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代表长房的陈衍和代表三房的阳宁侯陈瑛,二房的陈玖自然显得极不起眼。尽管他曾经也袭封了阳宁侯,亦是在那人才济济的朝堂中占据了一席之地,但在今天这一大堆人中,身为失败者的他虽也得一个座位,到时候虽也必会分得一份财产,可那些目光的焦点却绝不是他,不是因为他没儿子,而是因为他的爵位官位这些年全都丢得一干二净。

只此时此刻,陈玖完全没有计较别人忽视的心情。他因伤养了两年缓过神,就又开始了花天酒地的日子,近些天都在外头鬼混,还是今天早上刚刚被心急火燎的马夫人派人从一家妓馆中拖出来,因而对分家可谓是毫无准备。左顾右盼的他虽想站起身到朱氏面前奉承两句套套口风,可到处都是那些达官显贵,帘子后头的后堂里还坐着好几位顶尖的老诰命,他哪怕是屁股发麻,也不敢轻易挪动。

“二叔。”

“啊,衍哥儿。”陈玖一个激灵惊觉过来,见是陈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自己身边,一愣之后就立时换上了满脸笑颜,“是老太太有话对我说?”

陈衍如今已经身量极高,更何况陈玖是坐着他是站着,因而他那低垂的目光便显得有些居高临下,但在旁人眼中却仍是不失恭敬。他看着这个从前是阳宁侯时还能看出几分威严,如今却彻底丧失了那些体面的二叔,好一会儿才舒了一口气。

“分家之议提出来之后,二叔一直都不在家,有些事情,老太太让我给二叔通个气。”

见陈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连连点头,陈衍方才继续说道:“公中的财产,侯府帐房中素来有账,那些御赐的庄田和祭田,都是归袭了爵的一房掌管,这些二叔只等着年终拿红利就好。此外,账面上还有纹银万两,在京城和通州一共有铺子六间,庄田十八顷,都是三房均分,就是如此了。”

“那老太太……”陈玖张了张口,可当对上陈衍那倏然转厉的目光时,他的下半截话就一下子给憋了回去。他想到了朱氏的手段,想到了陈衍身后那一个个强力人物,最后再想到那三房均分的财产,一向脑子不算很好使的他迅速得出了一个大略的数字。

分到自己头上的东西,应该有六百亩地,两间铺子,纹银三千两,全部折下来,大约得是两三万的银子!哪怕他曾经袭着阳宁侯,能够动用的也就是每月二百两的公中开销,妻子的陪嫁是顺一点少一点,他也懒得看那张脸。思来想去,他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完全把马夫人起头的吩咐抛在了脑后。不管怎么说,能有钱捏在手里,总比看人脸色强!

“衍哥儿你回禀老太太,就说但凭她处置,我没异议。”

陈衍这才轻轻点了点头,二话不说就从旁边绕了过去,待到了朱氏身边就弯下了腰,轻声说道:“老太太,二叔那边没问题了。”

“想来他这见钱眼开的性子,也不会想这么多。老三他是绝对斗不过的,甚至连你这小的他如今也没把握压得过,当然是想着现捞了再说。况且,他直到现在都没养出个儿子来,只怕是想着进棺材之前把这些都挥霍干净了!”

朱氏的嘴里迸出这样一番刻薄的话语,眼见时辰差不多了,该来的人也都来了,她就示意陈衍搀扶起了自己,竟是稳稳当当站起身来,对着周遭众人欠了欠身行礼。满屋子的人除却少数和她同辈的,其余都是晚辈,因而都是站起身还礼不迭。

然而,就在朱氏打算说话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两声通报。

“晋王殿下到!”

“韩国公到!”

哪怕是韩国公夫人陈氏此时也在场,听到这前后两声通报,仍然是震惊得非同小可。丧女之痛之后,她早就心灰意冷,而世子夫人尹氏又给她添了一个孙子,她在贵妇圈子里走动就越发少了,直到最近丈夫没有接掌中军都督府,却仍是握着老营兵权,她才渐渐又开始出门走动,但已经比从前谨慎了许多。至于晋王,自从女儿去世后虽逢年过节也有送礼往来,可隐隐约约能猜到女儿早早辞世背后的隐情,她哪里还会把这当成自己的女婿?

倘若单单是韩国公到,因是朱氏的女婿,满堂宾客也不必全部出去相迎,但此时晋王也一块来了,众人少不得纷纷起身。才出了福瑞堂,就只见那边好些亲随簇拥着前后两人进了仪门。前头的晋王一袭紫貂皮大氅,内中却只是一件素净的莲青色大袄,嘴角含笑神情可亲,仿佛还在和落后半步的韩国公张铭说着什么。而韩国公张铭却是仿佛刚从城外营地赶回来的,一身红褐色袢袄,眼角嘴角已经是皱纹密布,看上去较之从前老了许多。

眼看晋王到了面前,朱氏自是在陈衍的搀扶下行礼:“家中琐事,竟然劳动了殿下,实在是惶恐!”

“太夫人言重了,论理说,我也是你的晚辈,今日正好进宫遇着韩国公,我就对父皇提起说要来侯府看看,连父皇也说是该来瞧瞧,还嘱咐了韩国公同行。”

众人这才明白晋王和韩国公此来,竟然还是得了圣意,因而你眼看我眼之后,不少人就瞧瞧拿眼睛去斜睨阳宁侯陈瑛,见其面上纹丝不动,一时倒有不少人佩服陈瑛的养气功夫。只有寥寥几个知道晋王和张陈两家的关系已经并不似从前的,心里却犯起了嘀咕。然而,无论众人如何去想,迎进了两位贵客之后,福瑞堂中不免又要重定座次。

福瑞堂的三间东屋里,此时坐的全都是女眷,刚刚都跟着一块出去迎了一回,此时透过那门帘,外间的动静也都传了进来。一众陈家人自是都聚在一块,出嫁的陈冰和陈滟都回了来,虽为姐妹,但如今一个是白身,一个是六品安人,哪怕还照长幼坐着,可彼此之间谁都不搭理谁。而马夫人的心思也全都在外头,等了又等没听到说开始,她不免就没话找话说。

“平日里老太太那么疼三丫头,今天这样大的事情,她竟然拿架子不来!”

“三姐姐有身子行动不便,想来今天不到场也是无可奈何。”

陈滟才接了一句,就只见马夫人恶狠狠地拿眼睛看着自己,她便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去看罗姨娘:“倒是姨娘,五妹妹的事……”

“今天这日子,就不要说她了。”罗姨娘本就心不在焉,此时被二少奶奶许咏轻轻一推,这才反应过来,忙遮掩似的强笑道,“今天来了这么多人见证,三姑奶奶来或不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话不是这么说。”要说切齿痛恨,丢掉了阳宁侯夫人名号的马夫人恨三房,还在痛恨陈澜姐弟之上,此时少不得哧笑了一声,“这太夫人还在,一家三房就分家的,这本朝以来还稀罕得很,咱们侯府这回可是要出名了。”

“若是二婶不想分家,也没见规劝老太太。”一直没吭声的许咏突然淡淡插了一句,见马夫人立时紫涨了面皮,她才不紧不慢地说,“爹也好姨娘也好,连带相公和五弟等等,可都是苦苦劝过老太太的。”

“哼……你们那是……”

马夫人这话还没说完,就只听外头又传来了两声通报。

“元辅宋阁老到!”

“安国长公主到,杨夫人到!”

第453章 分家(二)

才刚刚坐稳没多久的宾客们听到这又一轮的通报声,顿时面面相觑。

安国长公主当初认下陈澜这个干女儿的时候,那排场闹得满城皆知,更何况还有皇帝一道旨意册封了两个县主,满座宾客最初都猜测人会来,此时这一位不但自己来了,还把已经出嫁又身怀六甲的陈澜一块携了来,也不算是最让人吃惊的事。然而,那另一位就不一样了。

那位内阁首辅宋阁老,那一个独字向来演绎得淋漓尽致。尽管好些事情无数人都忖度和这位有关,但此人那座官邸虽逢年过节送礼人不断,可登门拜访的十有八九都会被拒之门外,因而有赞其君子的,更有骂其虚伪的。等闲要看到他登哪家的门,那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此时此刻,无数道目光在大厅中来回碰撞,若不是那些念头只能在心里转转,那哗然的声音恐怕能把这座福瑞堂给掀翻了——阳宁侯府闹分家不是丑事么,怎会有这样大的排场?

又是一回出迎之后,这新来的三位便被人簇拥进了福瑞堂。平日里本当是陈澜搀扶着安国长公主,此时此刻却调转了过来,安国长公主竟是亲自一手稳稳地托着陈澜,脸上直笑道:“今天我正好去镜园看阿澜,正巧说起侯府这边的事,于是就想着来凑一凑热闹,我那凤轿毕竟稳当,见阿澜关切,就索性带了她一同来,谁知道会在门口遇着首揆大人。”

说话间,安国长公主就自然而然地侧过头去:“首揆日理万机,总不能像咱们这些人这般闲散无事,来这儿凑热闹吧?”

众目睽睽之下,白发苍苍的宋一鸣却淡然地往四下里扫了一眼。他生得并不高大,也并不是肃然不苟言笑的人,但此时那淡淡的目光和众人一交接,竟有好些人不自觉地避开了他的目光。这么一扫之后,他才微微笑道:“长公主说笑,臣哪有空来看什么热闹?难能休沐一天,臣原本是打算回家的,可正好出宫时得知乾清宫召见罗世子,人却不知上哪儿去了,于是便顺道到这儿来看看。他最是爱凑热闹的人,想不到今日竟不在这儿。”

此话一出,众人方才反应了过来。当下朱氏就笑道:“原来宋阁老到这儿是来找罗世子的。他和小四是师兄弟不假,可如今他是忙得脚不沾地,哪有功夫来侯府凑这种热闹。再说,这种找人的事,那些下头人是怎么做事的,怎能劳动宋阁老?”

“也只是顺道,说不上劳动。”宋一鸣见此时高朋满座中确实不见威国公世子罗旭,眉头不露痕迹地微微一动,随即就歉意地拱了拱手,“也是老夫疏忽,本该在门上问一声的,也不用搅扰了大家。”

“这算什么惊动,宋阁老既然来了,何妨也一块见证见证?”安国长公主仿佛自己就是主人一般,笑吟吟地说道,“为了爵位家产,多少豪门世家把官司打到了顺天府打到了御前,如今阳宁侯府这般公开做事,日后也是一个楷模,有你这个朝中元老在也是好的。横竖首揆今天休沐,来了就别走了!”

宋一鸣不动声色地又看了一眼四周众人,发现安国长公主的眼神中仿佛还隐藏着什么,他略一思忖,竟也不说二话,就这么留了下来。如此一来,正堂的座次少不得又要重新排过,而安国长公主则携着始终一声不吭的陈澜进了东屋。眼见一众诰命贵妇等等齐齐起身见礼,她笑着摆了摆手,拉着陈澜在众人让出的居中一架暖榻上坐下了。

“我这可还带着一个双身子的人,就不和诸位客气了。”

安国长公主这么一说,哪怕是起初面色很有些僵硬的马夫人和陈冰,此时也都强忍住了那种恼怒。至于陈滟却不理会嫡母和长姊的那些心思,笑吟吟走到陈澜身边嘘寒问暖,见安国长公主并未有不快的意思,她便故作亲昵,就这么凑近了陈澜的耳畔悄声说了一句话。

“三姐,我家小姑子,已经被选定为晋王夫人了。”

陈澜闻言一愣。就在刚刚坐安国长公主的凤轿过来的路上,她才刚刚听说,晋王的庶长子三天前骤然去世,为此太医院院正院判和几个御医被皇帝骂得狗血淋头,就连安国长公主也命归拢于神策卫的锦衣卫校尉们追查此事。然而,这边厢刚刚经历丧子,那边厢陈滟居然就已经得知了册妃纳夫人的消息?

沉吟片刻,她才问道:“是妹夫得到的消息?”

和苏仪夫妻三年,陈滟和从前的青涩不可同日而语,此时见不少人都在偷偷打量这儿,她竟是微微笑了笑,仿佛在和陈澜说悄悄话:“他怎会对我说?是我灌醉了他套出来的话。他这武选司员外郎的位子还没坐热,就突然被人调到了顺天府,原本心里很不自在,可是前头得到这消息,也不知道别人又说了什么许诺,他这几天又抖了起来。”

陈澜见一旁的安国长公主露出了一个会意的笑容,知道这消息多半瞒不过自己的干娘,因而四周那么多关注的目光下,她就没有再多问下去,只是不动声色捏了捏陈滟的手。等到陈滟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外间就传来了朱氏的声音。

“为了阳宁侯府的家务,邀了诸位过来,说起来也实在是兴师动众。只我年纪大了,在这侯府住了一辈子,一来也打算换个地方散散心休养休养,也好等着来日抱重孙重孙女,二来,也是想把手里的担子交出去。”

朱氏的话说得异常直白,微微颔首之后,就有两个妈妈抬着一张方桌上来,上头赫然是一大摞账册,她只扫了这些东西一眼,就一字一句地说,“我十五岁嫁入侯府,到如今也有四五十年了,当初接手的时候是多少东西,账册上记着,如今是多少东西,账册上也记着。请衍哥儿给诸位念一念,也好做个见证。”

阳宁侯陈瑛也不管多少人把目光投在自己身上,照旧坐在那儿喝茶,只是当陈衍用清亮的嗓音念出那一本账册时,他托着茶盏的手悬在半空中停住了,眼睛突然眯了眯。

“……京城南祭田五百亩,青州西郊旱地六百亩,沧州南郊旱地四百亩,南直隶水田一千亩,泰州府水田六百亩……京城灯市口胡同铺子三间,棋盘街铺子两间,通州西大街铺子一间,账面余银一千六百两,库房三间,共玉器三十件,金酒器二十六件,重一百二十两,银酒器七十八件,重三百零二两,唐名家字画两件,宋名家字画三件,本朝名家字画……”

这些田产房产,这些账面银两,还有那些库房的东西,竟然和他费尽心思探听来的差不离!难道,老太婆竟然真的打算把属于历任阳宁侯的东西全都给他?这怎么可能!

这一个个数字从陈衍口中报出来,四周围那些达官显贵们无不是竖起了耳朵。别人分家纵使会请上一二德高望重的长辈做见证,可多半都是宗族里头的老者,可阳宁侯府竟然请来了这许多形形色色的人,无疑是把整个家底都抖落在人前。尽管不涉阳宁侯太夫人朱氏的嫁妆,可这样的家底在如今勋贵大多只剩下场面风光的如今,依旧算得上很不错了。于是,那些打量着阳宁侯陈瑛的目光中,有不少都变成了若有所思的沉吟。

那几十年前的账册念完,陈衍也没有喝茶润嗓子,又拿起另一本账册从头开始念,这却是现如今阳宁侯府的家底。和别人家的败落不同,几十年下来,公中的东西仍然是该多少多少,有的甚至还大略多出个一两分,而账面上的银子相比从前,更是还有一万多的盈余。于是,不少人都向朱氏钦佩地点了点头,就连那边帘子后头的安国长公主都和陈澜低声说起了话。

“我还以为老太太会把账面上弄得可怜兮兮,让阳宁侯接手个没钱的侯府呢。”

陈澜笑着挤了挤眼睛,又抱着安国长公主的胳膊说:“若是做出这样的事,三叔这当儿子的固然会窘迫好一阵子,老太太的名声难道传扬出去就好听?而且,娘带了我到这儿来当镇山太岁,我总不能让你看笑话。”

“是是是,你这鬼灵精!顶多你家老太太以后把她的陪嫁分一半给你的宝贝弟弟,难道他还会受穷?不过,你敢说你家老太太这回突然这般舍得下血本,不是你和小四挑唆的?你们两个有什么谋划,竟敢瞒着我这个干娘兼恩师?”

“到时候娘就知道了。”

陈澜仔仔细细听着外间陈衍正在念那账册的声音,也没有漏过那些不时传来的窃窃私语和惊叹。她可以确定,连安国长公主都感到意外,如今这情形必定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毕竟,朱氏在勋贵豪门中给人的印象,向来是有冤抱冤有仇报仇的精干冷酷人。于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也不知道有些人是否会后悔多此一举了。

就在这时候,外头陡然又传来了一阵大声喧哗。

第454章 分家(三)

这突如其来的大声喧哗来得快也去得快,几乎是一瞬间就仿佛仿佛是被人掐断了似的一下子消失了。只不过,福瑞堂中的满堂宾客多半都是城府深沉的,自然不会以为这只是侯府中有人不懂规矩乱叫乱嚷,一时都拿眼睛去看上首的朱氏。见朱氏依旧是安之若素地坐着在那儿喝茶,就连读账本的陈衍也是连个顿都没打,三三两两认识的人不禁面面相觑了起来。

然而,那声音戛然而止之后好一会儿,骤然之间又喧哗了起来。这时候,阳宁侯陈瑛轻轻一拍扶手,见陈衍的声音为之一停,他就看着身边的儿子陈汉吩咐道:“出去看看,是谁这么不懂规矩胡乱喧哗,给我立时拖出去!要是他还敢再闹,就乱棍打出去!”

“是,父亲。”

见其他人都看着自己,陈汉只能低头应是。待到打起门帘出了福瑞堂,他站在台阶上面,就只见外头两个婆子正扭着一个丫头往外推,那丫头却正在那死命挣扎,两条腿一蹬一蹬的,嘴里仿佛被人塞了什么似的。面对这不同寻常的一幕,陈汉只觉得眉头大皱,本能地开口大喝道:“给我住手!”

两个婆子反身见是陈汉,顿时愣了一愣,但却没有一个松手。就在这时候,郑妈妈从旁边闪了出来,见是陈汉,她面色微微一变,随即屈膝行礼道:“五少爷。”

面对郑妈妈,陈汉只觉得心里涌出了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觉。他皱了皱眉,旋即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是四少爷的一个丫头发了失心疯,竟然冲到这儿来闹事,幸好老太太让我在外头看着,这才把人拦了下来,如今捆着先关到柴房去。”郑妈妈说话的语气异常平淡,见陈汉仿佛有些犹豫,她就加重了语气说道,“今天不管是什么事,都及不上里头的大事来得要紧。五少爷是爷们,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管它做什么?”

郑妈妈这话说得委实不客气,陈汉脸上有些挂不下来,可是看着那个隐约有些眼熟的丫头,他知道多半确实是陈衍的人,想到父亲虽和老太太长房仇怨不小,可陈澜陈衍姐弟却帮过罗姨娘和他们不少忙,忖度片刻,他最终还是转身进了福瑞堂。他也不理会别人的目光,径直走到了父亲陈瑛身边,随即低声说道:“没什么,就是一个不晓事的丫头。”

陈瑛微微点头,也就没再多问下去,然而,上首的晋王却突然笑道:“侯府治家严谨,怎会有人在这种时候随便乱闯?还是再去问问清楚的好,别是有什么大事却耽搁了,这儿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又不至于听错了数目。”

晋王既然这么说,陈汉见其他人都在侧耳倾听陈衍那些账册,陈瑛又并不反对,他站在这儿确实没多大用场,索性就又出了屋子。这一回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并不见人影,只外头的道上隐约可听到骂骂咧咧的声音,郑妈妈也不见了,他只驻足思量片刻,就拔腿往外走去。

外头甬道上,那两个婆子架着檀香往外走,其中一个嘴里更是骂道:“臭丫头,这都什么时候,有天大的事也得往后头放放,居然在这种时候来闹事,反了你了!”

“还不是四少爷从前宠坏了她,否则她哪有这么大的胆子?这回可好,到时候赏一顿板子随便配个下三滥的小厮,也叫你尝尝什么是真正的苦头!”

她们两个一面走一面骂骂咧咧,丝毫没注意到后头渐渐跟上来的陈汉。直到陈汉快步绕到她们身前,两人方才反应了过来,待要行礼时又不好放开手,只能齐齐叫了一声五少爷。这一回,陈汉看着那眼珠圆瞪的丫头,突然眯了眯眼睛,一把取出了那堵口的手绢,沉声问道:“你在这种时候跑到福瑞堂,究竟想说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不但让押着檀香的两个婆子呆若木鸡,就连檀香自己也没想到。看着那张和陈衍颇为相似的脸,一股难以名状的惊惧从心底冲了上来,但取而代之的是之前别人灌输的那一番劝说。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咬了咬舌尖,用那种刺痛感刺激自己回神。

“别以为别人不知道你们做的事情!”

这没头没脑的话唬了两个婆子一跳,而陈汉想起这几日父亲的交待嘱咐,心中倏地一紧,口气却更冷硬了些:“好大的口气!就凭你今天擅闯福瑞堂,按照家规最轻就是撵出去!而你刚刚这句话,我就可以定你一个以下犯上!”

檀香死死盯着陈汉,突然大声嚷嚷道:“不是你们还有谁!红檐姑姑原本好好的,若不是你们暗中杀了她,想要借此让老太太背黑锅或是犯病,还有谁会下杀手!”

这一嗓子把陈汉给说懵了,但紧跟着就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说不出的愠怒。而两个婆子更是吓得魂都没了,一个赶紧那手绢堵檀香的嘴,一个拼命地拽着人往前拖,嘴里还又惊又怒地抱怨道:“都说了这是个疯丫头,五少爷您理会她做什么,要是惊动了里头那些贵客,咱们谁吃罪的起……”

陈汉对于父亲陈瑛原本就存有心结,但此前陈瑛在他面前剖心袒腹似的也说了不少话,此时此刻见两个婆子架着人飞快地往前走,他张了张口,那半截话最终仍是吞进了肚子里。毕竟,若是檀香所说是真,那并不是府里的寻常家生子奴婢,事情不说捅翻天,也会惹来众多不可说的麻烦。既然家里已经到顺天府报了个自尽身亡,那他再多事……

带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头重新到了仪门,陈汉拍了拍双颊,竭力镇定下来,可就在这时候,外头偏是一个人飞也似地冲了进来,那冲势一时来不及收,竟是险些撞进了他的怀里。看清是他,来人方才赶紧退后了两步。

“里头都是贵客,郑管事你这是干什么?”

“顺天府……顺天府来了人……”郑管事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见陈汉面色一僵,他才压低了声音说,“顺天府苏推官硬是说有人首告老太太院子里的红檐姑娘不是自尽,而是被人害死,所以,这苏推官亲自带人来了!”

“胡闹,他知不知道,今天府上来了多少贵客!”陈汉闻言勃然大怒,但须臾突然皱起了眉头。他也是世家子弟,这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等等要紧地方的要紧官职都是何人担当,他自然是向来心里有数,此时就品出了不对劲来,“顺天府主管刑名的李推官已经干了好几年,如今突然就换人了?”

见郑管事那脸上阴霾更重,他忍不住问道:“究竟是哪个愣头青,居然在这时候胡闹!”

“是……四姑爷。”

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陈汉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可紧跟着就是一股暴怒。他几乎是低吼道:“他知不知道眼下是什么状况什么时候?他究竟明不明白自己是阳宁侯府的女婿?”

“五少爷这话,小的也想对四姑爷说。”郑管事那脸上也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愠怒,随即便垂下头说,“只是他带了好些衙丁差役,那样子是哪怕拦着他也会硬闯进来,所以……”

话还没说完,陈汉就看见好些人竟是已经气势汹汹地从甬道那边绕了过来。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这些天来心头压抑已久的怒火蹭的点燃,竟是撇下郑管事快步冲了过去。眼见他这般光景,郑管事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想起昨日里头递来的消息,连忙也撒腿追上。

领头的苏仪对陈汉还有些印象,站住之后就似笑非笑地拱了拱手:“五公子,职责所在……”

“职责所在?”陈汉冷笑一声,看了一眼后头那几个差役衙丁,一字一句地说,“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下官不止来过一次,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苏仪最看不得这居高临下的态度,当下也硬梆梆地说,“可不管是什么事,我既然管这顺天府的刑名,便得尽忠职守……”

“放肆!你不过是小小一个从六品的顺天府推官,竟敢带着这许多人大喇喇地到侯府撒野,难道你做官时就没学过规矩?”急怒之下,陈汉早就不再把苏仪当成什么姐夫,厉声呵斥道,“休说你一个推官,就是府尹登门,也是先投帖再通报,谁敢带着这许多无关人等?来人,给我把他们赶出去!”

陈汉虽是陈瑛和罗姨娘所出,正儿八经的五少爷,但平素向来低调,如此疾言厉色还是头一回,一旁的郑管事自然看得目瞪口呆。此时此刻,他愣了老半晌,立时响亮地拍了拍巴掌,没多久,外头就呼啦啦冲进来好些家丁。

“都是做什么吃的,什么阿猫阿狗都随便放进来!这种事情还要五少爷亲自出马?”

一群家丁仿佛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慌忙上前轰人。那些衙丁差役还是头一次踏入这等侯府重地,此刻压根不敢争辩反抗,而苏仪哪里忍得住,当即暴跳如雷。

“你们的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天大地大,王法最大。”陈汉面无表情地看着苏仪,随即冷笑道,“可惜,你不是王法!来人,给我把他一并轰出去!”

第455章 分家(四)

福瑞堂中,陈衍终于念完了那长长的清单。饶是他体力充沛,可念了这么长的东西,退下来之后也少不得咕嘟咕嘟喝光了一大杯水润嗓子。只喝水归喝水,他的眼睛却没有放松,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瞥着在座的每一个人,尤其是三叔陈瑛。见其眼睑低垂,可坐姿却不像最初那么四平八稳闲淡自如,他心里哧笑了一声,随手就把手里的杯子放了下来。

“刚刚这清单已经念完了,想来各位心里都有了数目。”

朱氏重新捡起了话头,随即不紧不慢地说:“从老侯爷在世的时候直到如今,这侯府都是我操持的,这些账目也是我手底下的人做起来的。那些明细都在帐房里头放着,回头谁要审,只管拿去。至于我当初的嫁妆,想来看过入府时那光景的当年老人还剩下几个,当知道其中底细。所以,这些妆奁如今还剩多少,要分给谁,那是我自个儿的事,想来是与公产都不相干的。刚刚这些数目我从京城最有名的富源当铺请了四个老朝奉,虽时间紧来不及细细估量,但大约数目却还是有的。”

此话一出,朱氏就看到在座众人有的交换眼色,有的窃窃私语,她哪里不知道这些人大多都是人精,只听着刚刚那清单,也许心里就已经有了数,因而此时此刻,她面上的笑意竟是更深了些,拄着拐杖竟是稳稳当当站起了身来。

“阳宁侯府承袭至今,已经是第七代了。这分产从前向来是有规矩的,袭封阳宁侯的,掌管宗祠、祭田、御赐庄田和族中公产,除却祭田之外,庄田尚有大小三个,统共是二十顷,京城和南京店铺十二间,此外阳宁侯府和库房中各式金银酒器祭器等等家什,并御赐字画等等,自然是不能分的,都是归老三掌管。这些东西统共加起来,大约也值个纹银十几万两。”

这下子,偌大的福瑞堂中立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也不知道是犯了时气,还是旧病没好利索,亦或是一口水呛在了喉咙里。在这些声音中,年轻的晋王便是被水呛得最厉害的一个,一旁侍立的小太监忙不迭地在那服侍顺气,但那连续不断的咳嗽声却是想止都止不住。以至于一墙之隔的东屋里,安国长公主忍俊不禁。

“哎呀,京城那么多世家豪门,结果都只剩下了空架子,甚至有庄田抵给别人放印子钱的,想不到阳宁侯太夫人竟然如此会经营,阳宁侯可真是一等一的好福气。”

依偎着安国长公主的陈澜倒是表情自若,但一旁的韩国公夫人陈氏和马夫人面色就相当难看了。陈氏想着母亲一辈子辛辛苦苦打理这侯府,如今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对这拱手让人的行为大是不忿;而马夫人一想着这些东西原本都该是自己的,更是险些咬碎了银牙,又是恨朱氏从前不肯放权分家,又是恨陈瑛卑鄙奸猾,从丈夫手里夺去了爵位。只这两位好歹是久经沧海的人了,那边却有人耐不住性子。

“这些都是公产,凭什么都归了三房享用?”

陈冰这话音刚落,外间的咳嗽声中,终于又响起了朱氏那举重若轻的声音:“当然,这些庄田和公产虽是老三掌管,但按照常例,长房二房每年都有应得的红利一份。此外,账面上剩余的银子,还有历年来陆陆续续添置和可以分的庄田,还有大大小小租出去给了别人的铺子,那又是另外算的。帐房那儿的大略数字,是每房六百亩地,铺子两件,纹银四千两。这其中铺子和银两好办,地却得再细细划分,再加上那些金银表里,约摸还有一两千,帐房那儿有明确的准数,我不过是言语一声。”

朱氏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见陈衍笑吟吟地捧了上茶来,她接过来呷了一口,就顺势搀扶着陈衍,目光又冲众人脸上一扫:“该说的我都说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不过是几句心里话。我这十几岁嫁了入府,苦苦熬了这许多年,如今落下一身的病,也着实不想再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家事。所以,这分家之后,我这个老婆子也就随着孙儿出府去散散心颐养天年了。”

接到邀约的诸如南阳侯太夫人应国公太夫人等等,和朱氏都是差不多辈数的,原以为这位老太太分家是心不甘情不愿,隐匿了家财不说,兴许到最后还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庶子不孝欺压嫡母,眼下面对这种出乎意料的场面,又听朱氏说话口齿清楚,语气精神,于是更生出了赞赏敬佩的心思来。

因而,东屋之中,应国公太夫人竟是头一个站起身来,就这么出了门去:“老姐姐这等心胸气度,咱们是决计比不上的,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看很公道,别说是放在阳宁侯府,就是放在整个京城稍微殷实一些的人家家里,也决计没有这样摊在台面上分家说事的!过了今天谁要是还敢说老姐姐的不是和坏话,我头一个啐他!”

这位同样是满头花白的国公夫人起了个头,当下又有好几个老诰命出了门去,说的话意思全都差不离。这么一来,外间还打算观观风色的不少达官显贵们,自然是一个个表达了对朱氏的敬意,对阳宁侯府做事透明的钦佩……当然,更有人言辞婉转地很是恭维了一通阳宁侯陈瑛,大意不外乎是这位亏得摊上了如此公道的嫡母。

于是,须臾功夫,东屋里的人就少了一多半,就连原本满脸阴霾的马夫人也扯着陈冰出了屋子。陈澜瞥见陈滟纹丝不动,只是在那坐着喝茶,她就轻轻拉了拉安国长公主道:“娘,先头四妹妹说得话,究竟是……”

“一个要出身没出身要背景没背景,年纪又不小的女人,就算有些小姿色,晋王这等人又怎会轻易看得上?”安国长公主微微一笑,这才低声继续起了在凤轿上没说完的话题,“如果是以我来看,别人能看得上苏仪的不过是两样东西。你猜猜是哪两样?”

陈澜几乎想都不想就苦笑道:“娘是不是想说,头一样,就是他这人那迂腐书呆子气,第二样……他是阳宁侯府的女婿?”

“就知道你这丫头看得明白!”

虽说得了夸奖,可陈澜根本感觉不到任何高兴。早先苏老太太陈氏拿着玉佩来求婚,若不是恰逢阳宁侯府正是风雨飘摇之际,朱氏宁可少一事也不愿意多一事,哪怕是陈滟这样的庶女,也断然不会如此轻易地许配出去——如今看来,这婚事着实是委屈了陈滟。然而,那时候像赶紧打发了人似的婚姻,如今看来却成了一个大麻烦。早知如此,想当初她就应该想得更深远些,更婉转地劝一劝朱氏。

因而,外间那些声音,此时此刻并不在她的注意范围之内。而安国长公主自然也不在乎那些与其说是恭维,还不如说是拍马屁的声音。于是,当外间那些杂乱的声音猛地戛然而止,紧跟着就是一片古怪的宁静时,她不觉眉头一挑。很快,她就只见刚刚出去的人都进来了。

“外头是出什么事了?”

马夫人脸上的不忿已经是一丝影儿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某种微妙的古怪。闻听此言,见应国公夫人她们几个仿佛都有些犹疑,她就走上前解释道:“长公主,是顺天府推官带了人来,说是有人告咱们府里草菅人命。人被三房的汉哥儿拦在了外头,但事情闹得不小,他不得不亲自进来禀告一声。”

安国长公主闻言眉头微微一凝,随即想起数日前,阳宁侯府上是听说死了人,但一来报出去的是自尽,二来又没有苦主等等,她手底下的人自然就没有理会,如今这当口怎会突然闹出来?她本能地侧头看了一眼旁边的陈澜,见其向自己微微点头,她不禁心中一动。

“顺天府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要说满京城最难做人的就是他们了,就连路上有人纵马疾驰撞倒了人,兴许也会牵扯到了不得的豪门,更何况是因为有人告了阳宁侯府就大喇喇地到这里来找茬?”说到这里,安国长公主突然停住了话头。那一瞬间,她猛地想到了一桩被自己几乎忘记了的事。顺天府主管刑名的推官,似乎刚刚换了人。而顶替多年老刑名的那个前任的,就是她刚刚和陈澜提过的苏仪。

面对安国长公主的问题,马夫人不动声色地斜睨了陈澜一眼,见其虽坐直了身子,但仍是仿佛漫不经心似的,她便加重了语气说道:“长公主说的是,我也是听见衍哥儿说才知道,那个不着调的家伙竟然是我家四姑爷。”

刹那间,只听砰的一声,一旁的陈滟失手打翻了一旁的茶盏。见众人全都看着自己,有的狐疑,有的怜悯,有的摇头叹息,有的则是幸灾乐祸,她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竟是连地上那满地残渣和茶汤都顾不得了。

第456章 分家(五)

是苏仪?

这个变化是陈澜之前并没有预料到的。她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哪里能留意到苏仪这一头,更何况这个妹夫此前还因为得了武选司的肥差而欢欣鼓舞。此时,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陈滟,她那心里的无奈就更深了。

一面是根基深手面大的娘家,一面是迂腐自大,又想要沾岳家的光,又想时时划清界限的丈夫,这夹在当中做夹心饼干的日子还确确实实是不好过。

只是,还不等她有时间思量这其中的关节,马夫人就皮笑肉不笑地说:“要说我这女婿有还不如没有,逢年过节上门的时候,都是四丫头一个人来,他连影子也没有。要用得着的关键时刻人躲得远远的,如今这种贵宾云集的大场合,他倒是能来搅局!老太太几次三番都容了他,这一回恐怕得被气得七窍生烟了。”

应国公太夫人和南阳侯太夫人都没有贸然开口。而陈澜见马夫人那幸灾乐祸的样子,情知她打得什么主意,忍不住眉头一挑发话道:“老太太若是被气着了,二婶毕竟是正经的岳母,到时候也会落得老大不是。”见马夫人闻言一滞,她便看向陈滟问道,“四妹妹,四妹夫是什么时候转顺天府的?”

陈滟正心乱如麻,还是身边丫头轻轻推了一把,她这才反应过来。等丫头在她耳边轻轻重复了一遍,她就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笑道:“就是前几天的事。他之前回来还不高兴,渐渐习惯就好了。”

“习惯?我看是觉着顺天府管刑名,吃了被告拿原告,这日子好过吧!”陈冰向来最是不忿从前一直都只是跟班的陈滟如今竟然有了诰命,此时趁势便冷嘲热讽道,“不过是一个同进士,如今还没显达就先抖了起来,竟然上岳家摆威风,传扬出去简直是笑话!”

“二姐慎言!”陈澜见安国长公主虽不说话,但已经很不耐烦,忍不住叱喝了一声,顺势借了一把力,母女俩双双站起身来,见陈冰原还不服气,被马夫人拉住方才总算是退下了,她等了片刻,终究等不及柳姑姑回来,便轻声对安国长公主说,“娘,咱们出去看看?”

“也好,在这里头憋气得慌,还是出去看看热闹吧。”安国长公主一边说一边往其余几位诰命夫人们瞥了过去,因笑道,“这分家的事情该见证的已经都见证了,只可惜来了搅局的人,各位若是疲累了,不妨和侯府的人说一声,想来老太太也乐意让各位先好好休整休整。若是要看热闹,不妨随我出去瞅瞅,这也是少有的新鲜事。”

长公主用了看热闹三个字,在场的其他人都不是糊涂的,一时都领悟了过来。都是有头有脸的已婚妇人,外头其他男宾也不是什么小民百姓,观望观望自是无碍。于是,除却少数几个最是谨慎的,竟大多数都附议了安国长公主。只有罗姨娘看看左右,最终拉住了许咏,低声说道:“咱们就在里头坐着,看看动静再说。”

很快,十几个女人就鱼贯出了东屋,果然,外头明间里已经是没了人,那些刚刚在这儿的人竟都出了屋子。

而只是站了这一会儿,外间的种种声音虽然还传得进来,但安国长公主从来就不喜欢躲在男人后头,此时轻轻往陈澜手上一拍,随即说道:“走,索性到外头看去!”

这边厢母女俩一块出去了,其他人你眼看我眼,终究还是就各自找位子在外间坐了,少不得一个个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而落后一步的马夫人携着陈冰出来,见安国长公主和陈澜都不见了踪影,陈冰忍不住就露出了恼色,而马夫人东看看西看看,立马将其拉到了一边。

“都已经是什么时候了,你就不能管好你那张嘴?四丫头你想怎么说都没关系,哪怕她有了诰命,只不过一个六品恭人,苏仪也不是那种疼人的,断然不会为了她翻脸。可三丫头是什么人,更何况旁边还有安国长公主,你就不会忍一忍?”

陈冰面色狰狞,双手不自觉地把手绢揉成了一团:“我怎么没忍?否则我当头就啐上去了,她做妹妹的,凭什么事事都要压我这个姐姐一头!”

“这也不是逞口舌之利就能把她压下的!”马夫人虽说自己也喜欢在嘴上占便宜,但此时却少不得苦口婆心地劝解道,“如果你家里的男人还是汝宁伯世子,你在她面前自然还能挺直腰杆,可如今不比从前了!这一回分家,你看看咱们二房才能分多少?长房到时候老太太会拿嫁妆贴补,三房得了爵位,还有那么多庄田公产!正好在这当口,苏仪那穷措大竟然带着人上家里查什么人命……啧,真是报应!这人命案子出在廖香院,最大的嫌疑人就是你三叔,和咱们无关,哪怕苏仪吃了挂落,他这女婿是外姓人,连累不到咱们,正好看热闹!”

马夫人幸灾乐祸这么一说,陈冰方才释然,面上渐渐有了笑容。而在她们身侧的东屋门帘处,陈滟一只手原本已经把门帘撩开了好些,但这会儿竟是僵在了那儿,好半晌又放下了。

苏仪一个文弱书生,刚刚既扛不住练过一阵子武的陈汉,也架不住那些家丁,但他把顺天府公文拿出来掣在手中,又大声嚷嚷有人告阳宁侯陈瑛杀人,那些家丁顿时面面相觑地站住了,甚至还有机灵的悄悄退开来报信。恼羞成怒的陈汉少不得又冲上去理论,可苏仪竟是趁着这当口拔腿就往里跑,等到他追过了仪门,就看到这边厢一个个人走出了福瑞堂。

于是,这会儿福瑞堂外间院子里在最初的混乱之后,赫然一片安静。苏仪出仕当官也好几年了,虽然说不上怎样圆滑世故,可总也不会是护国寺里初遇晋王那番愣头青的光景。认出首辅宋一鸣和晋王,认出那些声名显赫的达官显贵,等到安国长公主和陈澜又一块出来,他渐渐有些后怕,可想到那状纸上要告的人,他才又有了精神,根本不去理会一旁陈汉那刀子似的目光。

“这是怎么回事?”

在朱氏威严的目光下,陈汉一下子松开了扳着苏仪肩头的手,垂手退到了一边。而苏仪则是趁势整了整衣衫,这才昂着头拱拱手说:“下官今天接到了一份状纸,说是已故皇贵妃娘娘赐给太夫人的一个宫女为人谋害,而侯府此前却是报了自尽,所以,下官忝为顺天府推官,不得不亲自走一趟,不想正好遇到侯府有要务,还请太夫人见谅。”

听到谋害两个字,朱氏心中一跳,觉察到陈衍搀扶着她的手突然握紧了些,她心里自是有数,当即冷笑道:“这每年都有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状子递到顺天府,要是样样都这样当真地闹腾一场,这理刑名的推官就不用管其他的事了!也不知道是谁吃饱了闲着没事干,苏推官这么当了真,传扬出去那就成了人的笑柄!”

看到周遭一众达官显贵多数是不以为然,尤其是安国长公主晋王这样的皇族更是如此,陈澜甚至只顾着和安国长公主轻声说话,正眼也不看自己一眼,苏仪只觉得一股郁气直冲脑际,竟是连起初那点掂量都立时没了。

早先苏陈两家的婚约说的是要他娶侯府嫡女,可侯府势大,竟是逼得他娶了陈滟这个庶女,要是换成他娶了陈澜,有这位封了海宁县主的妻子打理家务,安国长公主就成了他的干岳母,他的仕途哪里会像现在这样波折多多?

“可人是昔日皇贵妃咸阳宫的人,而被人指认谋害的,又是阳宁侯,兹事体大,下官怎能不亲自来?”此言一出,见面前那些达官显贵们脸上那些轻蔑不屑变成了莫名惊诧,苏仪便趁热打铁地说,“而那个写状纸的人,又是和阳宁侯府报了自尽的那个宫女同时从咸阳宫出来的,状纸更写得颇为详尽。再说,就算下官不接,刑部大理寺恐怕都接到了相同的东西!”

此时此刻,阳宁侯陈瑛已经是面沉如水,那眯缝着的眼睛里满是骇人的精光。至于刚刚还和他站得近的那些人,这会儿忖度情形,都不动声色地往旁边闪了闪,一时间,他竟是被人孤零零地撂在当中,颇有些孤家寡人的势头。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认为,朱氏必定会趁着这机会有所作为的时候,这位老太太却用力地将拐杖往地上一拄,那笃地一声闷响过后,她就厉声斥道:“胡说八道,简直是荒唐!红檐是在老三刚回来的时候死的,就凭这一丁点巧合,这也能赖上他?就算曾经是皇贵妃身边的人,出了宫脱了宫籍,就是我阳宁侯府的人,什么兹事体大,分明是有人有意从中离间!苏推官单凭这一张状子就跑到侯府来当着这许多贵宾的面盘问诘查,就不觉得儿戏!”

说完这句话,她又沉声喝道:“来人,送客!”

苏仪怎么也没料到朱氏竟然是这样的态度,忍不住大声叫道:“太夫人……”

“要上侯府查证此事,可以,你请了圣旨再说!”朱氏不容置疑地再次重重一点拐杖,又看了一眼其他人,一字一句地说,“传我的话下去,从大门到仪门,所有守门的一律二十大板,罚钱三月!下次再犯……哼,下次再犯,就轮到你们三老爷处置你们了!”

第457章 分家(六)

“姜还是老的辣!”

眼看外院郑管事带着人如同轰赶什么似的把苏仪赶了出去,一众达官显贵们大多是三三两两在一块窃窃私语,其中好些人都是满脸的意外和惊诧,安国长公主忍不住赞叹了一声,随即又侧头看着陈澜道:“是不是你这鬼丫头和小四一块说动了老太太?”

“娘高看了我,也小看了老太太。”陈澜抿嘴一笑,挪动了一下脚,这才看着那边拄着拐杖腰杆挺得笔直的朱氏,“老太太从前牵挂的只有嫁出去的姑太太和外孙外孙女,这侯府中能让她在意的自然就是权势家财。可如今她有了别的指望,这些身外之物还有什么好放不下的?通了这个道理,别人再想从这上头算计她,那便是打错了主意!”

陈澜这话声音并不算大,但四周围的人毕竟离得不远,好些都听见了,当下有人往这边偷瞟,也有人在窃窃私语,而安国长公主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她从小就是当男儿养的,素来不理会笑不露齿的那一套,这会儿那哈哈大笑引来了好些目光,她却毫不在乎。

“所以说,有一句古话说得好,别小瞧了女人!”

相比陈澜刚刚那番言语,这句话说得极其大声,一时更引来了众人侧目。陈澜笑着搀扶安国长公主往里走,嘴里却说道:“娘这古话从什么传奇话本里看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也不奇怪,那是当年高皇后说的!”安国长公主毫不在意投注在自己后背上的众多目光,笑吟吟地亲自打起门帘,让了陈澜先跨进门,她才跟着进去,眼见这明间里一大堆夫人们纷纷起立,她就颔首笑道,“搅局的人被轰走了,接下来把正事一办,咱们这些见证人的事情也就做得差不多了。横竖还早,各位要是有功夫,咱们去看看阳宁侯太夫人日后的新屋子,也好熟悉熟悉路途日后好去做客,如何?”

这样的提议虽是出乎众人意料,但应国公太夫人和南阳侯夫人却都极其感兴趣,只思忖片刻就答应了。她们这两位老诰命带头,其他人掂量掂量,多半也都答应了下来。甚至就连马夫人也含笑说要去凑个热闹,于是一应人等须臾就进了东屋。果然,她们才坐下不多久,外头那些人也都进了屋子来,落座之后便是朱氏让人拿出了分家的约证契书,好一番传看之后,竟是又把相同的副本送到了东屋里来,一个个女人们看过之后无不是连声惊叹。

“如阳宁侯太夫人这般心胸宽大的,真是世上罕有!”

“说得没错,我自忖是没这肚量!要是换成了我,说不定刚刚逮着那机会就立刻发难了!”

“太夫人说笑了,谁不知道您家里的孩子们最是兄友弟恭,满京城都是最有名的?”

虽是恭维应国公夫人,但老诰命们脸上却不仅仅是嘴上那惊叹和敬佩,而是流露出种种耐人寻味的表情。至于是马夫人罗姨娘这样的陈家人,陈滟陈冰这样出嫁的女儿,则是心头滋味各不相同。等那一纸契书转到了陈澜的手中,她含笑一字一句地读给安国长公主听了,随即随手撂给了旁边的人,这才说道:“这件事了结,日后老太太的日子就真正安生了。”

“这才是聪明人!”安国长公主从前最看不惯大嫂韩国公夫人时时刻刻提防自己的小家子气,因而对阳宁侯太夫人朱氏也没什么太大的好感,但后来相处多了,再加上今天这一遭,她方才真正生出了几许敬意来,“这世上有些事情不是光凭争就能赢的,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只可惜大多数人至死都未必明白!”

这话几乎是把在场一多半人都扫进去了,一时间一大群女人们顿时神色各异。达官显贵之家,多半都是家务事繁杂,长辈兄弟妯娌矛盾多多,这会儿聪明人少不得细细琢磨着安国长公主这番话,次一等的则是想着以后少计较一些免得被人看笑话,如马夫人陈冰这般成见已深的,则是在那儿不屑地撇了撇嘴。

她们可没有与生俱来的地位,要真的什么都不争,到时候能落得什么好下场?

那契书传看了一圈之后,陈玖因之前陈衍才传过话,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而在别人眼中唯一可能提出什么非议的陈瑛,仿佛也因为刚刚外头那番闹腾而乱了心神,竟是破天荒什么都没说。至于陈衍就更不用提了,整份契书都是他和朱氏两个一字一句琢磨出来的,这会儿拿到之后看也不看就捧了回去给老太太。于是,众目睽睽之下,陈家三房便盖上了各自的私印,紧跟着朱氏就立时吩咐郑管事拿着东西去顺天府报案。

可郑管事还没来得及出门,朱氏就突然开口叫住了他,待其转身就吩咐道:“带个话给顺天府尹,让他好好管管自己的下属!平时捕风捉影也就算了,可今天是什么场合,他竟然接着状子也不好好细查,就这么跑到侯府来闹,把这当成了什么地方!要不是今天没工夫和他扯皮,我就索性放他进来,让他看看着太宗皇帝的御笔!哪怕如今是侯府分了家,今天的事情,顺天府也得给我一个交代!”

郑管事偷觑了其他人一眼,见三老爷陈瑛照旧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他连忙躬了躬身道:“老太太放心,小的明白了,一定把话带到。”

“等等!”这一回还不等郑管事告退要走,陈衍却开了口,随即笑嘻嘻地看着朱氏说,“老太太,兹事体大,府尹大人终究是管着京城这么大的地头,您这样的气话让郑管事带去,别人就要说咱们侯府拿大了。不如我和五弟一块走一趟怎么样?省得有些人捕风捉影,指量咱们家有隙可乘,又在那使诈离间呢!”

“好好,你们一块去!”朱氏这才转怒为喜,笑着点点头吩咐了一声,突然又看向陈瑛道,“老三,你看如何?”

陈瑛见其他人都看着自己,便木着脸点了点头,随口交待了一旁的陈汉几句。等到他们和郑管事出了门,朱氏便殷勤留着一应客人用饭,到时候再一块去自己的新居逛逛,但男人们毕竟不是女人,除却少数和侯府交情尚可的,大多数人都急着回去消化今天这一番事变,自然含笑婉拒告辞。晋王却是以到宋府借两本书为由,和宋一鸣一块走了。

须臾功夫,偌大的福瑞堂就没剩下了多少人,二少爷陈清自是亲自将男宾请到了前头的三德厅,女客们则是随了朱氏往廖香院来。

走在路上,韩国公夫人撇开了扶着自己的丫头,索性和朱氏一块彼此搀扶着走,又嗔笑着让年轻人走在前头不要管她们,等到渐渐和前头拉得远了,她才低声说道:“娘,您今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和我商量商量,这就把这许多东西全都交给老三了!我不是心疼钱财,我只是心疼您一大把年纪还要搬出这住了几十年的老地方!”

“没什么心疼的,老地方住惯了,换换地方也不坏,再说那地方我已经去看过了,单个院子比这廖香院还宽敞些。”朱氏扶着女儿的手,脚下步子越发慢了,“给他这么多东西算什么?他能守住是他的本事,他要是守不住……哼,那就是他没福分了!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那今天那个书呆子苏仪正好闯上门来,您怎么就不顺着他的口气?他一回来您房里就死人,这样不吉利的事哪怕是自尽,也该让他背上这么个名声!您还在人前给他说话,又让衍哥儿他们出去给他出头……”

“你呀……都多少年了,怎么就还没个长进,不知道动脑子好好想想?”朱氏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韩国公夫人,突然又想起了早逝的晋王妃,到了嘴边的下一句训斥也就再也说不出来了,“这事情的背后有的是名堂,你现在说我是为他出头,安知这就不是在为我筹谋?”

韩国公夫人被朱氏说得懵了。一路上又是好一番追问,好容易得知了一个大概,她只觉得眼皮直跳,忍不住就低声问道:“那眼下……眼下三丫头丢的东西可找回来了?”

“东西哪里那么容易找到……只不过,翠楼已经拿下了,而且阿澜背后还有安国长公主,谅那些人再不敢翻出多大的花样来!”

同一时间,在驶离阳宁街的一辆马车上,同车而坐的两人对视良久,那个老的终于面无表情地说道:“殿下特意把我叫到这里来,就是看这么一出猴子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