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到,”冉清桓斩钉截铁的说,“况且莫舜华一接近这里,目的就很明显了,北蜀军已在城下,动作再怎么都会比他快的,所以我根本没让他来泾阳。”
“什么?”方若蓠柳眉一跳,急了,“老大,我手里只有五万人,给人家塞个牙缝都不够。”
“知道,说过你多少遍了,别这么急躁,”冉清桓瞪了她一眼,“多大的人了,让你准备的东西好了么?”
“准备好了,”方若蓠显然有些疑惑,“不过干什么用?”
冉清桓叹了口气:“我也是被逼的没办法了,只能想这么个法子来救急,这东西拿出来用,可是会折寿的。”
方若蓠迟疑了一下:“我已经准备好了善后。”
冉清桓摇摇头:“行,你看着办吧,这东西这能用一次,配方万万不能流传出去……想不到……怪不得他当初不让我学理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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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潇湘已经在准备鱼死网破地最后一次突围,洪州军营里的气氛压抑得吓人,谢青云整理好了戎装,静静地靠在窗边发着呆,忽然,空气中有轻微的波动,年轻的将军一凛:“什么人?!”
他喝问出口,手已经按在了兵器上,然而沉默了一会儿,却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的声音传来,带着奶声奶气的腔调:“小胡子叔叔好凶……人家又没有做坏事!”
谢青云一愣:“蝴蝶亭?”
蝴蝶亭形如鬼魅一般地出现在他面前,手里甚至拿了一块海棠糕在啃,满嘴糖渣地冲谢青云一笑。
“你跑来干什么?”谢青云质问道,“两军阵前,稍有差池……”
“哎呀哎呀,小胡子叔叔罗嗦死了!”蝴蝶亭扭着身子撒娇,“人家来都来了,总不能赶人家走吧。”
明知道这看似只有七八岁的小姑娘一肚子鬼心眼,谢青云还是不能不吃她这套,不知不觉中口气已经柔和了不少:“令师怎能让你小小孩子家就这么跑到这是非之地来?军中清苦,又没什么好玩的,我恐怕也没有什么精力照顾你……”
“蝴蝶自己能照顾自己。”蝴蝶亭睁着一闪一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谢青云,“我还没来过燕祁呢,听说这里有很多美人和好吃的东西,想来看看。”
美人和好吃的东西……谢青云觉得自己头大了一圈。
“对了,”女孩补充了一句,“我听说那个大美人哥哥在华阳,在哪在哪,不会已经被你们抓住了吧?”
“什么大美人哥哥?”谢青云皱皱眉,随机反应过来,“不得无礼,那是燕祁的国相大人。”
“对对对,我听说了,就是那个什么大人,他在吗?蝴蝶好想念他了。”
谢青云苦笑了一下:“那位大人神机妙算,怎么是我们这些凡人能参得透的。”此时华阳洪州军的消息来源已经被完全阻断,无怪他不知道冉清桓人在泾阳,“你找他做什么?”
“他好看啊。”蝴蝶亭脱口而出,小孩子都喜欢好看些的人,她的表现几乎像是个正常的小姑娘了。
好看……“你那日看到的说不准是他的易容手段。”
“我知道!”蝴蝶亭说,“那也好看。”
“别胡闹了,”谢青云轻喝了她一声,蝴蝶亭曾经跟在他身边很长一段时间,而不苟言笑的谢大将军本是最最心软温柔的人,加上女孩活泼可爱,几乎便视作自家的孩子一般,“若再相见,必是你死我活之时,就算真是深交故人,也免不了各为其主,何况只是萍水相逢,别忘了你还刺过他一箭!”
蝴蝶亭不说话了,可怜巴巴地扁着小嘴,像是被抛弃的小狗一样。
“我知道你武艺不俗,自己回令师那里吧,恐怕以后相见也难了。”谢青云说着,禁不住有些怅然,有多少人本来以为是一辈子的缘分,就这么匆匆错手,便阴阳两隔了呢?这红尘事太过迅疾无常,无怪古人悲恨相续。
“他很象我爹爹……”女孩嘴里溜出了几个字,余音咽了回去,谢青云几乎没听清楚,只觉得那小小的人儿忽然变了一点,没有那么古灵精怪,反而更像个脆弱的孩子。
“令尊?”
“他死啦,”蝴蝶亭的声音里没有什么悲伤,只是淡淡地叙述,就像是不明白死亡的意义一般,“师父说他死啦,被人给害死了,不过我可不难过,反正也没见过他几面,早就忘了还有这么个爹爹的事……可是,那天美人哥哥亲我的时候,我忽然就想起来了,很小很小的时候,爹爹也是这么亲我的,然后叹气,好像一天到晚都这么愁。”
谢青云沉默了一下,轻轻地拍拍女孩的后背。
“美人哥哥身上有种很淡很淡的香味,就和爹爹一样,我还以为是他活过来了,”蝴蝶亭似乎想笑一笑,但是嘴角瞥上去,却没有成型,“其实我自己心里清楚,美人身上有好多秘密,美人一点都不愁,可是还想看看他就是了,蝴蝶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谢青云心里一软:“来人,给这孩子找个地方住。”
蝴蝶亭闻言一愣,忽然一扫阴郁表情,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呀,真的啊?那蝴蝶就住下啦,小胡子叔叔真是好人!”她变脸比翻书还快,谢青云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以后,女孩子早就跑得没影了。
他不由无奈,这孩子,才这么小就能把死人都骗活,长大了可怎么好啊。
然而这样的一天还是到了,谢青云并没能护着这小小的孩子更长的时间——华阳破城了。
潇湘望着大势将去的战局,忽而抬起头,仰视着阴沉而静默的苍穹,念及华阳巷中瞎眼老人一唱三叹的小调:
世事不过漫随流水,今朝梦回天涯地。
陈年风灯曾零乱,潇潇故人心。
红冢里枯骨,谁人踽踽苟且。
悔笔辗转相思,不得白首……
潇湘想,这一生一世,原来就这么过去了,当初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当初那一腔热血的青涩年华,都像是一场烟火落下的灰烬,烙在心里最深的地方,烫得胸口酸痛了这许多年,他轻轻地开口:“殇……”
声音仿佛被风卷起到视线抵达不了的地方,有人放下茶盏,凝愁长叹。
眼前是喊杀震天、鲜血淋漓地悲壮战场,而最后想起的那个人,还是他。
潇湘仔细回忆着那胡琴断了气一般呜咽的音色,轻轻地和了两声:“世事不过漫随流水,今朝梦回天涯地。陈年风灯曾零乱,潇潇故人心。红冢里枯骨……”越发觉得喉头发紧起来,他苦笑着拔出腰间佩剑。
谢青云仿佛有感应似的回过头来,肝胆俱裂:“大帅!”
潇湘横刃于颈,三尺血溅,漫天红雾,掩了末路的一颗英雄泪,不是为了精忠报国,亦不是为了壮志未酬,只为忽然想起那人的容颜。
殇,黎殇。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你看,我们都注定了一样的不得好死,算不算、算不算为你报过了仇。
若有来生。
谢青云仰首长啸,就像是被逼到悬崖边上的孤狼一般凄厉,儒雅的男子瞠目欲裂,面容狰狞得如同地狱里爬上来的厉鬼,浑身染血,焘海而来。
——直到,人潮,终于将他淹没。
他说,死节从来岂顾勋。
冉清桓接到了对他而言宣判一样的消息,和洪州的一战,赢了。
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欣慰还是该叹息,泾阳的外强中干,到底纸里包不住火。
戚闊宇果然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连夜命令准备发兵泾阳城,然而正当他们整装待发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雷鸣一般的巨响,连战马都惊乱起来。
戚闊宇好容易勒住马缰,极目远眺,只听铁军一般的北蜀军里传来骚动:“洪水啊,是洪水!”
戚闊宇蓦地瞪大了眼睛,离泾阳不远的地方就是蓼水中游的大堤,据说古时候蓼水年年作乱,天降神人来建了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堤坝,止住了洪水,才使得泾阳一片荒凉地变成今日的沃土,想不到,冉清桓竟然有胆子破坏大堤!泾阳城地势高,一时半会儿倒也不用担心,可是北蜀大军便遭了秧。
然而那千里的良田禾黍,也不能幸免,泾阳一带乃是天下的粮仓,戚闊宇怒吼道:“冉清桓,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身在泾阳的冉清桓像是听到了这句话一样,一张脸白得如同透明,吊儿郎当的神色收了干净。根据这个时代的已有的爆竹,略略更改了一些成份,炸了那多年来如蓼水流域守护神一般的大堤,放出洪水的巨兽,他淡淡地苦笑道:“冉清桓如今是被逼无奈,犯下大罪,日后若有什么报应,我心甘情愿地受了,有生之年,倾尽所学,也必让这里回复原样,”他深深地提了口气,“按计划行事!”
戚闊宇狼狈地撤到安全地段,重整队伍,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这个时候,斥候来报,冉清桓带着不多的军队已经连夜撤出泾阳,往西边而去。
戚闊宇咬牙道:“好个缓兵之计,真亏他想得出来,为了自己逃窜,竟毁了这沃土千里!追,给孤追,今日若不手刃这乱臣贼子,难消我心头之恨!”
从泾阳,西至闵闽,一线到莿州,冉清桓一路走一路解散着自己的部队,一点一点让他们脱下军装混到山野百姓中间,疾行至乌桕陇集合。
不错,乌桕陇就是目标,北蜀军虎视眈眈在前,一旦莫舜华有异动靠近,泾阳内防空虚的秘密必定提前泄漏,那五万军士绝对撑不到莫舜华来救,所以他让莫舜华到了乌桕陇这个不痛不痒的地方。
先是虚张声势,拖出足够的时间让莫舜华神不知鬼不觉地行进到指定的地点,再以炸堤彻底激怒戚家父子,一路尾随而来,一点一点地走进他仓皇做出的陷阱。
戚闊宇盖世英雄,定然看不得这样为自己逃命而鱼肉百姓的行径,军旅出身的老王爷虽然戒心慎重,野心勃勃,但骨子里有种正气,在多年的勾心斗角中也许失去了一些,然而一旦受到强烈的刺激,便会回归到几十年前那天不怕地不怕平地一声吼的将军。
一招一式,全都计算到了。
乌桕陇已在眼前,冉清桓扯出一抹笑容,从华阳疾行到泾阳时,大腿内侧被磨破后才结痂没多久的伤口又裂开,鲜血染红了马鞍,他对着身边仅剩的数十个卫兵喝道:“我说过什么?还不快走?!”
声音几乎被身后北蜀铁蹄踏在地面的声音掩过,年轻的卫兵露出坚毅的神色:“我等誓死护卫将军!”
冉清桓啼笑皆非:“誓你个头,老子什么时候说自己想死了,选在乌桕陇是我早留好了退路,快走!”
几个卫兵对视一眼,有点犹豫,这个人在军中实在被传说的太无所不能,无数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都在他手里一一实现,这一次,在千军万马中脱身,也真的能行么?
冉清桓扬起一抹有些邪气的笑容:“四下散开,被抓住不要反抗,直接投降,莫将军那边我已经打好了招呼,你们身上有我的信物,这样也只是诈降而已,有功无罪——你们若是再不走,我可就真被你们害死了!”
“将军……”
冉清桓收敛表情,厉声道:“还不快走?!胆敢临阵抗命者,军法从事!”
卫兵们这回不敢造次,行礼四散而去,冉清桓看看远方的烟尘,一夹马腹,扬鞭抽了战马一鞭,马儿吃痛,狂奔起来。
前方不远处就是悬崖绝境,而从这里开始走的话,正好是悬崖最窄的地方,他的战马是来自洪州的良驹,他计算过速度,跳过去应该是绰绰有余的,当初郑越匡他说想要洪州的战马,冉清桓半真半假顺水推舟地上了当,真的在鬼灵宫的协助下打通了洪州的御马司,不单弄回了不少洪州的好马,还顺便帮几个贪官捞了一票大的,吕延年国库空虚至此,少不得有冉清桓的功劳。
而想不到当时的无心之举,现在居然是他保命的最后一招。
极速带起的风刮得他脸生痛,身后不时有弓箭射来,然而离得太远,加上速度上的差距,都让他有惊无险地躲了过去,冉清桓握着马缰的手上紧紧地捏着一个信号弹,莫舜华的严谨他心里有数,算时间一定已经埋伏在了附近。
悬崖的边缘已在眼前,冉清桓眯起眼睛,伏在马背上,用牙齿拉开了信号弹,一道红光冲天而起,准备最后的一跃……
然而。
然而,自古以来似乎有一个悖论,天才总是毁在低级错误上。
冉清桓到了悬崖边上的时候才蓦地发现,那中间的空隙竟比自己预期得大了好多,他当场傻了一下,已经来不及了,战马惯性地飞了出去,冉清桓心里一声惨叫,似乎想起了什么——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路痴来着!
因为跑得急了些,又是就是附近,他竟然忘了最后向旁边的人确认一下路径,而因为别人太过于迷信传说中的军神,没有人想起质疑一下他的计划,而是都习惯性地按照他下的指示行事——这就是个人崇拜的恶果啊。
感觉到身体的急剧下落,冉清桓甩手抛出一段绳索,他多年惯用刀丝,绳索出手不偏不倚得刚好缠上了对面崖边的巨石。
冉清桓一身冷汗地松了口气,幸好长期以来给自己准备第二条退路已经成了习惯,虽然没有想到自己会办出走错了岔路口这么乌龙的事,但是考虑到最近天气情况不怎么样,距离不大可能那么精准,他还是准备了一段绳索,以防万一遇到意外以应急。
特意算好了自己的重量,特意挑了一条在条件允许下最细的绳索,加上南方入秋晚,山上树叶还算茂密,身上战衣颜色又低调,应该不会很容易被发现,他打定主意,撑到尘埃落定的时候再叫人拉自己上去好了,怀里还有另一颗备用的信号弹,用牛皮纸包好了,防止被汗水浸透不能用。
果然心细一些是没坏处的。
只可惜,又是只可惜。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冉清桓似乎好久没犯过什么错误了,一个人不可能老是不犯错误——
他忽然觉得拉在手里的绳子有点不对劲,抬头一看,差点晕过去,绳子,竟、竟、竟然断了!从中间,正一点一点地分离着,而他身下是悬崖,会摔死人的那种!
冉清桓死也想不出为什么,他在泾阳的时候特意称了体重,连日奔波只有瘦的道理,不可能会反而加重,而这跟绳子,从选材到粗细都是经过仔细计算的,绝对能撑得住自己的体重!
绳最后一丝连着的地方也断开了,冉清桓再次体验到了失重的感觉。
蓦地,他想起了来到这个世界前的最后一次期末考试,变态的学校要求所有专业都要修大学物理,连历史系都躲不过去,冉清桓虽然在凤瑾的要求下压制了自己对于理科的喜欢,但毕竟聪明,极轻松地便过了关。
然而他一直以来想不通的是,最后的成绩单上,“大学物理”一栏只得了A-,这就比较匪夷所思了,虽然没有正宗理科生习惯的那种严谨,可能会被扣掉一些过程分数,拿不到A+,但怎么也能混个A啊。
之后在找人对答案的时候,才发现最后一道大题的答案差了将近十倍。
当时还以为是自己算错了数或者弄错了什么单位,反正不大重视,也没真往心里去,但是现在算是明白了。冉清桓有些诧异到了这个时候自己的脑子居然还能这么清楚——古代的秤计量单位是“斤两”,而他算承重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按照“牛顿”单位……
所以,是忘了乘上天杀的重力加速度!
相差将近十倍,难怪绳子承受不住!
天,这是什么人品?!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别以为你的试卷上只有几个诸如忘了乘重力加速度、人称单复数遗漏之类的小毛病,没有大是大非的问题就说明学的还不错。比如冉清桓同学的期末考试,前面微来积去乱复杂的一团都搞定以后,最后一个细枝末节照样能让老师大笔一挥扣掉十分;比如冉清桓将军为自己准备好的生路,因为一个细枝末节的错误,照样就直挺挺得摔倒万丈深渊下面——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冉清桓甚至能感觉到身体里被封印的法力有欲冲破封印而出的趋势,然而只差一点,只差那么要命的一点,也就是说,就这么摔下去的话,的、的、确、确、是、会、死、人、的。
他猛然想起身上还有刀丝,这刀丝太过锋利,不可能止住他下落,但是只要能缓冲一下,说不定还有生路!冉清桓弹指间将一盘刀丝甩了出去,挂在崖边两人合抱都不一定能抱住的古木上,巨大的冲力立刻将他一条手臂的关节错开了,他几乎疼得眼前一黑,然后迅速用另一只手拉住——没关系,脱臼了一条胳膊,四肢还有三肢不是的。
几乎立刻,粗壮的大树便被刀丝割裂,冉清桓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刀丝的锋利。
三番两次的用这种方式缓冲,真的到他只剩下一条腿还完好的时候,让他看到了悬崖的底部。
他忧喜交加,喜得是崖底是水,总算不用摔成肉饼了,忧的是不知自己被那湍急得翻成白色的水流一冲,还有多大的概率能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
郑越,我真的尽力了,他想。
一身的伤疼痛得都麻木了,之所以这个时候松口气,是因为再做什么也没有用了,而且毕竟还是有一定几率能活着的。
像蝴蝶亭说的,他不愁,但不是因为他活得轻松,而是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他都会想尽办法做最大的努力,绝对不放弃希望。
身体沉入激流中,周身冰冷一片,他保持着最后的神志屏息,就像是个破碎的布偶一样被急流卷走,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长时间,然而多一刻,便是多一分的生机。
然而这个时候,那听上去有些熟悉的女声又一次在耳边响起,声音听上去虚弱了很多,祈祷的人似乎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愿以吾之寿数,祈吾王上平安,吾国相平安,吾诸将平安,吾万民平安。”
周而复始,一遍又一遍,冉清桓忽然感觉身上一松,仿佛有什么一直禁锢着他的东西终于烟消云散了,他精神一震——封印,终于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