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就变一个,保证不给你说出去。”茵茵举起小手表示发誓,冉清桓目光一凝——为什么这孩子知道不能说出去,只听她接着道,“小竹姐姐说了,爹是大人,弄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传出去不好……但是,爹爹,就给茵茵和姐姐变一个好不好,坐车真没意思!”
茵茵爬到他身上,小手攥住他的衣服,吊着打晃……这孩子没事就拉人衣服的习惯实在是不好,冉清桓干咳一声,把险些被她扯下肩膀的外衣拽好,低头瞄到旁边一叠纸,无奈道:“好,就给你们变一个,说出去是小狗,听见没?”
“嗯!”两个小祸害异口同声。
冉清桓把几张宣纸罗到一起,使得纸张硬一点,沾了墨,想了想,在上面画了个诡异的画符,小竹和茵茵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他,盯得他心里有点没底,画好以后,他小心地将墨吹干,然后照着那天偷偷拆开的环儿叠的纸鹤依样画葫芦地好歹弄出了一个,随后轻轻弹了一下纸鹤的翅膀,猛然间,那纸做的东西喷出火来,险些燎着了他胸前的一缕头发,冉清桓手忙脚乱地把这邪火扑灭了,地上就只剩下一小堆纸灰。
两个小的被吓得没了声音,良久,才目瞪口呆地道:“哇……”
冉清桓尴尬地笑笑:“嗯……好长时间没玩过这个了,大概出了点问题……没事,纸还多得很,咱们再做一个。”
第二只翅膀扇了两下,然后直接响应了地球引力,掉在地上不动了。
第三只在空中兜了一圈,然后猝不及防地炸成了无数白花花的纸片,引来两声尖叫。
第四只……
第五只……
终于在厚厚的一打白纸已经见底了的时候,那只其貌不扬的纸鹤才从冉清桓手里悠悠地飞起来,到了窗口,晃了两圈,这才一直飘了出去,小竹和茵茵趴在窗口看着那小小的白色的一团越升越高,最后好像与整个青天白日融为一体一样,再看不到了,这才兴致勃勃地坐回来。
小竹忍不住道:“先生真是厉害,我以前从来没看见这么好看的戏法。”
“就是,爹,你怎么弄的?”
冉清桓在一片狼藉中翘起二郎腿装大爷,闻言摇摇头:“不传之秘不传之秘。”
“切——”
停了一会,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好奇心,小竹问道:“对了,先生,小仙鹤是要飞到哪里去啊?”
“大概是……到我一个朋友那里,”冉清桓道,“他住得太远,我想看看他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牵机大师长空——当年仿佛看穿了一切的始末一般,只可惜那时候自己太过年少轻狂,丝毫没把长者的话放在心上,如今后悔莫及——只盼自己虽然功夫不到家,还能靠仅存的一点运气把这小小的信使送到他面前……
浮生多舛,这世事中间一道道坎,任你是谁,都须得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不用羡慕别人,别人受罪的时候你没看见呢,也不用同情心泛滥,你个人今生,尚且不知谁舍谁收。
现而今,我真的是迷惘于此间了。
冉清桓自嘲地笑笑,这就是传说中的不听老人言,吃亏不花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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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到了南宁——当初南蜀境内的一个小镇,冉清桓的关节就开始隐隐地抗议了,天气黑沉沉的,随时有可能降下倾盆的雨一样,郑泰熬了药给他,在两个小姑奶奶崇拜的目光下,他个人英雄主义地眉头都没皱一个,就被评选为古今第一称职的药罐子。
茵茵舔了他的碗边一下,小脸立刻皱了成了一团,看她这便宜爹的目光越发敬畏起来。
南宁这家客栈的生意极其地清淡,店小二一手放在算盘上,一手撑着下巴打瞌睡,一下一下地点着头,掌柜的坐在一边,津津有味地读着一本花花绿绿、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东西的书,不时露出一个有那么一点猥琐的笑容。
因为阴雨天,这个已经离蓼水岸边不远的小镇意外地闲适,难得不赶路,茵茵和小竹跑出去逛街了,郑泰不放心两个女孩子,也跟了出去,冉清桓一个人温着一小壶米酒,眯着眼睛慢慢地喝,一边听着旁边几个客人天南海北的磕牙。
不多时,天光愈发地昏暗了,渐渐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冉清桓一边苦不堪言地揉着自己的膝盖,一边多少有些担心地看看窗外,不知道那三个在外面的有没有地方躲雨……
旁边一个中年男子拍拍他的肩膀:“过来拼一桌吧,老盯着外边也不是事。”
他回过头去,刚才天南海北凑在一起吹牛的汉子都望向他,有的端起酒杯来致意,极力想表现地像个比较有文化的人。冉清桓笑笑,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坐了过去。
中年男子看看他,轻轻地摇摇头:“娃娃家年轻轻的,啧啧……”
冉清桓不在意地接过一个粗磁碗啜了一口:“呵,好家伙,够劲,不是本地产的吧——老哥眼拙了不是,我哪是什么娃娃家了,闺女都十多岁了。”
当他一个人默无声息地坐在那里的时候,就像是个静止而华贵的雕像,寂寂地走过流光,深处不同的空间里,这些人本来也都是不认识临时凑在一起的,但是半天都没人敢去打扰他,感觉虽然不是什么穿金戴银的富家公子,举手投足却都带了一点不经意的优雅,一看便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和普通行商百姓们是不一样的。
直到他一笑一言,人们才注意到,他身上有种懒洋洋的落拓气,那股子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倒真的不像他长得那样年轻了,反而有些类似那跑惯了江湖、看尽了年头的浪客。
他的皱纹原来不是长在眼角,而是在瞳孔里面。
“那是,这是老北边捎过来的正宗的烧刀子,” 中年人颇有些得以,随后问道,“等人?”萍水相逢的人不需要互通姓名,只是注定有那么一点缘分,能刚好拼成一桌,聊解寂寞。
“家里的两个丫头,不知道跑到哪疯去了,下雨了还不回来。”冉清桓说道,“若不是腿脚不大爽利,早跟了她们去了,真不叫人省心。”
“小孩子么,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哪就长大了,”旁边一个老人笑笑,点起一袋旱烟,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他的牙齿已经被熏得发黄了,冲冉清桓举了举烟袋锅子,“来一口不?我瞧你这腿有日子了,旱烟是好东西,驱寒。”
“这可不会。”冉清桓笑着摆摆手。
老人没再让,眯起眼睛狠狠地吸了一口,再慢悠悠地把白烟吐出来,这才说道:“南宁这镇上你不用担心,摆摊的都有棚子,就是防着下雨,在谁家躲躲就过去了,这雨下不了多长时间,一会就停了。”
“停是停了,可过不了几刻又开始,俺们哥几个都耽搁了好几天了,咳!”一个紫红脸色的汉子操着明显的北方口音插了一句,“再不行顶着雨也走了,可不能误了东家日子。”
“都说是阳春三月,也没看见这么下雨的。”冉清桓叹了口气,说起这个,他比谁的怨念都深。
“可不么?邪行!”老人感叹了一句,又回头问他道:“后生,哪去?”
“泾阳,”冉清桓道,“走个亲戚,琢磨着趁着梅雨前把人情都还上赶紧走,谁知道这等着咱们呢。”
“泾阳哟……”人群里面发出一声意蕴丰富的感叹,冉清桓立刻听出了文章,开口问道:“怎么?”
“泾阳可不好走。”老人吧嗒了一口烟袋锅子,“我看哪,你们还是明年再来吧。”
冉清桓挑挑眉,不明所以。
“你们后生不耕不种地不晓得嘞,”老人把头扭到了窗外,有点感慨地慢吞吞地说道,“今年这叫做早汛,晓得啥叫早汛不?”他似乎没有指望冉清桓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下去道,“早汛就是跟现在似的,春天早早的就下起雨来,连天不停,老人家都知道,这是河神爷爷要发威了,我瞅着,今年蓼河水哪,悬!”
“这年景眼看不好。”中年男人附和着,摇摇头。
冉清桓沉默下来。
“俺说句话,瞎说,老少爷们儿瞎听,”北方汉子咂咂嘴,“前些日子打从东家那边听来的,俺们东家上面有人,知道得可多的呢。”
“什么事啊?”神秘兮兮的语气立刻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汉子像是很满意一样,故意拖拖拉拉又是喝酒润喉又是清嗓子,直到他自家兄弟不耐烦地给了他一肘子,这才压低了声音道:“今年河神爷爷不发威都不行,地方儿上的人把人家得罪了。”
“什么话?”老人斜了他一眼,“瞎说八道,人家不好过你就高兴了啊?要是今年年景不好,粮食不够吃,哪就是一个地方的事了?”
“俺还没说完呢!”汉子不乐意了,接着道,“是真事儿,听说京里来了个什么大人要视察,不能叫上边挑出毛病来,连河神爷爷娶媳妇都不叫办了,那河神爷爷能乐意吗?怎么办,发大水呗!”
这话可新鲜,立刻又把本来有些不屑意味的几个人的注意力重新集中起来,冉清桓险些叫碗里的烧刀子给呛着了,咳嗽了一声,忙把话题岔开去,防止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其这所谓的“大人物”来,问道:“这话是怎么说的,河神不娶老婆就发洪水么?”
“那可不咋的?”汉子瞪了他一眼,好像不满于他对自己话的置疑,随后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话说,俺还真看见过一回娶亲的,那年跟着东家也是跑华阳,路过泾阳,真赶上一回——十五六的小姑娘唷,长得真是水灵,家里老娘哭得晕过去两回,嘿!”他这一声感叹不知道是同情还是什么的,汉子觉得有些矛盾,河神爷爷能不娶亲么?不娶亲那还不发洪水?就是可惜了那么个年轻轻的姑娘,爷娘追出老远去,眼睁睁地看着筏子沉在大河里,怎么都觉着心里不是个滋味。
如果现在冉清桓还不明白状况的话,就枉费他在官场混了那么长的时间了。
所谓河神娶亲,不过是官府和巫婆勾结,让老百姓们自己选择,是交买命钱,还是把自家女孩儿放到那破旧的木筏上,眼睁睁地看着她就那么香消玉殒在无情之水里面。他一只藏在袖子里的手攥得紧了,指甲掐进了肉里——国难财,这就是国难财啊!
可是……很多年前,蓼水的大坝固若金汤地坐镇在南半个江山的时候,泾阳一带曾经是天下粮仓,又何时出过这么荒谬的事情呢?
归根到底……归根到底……
第十六章 罚
泾州之地,北起泾阳,南至旻麓,蓼水泽之,地广而土沃,其东临华阳、锦阳。锦阳也,原燕祁郑氏封地之都,古之鱼米地,其富庶可见也。
然前朝末年,有奸臣戚氏名闊宇者作乱,冉文景公率兵平之,贼不敌,欲疾退,公追之,戚氏乃令人毁泾阳长堤,犯天怒而肉百姓。
自圣朝始,蓼水数作,而泾州一处沃土不复,民十室去之八九,哀鸿遍野,常有善巫术者,曰河伯娶亲,入每室以观其待字之女,户以钱纳之,谓之“彩礼”,不然,则其女选为河伯新妇。
以糟木为之木筏,曰“送亲轿”,置女于其上,自江中自沉,爷娘江畔追之数里,见其沉水,坐而号哭,闻者皆掩面,不忍听其声。
至广泽三年,文景公南巡,正值江南早汛,流民无数,传有易子而食者,史公难辨真伪,不妄言。
又民间说此堤为文景公所毁,窃以为此实为小人垢之,大谬也。
——《圣朝史?文景公列传》
荒凉像是能渐变一样,如果说南宁还是个闲适的小镇,到了泾阳正北的画玢,却已经人烟罕至了,曾经这里是广袤的良田,而如今脚下尽是泥泞,大量的土地荒置,破屋烂瓦随处可见。
自广泽建年开始,蓼水就好像向着那带着它味道的上位者显示它的力量一般,几乎年年发威,百姓们年复一年,春耕夏种,面朝黄土,最后不过是又一场徒劳。
车上的嬉笑少了很多,两个女孩子明显感觉得到冉清桓情绪的变化,他有时候手上拿着本书,坐在那里,盯着同一页,一看就是半天不翻过去。眼眶明显地塌陷下去,一圈深深的阴影,不觉地多了几分落魄。
小竹和茵茵只道是他受不得湿气,骨头疼而休息不好,再不敢去打扰他。
这世间粉饰太平者太多,然而自己的良心,却明镜儿似的照在那里,让你一步都不得遁形,所以老人说,头上三尺有神明。这里便是冉清桓终究放不下的地方,年复年年,就如同一块骨鲠,卡得他喉咙鲜血淋漓,却只能独自咽到肚子里。
作的孽,总是要还的。
就在这样的煎熬下,总算到了行程的终点——泾阳。
冉清桓下车,所入目的每一样东西都狠狠地刺伤着他的眼睛,这曾经的天下粮仓,如今,只有低矮的树丛,人迹罕至,黄昏时候远远地泛出几缕细细地、几乎看不见的荒烟,依稀是楚辞里面“招魂”、“山鬼”一般的凄凉意味。
桩桩件件都昭然给他——你是千古罪人,你百死莫赎。
冉清桓叹了口气,回头吩咐郑泰道:“接着赶车吧,我走上一会。”
郑泰张开嘴想劝他两句,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望着他嶙峋的背影出了会神,一抖缰绳,叱道:“驾——”马车辘辘地向前,车辙深刻地仿佛要在那布满黑泥的地面上留下疤痕一般,没人知道他当年下令炸掉蓼水大堤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没人知道他这些年夜夜不眠在书房里翻看那些水利河运的书籍时候有什么样的感受,没人知道他如今亲眼看到这样的泾阳,又是如何的将所有所有的东西都压进灵魂里。
有些罪,是不必罚的,他自己就能逼死自己——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
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
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
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
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
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
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
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
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
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
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
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