人来了。
徐进来到一处,他指着画像道:“这就是那个孩子的画像,也是这里第一位被留作纪念的学士。”
烛光之下的画像又黄又旧,但是却依然稳稳当当地挂在了显眼的位置,再画像之上,挂着一块匾额‘天纵英才’。仿佛这个祠堂就是为他一人而建一般,可见这位儿童是有多么高的地位。
徐进看着画像的眼神迷离,他手拿主灯,让光线照在了儿童的脸上,儿童已经有了些少年的英气,眉宇之间透着钟灵毓秀。
楚珏嗯了一声,他示意徐进把灯光往下移,他们发现在这画像下面有一摊血迹,血迹已经凝固。徐进皱眉道:“这是何时出现的?”
楚珏蹲下身,伸手摸了一下地面,他让徐进往边上照照,他也伸手摸了一把说:“照理说就算看画,也会离开一定的距离,但是你们看这里,此处贴着墙壁的地面只有这个少年画像之下是没有灰尘的,而其他地方都积着灰。
胡悦皱眉:“的确如果说是站的位置,那么贴着墙壁是在干什么?还有这摊血迹和前面我看到的那个少年手里的血迹会不会是同一处的?”
楚珏抬头看着胡悦,他微微翘着嘴角说:“看来贤弟前面耽搁也是发现什么?”
胡悦苦笑道:“这里四周已经根本不是什么学院,这里的四周都是一些黑色的柱子,而且还有一些其他东西在里面。”
徐进的眼神有些闪烁,他别过头不再看着两个人,但是楚珏和胡悦却并不介意此时。
楚珏把话题转回到画像上,说:“也就是说,慕冉兄认为此事是这幅画所为?但是他为何要杀死山长呢?见它悬挂于此处,也算是收的书院众人之仰慕,可见对其之重视。”
徐进看着那幅画,他凄凄地笑了几声,开口道:“如果说这幅画里面的人并非是正常死亡呢?”
第10章 核桃记(下)
胡悦双手负于身后,看着徐进说:“一百多年前的事情,徐兄如何得知?”
徐进扶着额头,他苍然地抬头看着画中的少年,少年眉眼依旧,仿佛随时都会从画中出来,那份意气风发的少年英气,却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斑驳不堪。
徐进说:“如果非要说的话,我的先祖应该也是害死他的凶手之一,或者说当时所有的人都是促成他死的凶手。”
徐进抬头看着画像,凄然地笑道:“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当年他的才华惊艳四方,欣其才者大有人在,妒其才者大有人在。只要有他在书院内其他的学生便再无出头之日,他成了那个时候压在所有读书人头顶上的一块巨石,搬不开,也移不动,既然移不动搬不开,那自然就希望他能够粉碎,碎成沫,碎成尘。”
胡悦看着少年的画像,眼中却闪过一丝疑虑,他侧目看了一眼楚珏,楚珏的脸上也出现了和他同样的神色,胡悦要开口,却被楚珏摆手制止。
徐进隔空像是抓住少年似地,他回头看着二人说:“所以在一次巡游之际,加上这个少年一共有三人去浮山游玩,但是当少年不慎……跌入山脚摔断腿的时候,那两人却狠心离去,随后少年便没有再回到过书院,但是其他一人乃是达官显贵之后,此事也被压制下去……我的祖父便是两人之一,而核桃的另一半在祖父至交后人的手中,也就是另外那位官宦之后。”
胡悦问道:“那为何会有核桃之约?”
徐进抬眼看着胡悦说:“因为祖父最后还是回去想要救少年,祖父担心被人误会,便叫上了那个人,二人关系最为深厚,也与少年关系最为亲近。但是当二人下到谷底,少年已被野兽啃噬得只剩下白骨一堆……边上还有几枚核桃,因为祖父说过自己读书偶尔会觉得脑力不足,少年身上带的几枚核桃应当是想借此机会赠与他们。两人内心又惧又悔,但是木已成舟,无奈只有草草掩埋、匆匆祭拜,二人知道此事若传出去,必然会影响到彼此的仕途,甚至可能被押送官府抵命,于是祖父的好友便提议以核桃为约,此事不会让其他人知道。但是却又因为良心不安,便以核桃为凭据,只让直系后人一人知晓。从此二人在没有见过面,直至老死,核桃传入了我和另一个人的手中,我们知道了这件事情。而恰巧那人是我的学生,也是我最得意的门生。”
胡悦皱眉道:“但是为何核桃会落入山长之手,而你又说那个人失约了?何意?”
徐进摇头道:“这就是我不明白之处,也是我想要请二位公子出面的原因。”
胡悦敲了敲已经在边上看其他匾文的楚珏,楚珏笑了笑说:“这个好办,为何不让那个孩子来说明呢?”
胡悦侧目看着门口,依然安静如常,徐进低头笑道:“怎么可能,如果那个孩子知道我是当年那见死不救的同窗后人,必定不会见我……”
三人无言,却依然没有出现所谓的怪童,只是门口的风变得越来越大,乍听上去像是鬼哭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