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没有良心?”召召人未到声先到,推门而入:“云公子果然在这儿,大清早便卿卿我我好不亲热。”

阮梦华被她说得又恼又羞,低下头只是喝汤,云澜闻言一笑,见她华衣簇新,显然与昨日那件不同,淡声道:“召召姑娘今日风采更胜昨日,真是人比花娇。”

“你当着心上人的面夸另一个女子,不怕她心里不痛快?”召召捂嘴一乐,走到阮梦华面前拉她站起来:“我打发小二跑了趟昨日去过的衣铺,要他们送来几身衣裳,还特意给你也挑了两身,快跟我来换回女儿家的装束。”

那张娇美容颜凑了过来,甚是亲热,若换作是个男人,怕不早已身子酥软,就算是女子也硬不起心肠拒绝。可阮梦华不同,她从小被身边的人如珠如宝地捧着,身份再不被承认,那也是尊贵无比,她只是脾气好,却极不惯与人这般亲热,当即甩脱了她,冷冷地道:“你别拉拉扯扯,我穿自己的便好,不敢让召召姑娘破费。”

突然想到她若是一直呆在船上病着,不可能有钱,便捞起她衣裙上垂着的丝缎细细一看,赞道:“真是好料子,竟用的是宝缎,东明城到底近着海,好玩意儿多的是,上京城里都不一定能见着的新货,在这儿却随便一个衣铺做件衣裳就用了,得不少银子吧?”

召召眨了眨美丽的眼:“很贵吗?奴家太久没出门,也不知道现在的行情,衣铺的伙计还在外头等着拿钱呢,云公子……”

敢情她也没有钱,拿别人的钱装大方。阮梦华发觉一件事,召召刻意娇笑着自称“奴家”时,一准说出来的话口不对心。她拿眼睛一瞟看着云澜,但见他又是手一伸,把那仅有的一点银子全给了召召,让她打发衣铺伙计走。

召召理所当然地接过银子,转身出了门,阮梦华气结:“很好,好得很,我本想用这点银子支到沧浪找着南华再做打算,如今看来,我们连饭都吃不起了。”

她几曾这般看重过钱财,此时心急火燎,胸口有些犯堵,对着没有吃完的早饭胃口全无,云澜柔声安慰道:“别怕,车到山前必有路。”

阮梦华最恨他这副模样,什么也不让她知道,在上京的时候隐瞒她的病情,如今又同那召召交换了不让人知的条件,弄得她满心是火。想要离得他远些,可他偏偏要跟着她,总是一副为她好却什么都由不得她的样子,让人想恨却又恨不起来。

阮梦华气得手捂心口,一脸痛不可挡的样子吓到云澜,紧张地问她哪里难受,却听她道:“也没什么,只要你立刻从这儿走出去,我就会没事。”

与坐船顺水而行相比,马车确实颠簸了些。云澜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找来辆马车代步,还有一名老实马交的汉子在外面赶车。马车并不奢华,只是够实用,出了东明城便一路向南,所行之路不甚平整,颠得阮梦华骨头快要散架。她不曾到过这么远,有些好奇为何不乘了船过海,直接到东明城对面的智真州,却要舍近求远,去什么赤龙坡,得多费两日的功夫才能过境。可她实在懒得再问云澜的想法,便由着他去,反正从哪走都要到沧浪,南华曾说过会在青山等候她。

青山在沧浪之北,距国都尉城不过两日路程,是座极负盛名的灵山,传说山中有神仙洞府,偶尔会有人在山中遇上几个神仙般的人物,均道住在朝洛宫,却从来没有人找到过这座宫殿。

在船上时,阮梦华曾向人打听过沧浪有没有姓南的大家族,可谁也说不上来。她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车外的风景,想着听来的事,倒没料意其他两个人在做什么。

车行半日,却无一人说话,召召紧紧地盯着车外,眼睛眨也不眨,仿佛怕看漏了什么。云澜在面前摆了一排瓶瓶罐罐,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他正凝神看着,仿佛除却这些,什么也不在意。

人攀明月不可得(三)

说实话,云澜与召召二人均是长相极为出色的男女,可召召来历比云澜更神秘些,商船上的惨案竟是为了她,如此美丽的女子,谁会下那样的狠手?再者那些人枉杀了许多无辜的人,却没有得手,会不会继续追杀她?

想到这里,阮梦华有些不安,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却没有引起云澜的注意,他只顾着摆弄那几个玉瓶。

那些瓶子里装的是什么,竟让他那么专注。阮梦华不由往云澜身边挪了挪,仔细看那些高矮不一的瓶子。宫里见惯好东西,这些个小瓶子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只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

云澜注意到她凝神看他的视线,抬头对她挤了挤眼,她想到清晨在客栈里的争执,回他一个怒眼,将头转向另一旁。

明明召召一直没有回头,并不知道二人暗中眼斗,却正好懒懒地说了句:“女人生气的时候,男人最好快些去哄,晚了可别后悔。”

“言之有理,多谢召召姑娘提点。”云澜说罢收起了玉瓶,笑嘻嘻地看向阮梦华,却不再说话,只是眼神温柔地看着她。

这可了不得了,别看阮梦华经常贬低他,嫌他只会以自身的出色迷惑众女子,可轮到她自己身上,明知该无动于衷,却免不了脸红心跳。她恨召召说得暧昧,扯着身上的衣角说不出话来。

马车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下来,车夫一声长吆,扯得骏马嘶声长鸣,阮梦华猝而不及被闪得从座位上跌落下来,不知如何掉入了云澜的怀抱。他倒是好身手,紧紧揽住怀中人儿一跃便出了马车,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去路被十几名身着灰劲装的持刀蒙面人拦住,道路两旁皆是参天古树,差点挡住了天光,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这些人出现倒也不算突兀。

车夫在后面颤着声道:“爷……”

云澜皱眉道:“你钻在车底下别出来。”

车夫立马钻进车底不敢出来,阮梦华只偷偷抬头看了一眼,便被蒙面人手中的刀光吓到,又埋首在云澜怀中。

面对云澜的质问,灰衣蒙面人没有理会,却看着他身后慢慢从马车里走出来的人如临大敌。

不是旁人,只是柔弱无依的召召,她一身缎衣,宛若林中仙子,下了车缓步走过来,宝缎衣料摩挲着路旁的青草,发出沙沙的轻响。

召召环视一周,轻笑一声:“只来了你们这些人吗?”

离她最近的一人紧张得不行,握刀的手紧了又紧,似乎想立刻冲上去砍断她柔软的项颈,但不知为什么,却动也不敢动。

半晌终于有人开口:“姑娘是明白人,请跟我们回去,我们也好交差。”

难道不是赶尽杀绝吗?昨日那场惨祸可不是假的,今日见了正主却客气起来,这些人真怪。阮梦华抬头看了看召召的脸色,却发现她笑得格外甜腻:“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灰衣人自然不知,他们不过是奉命行事,务必要将该名女子带回去,且消除她存在的痕迹,比如那艘商船,比如马车里和她同行的人。

“怪不得你们会锲而不舍地追上来,想必派你们来的人没有说过……嗯,让我想想,如此我便送你们你们去跟阎王爷交差吧!”她仰天一笑,黑衣人谨慎地往后退了一大步,昨夜之前他们过于轻敌,只派了四个人去客栈动手,结果那四人莫名惨死,故而今日严阵以待。

他们答不上来,也不肯让步,云澜早拉了阮梦华让到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悄悄对阮梦华道:“你猜这些人会有什么下场?”

“不得好死!”他们杀了那么多人,一定不得好死,可惜香眉山和柳君彦不在,不然的话就能抓了这些人,为香文盛还有船上的人报仇。

“说得没错,他们会死得很惨。”

“你能收拾得了这些人?”

“谁说我要出手?”

“你不出手,难道等着他们拿刀砍了召召姑娘?你确定不会心疼?”

他的眼神一时变得复杂起来,仿佛不曾陷在险境中,居然说道:“除了你会让我心疼,再没有其他人了。”

突然一名灰衣人怪叫一声,挥起片片刀影砍杀过来,云澜眼角扫到,将阮梦华反手拉到身后,正欲迎上去,一只纤纤素手拦在他面前,召召略带着娇媚的声音响起:“我来就好。”

说话间她已轻身闪过,如一道光羽瞬间冲入杀手群中,但不知她如何出手,那些人无不惨声长叫,接二连三地倒下,整个过程大概只用了短短一瞬间。

偷偷从云澜身后探出头的阮梦华根本未曾看清她如何动作,只觉十几道金光闪过,那些杀手已无活口。四周静悄悄,连一声呻吟都没有,可见他们死得很透,每个人身上都有一道长长的裂口,鲜血慢慢流了出来,染红了灰衣和身下的青草。

阮梦华的呼吸一紧,昨日在小树林里见到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嗓子干涩无比,云澜察觉到身后她微微颤抖,转身轻轻拍抚着她,想要化去她心中的恐惧。

召召仍旧一副娇怯怯的模样,低头看了看自已身上,没有溅到一滴血,满意地笑了笑,道:“若非赶路,我真想瞧瞧还会不会有人再来送死。”

“召召姑娘的这一手出神入化,没有辜负我送你的金针。”云澜没想到一根金针在召召手中会有如此大的威力,昨日在东明城,她提此这个要求时,他满心以为会另有用途,没想到却是件利器。

“哪里,跟云公子比起来,我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她看了看躲在云澜怀里的阮梦华,笑道:“小姑娘莫怕,你要想着是他们该死,是他们杀了船上的人,我们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

连着两日见到血腥场面,阮梦华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她喃喃地道:“原来是金针,不是……”

召召刚才出手如电,但还是让她看到片片金光,与她幼年时记忆里的那片金光重叠,她甚至觉得那些金光就是冲着她来的,她的恐惧并非全部是因为见血,绝大多部分来自于幼年的记忆。

车夫从马车底钻出来,看到眼前的景象站也站不稳,扶着马车半天才缓过来,有心想说报官,却一个字儿也不敢说,小心伺候着三人再次上了车,小心翼翼地赶着马车绕过尸体继续赶路。

车内的气氛有些诡异,召召仍旧打起帘子看窗外,云澜却看着抱膝缩在车厢一角的阮梦华若有所思。

阮梦华的心很乱,想不通召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和她走在了一起。她刚刚离开上京城之时,独自一人在船上几日,想的最多的,不是母亲和阿姊,不是刚刚发生的宫中流产之事,也不是沉玉背叛,而是她记忆里说不清楚的那一幕幕景象,到底是不是真的,到底那个女人是否存在,到底她的心疼之症是否和记忆里那根会动的金针有关?想来想去,她大概明白那些都是真的,她活不了多久了。

心头血,一个人能有多少心头血呢?尽管她现在还好端端地,说不定明天就是她的死期。

一想到这个可能她就万念俱灰,她尚留恋这万丈红尘,还未曾好好为自己打算,怎么可以就这样轻易死去?亲情淡薄也就罢了,可连唯一有那么点情意的邵之思也还被阿姊抢走……到底怨没怨过阿姊呢?怎么可能不怨呢,阮梦华想,若是当日他们有了情意不曾瞒着她,好言好语告于她,若是他们没有定了婚期才来逼迫她同意,她不至于心中发苦,苦到心生怨气。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想死,南华说过沧浪国之南的古老山族人人善蛊,不去试上一试,怎么也没法安心。

只是没想到后来会被云澜追上,他执意要与她同行,那些真真假假的表示她只当是自己听错,谁会信呢?再后来他身边有了召召姑娘,二人一对神秘,阮梦华觉得二人相衬得紧,再没有比他们更合适的一对。

手如白玉,衬着乡了锦绣如意的缎子袖,显得格外好看,阮梦华看了又看,直看得召召手如火烫,终忍不住出口相询:“你总看着我的手是为什么?”

阮梦华想了想道:“自然是因为好看,召召姑娘可否将那枝金针给我看一看。”

她想来又想去,当年那个对她下手的女人不可能是召召,因为年龄不对,只是那片金光给她的印象太深刻,就这么丢开不想太可惜,只好借着与她结交,打探她师傅是哪一个。

召召看了眼云澜,从他眼中同样读到了不解,犹豫一下,拿了出来交给她:“没想到你会对这个有兴趣,只是你敢拿吗?”

云澜笑道:“你别小瞧她,我跟她头回见面,便差点被她给点了。”

他说起旧事便想笑,可阮梦华只是小心翼翼地接过金针,对他的调笑充耳不闻,专注地看着那根长长的金针,神情复杂到了极点。

缘来同是悲秋人(一)

金针不过三寸长,在召召手中却是杀人的利器,阮梦华看不出什么门道,只是觉得与印象中那抹金色相似,让她止不住心悸。她把眼光从金针上移开,落在召召身上,努力回想自己幼年时所见的那个女人与眼前的绝美容颜可有相同之处,却一无所获。而且召召的年纪太轻,不会是她。

她将金针还给了召召,随口道:“这个好,比我袖笼里的火器更方便些,只是不好学罢?”

召召似是想到件事,突然热切地同她道:“小姑娘想学也不是不可以,若你舍得抛下云公子,我便教了你又如何?”

她这一胡言乱语,羞得阮梦华啐了一口,顾不得想打听她来历的本意,扭过头去不理她,正好撞上云澜的目光,他微微一笑,大有询问之意,看她是否舍得。

车夫受了惊吓,生怕再有人追杀上来,闷着头一直加速赶路,途中歇脚打尖也不敢多停,不断催促着赶紧上路,如此奔波了一整日,云澜与召召并未觉得劳累,可阮梦华有些吃不消,未到晚间便精神萎倦,加之心中有事,竟支撑不住,马车只得在个小镇停下,找了间客栈休息。

窗外几声狗吠,客栈小小的院子里偶有人声,原来是夜晚出来纳凉的客人闲聊。阮梦华有心开一扇小窗让凉风进来,却又觉得不合适,毕竟出门在外有许多不便。静下心她不由想到白日里召召被人追杀的事,虽然觉得她不可能是那个人,但阮梦华还是对她有无尽的怀疑,连带着对云澜也避着,偏偏他没有眼色,吃过晚饭后便来找她。

阮梦华一脸戒备地地开了门:“做什么?”

她刚打发走店伙计,不知云澜是怎生得事事兼顾的本事,即使是在这荒野小镇,也能支使得店家给她特别优待,新换的床铺,新鲜湃好的瓜果,还在她她房中放了盆驱蚊的草。他到底怎么做到这些的?

云澜无视她一脸冷漠,仍是笑着道:“丫头,我来给你把把脉。”

她沉默少顷,忽用手掩了半边脸,学召召那般娇声道:“云公子受累,奴家不敢当。”

云澜哭笑不得:“看来是我多想,你好得很。”

“对,我好得很,云公子请放心吧,你一路上照顾那位美人就够操心的了,还得分心来照顾我,我心中好生过意不去。”她不是非要同召召比,但不由自主就说出这话。

他不去理会她话中的酸意,自顾进了房,拉她坐下来给她把脉,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坐着不走。

阮梦华早知他会如此模样,哼了一声道:“不说话又不走,你打算待到什么时候,我可要休息了。”

“我可是好心来陪你说话的,要赶我走吗,可别后悔。”他作势要走,却不曾真的动,反而拿起桌上的鲜果吃起来。

“后悔?”她没好气地道:“我决不后悔,你快走吧,说不定召召姑娘正在等你,死活非要带着人家,不是看上她还会是什么?”

不料他竟承认般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可惜啊……”

“可惜什么?”

“只可惜我和她年岁不太相衬,若是我早生十几年还有那种可能,如今只能感慨生不逢时,今生到哪里去找这等绝色呢?”阮梦华吃惊地睁大眼,看他眼中含笑,故意慢悠悠地为她解惑:“不然为何她总问你叫什么小姑娘,论年纪和辈份都比你我大了一轮,只有你看不出来。”

何止看不出来,她现在都无法相信,不光是外貌看不出来,召召的行为举止也不象上年纪的人,她不解地问:“怎么可能,难道她会驻颜之术?”

金针杀人的本事倒还罢了,驻颜之术可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仙家之术,连阮梦华也怦然心动。可自己的小命能不能保住还未定。她悲壮地想,也许不用经历慢慢变老的过程,她马上就要死去,还学什么驻颜之术?

“这你就要问她了。”

阮梦华起身在屋子里转了几转,对云澜说的半信半疑惑:“无缘无故我跑去问她这些做什么,不过她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会被追杀?她今日杀了这些人,明日再来又该如何?”

原来她是为此担惊受怕,想来也是,成日养尊处优的她,怕是没有见过这等场面。昨夜在东明城就是怕吓到她才用了点药,没想到那些人会胆大到白天出来。他低声安慰道:“放心,那些人不会再来。”

“你怎么知道?”

他耐心地同她讲:“那些人其实对召召怕得很,今日是来试探她是否功夫真的恢复,见过召召出手示警之后,不会再有人敢来。”

“这话说的奇怪,怎知不是你出手?”

“很简单,你还记得她手中那根金针吗,那些人的死状,只有她的独门手法才能做到,下令追杀她的人怕还来不及,怎么会再派人来。”

惯用的?阮梦华打了个寒噤,难不成召召当年是个杀人如麻的魔女?她心中对金针有极大的阴影,听他这么一说,更不敢接话,只是烦乱地在房中走来走去。

窗外人声渐少,想来夜深人静都歇息去了。她再也忍不住,推开长窗,迎着冰凉如水的夜风,她没有回头,轻轻地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不等他回答又道:“啊,我忘记了,你向来不屑同我说这些的,是不是?你只会说,丫头,你没必要知道这些,我是为了你好。对不对?”

她话里有种深深的寂寥,云澜站起来走到她身后,轻轻地咳了一声,却说不出话。

只听阮梦华用空洞的声音道:“我也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好,也许是呢?有什么打紧的,反正你们都是一样的,你,母亲,阿姊,还有……我的父亲,甚至是邵之思,你们个个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能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她活得太被动,在杏洲与上京之间来来去去,看似自由却没有自由,好不容易尝试着独自过活,还是被云澜看得死死。别看她面对他时嘴硬挑剔,其实光是与那样出色的人物站在一起,已足以让她未经世事的心漾起一丝甜蜜。只是他的心思太深沉,令人难以捉摸,这让她心慌气短,烦躁不已。

直至后来召召突兀出现,且不管他们之间有什么样的约定,她一向有自知之明,任召召再怎么拿她和云澜开玩笑,心中苦涩之余也不多想。如今听云澜说到召召年长,显然他们之间并非自己想的那样,那即是说,她又要开始无止境地去猜测他在想什么吗?

云澜侧身站在她身旁,用温柔的眼光看着阮梦华。她比初在紫星殿后相逢那会儿瘦多了,眉目间的稚气消退,宛然成长了许多。此时她望着黑漆漆的窗外出神,有些不安,茫然,让他不忍心欺瞒下去。可是说出实情便能忍心吗?

心里还未做出决断,想说的话却已冲口而出:“我初时在船上见到她时,也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是氏羌族的圣女。”

氏羌族?阮梦华茫然转头看他,忽然醒悟过来,他这是要同她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嘛?

云澜叹了声气,拉她坐下,慢慢同她讲述船上的事。

当日他进了香文盛的舱房,并未见到想像中的病人。香文盛故弄玄虚,不着急让他救人,而是请他坐下,先讲了个故事,说自己无意中从歹人手中救出一个人,只是因为某个缘故一直昏迷不醒,而他要出海经商,留在上京必定会重新落入歹人之手,便掩人耳目,将那人装在木箱中带上了船。

香文盛的舱房中放着个大箱子,云澜进来之时便已看到,他根本不信香文盛的这番鬼话,只是对箱子里的人好奇无比。要知道他上船不过一晚,便察觉船上有个很特别的人物,若说这人服用金石散让他觉得吃惊,那么此人时有时无的呼吸更让他想一探究竟。平常人的脉息或轻或重,都有其规律,习武之人较普通人不同,气息要绵长些,如船上的柳君彦,都是可以辨识的。可香文盛舱房中这个有病之人,竟时不时没有一丝气息,如死人一般沉寂,这太不合常理。若非要照顾着阮梦华,云澜早去查看一番,第二日被香文盛驱逐时,他才有意拿灵药引得他改变主意。

在香文盛神神秘秘地打开箱子,看到里面一个瘦弱如孩童的女子时,云澜只是稍稍挑了挑眉,但当他手搭上那个细弱的手腕上,不由脸色一凝。

都说医盅不同家,云澜并不知道何谓蛊毒,只是在阮梦华身上见识过蛊的威力。据邵之思说,此蛊乃是家中长辈所为,至于是怎样的仇怨,他却未能言明。云澜潜心钻研了许久,也未能摸清楚其中奥秘,但凭着自己一身超凡的医术,强行将她体内那股不知名的力量给压治下去,只是不知几时会反噬复发,到那时…… 只是这一点他却在向阮梦华讲述时略了过去,只说她也是中了不知名的蛊毒,和邵之思之间的事他更是没有提起。

缘来同是悲秋人(二)

眼前这个神秘的女子体内生机盎然却又处处险象环生,脉息之间生死轮回,怪不得会时不时一点生气也无。他深思半晌,又细问香文盛从何处救得女子,可香文盛却吱吱唔唔说不上来,此时又察觉到柳君彦潜到窗外,只得先出手吓退了他,对香文盛交待了需将会用到的物品,要他准备齐全了再为这名女子诊治。

在阮梦华整日无所事事与香眉山谈天论地之时,他费了几日功夫将神秘的女子救醒,究竟醒过来后会活多久他却不敢保证,这女子体内蛊毒较阮梦华体内之蛊毒更为凶险霸道,几乎让她气血亏损到了极致,全凭体内一股生机之气撑着。才刚醒来那日,吐了好半天黑血,云澜暗自心惊,他只是冒险一试,做到这一步已是极致,如果她就此死去,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蛊毒不同与一般的病痛,其神秘之处非常人所能理解,云澜的医术再高明,也难以明了。故他在为阮梦华诊治时格外小心,更不敢象对这名女子一般兵行险招,当然,他也不是拿这名女子的性命不当一回事,而是两人的情形不同。这名女子已到了生死关头,死马当作活马医,他只有全力一搏!

合该那女子命不该绝,本就是吊着一口气等死,恰恰遇上了云澜。不过云澜的欢喜要比她更多些,因那女子吐了血之后,撑着说出几句话,旁人听了或许会听不懂,云澜却听得懂,竟是一种行功秘法,按此法替她行功之后,那女子竟缓过气来,一日日地变好,到后来几日,全是她指点着云澜为自己行功诊治,虽然船上解蛊有颇多不便,但那女子对身上所中的蛊毒了如指掌,如何解也胸有成竹。

云澜有自己的打算,说不定从她身上可以找到彻底治愈阮梦华的办法,他询问这女子的来历,那女子并不隐瞒,直言相告自己原是氏羌族的净彩圣女,当年无意离开了世居的山谷,本想着来这繁华世间走上一遭再回去,哪知会有此变故,差点再也不回去了。

氏羌族,这个陌生的名字让云澜想起一个传说,沧浪极地有一个古老山族,那里的人个个善蛊,若这个氏羌族便是那个古老山族,阮梦华自然有救。本来他救了净彩圣女,求她为阮梦华解毒是很容易的事,岂料净彩圣女只是摇头,言道自己身上的蛊毒也需要回到沧浪才能彻底清除,眼下以她的能力并不足以为别人解毒。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想尽早回去,而不是去找对自己下毒之人报仇雪恨。

任何人有过如此遭遇都会性情大变,可那女子只是沉默了两日便露出开朗的笑颜,毫不在意体内蛊毒未袪。她的身体也在起着变化,只短短十几日,便肌肤丰盈白嫩,一张绝色面容让云澜与香文盛不敢直视。如此美人,究竟是谁会下了狠手,而且是氏羌人最擅长的蛊毒!关于这一点净彩圣姑却闭口不提,她的性子本带着些外族特有的爽朗,说话百无禁忌,但一提此事便眸中伤痛,显是对过去受过的苦楚未能全忘。

香文盛自她醒来便搬到另一间房,她边与云澜商讨病情,边谈天说地,打听外界的事,只是问的事全是十几年前到如今的。原来她竟已被人关了十几年,日日受蛊毒侵害着。只是她本身便是用蛊的行家,中蛊之初便拼尽全力给自己另下一蛊与之相抗衡,十多年来受尽折磨,近两年才支撑不住,只等着死后魂魄回归故里,没想到今生还能再见天日。

而关了她十几年的人显然并不打算放过她,还派了人一路追杀到海上,香家的商船便是因此被烧毁沉没,救了净彩圣姑的香文盛也生死不明,他是为何救人,他与氏羌族有什么样的关系也成了一桩谜案。

“净彩圣姑……”至此阮梦华终于确定了召召并非是对幼年的自己下手之人,若记忆没有骗她,那么在她被下蛊之时,召召早已遭遇不测且被关了起来,不可能是那个疯狂的女子。

刚刚她几次欲打断他的讲述,都被他以眼神制止,如今待他讲完,她却低头叹息,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云澜轻轻握起她的手,柔声道:“你想说什么?”

阮梦华皱皱鼻子把手抽回来,轻轻哼了一声:“云大夫,神医把脉可用不了两只手。”

“你不怕?”他刚刚说的那些全是真的,蛊毒,圣女,包括她身中奇毒,至今还未有解救之法,她一脸平静,象是早已知道这些。

“我早说过,我怕得要死。”阮梦华长长吐出一口气,她终于确认那些回忆和猜测并非是臆想,而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子夜宫里的遭遇让她不寒而栗,女人们之间也有血与火的斗争,只不过身不在其中看不到硝烟,她充其量只是个小小的牺牲品,从六岁起她就被种下了蛊毒,其间就是做些噩梦,没伤没痛地多活了十年,上天实在太厚待她了。

“我曾私下与南华商量过,他说过我非是病体缠身,氏羌族之事,也是他告诉我的,你说这些不过是证实了我们的猜测,云神医,既然你早知道这一切,为何偏要瞒着我呢?”这些日子她一如常人,且不再心口疼痛,心中奢望着毒啊蛊的全是自己在乱想,原来并非好了,而是暂时没事。

一时间她突然后悔追问得这么清楚,从前恨他故作神秘,今夜突然全数告诉她,倒叫她有些接受不了。已再次确认她活不长,这让她无比沮丧,云澜以前并没有做错,他瞒得好,如果能一直瞒下去未尝不是好事。只是召召的身份让她意外,真的会有这么巧吗?

“我不是瞒着你,而是瞒着所有人,依我看来,你中蛊时间颇久,很有可能是幼年便已中蛊,什么人会对一个年幼的孩子下此毒手?自然是与风华夫人有隙,且怨毒已极。”

他说得八九不离十,阮梦华暗暗心惊,心想你不知我已中毒整整十年了。只听他继续道:“皇上对你极为疼爱,正欲加封你为公主,此事若是翻查起来,必定会掀起泫然□,极有可能下蛊之人的目的正是如此,故万不可轻易说出去,我只得暗中托人查探,有些事情太过久远,一时半会儿查不出什么来,眼下为你解了身上的蛊毒要紧。”

毒当然要解,不然她不会离家时与南华说好在沧浪会面,一起去寻找那个古老山族,这下好了,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心中一动,想告诉他自己的遭遇,宫中秘道,疯狂的女人,无一不直指子夜宫,可她却不能说出这个线索,一说就得全说,有些事她羞于启齿。

云澜直觉她有所隐瞒,却也不追问,只是淡淡地道:“南华倒有些见识,不愧是沧浪名家之后。”

且不说南华的身世,阮梦华并没有太多心思去理会这些,而是犹疑地问:“你猜我还能如现时一般多久?”

“别怕,我说过会一定会护你周全,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