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情 作者:千岁忧
梦华年
噩梦来得毫无预兆,夏末的夜晚,我经常会梦见自己在一个幽暗森冷的长道里独自行走,莫名的香气萦绕在鼻端,却看不到身边有人。落脚似有回音,我腿脚发软,磕磕绊绊地走不快,无形中似乎有人在不断逼迫我向前走,半步也不能停歇。尽头之处隐约可见有一盏虚无的昏灯,是何情形不得而知,因我每回将要接近时,便会一身冷汗惊醒过来,再也不肯入睡,怕这个没有头的梦做下去会看到比妖魔更可怕的事。
鸣玉一本正经地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小姐定是白日里热闹瞧得太多,才会做这许多怪梦,今日还是不要出门了。
沉玉了然颔首,前几日看到莲池里的花开始残败,就知道小姐你又要开始折腾我俩。
我长叹一声,何其无辜又何其无奈,对着一池残荷想昨夜的梦究竟有何寓意。
从记事起我便多梦,无梦不欢说的就是我这种人,午睡打个盹也能梦到自己上天入地,跟周公聊得不亦乐乎。有时一梦笑醒,望着锦帐暖灯,竟想不起自己做了何等好梦。都说好梦留人睡,但每当夏末之时,我便翻来覆去做噩梦,夜夜需得鸣玉与沉玉轮番守着,随时服侍才行。
一定是名字起得不好,梦华梦华,如何能不做梦?这个噩梦我做了整整十年,好在每当夏末入秋之时,便该回京探亲,以致于我一做噩梦,鸣玉与沉玉便知,该收拾东西启程回京了。
杏洲离上京城不远,不过几日水路便可到达,那里是子夜国的国都,母亲与阿姊住在富丽堂皇的风华夫人府中,仆婢成群,全不似杏洲别院这般冷清。
非是我爱清静,只因我那姿容倾城的母亲,生下阿姊之后不久,因夫婿病逝开始守寡,如何能在两年后多出我这样一个女儿,只好在我初生未久便送回了杏洲,寄养在这谢家别院。
故而,我便是世俗人眼中的私生之女。
抛开私生之女这个尴尬身份不说,我的日子称得上事事如意,但凡我想要的都能得到,前一刻我想吃东山的锦鲤,下一刻摆饭时就能看到烹鲜鱼。今日我嫌胭脂颜色不够鲜亮,明日七宝斋的各色胭脂都会出现在我的妆台。平日里要去哪里,无需向人交待,自然,我会刻意避开上京城。
不知远在京城的母亲可曾时时想起我,如非必要,我极少愿意想起她,因我知母亲并不寂寞,她身边还养着一个女儿,我那阿姊承继了她的美貌,是京中有名的美人儿,并且可以正大光明出现在世人面前,想来要比我好上千倍。
在母亲眼中,或许我是盼着每年与她相聚的可怜女儿,可并非如此,我甚至不曾为此伤心难过,真的,虽然认得我的每个人都觉得我应该伤心难过。母亲怕我心生怨恨,曾不住地对我讲当初她有多为难,每每想到有个女儿流落在外,便痛心不已,挂念不已,故在我六岁那年,她终于忍不住将我召回上京,万般宠爱,想好好补偿我。
说是补偿,不过是允我在上京城住个把月,年前得赶回杏洲。
如此来回,已经整整十年了。
鸣玉一向心细,见我在荷池边半天没有言语,慌忙跑过来逗我说话,沉玉也捧着一盆玉色烟花跑出来,她正在收拾行装,拿不准我是不是连这东西也要带回去。
当然要带回上京城,送它给我的那个少年,还在等我带着它一起回去。
会向瑶台月下逢(一)
晴天,有风。
一艘双桅楼船缓缓行驶在运河之上,秋风吹得船帆鼓涨,玄色大船破水而行,激起层层白浪,舷侧恣意张扬地刻着一个大大的“阮”字,往来船只少有敢靠近,远远地看着船上站着的羽林卫指指点点。
船非官船,却能动用羽林卫护送,不得不让人猜测船上到底载的是哪位贵人。
据说长运河乃许多年前的一位不世明君下令开凿,彼时天下一统,并未分成现今的诸多大小国家并存,当时的运河连通了沧云大陆上的多条水系,自西向东,流经子夜,沧浪等国,许多城郡都有渡口。长运河水道宽阔且水流平稳,一路向东近海,行驶其上赏沿途风光,别有一番情趣。
京东渡口离上京城不远,往日船只靠渡口本是易事,今日却被勒令一律不得往渡口停靠,暂泊在三里之外。渡口的小官苦着脸亲自乘了船带人守在水道口,为今日无法收好处费在心里心中不住哀叹。他扭头看了眼那些持刀站在渡口的皇城右卫军,想骂又不敢骂,那领头的少年将军银甲紫衣,手扶佩剑,一双利眼看过来,吓得他不住催促河上的船夫:“都快点,官家办事,内河道暂不开放,全都给我听好了,一刻之后若还有船只停在内河道,立时收为官府之物,另加重罚!”
官家出动,谁敢不听。各路船只不得已,均离岸往远处划处,有急性子的已忍不住骂出了口,但也只是低声诅咒,谁敢在右卫军慕容将军面前放肆。
与此同时,那艘快到渡口的玄色大船上,阮梦华托着腮笑嘻嘻地看着两个丫鬟忙来忙去。
“鸣玉,小姐那条松花巾子哪儿了?”
鸣玉正在为小姐最后一次检查妆容,头也不抬地道:“刚收到右首第一个木箱子里了。”
未几又听得沉玉慌张地来问:“那只包角的樟木箱子哪去了?给府里准备的东西可都装在里面呢。”
“昨儿夜里我已经都按着份子分好了!我说沉玉,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回回上船下船你得来这么一出!”
沉玉顾不得顶嘴,左看右看查点物品。
鸣玉把一柄玲珑玉梳轻轻插在梳好的发髻上,侧身让到一边,看着妆镜里的佳人道:“小姐,你看这样妆扮可好?”
阮梦华放下手,对着妆镜左看右看,赞道:“这一打扮倒真象个美人儿。”
此去京城,不比在杏洲,再不能布衣钗裙上大街,日日须得端正妆容,陪着母亲闲话赴宴赏秋景,说不得还要进宫三四次,见见老太妃,再搜刮一堆用不着的物件带回杏洲。另有一桩要紧事,便是城南邵家的三子邵之思与阮梦华的婚事,夏日里梦华已过了十六岁的生辰,风华夫人的意思是,也该与邵家商量商量几时为二人办喜事。
沉玉一乐,与鸣玉对看一眼,均摇了摇头。她家小姐样样好,就是常不把自己当回事,人前还象模象样端着小姐的架子,人后长吁短叹,连说自己就不该来世上这一趟。她们二人初到杏洲别院服侍时,战战兢兢地小声说话,对着这位小姐大气不敢出一口,因听人讲过这位小姐的身份来历,满是尊崇之心。日久天长,慢慢地却也知道,衣食无忧,偶尔行事乖张的主子,也有其可怜之处。
船很快便到了渡口,远远的瞧见河道附近多只船只停了一大片,站在船上高台迎风而立阮梦华微微一笑,似是极满意自己回来弄出的动静,鸣玉上前为她披上件甚是华丽的锦帛,缀着明珠,绣了枝缠叶绕的繁花,这是夏日阮梦华生辰时,京里赏赐下来的,据说是异邦进贡珍品。
她低头看看,挑眉笑道:“鸣玉,你倒是明白我。”
“奴婢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想着只有这件披帛方才衬得上小姐这身流云裳。”
“年年回京,我若是不用心陪着走这一次过场,倒真对不起千般赏万般赐,也对不起那些等着看我笑话的人了。不说了,你猜这次来接咱们的会是谁?”
“自然是邵公子,小姐,奴婢去捧那盆玉色烟花。”她是真心为小姐高兴……若是婚期定下来,小姐便不用再在杏洲与上京城之间来回,嫁入邵家为妇,自然是长住京城了。
鸣玉走后,高台上再无旁人,阮梦华从袖中拿出一张已看过无数回的信纸,慢慢抚平皱褶,重又看了一遍信中所告之事,秀眉紧蹙,手一松,那张薄薄的信纸飞了出去,打了几个转便落入水中,浮了几浮便再也不见。
当玄色楼船慢慢驶入渡口河道时,岸上等候的慕容毅终于露出一丝温柔笑意,可随即想起另一桩事,再也笑不出来。看着从跳板上缓缓走来的俏丽身影,抬步迎上去:“阮姑娘,又是一年未见,慕容毅奉命在此迎接。”
奉命来接,只能说下命令的人有心了。
没见倒邵之思,阮梦华并不意外,两个丫鬟却有些诧异,小姐回京,风华夫人府自然派地有人来接,阮家的车马便在一旁候着。
可是邵公子呢?慕容将军怎地来了?
四周尽是探究的眼光,阮梦华微抬下颌,淡淡地道:“劳驾,辛苦你。”
慕容毅人如其名,性格坚毅,不善言辞,恭恭敬敬地回话:“哪里,阮姑娘是否要歇息片刻再上路?”
连坐了几天船,确实有些乏累,但这种地方怎么能歇息得好,再者身后那些船只尚在河面上等着停靠,阮梦华客客气气地道:“不必了,我早些回去,少将军也可早些回去复命。”
慕容家一门忠烈,三代为将,至今他爹慕容承还担着大将军之职,上下多称慕容毅为“少将军”。可这位小将军的眼光令人不敢恭维,竟自降身价来对她示好,真真让人想不通,慕容毅是几时、因何喜欢上了她?
阮家派来的管事姓常,陪着笑走上前请自家小姐上车,但那明黄色的宫车让阮梦华望而却步。阮家受帝王恩宠她知道,一年未归,竟不知已至此登峰造极的地步了?小厮放了脚踏在马车前,等着她上车,常管事垂手立在一旁道:“夫人在宫里等小姐。”
原来如此,适才还觉得秋风凉爽的阮梦华突然觉得有些发热,生生出了身薄汗,咬紧关才没让自己脸色变得太难看,她有心换辆车坐,但,又何必非要逆了人家的好意?
宫车晃动,只有她一人安坐在里面,身边的丫鬟自有车辆安排她们回府等自己,她悄悄地把帘子拉开一条缝隙,正好可见路过朱雀大街附近。外头右卫军在右,护送自己回京的羽林军在右,街上行人莫不驻足让路,商贩停止叫卖,所见之人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估计都知道这是谁家的马车。
上京城里关于阮家的风言风语,十几年中就没断过,阮梦华远在杏洲也有耳闻。
她的母亲风华夫人本是出了名的美女,容貌性情在族中拔尖,成年后嫁到上京阮家,才刚育下一女,夫婿便病逝,之后也是孽缘,无意中与百年难得出宫一次探查民情的仁帝遇上,新寡之身却长宠不衰,此等行为自然惹来群臣非议,言官们的折子如雪花般片片飞上君王的案头,然则仁帝却似着了魔,将道德礼法全抛在脑后,依然独宠那位新寡的妇人。
当然,以风华夫人的身份当年绝无可能入宫为妃的她在宫外长居,偶尔会入宫伴驾,仁帝纵容她,甚至在上京城大动土木为其建居,时时出宫探望,俨然将风华夫人府当成了一处行宫。
有人说风华夫人是天下女子典范,倾城风姿得尽君王宠爱。也有人说她不守妇道,顶着阮家夫人之名,却恣意妄为,有失体面。可即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受天下人指点,他们还是走到了今天。
有这样的母亲,不知是幸与不幸,阮梦华摸摸自己的脸,不禁抱怨老天不公,怎地不让自己的容貌象母亲多些,而不是象那位仁帝。或者象阿姊一样也行,她们都那么美,只有她,生得错了。
荒唐事架不住日久天长,风华夫人除了生活奢侈一些,行事张扬一些,并未做什么祸国殃民之事,这些年言官们不再揪住皇帝的一点点风流之事做文章,这天下是还是他的,总与皇帝对着干没有好处。说起来他也不负其仁帝之名,从政以来知人善用,颇有明君之风,人无完人,皇帝老子总要有这一点点私欲并不算什么大的过错。除了几年前皇后病逝,仁帝不愿再立后位,以致后宫之主位子虚设,又引起朝堂上一片非议之声外,一切都很好。
在阮梦华的眼中,仁帝与母亲之间倒象是寻常家户夫妻相处之道,或许君王所求的,也不过只是有人相知相伴,如此简单而已。若她不是这两人所生,或许会同天下人一般,权当作谈笑之资,况且这不失为一则佳话,世间真情少有,难得一个君王痴了一回,所以那些女人在不屑之余,又深深嫉妒着风华夫人。可她却是那两个痴情人的女儿,注定备受非议,也许母亲当初做的对,把她送得远远的,无论世人将来如何看待她,至少她过得不是很难。
京城到底是京城,入目皆繁华无比,各式各样的商家贩卖着不同的货品,最让阮梦华心动的,便是异邦之物。她对那些透着神秘气息的古怪花饰、鸟兽琉璃情有独钟,只是这些东西除了在上京城,便只有亲身去那些番邦小国才能见到,平时难觅其踪。
她本把每年回京当做差事来办,上京城里的风花雪月,统统与她无关,繁华也罢,富贵也罢,那些琉璃瓦、飞龙檐都让她没由来觉得心中压抑,尤其回来后她要见的人不止母亲与阿姊,还得入宫去见一见那位仁爱的皇帝。
今年不知为何,刚刚下船便要她即刻进宫,总不会是太过挂念她吧。
会向瑶台月下逢(二)
马车直入宫门,平稳地驶进子夜皇宫。下车时阮梦华意外看到慕容毅仍一路跟着,神色微动,停步道:“慕容将军有话但说无妨。”
“阮姑娘,在下想……”
他想说什么?阮梦华微微一叹,心中念着莫要哪壶不开提哪壶,若是她已知的那回事,切莫要说出来让自己难堪。
他话未说完,芷慧宫的怀姑姑已带了几名宫侍过来,还抬了个步撵,远远地跪倒迎接,恭声请安问好,阮梦华顾不得慕容毅,上前几步将怀姑姑扶起,笑道:“姑姑这是做什么,敢情一年不见已不认得梦华了。”
她面上笑着,心中却更添了一丝疑虑,怀姑姑是个人精,若非有大事,必不会如此恭谨。
慕容毅让到一旁,怀姑姑顺势站起来,小心地看了一眼慕容毅,道:“老奴怎会不认得梦华小姐,知您午时入宫,赶紧差人来接了。”
她倒不是无事献殷勤,今日宫中上下全都在等着这位主子进宫,虽然不是名正言顺的主子,但谁敢对她不恭敬?况且说不定马上就要名正言顺了。
“姑姑身子可好?来时为姑姑带了些杏洲的果子酒酿,不想才下船就被召进宫,回头我再让人送进来。”阮梦华微露懊恼:“不知是何大事,传得这么急。”
她这后一句,却是想向怀姑姑口中打听一下,看她知不知道宫中今日传召所为何事。
怀姑姑连说不敢当,左右看了看,低低说道:“老奴也不知,倒不是大事,早上的时候老奴瞧见阮小姐也入了宫,想是夫人今日会在宫里为梦华小姐接风。”
别看她一口一个老奴,其实才四十左右,芷慧宫原是先皇后的居所,仁帝于后宫之事从不过问,都交于芷慧宫全权管着。先皇后病故,后宫无主,嫔妃们争宠夺权的闹了一段时间,但没人能在仁帝面上说得上话,交给谁都不合适,故内务府依旧照着先皇后在时的规矩来办,怀姑姑自然当仁不让被请去协办。她是先皇后在时最倚仗的老人,万事做的滴水不漏,任哪宫的贵人也别想挑出来毛病。
怀姑姑能做得长久,另一个缘由却是风华夫人,她不进宫,但也不想让哪一宫得了势去,如此一来,倒让一个管事姑姑得了便宜。她二人虽无私交,但隐约中有了那么一点牵连,阮家人进宫,怀姑姑总是亲力相陪,照拂得妥妥贴贴。其中阮梦华六岁进宫那年,曾在宫中迷路,还是怀姑姑无意中遇上,亲自送回风华夫人面前,这点事虽然算不上恩情,但阮梦华年年回京,总忘不了与她见上一面,送上些礼物。
阿姊入宫?这事儿倒是稀奇,她这位姐姐自懂事后,一向视自家小妹与母亲为家丑,连带着厌恶自己的身世,打小就不愿踏入皇宫一步,即便阮梦华每年只回府一次,也是冷脸相对,出口全是伤人的话。
但她还是抬头露出欢意:“阿姊也来了嘛,极好,这就去罢。”
望着渐渐往花深处行去的步撵,慕容毅紧皱眉头,或许天意如此,那些没说完的话本轮不到他来说。
凤香殿里没有点香,却摆了几盆茉莉,静静地散发着香气。
风华夫人独爱茉莉,世人皆知,仁帝特意在宫里为她建了个园子,只种茉莉,阮梦华看到殿中这几株花朵开得极盛,手指大动,心里痒痒,真想上前摘走,把花瓣捊下来才行。在杏洲别院中有一只墨玉匣子,本是京里送来用做存放珍奇的,她却用来存放四时鲜花,且是那些花儿最美的时候摘下来,只捡些没有瑕疵的花瓣嫩蕊,隔几天打开换一回,屋中常有种若有若无的的芬芳。鸣玉不忍,道是可惜,她却不听,还说等着她们在枝头残败不如拿来实用的好。
当然,当着仁帝与母亲她却不能如此放肆,温顺地对着殿上并坐着的二人行下跪礼,道过万岁,问过母亲安好,起身又对殿中另两人敛身行礼:“阿姊,邵公子。”
阮如月回了一礼,低低叫了声:“阿妹。”
她的衣饰十几年如一日,纯白无瑕,简简单单的挽起发髻,玲珑玉环佩在腰间,那尚是已逝经年的阮父留下的遗物,不能说不好,她的容貌与风华夫人最是相仿,甚至更胜一筹,令阮梦华艳羡不已。此等美人儿若是打扮起来,定是惊人的美貌。但她不,衣只着白,从不簪花戴金银,生怕那些俗物玷污了自身高洁之质,人若称赞她好看,更是犯了她的大忌。
两人站得极近,一素一艳,阮梦华低头看了看自己肩上华丽的披帛,勾起一抹玩味的笑:“阿姊一向可好?咦,你为何面孔发红?”
这话说得阮如月面上潮红更甚,低头避向一旁,顺着她眼光看去,正是邵之思所站之处。
邵之思拱拱手:“见过梦华小姐。”
梦华小姐?这一声叫得阮梦华心中发苦,面上却愈发笑得甜:“今天是什么日子,怎地阿姊与邵公子也一起进宫了,莫不是要在宫里为我接风?”
殿中几人闻言面色均是一僵,风华夫人的声音在上面响起:“左右没有外人,梦华,上来让我好好看看。”
确实没有外人,除了宫侍,在场的将来都要成一家人,阿姊不是外人,虽然她从不认可自己人。邵之思嘛,也不能算是外人,若无意外,他便是自己今后的良人。而殿上望着她一脸慈爱笑意的仁帝,却是她身份尊贵行事荒唐的父亲,自然,眼下她还只能称他陛下。而她的母亲,风华夫人已在用眼神催促她,她依言上前,偎入风华夫人怀中:“母亲,我在杏洲听人家说这世上最美的人非风华夫人莫属,今日一见才知你又美了些。”
虽略有夸张但却是实话,风华夫人虽已年届四十不惑,可青丝如墨,肤若凝脂,与两个妙龄女儿同在一起,却半分也不逊色。听了女儿的夸奖,她忍不住笑起来:“别乱说,陛下知你今日到上京,想早些见到你,一年不见,梦华又长大了不少。”
仁帝膝下无女,子夜国没有公主,加之阮梦华自幼天真讨喜,他一向偏爱她,往杏洲别院的赏赐从没有断过,当下笑道:“梦华长大了,你我却老了。”
“是啊,皇上,转眼儿女长大,前几日四皇子大婚,我便在想自己的两个女儿也到了花嫁之期,真是舍不得都送出门去。”
她叹息一声,低头对怀中的阮梦华道:“梦华,长幼有序,得先送如月出门,是也不是?”
“这是自然,母亲,不知阿姊许给了哪家公子?好在我从杏洲回来,不然可要错过这件喜事了。”装傻谁不会,今日这情形怕是难以善了。
“这……嗯,咱们阮家与邵家是订了亲的,如月自然是嫁入邵家,正与陛下说起,婚期便定在下月初八。”
邵家这一代只得邵之思一个男子,母亲的话,殿中的情形,一切都昭示着已成的事实,阮梦华心中哀叹,慢慢抬起头,用心都碎了的神情,颤声问道:“邵家?”
她向下看了看并肩而立的邵之思与阮如月,目光收缩,竟想发笑,这二人不知何时暗通曲款,如今站在一起给她看,是否她还要感谢他们没有当场眉来眼去?想到这里霍地站起身,即使是心中早有准备,可事到临头,她仍是不愿相信,万不料才回京便遇上这种事,良久才道:“这门亲事,当初是订给我的,如今……如今为何却说是阿姊?”
才说完又觉可笑,当时只是有那么一说,并未下过文定,如今反悔起来倒也容易,怪不得母亲与阿姊如此迫不及待,不顾她舟车劳顿也要将这件喜事定下。
一时间她想起很多事,幼年被扔在别院时的冷清,头一回进京时莫名的兴奋,遭人冷眼后趴在邵之思怀里眼泪鼻涕横流,刚订亲时因为羞涩故意推倒那个蓝衫的小小少年,细心照料那盆玉色烟花时的欢愉……收到京中那封击破美梦的书信。
真是大大的喜讯!
风华夫人缓缓起身,想要安慰她,她一味后退,不愿与人接近。风华夫人只得想了想道:“梦华,此事也是不得已,邵家……邵公子他一直属意于如月,今日他进宫陈情,便是求陛下为他和如月做主,并且邵家的意思是想要早点为他二人筹办婚事。”
仁帝此时也开了口:“当日与邵大人一句戏言,算不得准,邵家既然属意于如月,那便成全他们吧。梦华,你放心,朕必不会委曲你,我已于你母亲商量过,这次回来便留在宫中长住,再不用回杏洲。”
她似是没听到任何人的话,目光一点点的移到邵之思身上,他面容平静,仿佛周遭之事与他无关,一迳沉默着。
他在想什么?是不是心中有愧?去年那个冬日,他亲自送她上船,嘱她一定要照看好那盆玉色烟花,待来年秋日再相见时,一定带上它。转眼就对他人柔情万种,要和她的阿姊成亲嘛?
“梦华,你可曾听到陛下的话?从今后你再不用杏洲、上京来回奔波……”
接下来母亲还说了什么,她全没听进耳中,不言不语,惨然笑了笑,不用再回杏洲,长留宫中,那是她幼年时最大的愿望,如今他们终于决定赐给她这份恩惠,让她是皇室遗珠的身份慢慢浮上水面,她却没了喜悦。见不得光的私生女要如何推到人前,阮梦华不得而知,真难为他们打算把不甚光彩的她接回来。
她注视着邵之思:“邵公子进宫陈情要娶我阿姊……倒是情真意切。”
他的身子一颤,抬起头与她目光相交。
阮如月的心也很忐忑,进宫是她最不屑做的事,但为了能与心上人厮守终生,她愿意放下身段,进宫面对那个夺走她母亲的人。眼见着阿妹如意料中那般激烈反对,她发现自己心中一点把握也无,邵公子……会不会反悔?
一时间凤香殿内静默无声。
邵之思终于缓缓开口:“此生若得阮小姐相伴,邵某之幸。”
会向瑶台月下逢(三)
阮家有两个千金,一向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称阮如月为阮小姐,而称阮梦华为梦华小姐,以此为区分。邵之思说的阮小姐,自然是与他并肩而立的阮如月,那清俊男子说出的话让阮如月眉梢眼角都露出喜意,而阮梦华心中颇不是滋味。
她能怎样?正主儿都开口说中意阿姊,母亲也偏着她,连仁帝都发了话,甚至打算留她长住上京作为补偿,大概在他们眼中,这一项恩宠压下来,她纵然千般不愿,也只得从了。但凡有点脑子的,便不会真闹一出二女抢夫的好戏给人看。
阮梦华定定地看了邵之思好一会儿,再一次感慨世事无常,做人就得认命,来之前她还想着邵之思对她是有几分情分的,毕竟之前几年他们互通书信,有来有往,彼此在心中都将对方当作了命定之人。另此次婚事不成,最大的原因不是阿姊介入,而是邵家反悔。风华夫人名声在外,与阮家结亲之事邵家老祖母一直心存不满,可是苦无机会退了亲事,眼看着一年一年过去,邵之思已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邵家终于等来机会,阮家大小姐竟然与邵之思意外相识,且二人之间好像有了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如此一来,便有了亲事不退,但要换人一说。
老人家的心思阮梦华自觉要体谅,反正她从来都是旁人眼中的笑话。可母亲居然会同意邵家的请求,想来是她觉得亏欠了这个大女儿,想要成全与她,每每想到此处,阮梦华便止不住微微鼻酸,随即一笑,十几年来她与母亲聚少离多,论母女情份,她哪里比得过阿姊。
她样样都比不过阿姊,阿姊的容貌绝美,她望尘难及,阿姊冰清玉洁,与其母完全相反,她远在杏洲,无人管教。阮梦华想来想去,若她是邵家之主,也会在无法退亲的情形下选姊弃妹。
仁帝有些不忍,虽是早商量好的,可他何尝想委曲了自己的女儿,只是夫人之意已决,而且想趁此机会将梦华长久留在身边,邵之思又非绝世男儿,梦华即将回归皇朝,有更好的男儿才可与之相配。他看了眼风华夫人,想了结如此尴尬的局面:“今日梦华才到上京,定已劳累,朕已吩咐下去,将紫星殿赐与你住,不若先到新居安顿下来,用过膳再说不迟。”
事到如今,已然成了定局,她该趁势谢过仁帝,去看看将成为她日后富贵荣华象征的紫星殿是如何地奢华,却突然问向那个白衣女子:“阿姊,你呢?”
阮如月讶然抬首,看向站在的她。不知是否错觉,一向在她面前唯唯喏喏的阿妹竟目中含煞,令她心惊。是了,她到底是夜姓女子,是个公主,这些年来在阮府被自己冷待,听母亲的意思,不日将会为其正名,说不得会再来难为自己。
公主又如何?只要邵公子属意自己,难不成她还能仗着自己的身份来抢不成?一时间阮如月竟忘了邵之思也不过是自己抢过来的。
阮玉月苍白的脸上泛起微红,她与邵公子之间并未曾有过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左右不过见了几回,她本就慕其才高气清,而他对她也似有怜惜,至于邵家如何,母亲如何,都不及适才邵之思一句“此生若得阮小姐相伴,邵某之幸”,只觉情意惟君知,她也是同样的心思。
她这边心中思量来思量去,阮梦华又问道:“邵公子已当场表白自己的心意,阿姊,我想知道你的心意。”
她的心意?未及多想阮如月已盈盈下跪,并听到自己坚定的声音:“但觉与君三生尚不足,求阿妹成全。”
众人皆是一愣,没想到她会如此吐露真情。
阮梦华低叹一声,下了铜台,来到阿姊面前,见她身子轻颤,弱不胜衣,真真是我见犹怜。也怪不得邵之思移情别恋,这样的眉眼,如何不叫人动心。她解下身上的披帛,替阿姊轻轻穿戴上,柔声道:“自家姐妹,阿姊何必如此大礼,你看你,入了秋还穿得如此单薄,怎能不叫人心疼。”
阮如月待要推辞,她又道:“左右不过是个物件,让与阿姊又何妨?”
她意有所指,立在一旁垂首不语的邵之思已听出她话中之意,身子一震,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却始终没有抬起头。
入夜后的皇宫被一层轻雾笼着,紫星殿里植满了月桂树,桂花开得正繁茂,星星点点的淡黄色香花正在夜雾中吐露馨香。
入夜之前怀姑姑特意来了趟紫星殿,净说些宫中的禁制忌讳,阮梦华一脸受教的乖巧模样,全不似午后风华夫人离去时那般不恭。
风华夫人怕小女儿在宫不中惯,特意又进了一趟皇宫,说是送鸣玉与沉玉进来继续服侍阮梦华。小睡起来的阮梦华正在用膳,这还是她今天第一顿饭。摒退众人后,风华夫人沉吟半晌,象是在想措词。纵然年华已逝,但她的风姿仍可称得上国色天香,不负风华之名,那一双凤眼中几多为难,还有些莫名的伤感。
“梦华,你姊姊她心里苦得很,我此生亏欠她颇多,如何舍得让她再伤心绝望,所以你别怪母亲,更不要怪你姊姊。”
母亲,你亏欠的只是阿姊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