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还在下雨。
周霆深说:“你伤口感染了不还是赖我家狗?”
又说:“等雨停了再走。”
命令式的语气。
他抽了一张纸巾擦净手臂上的血,随手扔进烟灰缸里,从裤子口袋摸出一包烟。
叶乔蓦地回头:“别抽。就今晚别抽。”
她蹙着眉,妆容精致,像是英剧里正统典雅的贵族千金。周霆深把烟盒也扔进烟灰缸,“行。”
但他的手下意识地还在摸打火机,摸出来了又显得好笑,他笑一下,一划一划地点亮火光:“不抽烟没事做。”
叶乔确定他是太寂寞了,才拉她作伴,顿觉干他这行也挺艰辛:“你饭吃了没有?”
“没。”
“我也没。”叶乔突然觉得有点饿。
周霆深挑眉:“刚刚不是在饭局?”
叶乔递给他一个“你怎么知道我在饭局”的神情:“没吃东西。”
“那等会儿下去吃。”
叶乔靠在沙发背上,眼珠一动一动,幅度很小,不知道在想什么:“不想吃那些。”
周霆深嫌弃:“你还挺难整的。”
门口有人敲门,喊客房服务。
叶乔给小腿贴上创可贴,主要清洗了下手部的伤口,重新包扎。一回头发现周霆深又下意识地去够那包烟,见她看过来才又收回去。她晓得他就是烟瘾犯了心痒,不见得会真抽,但是莫名觉得这场景有些好笑。用千溪的话说,觉得他很“萌”。
叶乔给了他个笑脸:“你客人什么时候来?能不能出去吃饭了。”
“客人你爷。”他难得骂人,把打火机往口袋一塞,“走。吃你的。”
安非他命 08
叶乔身上还穿着出席开机发布会的礼服,自然地想往外走。
周霆深把她从头打量到脚:“就穿这个出去?”
“嗯。”
单肩短裙小礼服,肩头用雪纱挽一个结,去吃个便饭显得略微正式,但还不至于像逃婚。
两人从顶层坐电梯下去,沿途进来一群刚刚参加完婚宴的小白领,目光有意无意往她身上瞟,估计是认出了叶乔。周霆深把她往怀里一揽,对那些人说:“我女人。是不是长得像明星啊?”那几个人当他是神经病,他却自顾自地笑,被叶乔掐了也像没痛觉一样,低下头在她发间嗅:“酒气挺重,刚刚喝了多少?”
“你放手。”叶乔压着声音,掰他的手没成功,觉得他才像喝多了。
到地下车库,一辆玛莎拉蒂正好开进来。
周霆深瞥了眼车牌,帮她把安全带扣上。
叶乔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方才一瞬的留神:“怎么,认识吗?”她留心了眼那辆车的车牌,是邻市的牌照,前面的字母似乎代表着一个军区。是辆挂军牌的车?她仔细记住,然而辨别不出它具体所属的单位。
周霆深踩下油门,打半周方向盘的动作潇洒流畅:“吃什么?”
叶乔隐约觉得他答非所问。但是饥饿感战胜了好奇心:“随便。”
他一挑眉。女人说的随便都是麻烦。
叶乔没想到,他还真是够随便,像是故意为了报复她。
邻近23点,连G市的飘风苦雨都疲乏了似的,在夜里放晴。
驶出商业区,街畔的居民楼只有寥寥灯火,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白绿相间的牌子一晃而过,门庭冷清。
周霆深拐入一条小路,是G市重本高校C大侧门的美食街。许多卖夜宵的饭店还开着,路中间有卖烧烤的摊贩,正逢生意最好的时候,四处冒起呛鼻又夹杂食物气味的烟气。
人间烟火一场戏。
周霆深轻车熟路地把车停在一家网咖门口,带她沿街走。
街上都是露天凉亭,摆着木桌木椅,有卖烤串的,卖水果的,也有一桌一炉卖烤肉的。顾客都很年轻,应该是旁边高校的大学生,凌晨出来聚餐刷夜,嘻嘻闹闹喝酒聊天,大笑呼喊的声音不绝于耳。
他带她到最尽头,在一家顾客稍少的店前坐下。
叶乔的裙子是赞助商提供的,三万块,据说不可干洗、不可水洗、不可熨烫、不可烘烤,只可用湿棉布擦拭。
她把三万块往半湿的木头长凳上一坐,左右环顾一周:“你来这里吃火锅?”
隔着一桌有一对大学生情侣,桌上一人一个小火锅,边吃边聊。小姑娘的筷子没怎么动过,保持一张三十度向上甜美微笑的脸看着男生。
叶乔笑了声:“像老妖怪出洞窥伺小妖精。”
周霆深咬着支铅笔,低头端详塑封的一张旧菜单。扫完两眼递给她:“吃什么?”
叶乔只好从筒里又抽一支铅笔,边勾边调侃:“你小时候有没有听过,咬铅笔会变笨。”
“那是这么咬。”他像夹烟一样把铅笔夹在指尖,对嘴比划了一下,才重新横着咬回去。又觉得跟她较真一定是脑子坏了,夹起铅笔往筒里一插。潇洒入彀。一支用得只剩半截的铅笔在他修长的指间翻飞,像是某种魔术。
叶乔只瞅了一眼他横咬铅笔的姿势,评价说:“像德萨。”
周霆深骂了声操:“那是狗像我。”
一样没操行。
叶乔只敢在心里嘀咕。这人心情好的时候心智没比郑西朔健全多少,但一发怒洪水猛兽都抵不过。只是今夜她与过去作别,站在高楼大厦面朝茫茫人海,竟没有去处,与他作伴也无妨。
她现在心情在夜风和排档火锅味里,异样地开阔。虽然不知是为何,但总算是好事,她不想破坏,很快在纸上勾了她要点的菜和锅底,递还回去。
周霆深问:“喝什么?”
叶乔问:“有什么?”
“啤酒和汽水。”
叶乔摇头:“我不喝碳酸饮料。酒吧。”
周霆深盯着脸颊还因上一轮的酒劲微微泛红的她,没下笔:“你不是做过手术么,酒就能喝了?”
叶乔说:“碳酸饮料是不喜欢喝,酒是不能喝。当然选不能喝的。”
周霆深在夜风里笑起来,清朗的笑声引得隔壁那桌专注吃饭的情侣都回了下头。
他大笔一勾,说:“行,听病人的。”
变着法儿说她有病。
叶乔不在乎。世上的人反正都有病,病轻点叫癖好,不碍着人的叫嗜好。只有咬人的才叫神经病。
周霆深把菜单递给服务员,对方都认得他,说:“好咧!您那份还是老样子吧?”
他点头,视线转向叶乔,仿佛猜到她会在这时看他一眼。
叶乔把心里的诧异和揣测都收好,只说:“这儿离酒店挺远的,能赶回去么?”
她自己当然不会回酒店,“你在替我紧张?”
叶乔呵地一声笑:“你这算擅离职守吧?”
周霆深不乐意解释,反而顺着杆子帮她抹黑自己,眼睛邪气地漂亮:“紧张什么。你们女人天生喜欢等,越等越来劲。”
叶乔风轻云淡的神色却在他下流的言语里,突然就一变。
周霆深知道猜中了:“你今天才有个失恋的样子。”说着让服务员再加两瓶酒。
叶乔前几天说被挖墙脚的时候,装得谈笑风生的样子,不知道在较什么劲。今天倒是大大方方表现出失意了。
他觉得,她好像特别喜欢跟自己过不去。
悲伤,喜悦,痛苦,感动。爱与恨。
全都忍着,放心里,以为别人看不出来。
鸵鸟都比她洒脱。
得受过什么创伤打击?
旁边那桌的女生突然懊恼地嗔呼一声,站起来往这边走。
她嬉笑着找上叶乔,一点也不怯场:“姐姐,我跟我同学玩真心话大冒险输了,帮他要你电话号码。能给一下不?”
我同学。原来不是情侣么?
叶乔故意看了周霆深一眼。一男一女坐在一块儿,女方还被人要电话号码,这除了说明女方长得漂亮,还说明了男方没有威慑性。他们两个虽然连普通朋友都很难算上,但是以周霆深的个性,再怎样也不该摆弄个打火机,装什么没事人。
她接过女孩子递来的手机,手指灵巧地按下一行字。
女孩子没想到她真会当着男方的面给号码,收回手机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旋即高兴地说“谢谢姐姐!”
可是姑娘啊姑娘,你那么年轻,笑容里的破绽,也只有这个年纪的小男生看不出来。
女孩重新按亮手机,看到一句“喜欢就去追,帮人家要什么电话号码”,惊愕地回头去看叶乔。
叶乔却在和她对面的男人聊天,笑得明媚动人。
让她去要号码的男生问:“要到了没啊?是不是不敢要啊。”
她慌忙把手机藏起来,说:“要到了,不给你!”
叶乔要的菜全上齐了,黄喉,毛肚,猪脑,牛百叶。
周霆深要的随后也上了,一盆盆绿油油的蔬菜,摆在那像一排盆栽。
锅底倒是一样的,重辣。
叶乔不以自己的重口味为耻,拉开一听啤酒:“你用那么重的辣油涮蔬菜,没见得有多健康。”
周霆深:“吃素就为了健康?”
叶乔想起他家那中世纪教廷一样的装修风格:“你真信基督?”
没听说过基督徒像佛教徒一样,要茹素。
周霆深扯开颈前的一粒纽扣,贴紧胸口的十字架有他身体的温热。他取出来亲吻:“不像么?”
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答案显而易见。但是叶乔还是说:“…不像。”
周霆深把一盆盆栽倾进滚烫的红锅:“这就对了。”
他帮她下猪脑,那玩意儿看着一阵恶心。叶乔明显看到他喉结异常缓慢地滚动一下,撇过脸忍着,打心底里犯呕的模样。
叶乔明白了。他不吃脏器恐怕不是因为上帝,是因为他自己。
叶乔说:“你不吃这些,连肉也不吃么?红肉白肉都不吃?”
周霆深已然面色如常,只是黑着脸,放一片叶子进锅:“不吃。”
叶乔特地把鲜嫩的猪脑夹一筷在口中细嚼慢咽,观察他的神情:“海鲜呢?”
“偶尔吃。”周霆深没什么反应,冷着脸煮绿叶子。
叶乔帮他也拉开一罐啤酒,用自己那罐跟他碰了碰:“那陪我喝酒吧。看你吃草没意思。”
周霆深被她激起来,盯着她灌下半罐啤酒:“你今晚别醉死在这里。”
叶乔笑说:“不会。”
女人的话是不能信的。
尤其是失恋的女人。
周霆深看着叶乔慢慢开始说胡话,最后趴在桌上又哭又闹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不是玩过了。
叶乔晚上还喝过一轮红酒,酒劲都没过去,又扫清了一桌子的绿罐子。她伏下不说话的时候,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灌出了人命。
他过去翻了下她的眼皮,还好,只是睡着了。
“叶乔?”
没声。
“叶乔。”
她安静得像只乖巧温顺的小动物。
——你他妈跟强`奸犯喝酒也敢睡着。
安非他命 09
凌晨四点。喧闹声已然散去。
在夜里狂欢的年轻学生都已归巢,烤肉摊子凌晨两点就收了摊,留下一地狼藉。涮羊肉这块儿也只剩下他们一对顾客。
店面的灯一盏盏关闭,夜班服务员扫着地,看见他把叶乔架起来要走,说了句“下次再来啊”。
周霆深把她放进车后座,一发动她就滚了下去。
只好又停下来,把人抱到副驾驶座上,替她牢牢拴好安全带。叶乔脖子一软,歪在他小臂上。
女人的脸因为醉酒而发烫,又软嫩又火热,轻轻在他小臂内侧蹭了一下。
眼睫毛轻轻刷过去,不知有多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