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深深摇摇头,低声说:“再看吧,万一又是路微安排的苦肉计呢?我不可能让身边再埋伏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危险人物。”

顾成殊点头:“这样最好,你不可能顾及每一个与你曾经有过关系的人,无论是朋友,还是仇人。”

“不知道她的哥哥,考研成功了没。”叶深深低低地说,“其实,她在方圣杰工作室最终评审之前,曾经过来阻拦我,她还是不希望我一败涂地彻底断绝后路的。所以,我也希望孔雀至少能过得好一点。”

“每个人活在世界上都有苦衷,但都不能成为作恶的理由。”顾成殊轻声说着,看着她黯淡的神情,皱起眉说,“你现在和她两不相欠,别想了。”

叶深深点点头,将那叠设计翻完,然后选出了自己觉得不错的几张,递给他看:“这几个你觉得怎么样?”

“宋宋和店长会面试的,到时候你和他们在网上聊聊看,如果理念一致的话,你再决定。”顾成殊将那几个作品看了看,没有异议就还给了她。

两人喝完咖啡出门,顾成殊问她:“有想去玩的地方吗?”

叶深深摇头:“来到法国之后就一直在忙,有点累,今天想收拾一下东西,然后随便在周围逛逛。”

“好,一起逛逛吧。”让叶深深惊讶的,他居然顺理成章地答应了,把资料丢在自己车上,两个人真的像满街的男女一样随便走走。

春天已经到来,路边所有的七叶树都在努力舒展叶子。巴黎乱七八糟的道路横斜交错,看起来很快就会迷路的样子。

两人在路边买了一份巴黎地图,看着如同蜗牛壳一样的20个区,不由得哑然失笑:“这奇妙的规划,该往哪边走呢?”

所以真的只能随便走走。从小巷穿过,看见街头卖艺的人,站在那里听了半首歌曲,顾成殊告诉她这是圣桑的《引子与幻想回旋曲》。

对面的咖啡馆上爬满了青藤,叶深深觉得窗户可能都被遮住了,顾成殊觉得应该还能看见外面,所以两个人进去坐了坐,叶深深居然赢了,开心不已地买了小蛋糕请他吃。

巴洛克式风格的小纪念馆,门口是一家花店。入口很狭窄,顾成殊在进入时,给她拿了一束香根鸢尾,递给她说:“进入人家的房子,不照顾生意不好意思吧。”

第107章 冰雪城堡1

叶深深把这些挨挨挤挤的蓝紫色花朵抱在怀中,有点犹豫又有点茫然地跟着他往里面走。旁边花店大叔对她说:“香根鸢尾的花语是爱神使者,你知道吗?”

叶深深看看前面顾成殊的背影,又看看大叔的促狭的笑容,顿时觉得脸颊和耳根热热地烧起来,恨不得把自己的脸埋在怀中的花朵里。

纪念馆的主人,是个法国小作家,连顾成殊都不知名的那种。顾成殊出来时说:“难怪纪念馆都被开成花店了。”

叶深深看着手中花,轻声说:“但进去看一看还是有收获的。”

顾成殊送叶深深回到住处,两人分别之时,顾成殊才随意地问她:“在工作室一切还好吧?”

其实他不必问便知道她能应付得很好的。

叶深深点点头,说:“挺好的。”

顾成殊顺理成章地说:“那就好。”

叶深深站在街角,看着他向停车场走去。他送给她的花朵正在怀中盛放,蓝紫色的花朵映衬着她钴蓝色的大衣,气质融冶。

顾成殊回头看她的时候,就像整个天空的颜色都染进了他的眼中,一瞬间让他觉得蓝色真是种动人的颜色。

“顾先生…”叶深深轻轻叫他。

他停下了脚步,隔了三四米的距离看她:“嗯?”

叶深深迟疑着,缓缓开口问:“容女士…是谁?”

顾成殊的面容在一瞬间僵硬,他定定地看着她,微颤的睫毛覆住那双眼睛,竟不知自己能如何反应。

叶深深的心里泛起浓重的不安,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顾成殊失态,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顾成殊也会有这样的神情。

顾成殊慢慢地向她走近,低头凝视着她。他们离得这么近,让她可以清晰地听到他急促的呼吸。

他说:“我母亲,她姓容。”

叶深深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想到那一句“容女士死在她手上”,只觉得心口涌起一阵巨大的恐惧,却无法言表,只能呆呆地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顾成殊垂眼看着她手中的花,声音略有喑哑:“你怎么知道的?是谁对你说起?”

“昨天…有个叫艾戈的人来找沈暨,我听他们提起的。”

顾成殊沉默地点点头。周围来往的人群在春日阳光下熙熙攘攘,自他们身边擦肩而过,但这热闹与他们都是无关的,笼罩在他们身上的,不是此时温暖的阳光,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幽微气氛。

仿佛感觉到了低沉的气压,叶深深艰难地说:“你之前曾和我提起过,你妈妈是生病去世的。”

“不,她是自杀的,在医院抢救时,精神已经紊乱,没有救回来。”顾成殊没有抬头,也没有任何动作。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怀中开得繁盛无比的花朵,声音哑涩,“去年。”

“对不起…”叶深深低声道歉。

顾成殊的睫毛微微一颤,目光缓缓抬起来定在她的身上:“你去年还在国内,从未离开过自己生活的城市,有什么对不起的。”

“我…我是指提起了你的伤心事。”她惶惑不安地说。

顾成殊稍稍停顿了一下,那双眼睛黝黯得如同深浓的夜:“深深,我真羡慕你的单纯无知。”

这么莫名其妙的话,却让叶深深的心猛然收紧了,灼热的血从她的心口涌出,散向全身四肢百骸,让她的指尖都开始疼痛起来。

而他往后退去,看着她和怀中的花朵,轻声说:“我得走了,再见。”

他离去的身影脚步略带迟滞,就像今天这一场相聚,未曾发生过一样,徒然只增添了落寞。

而她站在他的身后,拥着开到正盛的花朵,茫然恐惧。

单纯无知的她,会在什么时候,曾与她的母亲发生过什么瓜葛?

为什么会有认识顾成殊的人认为,是她害死了他的妈妈?

叶深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住处的。

她将花放在桌上,整个人便倒在了床上。她想着顾成殊的母亲,想着自己与顾成殊的相遇,还想着顾成殊按住她面前的门把手,阻止她仓皇逃窜的打算,他对她说,叶深深,我们得干票大的。

凭什么呢?

一无所有、深陷困境的她,凭什么能运气这么好,忽然得到了顾成殊的青眼,让他在芸芸众生之中选择了她,扶持她走上这条通往辉煌的道路?

她的命运,原本应该像无数刚刚毕业的新生一样,上班下班,拥有的只是一份饿不死也吃不饱的薪水、一条一眼可以看到职业尽头的新人设计师之路、一个淹没在陈旧破败的服装加工厂的普通人生…而现在,她拥有一家上升势头惊人的网店,她身在无数人仰望的世界顶尖工作室,甚至已经有了大明星来向她定制服装。

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她竟从未曾想过。

叶深深捂住眼睛,挡住窗外斜照在她面容上的阳光。眼前一片茫茫的黑灰色。

“然而,叶深深,你已经来到了这里,你就一定得走下去。”

她在心里对自己一遍一遍地说。

无论来到这里的原因是什么,无论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但结局,她自己要握在手中。

她的梦想,她的路,她的光辉世纪。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打败她。

叶深深没想到的是,再次见到艾戈,居然会那么快。

时装周结束后,工作室休假两天,第三天叶深深早早来到工作室,等待巴斯蒂安先生正式分派自己工作。

不过叶深深对于自己接下来的职务,是有准备的。巴斯蒂安先生一开始找她过来,就是因为需要一个专门负责面料的助手,她估计自己应该是主要管理这部分的事务。

果不其然,巴斯蒂安先生一过来便和她谈了关于工作室面料的事情,安诺特集团有专属的工厂,负责制造和印染。工作室有需要的话,可以直接前往联系,同时还有科研部门,有几十项服饰新材料的研制都在进行中。

“但我并不想将你的才华困在这个上面,你设计的精微独到之处,是别人无法比拟的。若让你的时间浪费在面料上,我也非常惋惜。”巴斯蒂安先生如往常一般的温和面容上,带着些许烦恼,“你刚来工作室,可能还要适应一段时间,要让你兼顾二者,也是不现实的,所以对于你的安排,我有点犹豫。但请你放心,不是因为怀疑你的能力,而是因为太欣赏你的能力,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非常感激先生。”叶深深凝视着他,轻声说道,“无论先生做什么安排,我都会竭尽全力去做好一切。”

“好的,那就由我来安排吧。”巴斯蒂安先生示意皮阿诺去安排晨会,皮阿诺出去之后却又立即返回,说:“努曼先生,恐怕我们的晨会得取消了。”

巴斯蒂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安诺特先生到来了。”

巴斯蒂安先生问:“老安诺特?”

皮阿诺先生压低声音说:“不,是比较难对付的那个。”

还等在办公室内的叶深深,站起来向他们点头致意,准备先出去。

比较难对付的那个安诺特先生已经到了门口。

走出门时刚好与他打了个照面的叶深深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惊愕。

棕色头发,灰绿眼睛,沈暨的债主,从不正眼看自己的那个人。

叶深深真的彻底体会到了巴斯蒂安先生和皮阿诺的感受——这应该是世界上最难对付的人。

而他瞥了叶深深一眼,脚步都没有稍微缓一下,仿佛叶深深是空气一般,那目光平静无波就从她的脸上掠了过去。

叶深深战战兢兢地站住,回头一看,他正将自己刚脱下来的外套交到身边人的手中,走进了巴斯蒂安先生的办公室。

叶深深呆了片刻,推想着他和顾成殊以及沈暨的关系,回过头看到了室友伊莲娜正探头往那边看。

她赶紧几步走到伊莲娜的身边,蹲下来低声问:“伊莲娜,刚刚那个人,是安诺特集团的什么人?”

“天啊,你在这里上班,怎么可以不知道他是谁!”伊莲娜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虽然他不经常来这里,但绝对是足以影响我们所有人的上帝啊!”

叶深深没体会她的抒情,只追问:“他是安诺特集团的什么人?”

“老板喽,因为去年底他父亲宣布退休了。”

要不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死死地按住了伊莲娜椅子的扶手,叶深深觉得自己可能要坐倒在地上。

沈暨怎么会得罪这样的人,真是太可怕了。

她不由得为沈暨担忧起来,不知道他欠了艾戈什么,看他气势阴沉去追债的样子,看起来绝对很严重。沈暨是否有能力偿还,又是否能安然无恙呢?

她还在惶惑地思忖着,伊莲娜已经将她拉起来:“快去啊!”

“啊?”她茫然抬头看着对方。

“皮阿诺先生叫你呢!”伊莲娜指指办公室门口招收示意的皮阿诺先生。

叶深深忐忑不安,但见皮阿诺先生一直在看着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皮阿诺先生将她推进去之后,自己却不肯进内面对,站在了门外。

叶深深向着巴斯蒂安先生点头示意,又乖乖向艾戈问好:“您好,安诺特先生。”

巴斯蒂安先生向艾戈介绍道:“叶深深,来自中国。集团委托我前往方圣杰工作室审查时,我遇见了她,觉得非常有才华,便邀请她进入工作室,如今刚来了两周。”

艾戈看都不看叶深深一眼,甚至连当着巴斯蒂安先生敷衍一下的兴致都没有,只坐在沙发上,用两根手指撑着头,说道:“去年你曾与我们谈过一次,提到自己萌发了引退的想法,并承诺会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内,为我们培养一支足以接替自己的队伍,好顺利为品牌造血,使它们在你离开后,更好地发展延续下去。”

巴斯蒂安先生点头,向他示意叶深深:“我相信,叶深深对于此事会有帮助。”

“请恕我直言,对于此事,我的信心不足。”艾戈平淡地说,“我不认为像她这样的人能有留在这边的资格。”

巴斯蒂安先生诧异地看着他,虽然知道这个人的标志就是难对付,但他却从未见过他这样的一面,这是艾戈第一次简单粗暴地出面干涉工作室的事务。

“我看过她在中国设计的服装,因为她开了一个网店。在中国的网上,无数人在卖一些格调低下的衣服,得到了一众市民阶层拥趸,她的店也不例外,顾客几乎没有任何品味可言。”艾戈旁若无人地对叶深深的设计进行彻底的打击。

第108章 冰雪城堡2

叶深深简直不敢置信,什么叫格调低下?她一没暴露二没恶俗三不走涂鸦路线,再说服装设计上,暴露和涂鸦本身也是一种风格,有的是人走出这样的一条坦途来。

但是她的法语不够用,面对这样的人也无法直接驳斥,心里虽然抗议着,却只能狼狈承受他犀利的言辞。

“她是网店出身,而且是中国的网店,充斥了抄袭与低俗的廉价货的地方。她店里第一款引起购买热潮的裙子,价格不到3欧。如果那些人知道,这种网店的设计师,居然混入了世界上最高端的品牌,那么我相信,不仅是对于接纳她的品牌,同时也是对于我们整个集团,甚至是整个高定行业,都是一次致命的打击。”艾戈以不屑的目光望着叶深深,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厌恶,“一个中国这样的品牌荒芜之地,都能有一个开低廉网店的女生跻身Chanel、Valentino、Fendi的行列,这将会使无数的人产生怀疑,我们整个高端行业与那些低端行业,是不是毫无区别?中间的壁垒是不是脆弱得一击即溃,所谓的奢侈品是不是我们营造出来的一个骗局?”

巴斯蒂安先生沉吟许久,终究皱起眉。

显然艾戈的话是清醒而正确的。在一定的意义上,叶深深并不仅仅代表着一个有才华有灵气的设计师,她代表的还是草根阶级,而且是最低端的,拖泥带水并广为人知的草根。高端设计行业要接纳这样的一个人,就相当于要附带沾染她一身的泥泞,甚至可能这些泥水蔓延,会形成一块使整座冰雪城堡面临溃烂坍塌危险的疮疤。

巴斯蒂安先生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犹豫片刻,然后说:“或许她可以换一个名字,将过去掩盖。毕竟,她确实是拥有其他人无法企及的才华。”

“越是掩盖,将来越容易发展成为丑闻。而且,她已经不仅仅只是网店的设计师,她已经走到了台前,在方圣杰工作室的时候,还曾经给娱乐圈的三流小明星设计过衣服,这些,都已经使她不可能从头再来。”艾戈毫不留情地说着,从始至终,没有看叶深深一眼。

叶深深脸色苍白,她的脑中一片混乱,不知自己该如何反应。

她知道艾戈不会接纳自己,但他若是说她才华不够,或者需要看到她的能力,她一定会奋起反驳,展现自己的能力给他看,甚至她相信,巴斯蒂安先生也会站在自己这边,贯彻他带她来到这里的初衷。

然而,他拿出来的武器,是整个高端时装业。

矗立峰巅的高贵壁垒,永远对普通人紧闭的城门。一旦为她开放,整个王国的根基都将轰然崩塌。

虽然不知道她的到来究竟会带来多少冲击力,但一旦接纳她,所产生的后果,谁也无法承担。关系着整个行业千万人的未来,没有任何人敢做这样的保证,艾戈不能,巴斯蒂安也不能,甚至连整个安诺特集团也不能。

艾戈的目光,终于转向了叶深深。他清楚地看见她脸上的恐惧,她已经知晓了自己将永远徘徊于这个行业最高的地方之外,永远不得而入的无望未来。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那双灰绿色的眼睛,变成深沉的暗绿,显得更加令人畏惧。

巴斯蒂安先生叹了口气,无比愧疚地看着叶深深,说:“关于这件事,我们会再商量一下的,你或许可以去休息一下。”

然而他既然这样说,就已经是下了决定。而之前即将替她安排的位置,也已经被搁置,不可能再提起了。

叶深深理解他面临的难题,所以只向他鞠了一躬,转身迈着僵硬的步伐走了出去。

她知道就算巴斯蒂安先生坚持要留下她,她也已经不可能接近品牌的核心了。她只可能在这里做一个不出现姓名的打杂工,永远无法积累经验,也永远无法证明自己曾经来过。

艰难攀爬了这么久,怀着这么巨大美好的向往来到这里,然而过往就像锁在她脚上的镣铐,无论她爬得多高,多远,她都会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扯下来,跌回原来的地方,寸步难行。

她的一生,被自己最开始出发的地方决定了。

最开始…在一开始,和自己的闺蜜商议开那个网店的时候,是否就是她做的最差的决定。

是否在那个店开起来的时候,她的人生就被决定了。

她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她无力地走到空无一人的安全楼梯,在那里坐下,在阴暗的地方,竭力让自己能想一想这些事。

可是,从云端瞬间坠落的失重感,让她的双耳嗡嗡作响,无数的刺目光点在眼前的黑暗中跳跃,大脑成了一潭污黑的泥沼,她再用力地在里面搅动,也只泛起一些疲乏的泡沫。

她想着一路上自己的努力,她这么拼命才来到这里,却如此轻易地被关在了外面。

一切,都只是因为她曾经的经历。

顾成殊曾表示对她开网店的决定不屑一顾,也与她商议过,放弃掉那个店。如果在那个时候她接受了,一切又是不是有什么不同?

然而,顾成殊曾经毫不留情地撕掉她那些可能会成为黑历史的抄袭设计,却不曾坚持让她关掉那个店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