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有假?船到高邮时递出的消息来,这会儿怕是从府衙到县衙全都知道了,指不定连都司藩司臬司也全都得了信!”

“这么说,咱们在这儿等,不去对面是对的,天知道那边有多少官员等着,指不定看到咱们又生出什么想头……对了,你们说,那些大人们要是真来了,是冲着哪边的?”

“哪边?咱们当然是冲着那位海宁县主,要知道,那可是张家老二和那一位的干女儿,指不定这次还奉有什么密旨,听说很得皇上宠爱!至于那些大人们……嘿,决计是冲着这位!”说话的人比划了四根手指头,旋即嘿嘿一笑,“只不过想来他们也会谨慎些,老二闲置,行三的死了,行五的和死了差不多,这位看似显出来了,后头小的可还不少!”

议论许久,在码头边上张望的人终于打手势传来了消息,那条船进港了!闻听此言,这些江南有名的豪商大户派在扬州城的头面人物有的站起身来,有的依旧坐着,只比起最初杂乱无章的顺序,这会儿三五成群泾渭分明,唯有一旁角落里的两个人自成一派。

无他,因为那是江家人。

尽管江家乃是金陵豪门,尽管当年的江家小姐如今贵为一品太夫人,是新任镇守两江杨总兵的母亲,然而,半个月之前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小半个江南,只要是耳目灵通的人都知道了,那就是江家大老远送去京城的礼已经给人原封不动退了回来。那押送礼品退回来的人甚至还客客气气地说,老太太家里只余下了一个弟弟,并无别的亲人,不敢随便乱收他人的礼物。更何况现如今即将奉旨镇守两江,更不敢冒认什么同宗。

那时候杨进周任两江总兵的消息刚刚传到江南,加上这一遭,不少人自然想起了从前江家的那段公案,一时间看笑话的多过可怜同情的。而曾经负责送礼物上京的那位江家七老爷,据说则是被父亲老族长叫了过去甩了好几个大巴掌,现如今还躲在房里不敢见人。

因而,旁人摆明了排斥的模样,江家在扬州的那两个执事也安安分分地缩在角落里并不动弹。耳听别人议论那边大船靠岸了,搭船板下船了,船上又下来了何许人云云,他们俩都是一动不动,只那握着茶杯的手却不约而同地箍紧了。

“杨大人要在扬州城停留几天,届时会住在瘦西湖旁边的偶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消息飞也似地在这边的人群里头散布了开来。一时间,人们再也没心思在这儿久留吹冷风,纷纷起身往外走,不消一会儿,那凉棚底下就只剩下了江家的两人。只看着那一片狼藉的模样,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年轻一些的才低声开了口。

“四哥,刚刚他们只说是杨大人,莫非荆王殿下不曾同船?”

“这本来就是两拨人,就算不同船也不奇怪,只先前种种消息都表明后头那艘皇子官船上并没有人,所以大家才这么猜测而已。再说了,就算同船,荆王也在这一条只能心照不宣,怎么能拿出来宣扬?”

“那咱们如今怎么办?”

然而,这一次年轻人却没得到回音。就只见自己的兄长突然站起身来,旋即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尽管他心头纳闷,可仍是赶紧起身追了上去。待到了码头边上那天长街,招手唤了自家马车过来,他才不死心地追问道:“看他们的样子,仿佛都打算去影园守株待兔。四哥,要是族长那边知道人到扬州咱们却没接近成功,只怕是……”

“族长?他已经老糊涂了!到了这个份上,一味贴上去只是自取其辱,得另想办法。”老成的江四公子微微眯了眯眼睛,随即淡淡地说,“你不要操之过急,刚刚人已经说了,要在扬州停留几天,真要寻机会,这几天里头有的是。”

从前人们提起江南园林,陈澜就会第一时间联想到苏州园林——什么拙政园、狮子林、留园……然而,她去过的那寥寥几处地方由于游人如织,纵使还保有叠山理水的景观,可那种曲径通幽的雅致却早已淡了。因而,此时下了马车,看着面前瘦西湖那开阔水面,她只觉得长时间在运河上坐船的憋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惬意。

“瘦西湖边上的园林虽多,但要说景致,却还得属这座偶园。”

今天在码头接人的乃是扬州知府樊成,此时见接到这儿的一众贵宾面对这临水园林都露出了满意的表情,他不禁自鸣得意,面上笑容却越发灿烂了起来:“淮扬盐业甲天下,早年这叫做保扬河,只后来盛世太平,民间富足,所以盐商大贾多在这周围建园林修宅子,久而久之,光是各式各样的园林就有好几十,于是这偶园主人便题诗一首,道是‘垂柳不断接残芜,雁齿红桥俨画图;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大伙都觉得这名字比保扬河好听多了,于是才叫了瘦西湖。”

这是一段佳话,再加上瘦西湖之名着实颇有情调,因而不论是一旁的杨进周,还是眯着眼睛打量这瘦西湖的某人,全都不禁点了点头。然而,头戴帷帽的陈澜却不知不觉皱起了眉。她并不是通古达今无所不知的全才,早就不记得这瘦西湖之名得自何时何人了,可是耳听那扬州知府滔滔不绝地说着,她走着走着就忍不住叹了一句。

“这偶园主人倒是妙手偶得了一个好名字。”

“可不是?要说瘦西湖之名也就罢了,而且所谓的偶园,其实也是取自那句赫赫有名的佳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偶园的主人乃是宣宗年间的一位木阁老,这飞黄腾达的起始却是稀罕得很。早年只是孤苦贫家子,却因为得了几个盐商的大力资助,由此读书科举,到最后三元及第入了阁。只可惜也不知道牵涉了什么,最后贬官退居扬州,造了这座偶园。只虽是仕途不成,对书院却是不遗余力,还在金陵书院当了好些年个山长。这偶园在木家人中间传了几代,到了几十年前,终究是家道中落,似乎是绝后了。”

“所以说,什么起居八座一呼百诺都只是一时的,若是后继无人,就是再大的家业也经不起折腾,更何况如那木阁老一般本就是没有亲朋,只靠自己撑起一片天。”

“是是是,公子说得极是,否则怎会有话说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

见那樊知府点头哈腰巴结着旁边那个突然开口说话的年轻人,陈澜不禁瞅了杨进周一眼,见他一本正经犹如没事人似的,她只能侧过头去,仗着有帷帽遮挡很是莞尔偷笑了一阵。

只是,旁边公子长公子短的话语声却自始至终就没有停过,直到她扶着江氏踏入了他们这一家人的临时居处,眼看那樊知府又带人簇拥着那一位往另一边去了,她才长舒了一口气。等到江氏叫了丫头们去里间屋子查看收拾,她就冲后进来的杨进周眨了眨眼睛。

“幸好当初你答应了荆王殿下帮忙遮掩,否则看那位樊知府滔滔不绝的架势,就该是对咱们死缠烂打了。”

“我不答应能行吗?这位殿下信誓旦旦地连皇上都抬出来了,又是那样不容置疑的口气,而且所求之事真要说起来,实在是不足为道的小事,我找得出什么理由回绝?再说,他可以坐亲王的官船,就是我不答应,他只要一直落在后面就大可来个金蝉脱壳,我怎么阻止得了他?”

说到这里,杨进周再想想那个说风就是雨的家伙,不禁重重叹了一口气:“说实话,自从到了京城之后,王公贵戚也不知道见了多少,可就没一个像荆王殿下那样的,那才是真正的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说出来的事让你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就连纪曦都说,他最怕和这位打交道。不过要说起来,咱们再为难再倒霉,也总比萧世子运气……”

陈澜见杨进周朝自己看了过来,想到那位无辜的萧世子,立时同情地点了点头。须臾,东屋里就传来了江氏的唤声,她连忙拉着杨进周一块往内走去。打起了那绘着水墨山水的松花绫帘子,才低头进去,她扫了一眼这屋子里的诸般陈设,忍不住就暗自点了点头。

两扇清漆的支摘窗下摆着一张黄花梨大书案,上头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一角还撂着几本仿佛是主人家常看的旧书。一旁的紫檀架上养着一盆杭兰,对面架子上的大花瓶里错落有致地插着几支青翠的枝条,虽不见红花,但却让人赏心悦目。

靠墙的书架上垒着满满的书,一角则是供人上下找书的梯子,陈澜饶有兴致地亲自上去瞧了瞧,见哪怕最顶层的地方也是一层不染,不禁越发欣喜了起来。提着裙子从梯子上缓缓下来,她又从那支起的支摘窗中看到了外头墙下伏着的几许藤蔓,不远处还种着几株白色花朵已然绽放开来的玉兰树。

看到陈澜要下地,杨进周这才伸手去扶了她一把,一旁的江氏不由得嗔道:“你呀,一来先爬上书架看书,这心也实在是太急了些,小心摔着!”

“娘,这不有叔全在旁边吗?”离了京城,整日里坐船,陈澜和江氏自然越发亲密了起来,此时搭了一把杨进周跳下来,便上前搀着江氏的胳膊往中间一具软榻上一座,这才笑吟吟地撒娇道,“原本还担心这边为了逢迎,挑那些最奢华的盐商豪宅给咱们住,想不到是这样的好地方,所以一时见猎心喜。我刚刚随眼瞅了瞅,那上头还有整部的《韩昌黎文集》呢。”

江氏笑眯眯地看着媳妇,当即也点点头道:“不过也是,这樊知府着实挑的好地方,刚刚一路进来就觉得这园子幽深宁静,如今再看这屋子摆设更是雅致,也不知道主人家是谁。占了人家的地方,总不能就当成顺理成章,也该去拜见拜见,终究是宾主有别。”

“娘说的是,待会樊知府过来,我便对他说。”杨进周一面答应,一面又劝道,“之前大半个月闷在船上下不了岸,想来您也累了。晚上樊知府说是要设宴款待,那是推脱不掉的,这会儿还早,您不如好好歇个午觉,到时候也有精神。”

杨进周说了这话,陈澜自然也在旁边帮腔。江氏原本就疲累,自然也就答应了,由得儿子儿媳送了自己到西屋里安歇。待到放下帐子,又蹑手蹑脚地从那边屋子里出来,吩咐丫头们好好看着,陈澜见那边沁芳等几个大丫头正在明间里整理一样样送来的箱笼,正好偷个懒,当即吩咐了她们几句就拉着杨进周走出了屋子。

到了那已经开满了白色花朵的玉兰树底下,陈澜这才转头看着杨进周说:“扬州府乃是两江治所,论理咱们在这里停留也说得过去,可是要呆几天的话,难免上上下下有所犹疑,总不能完全指望那一位能把这几天全都撑过去。你要是抽不出空,到时候让阿虎带几个人随我去拜访那位毕先生就是了。”

“看情形再说吧。若是可能,我最希望那位毕先生能跟着咱们一块去南京。毕竟南北气候不同,万一你有什么水土不服……”

“呸呸呸!”陈澜没好气地冲丈夫皱了皱鼻子,这才无可奈何地说道,“我的身体还没那么糟糕。再说了,皇上甚至还让我带了亲笔信,足可见那不是寻常可以差遣来差遣去的人,你还指望人家随身跟着咱们?只要他能答应诊脉开方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有皇上的亲笔信呢。”杨进周轻轻把陈澜拥进怀里,安慰似的说道,“皇上不也说了吗,江南气候湿润,适合你调养身体,很快就会好的。”

“你呀……”陈澜挣扎着摆脱了他,随即往外头瞧了瞧,又赶紧整理了一下衣裳,“这又不是家里,万一有人经过或者进来看见怎么办!”嗔过之后,她突然抬起袖子看了看,陡然之间想起了另一件大事,“趁着娘歇午觉,我去让红螺她们去弄点热水,先好好洗个澡,坐船捂了这么多天,我都快熬不住了!”

“你呀……”

看着满脸别扭的陈澜转身就往屋子里冲去,杨进周那娇气两个字还没出口吞了回去,脸上露出了几分无可奈何。等到看见芸儿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路过他身边时略略一停颔首为礼,就这么冲了出门,他不禁哑然失笑。

有其主必有其仆,家里的浴室自从重新整饬好了之后,这些丫头们据说都是隔天就洗,这一回在船上按捺那么多天,只怕是和陈澜一样都迫不及待了!

已经习惯了大浴池的陈澜原以为今天兴许又要重新用木桶洗浴,得知一整个西厢房全都被辟成了浴室自然是喜出望外。在热气蒸腾里痛痛快快洗了一个澡,又换上了家居的常服,她便在红螺的帮助下用一块大方巾包好了湿发,这才施施然到了外间妆台前坐下。看着那镶嵌了一整块圆玻璃的红木大妆台,又想起刚刚那几乎近似于淋浴的种种设置,那安设在墙上的放置各种洗浴用品的木架子,她忍不住生出了一种穿梭时光的感觉。

芸儿在身后一面帮陈澜用干毛巾捂着湿润的头发,一面笑嘻嘻地说道:“夫人,想不到这儿比咱们家里的浴室看着还齐整,而且那左一个罐子右一个罐子,看着真让人啧啧称奇。”

听到这种评价,陈澜的嘴角顿时勾了勾——她是生怕有什么干碍,所以只敢用浴池代替浴缸,谁敢和那些先辈们比肆无忌惮?这话只是在肚子里打了一个转,她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那镜子里逐渐长开的脸,想着安国长公主和皇帝都提早送了及笄礼,她忍不住就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离开了京城,她总算能舒舒服服过一阵日子了!

“夫人似乎心情很好?”梳头的红螺笑吟吟地看着镜子中的陈澜,手下动作更轻盈了些,“说来也是,去岁一年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如今这一趟下江南正好散散心。”

“谁说不是?早就听人夸过江南一千个一万个好,这头一次下来,怎么也得玩个够!”芸儿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似的说着那些打听来的吃食土产,末了更是忘情地按了按陈澜的肩膀,眼睛里满是憧憬,“夫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咱们到时候也去苏州杭州逛逛吧?”

“好啊好啊!”陈澜随口应了一声,见镜子中映照出了芸儿那张满是得意的脸,随即慢条斯理地说,“其实容易得很,你年纪也不小了,到时候路过苏州杭州的时候挑一家好人家把你嫁了,你这辈子自然有看不完的江南风光!”

“夫人!”芸儿一下子臊红了脸,等发现陈澜嘴角含笑,红螺忍俊不禁,这才轻哼了一声,“江南虽好,看看也就算了!听说南京最有名的地方就是十里烟花秦淮河,这扬州也是青楼楚馆遍地都是,甚至男人们送女人都送出风潮了,我才不便宜那些自命风流的臭男人!”

转头瞅了一眼芸儿这气咻咻的模样,陈澜不觉莞尔,却再也不打趣此事了。等到她完全收拾停当出了这西厢房,换了杨进周进去,就在正房东屋里头清点起了东西。就在她正忙忙碌碌的时候,留在院子里暂时帮忙看门的沁芳突然挑帘子进来,神色还有些古怪。

“夫人,那位……公子来了!”

陈澜闻言一愣,想了想才吩咐把人请进来,又在外头罩了一件褙子。等到了明间里,看到那个满脸都是简直能冻死人的寒霜,嘴唇抿得紧紧的可怜人时,她在心里狠狠问候了两句某个不负责任的家伙,随即就吩咐沁芳继续到外头看着。

“萧世子实在是辛苦了!”

脸色阴沉的萧朗勉强应了一声,随即恼怒地一握扶手:“都是他干的好事!那个樊成一路上频频暗示不说,等到了住处,他竟然……竟然送了我四个俊美的小厮,说是小小心意!”

设想了一下萧朗面对那一幕时的光景,又端详着此时那张铁青的脸,陈澜想笑却又不敢当面笑出来,思来想去,也只能牛头不对马嘴地安慰了几句。然而,当萧朗黑着脸说,那位樊知府甚至还暗示,江南此风大为盛行,同道之人众多,今天晚宴必当使贵客尽兴的时候,她的嘴角终于也抽搐了起来。

老天爷……打雷劈死那个该死的惹祸精吧!

第358章 两边欢宴,怒喜两重天

江南富甲天下,而淮扬盐商更是富甲江南。有这么一批天底下最有钱的人盘踞淮扬,哪怕这一天的晚宴并没有一个盐商及其家眷有份进场,可在扬州府当官时间长了,免不了早就感染了这盐商们的豪奢风气。尤其是眼下置身于一众女眷当中,险些被晃花了眼睛的陈澜免不了想起离京前安国长公主的那一句感慨。

不丝帛不衣,不金线不巾,不云头不履。

此时此刻,上至贵妇小姐,下至丫鬟仆妇,一个个全都是金珠晃目。那些衣服的料子,从吴绸、宋锦、云缣、驼褐……种种都是进贡宫中的珍品;至于式样,则是从工笔、水墨、插绣、推纱,甚至还有一位年纪很不小的命妇竟是穿着大红绿绣的纱衫。再加上那遍插金玉珠翠的挑尖顶髻、鹅胆心髻、堕马髻……那室内的煌煌灯火映照在其上,那种金碧辉煌的炫目感,不曾亲身与会的人简直难以想象。

相形之下,陈澜和江氏的打扮就朴素得有些寒酸了。不说已经上了四十的江氏,年纪轻轻的陈澜上头是银白色绣茉莉花滚边的右衽斜襟盘领纱衫,下头是鱼肚白的杭绢挑线裙子,头上甚至不见什么金珠插戴,只有一支白玉簪,看上去极其素淡。见几个衣着华丽的少妇不住地往自己身上打量,就差没有窃窃私语了,陈澜也只当是没瞧见,没事人似的应付着扬州府那几位品秩最高的命妇。

只不过,她此时此刻却是一心二用。尽管对于这世上男女有别的规矩已经是习惯了,可既是从镇东侯世子萧朗那里得了信,她实在是放心不下外头的情形。官场的龌龊勾当她前世里就听过无数,而这一世亲身经历了不少,她更深知有些时候不是自己洁身自好就能解决问题的。若不是这一趟接风宴为了那一位,萧朗是很难避开,杨进周不跟着指不定出什么幺蛾子,她几乎就打算祭起生病这一招最大法宝了。

“这鬓边花也就是飘枝花,是从松江府那边传过来的。用大如手掌的翠花一朵,装缀明珠数颗,插在两鬓边上……”

按捺了再按捺,当几位夫人说起什么时下最流行的鬓边花时,陈澜终于忍不住看了一眼江氏。见自己的婆婆那脸色亦好看不到哪儿去,她实在是担心前头,便起身到旁边附耳低声言语了两句,果然,江氏也就顺势站了起来:“诸位见谅,这些天日日坐船,我这把老骨头已经颠得有些吃不消了。时候不早,不若早早散了,你们也好回去休息休息。”

尽管江氏年纪不是最大,却占了一品太夫人的光,其余人等虽说有不情愿不高兴的,面上却也只能赔笑应是。作为主人的樊夫人想着前头的节目,倒是有心挽留一二,可话才出口,就看到陈澜那清冷的目光看了过来。

“这一路舟船劳顿是一桩,其次便是我身上尚有大功之服,久处饮宴多有不妥。况且前头诸位大人都是扬州府的父母官,明日点卯治事耽误不得,这接风宴也是该早早散了,免得日后外察的时候,被人抓了由头。”

“夫人说的是,说的是。”

樊夫人没来由心里发毛,忙笑着答应了一声,这才慌忙命人去外头知会跟着江氏陈澜婆媳过来的从人,待到那几个丫头进来忙忙碌碌地服侍主人穿披风出门,她少不得带人殷殷勤勤地送将出去,却不想这一行竟是直接冲偶园前堂去了。这一下子,直到前头那些安排的她顿时紧张了起来,一面打发贴身妈妈去报信,一面赶紧陪侍在旁希望能打岔。

然而,她的插科打诨却丝毫没有能够迟缓婆媳俩的脚步。出身江南世族的江氏既是痛恨江氏一族的薄情寡义,对那种纯粹为了炫富的豪奢风气自然更没有任何好感,此时脚底下的步子竟是越走越轻健,哪里还有丝毫舟马劳顿的样子。到最后,她和陈澜几乎是走在了所有人的最前头,那后头的樊夫人一行竟是要小跑似的才能勉强跟上。

婆媳俩才从月亮门进了抄手游廊,就只见前堂那边一下子传出了一片喧哗。不多时,那门前站着伺候的几个小厮便忙不迭地进了门去,可里头的动静竟是不小反大。面对这样的情景,陈澜和江氏交换了一个眼色,立时又加紧了几步。可是,当她们距离那边门口没剩下几步远的时候,那大红织锦门帘再次高高打起,紧跟着一个人就摔了门帘气咻咻地出了屋来。

“咦?”

陈澜和江氏几乎同时认出了那个人来。眼看着那门里又有好几个人追了出来,陈澜立时出口叫了一声公子。这声音一出口,那几个眼看快要追上追上萧朗的人立时停住脚步往这边看来,而气冲冲走得飞快的萧朗也一下子怔住了。待发现陈澜搀扶着江氏站在游廊上头,他那极其难看的脸上终于有所转机,随即背着手缓缓走了过来。

“杨太夫人,杨夫人,这后头看来是散席了?”

见萧朗微微颔首,陈澜自然是扶着江氏还礼。两边心照不宣地寒暄了几句,陈澜就问道:“前堂里头可是也已经散了?既如此,我家老爷怎不见出来?”

萧朗回头瞥了一眼背后磨磨蹭蹭上前来的那几个官员,随即嗤笑了一声:“樊知府说是有要事对杨大人禀报,结果席上不知怎的就多了一帮戏子,杨大人骤然回来看到那种乌七八糟的情形,自然是大发雷霆,这会儿樊知府正在里头赔罪呢!只怕是一时半会还不得消停,不如我代为送太夫人和夫人一程吧?”

不用想都知道杨进周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什么样地情形,陈澜暗自愠怒,不动声色地横了樊夫人一眼,见其那张脸一阵青一阵白,也就懒得再说什么。而江氏自是笑着应了萧朗的话,一行人既不理会那几个不知道该怎么做的官员,也顾不得后头那些面面相觑的诰命夫人们,径直便沿着甬道往后头院门去了。

走到半路,见后头并没有人追上来,陈澜才吩咐丫头们前后看着一些,又对萧朗问道:“萧世子,之前不是商量好了同进同出吗,怎的我家叔全把你扔下了,半当中才赶回来?”

“还不是樊成那只老狐狸!”萧朗俊朗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厌恶和痛恨,“吃饭吃到一半,他借着说什么南京有要紧消息送来,拉了杨兄前去商量。我想他一走,剩下的都是阿猫阿狗似的人物,应当好对付,谁知道转眼间就是一群浓妆艳抹的戏子拥了上来,一个个打扮得要妖娆娆像女人似的,看着就叫人恶心!好在我打算掀桌子的时候,杨兄就回来了,然后他大发雷霆,他直接把桌子掀了!”

这真是乱得……一团糟!

陈澜只觉得脑袋有些大了,越发在心里把那个躲开事端溜得无影无踪的荆王给骂了个半死。而江氏惦记着杨进周的大发雷霆,当即又问道:“那樊知府毕竟是用事情诓骗全哥出去的,如今全哥突然折返回来……”

“娘,叔全什么性子,那冷脸一板,想卖关子的人想拖也拖不起,他办事什么时候没分寸了?”陈澜抢在萧朗之前答了,随即就忍不住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这位刚刚险些遭了难的镇东侯世子,“萧世子这一回还真是替人受过。”

萧朗捏紧了拳头想找什么东西出气,奈何夹道宽阔,旁边的墙壁离着至少还有四五尺远够不着,而四周的丫头仆妇们都是杨家的,他也只能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出了气。随即就恶狠狠地说:“要是他大老远地诓骗了我来李代桃僵,自己却办不成事情,到时候我非得……可恶,都是因为他这么声名狼藉,那些人找来的那都是什么货色,没一个能入眼的!”

……

黑夜中的南京城大多已经是一片宁静,唯有那十里秦淮河上仍是笙歌处处。残月照耀在水面上,再加上那一座座装饰华美的画舫上的灯火,水面不时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辉。那画舫上的凭栏之处,不时可见上至六七旬的老翁,下至十五六的年轻公子们或是纵酒高歌,或是携妓弹唱,恰是好不快活。

然而,在这种销金窟似的地方,大多数人都是锦衣华服一掷千金,间或有一两个寒门士子,也多半是跟在权贵豪富后头蹭着来的。有道是鸨儿爱钞姐儿爱俏,相比那些起居八座一呼百诺的贵人们,年轻的公子哥哪怕稍稍穷些,却仍有无穷无尽的上升可能性,相形之下,无论是成名的花魁还是次一等的名妓,那如丝媚眼自然朝一个个俊俏哥儿飞了过去。

这会儿河中央一条最华美的双层画舫上,便是南京守备许阳和刚刚从京城回来的平江伯方翰正在饮宴。因这两位一个是战功赫赫的武将,一个是掌管漕运的伯爵,自然大手笔地出条子叫来了十几个姑娘,与会的宾客人人身边都有人侍酒,这还不算居中吹拉弹唱献歌献舞的那几位绝色美人,因而不消一会儿,大多数人已经全然颠倒迷醉,剩下的也都是奉承逢迎不要命似的往上首那两位主人送了过去。

随着歌舞告一段落,歌女舞姬们渐渐下场。终于有人拐上了正题。

“盼星星,盼月亮,伯爷这次总算是从京城回来了。有了您这主心骨,这运河上头的漕运也不至于再这么乱糟糟的。”

“可不是?如今海运已经占去了整个由南到北运力的份额,听说那些商家还不要命似的造海船,再这么下去,咱们上哪吃饭?不说别的,单是一路上的各种税关,这些年收的税就越来越少了。”

“听说朝廷还要在科举上头重新厘定南北份额?咱们江南乃是文华宝地,就是等闲士子也比北人中间号称才子的强上一筹不止!可是看看如今这情形,内阁三辅当中,除了元辅宋阁老之外,旁的两位都是北人,再这样下去,越发没有咱们南人的容身之处了!”

说到这里,那个痛心疾首的中年文士突然转头瞅了一眼忝陪末座的那个年轻士子,见其正旁若无人地只顾着和身旁的美女调情,他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随即就重重咳嗽了一声:“安止,你去岁落榜,昨儿个回来不是抱怨说,几份流传出来的进士考卷不比你做得好吗?”

“我这么说过?”那年轻士子这才抬起了头,茫然地看了一眼四周众人,见众人看着他的目光虽各有不同,可最要紧的两个却显然没认出他来,这才嘿嘿笑道,“世伯也太抬举我了,我要说这话肯定是酒后发发牢骚,当面是决计不敢提的。不过,上一科是去岁已经过世的张阁老任的主考官,张阁老可是咱们南人,这要是还说不公,不是给张阁老抹了黑……”

他滔滔不绝地还想再说,却被那中年文士一个凌厉的眼神止住了,旋即就不以为意地冲其他人一笑,又低下头去自顾自地逗着身边的美人。当听到四周其他人慷慨激昂地加入进去,又是抨击锦衣卫接连两位缇帅都是非刑赐死,又是埋怨先前那几个官员好端端地却想着去丈量田亩,又是说什么宁波府的市舶司查验越发严厉……任凭别人怎么说,他却是连头都不抬。而旁人只看他身边那女郎红艳艳的双颊和不时挣扎两下的动作,便知道这是什么光景,久而久之就更没人关注他这方向了。

“公子……”

“什么公子,这里其他人才是什么大人,什么公子,我就是一个穷书生罢了。”

他挤了挤眼睛,随即见其他人仍在那儿说得起劲,他便揽着那女郎的肩膀,竟是悄悄退了席。到了外间凭栏处,他继续分心二用,一面留神听着里头的说辞,一面继续逗弄着身边的人,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听到里头动静有变,立时揽着人唱了起来。

不消一会儿,平江伯方翰就和南京守备许阳并肩从船舱中走了出来,见一个年轻士子搂着一个妓女站在船舷的围栏边上唱着一首江南小曲,两人对视一眼,轻蔑地一笑便转身往这画舫后头直通二楼的楼梯走去,后面的四五个随从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上。

等到这一行人过去,那只适才一直搭着那女郎削肩膀的手方才缓缓落下,人也转了过来,那闪闪的眼神中何尝还有最初的放浪形骸。盯着人影消失的地方看了好一会儿,他侧头端详了片刻那个已经昏睡过去的女郎,这才一把扶着她高一脚低一脚地往相反的另一边走去。直到看见一个老鸨满脸堆笑地凑了过来,他便熟门熟路地往其手里塞了一张银票,旋即就一头扎进了旁边的小舱室,又仿佛迫不及待似的反手关上了房门。

方翰和许阳两人上了画舫二层,底层刚刚的大舱室中顿时只剩下了几个江宁府属官和一众清客书生等等。既是没了大人物,酒酣之际,里头竟是有人搂着美女吆五喝六划起了拳,一时间引来好些人起哄。在这嘈杂的气氛中,外间的老鸨疾步到了船头挂着的气死风灯下头展开了那张银票,见赫然是一百两的大票,眉眼间立时一片笑意,东瞅瞅西看看就一把揣进了怀里。可等到转回来时,她却在小舱房门前停了一停,面上露出了几许犹豫。

这地方可不是寻常屋子,让他们俩在里头胡天胡地,会不会……

然而,当里头渐次传来了阵阵喘息和呻吟,甚至还有嘎吱嘎吱的床板震动声,她终于按了按胸口,把那一丝顾虑抛在了脑后。这画舫的东主又不是她,今晚上这包船的开销大多都得交上去,到时候落腰包的却没多少。这一百两的外快要隐瞒下来,却是易如反掌。

和那四面都是清漆隔扇窗的大舱室不同,这小舱室中没有一扇窗户,有的只是一扇门,屋内陈设也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张木床并一张方桌一把椅子,仅此而已。此时此刻,那个昏睡中的女郎便躺在唯一的木床上,嘴里还在不住发出一阵阵的呻吟,身上的衣衫已然凌乱不堪。

而理应正在和她欢好的人却已经站起了身四下查看。把四角全都搜索了一遍,确定绝对再没人监视着这儿,他方才到了角落上的木质舱板前,熟门熟路地捣腾片刻,竟是卸下了那一方活板,露出了里头一根铜管。紧跟着,他就把耳朵凑了上去。

几乎是那一瞬间,那压低嗓门说话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方老弟,陈瑛这一趟去肃州,显而易见是被贬了。当初答应那婚事,我是想他袭了阳宁侯,人又在都督府,五城兵马司都是兜得转的,无论是我在辽东的旧路子送来的人参和皮货,还是现在从江南到京城的商路,他都能照应一二,看现在这情形,这买卖似乎亏了。”

“一时亏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能一直这么亏下去!要真的是设什么江南税务司,对海运漕运的所有货船都厘定价值,严格实行十税一……我们的日子才是真的难过!眼下最麻烦的倒不是这个,荆王奉旨巡狩,杨进周镇守两江,就不知道是一条心,还是各有各的使命!”

“再怎么也轮不到我们去当那出头鸟。听说众多世家豪门都已经派人在扬州打前站了。不过你大概不知道,我得了个极其隐秘的消息……”

这后头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其轻微,耳贴铜管偷听的人顿时皱起了眉头,竭力又靠近了些,细细地分辨着这些内容。当终于隐约听到内阁和司礼监这两个名词的时候,他才一下子僵了一僵,旋即立刻移开了耳朵,又拿起那盖在桌子上的木板将其小心翼翼地恢复原位。待到回头看见那已经是把衣裳撕扯得一团乱的女郎,他突然觉得身上有些莫名的冷,抱紧双手的同时又皱了皱眉。

他在这边忙活的时候,萧朗那边有杨进周帮忙,应该正在顺利作威作福吧?比起他来,那边可是轻松多了,否则真按照萧朗的话换这位镇东侯世子来偷鸡摸狗,那正经的模样头一关就过不去。唉,都是他从前老老实实住在乾清宫西五所,连个名正言顺的手下都不好养,现在还得亲自出马。这一回到江南终于得了许可,也该留意几个人了!

不过,看上去平江伯方翰和南京守备许阳兴许会做了马前卒……

……

“可恶!”

屋子里,萧朗已经是第N次恶狠狠地迸出了这两个字眼。而陈澜亲自给他奉了茶之后,也是心神不宁地频频目视外头。她自然相信杨进周,可是今晚上那许多官员,他不发作无以立威,他发作太大了则会有反效果,在这样诡异的局面下要把握这其中的度,无异于给人出莫大的难题。说来说去……还是荆王那名声害人!

尽管自己也是受害者,可陈澜仍不得不打叠精神劝解了萧朗一番,算下来这一番竟是比之前半个月坐船期间说的话还多。只是,和从前一样,萧朗仍是并不常常接话茬,只那青白相间的脸色已经渐渐有了好转,就连一直僵着的肩膀仿佛也已经放松了。然而,当门帘一掀杨进周踏进屋子的一刹那,他仍是一下子蹦了起来。

“叔全!”

陈澜连忙迎了上去,关切的眼神和他那淡然如常的目光一碰,立时放下了心。果然,就只见杨进周走到满脸忿然的萧朗面前,微笑着点了点头。

“萧世子放心,从这一路再下去,应当没人再敢来那一套了!”

尽管知道杨进周这人素来说一不二,可萧朗仍是皱着眉头说道:“那家伙毕竟是名声在外,难保有讨好他的人拿这种不上台面的法子来巴结,杨兄如何担保不会再有人剑走偏锋?”

“简单得很。”杨进周又看了看陈澜,这才一字一句地说,“我又不曾对人明言你是荆王殿下,他们自然不能太过分,所以我只说,我对你有奉命看护之责,我家夫人也奉了安国长公主的命照应你,若是再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各位就看着办吧!到时候就不是掀桌子了,别怪我当场把人丢出去,大家颜面上都难看。”

第359章 桃源空空,郎心如玉

也不知道是杨进周昨晚上的态度过于强硬,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次日一大早从偶园出来,陈澜便察觉到四周并没有什么闲杂人等,甚至连守卫也并不十分严密。直到出了偶园前头这条小路,驶入了一条宽阔大街的时候,她才透过窗帘缝隙发现不少人朝这边投来了关注的目光。然而,当后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却是萧朗带着十几个从人风驰电掣地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的时候,大多数人的注意力立时调转了方向。

“多亏了他帮忙遮掩。”

陈澜轻轻放下窗帘,随即吁了一口气,一旁的杨进周却依旧在注视着另一边的窗户,良久才收回目光说道:“昨晚我撂下那话,看那些大人们的样子,多半以为我是奉旨看着他,而他那拂袖而去,则是因为不想某些事落在我眼里,总算暂时糊弄了过去。他也不全是帮咱们遮掩,今天咱们去寻医问药,他说是呆在园子里怕有人找上门去,打算在城里跑上大半天。好在他这一走,更加坐实了是心里恼怒,想来那些人更该深信不疑了。”

说到这里,杨进周忍不住轻轻拍了拍额头:“说起来这李代桃僵的事情让谁做不好,偏偏那位殿下出此下策!要不是陛见时皇上也有过暗示,就连我都要真以为他真对萧世子……镇东侯府送人来的时候,我看那唐管事一张脸都是青的,手更是在打哆嗦。说起来,这之前一路上都是坐船,要都是和昨晚上似的,只怕萧世子早就爆发了。”

“要是再像昨晚上似的,我都要爆发了!”

陈澜冷不丁嘟囔了一句,见杨进周先是一愣,随即竟是少有地哈哈大笑,她立时丢了个白眼过去,自顾自地背靠着车厢的板壁闭目养神。

然而,眼睛虽闭着,她心里却在想着那位曾经深得皇帝信赖的毕先生。虽是听说其人住在南城对面的小桃源,手里又攥着皇帝的亲笔信,可她却没法安心。出京前那位林御医最后一次诊脉,话也说得极其缓和,但她却不是傻子,悄悄让红螺的干娘田氏去打听了一位名医,继而只带着嘴最紧的红螺和沁芳出门去瞧了瞧,结果那一位给出的诊断却犀利得多。

她这身体儿时亏虚太大,再加上那一趟的重伤,别说生儿育女,如今还能维持,全都是靠着富贵门庭那些好食材好药材吊着!

“澜澜,澜澜?”

心乱如麻的她几乎没注意到那唤声,直到肩膀上又传来了好几下轻轻推搡,她这才惊觉了过来。侧头看了看杨进周,她突然发觉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这是……已经到了?”

“没错。”杨进周点了点头,“我原本是要先下车进去瞧瞧,但后头车上你那几个人全都是执拗人。柳姑姑说曾经见过这位毕先生,先过去查看了。不过这里没什么人,你坐了这么久马车想来也累了,下车站一站吧?”

陈澜这才感觉到两条腿已经又酸又麻,自然点了点头。等到扶着杨进周的手下了马车,她这才发现,身后的那片桃花林占地极广,一条小道弯弯曲曲地掩映在林中,竟是几乎看不见来路。而身前是一座样式古朴的小木屋,看着有三四间光景,此时大门紧闭,柳姑姑正在那边叩门说话,里头却没什么回音。

几个丫头里,沁芳和茴香留在镜园看房子,芸儿红螺和长镝红缨则是跟了出来。而管事妈妈中,则是云姑姑柳姑姑随行,田氏留守。今天到这里来寻医问药,因是武贤妃转述,又有皇帝亲笔信,陈澜自然只带了云姑姑柳姑姑和长镝红缨,杨进周也只挑了几个最信得过的亲兵随扈。所以,这会儿一应人等静静地站在那里,竟是几乎没有任何杂声。

也不知道敲了多久的门,柳姑姑才怏怏回转了来,到了陈澜面前便无奈地摇了摇头:“里头一丝动静也没有,我顺着门缝仔细瞧了瞧,屋子里收拾得整齐倒是整齐,可应当是确实没人。毕公虽不是豪门大户出身,可从前对于一应起居细节都是极其在意的,若真住在这里,怎会没有婢仆家人随侍?会不会是搬走了?”

陈澜和杨进周对视了一眼,心里却否定了这个推测。既然是曾经辅佐皇帝登上帝位的谋士,哪怕因为某些缘故不曾授官,而是选择了归隐,要想再彻底淡出朝野视线做个真正的隐士,那是决计不可能了,毕竟,这位毕先生所知道的阴私太多。既是皇帝能明明白白说人就在南城对面临水的小桃源,决计人住在此地不会有错。不过武贤妃似乎提过,除了寥寥数人,并没有什么人知道这位毕先生的存在。

柳姑姑见陈澜面露斟酌之色,不禁懊丧地说:“早知道如此,还不如昨天我亲自送张帖子过来。毕公是见过我的,大约还能有些印象。”

一旁的云姑姑见状,也劝说道:“这郊外风大,夫人不若和老爷早些回去,留个人陪我在这儿守候着就行了。到时候先通禀一声,届时再来也是一样的。”

就当众说纷纭的时候,适才刚刚众人进来的那条路上突然传来了一阵响动。一直东张西望的秦虎见别人都在侧耳倾听,立时到了路口,一张望就回头嚷嚷道:“大人,夫人,看着似乎是几个骑马的人朝这边过来,会不会是人回来了?”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齐齐大喜。等了好一会儿,那边的一行来人终于映入了眼帘。让陈澜大失所望的是,前头几个骑马的都是年轻公子,后头跟着的则是仆役随从一流,并未有年纪和那位毕先生相符的人。不但如此,那一行人看到他们也似乎很吃惊,其中一个骑马的年轻人甚至二话不说拍马上了前。

“你们是什么人,到这小桃源干什么!”不等人回答,他又毫不客气地用马鞭敲了敲手,居高临下地说,“这小桃源是许家的私产,不是你们这些外人擅入的地方,识相的就快走,否则休怪我不客气……咦,居然还有女眷?”

这一番异常蛮横的话顿时引来了云姑姑和柳姑姑的怒目以视,而陈澜虽戴着帷帽,可察觉到那毫不避忌的端详目光,自也大为恼怒。那后头几个骑马的人虽也听到了这嚷嚷,可多半是丝毫没在意,最后的两个却是此前在货运码头上呆过一阵子的江家兄弟俩,他们眯着眼睛朝屋子前头的人打量了好一阵子,又交换了一个眼神,当兄长的慌忙策马上前。

杨进周见站在路口处的秦虎捏着拳头要回来,就冲他摆了摆手,随即冷冷地问道:“这小桃源什么时候成了许家的私产?”

“就是现在!这地本就是我爹置下地预备盖园子的,你们私闯私家产业,我一个条子就能送你们去官府入罪!”那年轻人被杨进周的语气激恼了,竟是策马又上前了一步,随即看了看一旁俏丽的红缨和长镝,还有戴着帷帽,容貌若隐若现看不分明的陈澜,这才皮笑肉不笑地舔了舔嘴唇,“不过,你们要逛逛也未尝不可,要是这位……”

“许兄不可!”

他这话还没说完,背后就传来了一声高喝,紧跟着,竟是江四公子和另一个年轻人急匆匆地并肩疾驰了过来。江四公子更是又出声提醒道:“许兄,别得罪那位大人!”

“什么大人,难道我得罪不起?”那年轻公子闻言竟是越发恼怒,倏然跳下马来,径直往陈澜身前走去,嘴里还大声嚷嚷道,“我爹可是南京守备,这江南地界,我就不信还有谁……”

他这话还没说完,那伸出去的手就突然被人紧紧握住。发现斜里阻止他的竟是杨进周,陡然大怒的他竟提起马鞭冲其抽了过去,却不料对方看也不看,只是分指过来一捉一抖就抓着了鞭梢,旋即顺势从他手里夺过了马鞭,看也不看丢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候,后头两个人总算是到了,江四公子一面滚鞍下马,一面慌乱地叫道:“杨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且恕罪许公子这一遭。他今日是邀我们来看许家打算盖园子的新地,不知道大人您是新任两江总兵……”

他一口气说得飞快,那原本拎起拳头要动手的许公子立时怔住了。他在辽东和江南骄横惯了,可并不是真的一点衡量没有。若在此的只是寻常地方官员,他仗着这地方是许家的私有产业,闹出点事情也不怕。可是,眼下站在这里的赫然是和父亲品级相同的杨进周!想到这里,他一下子忆起杨夫人陈氏的身份,脚下立时猛地往后退了几步,面上露出了几分慎重。

这时候,另一个跳下马的年轻人却是三十出头光景,此时,他一面往前赶,一面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一行人。见杨进周并未出口否认,那戴着帷帽的女眷也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分明是江四公子此言不差,他眯了眯眼睛,这才深深弯腰施礼。

“在下邓冀,乃是金陵书院教习。许公子进是南京守备许大人之子,不意冲撞了杨大人和杨夫人,还请恕罪。”

南京守备许阳的儿子?记得三叔陈瑛曾经替二哥陈清定下了许家的女儿,也就是说,按理许陈两家已经是姻亲,这个骄横不讲理的家伙还算得上是自己的亲戚?

脑子里闪过这念头的一瞬间,陈澜几乎觉得仿佛是吃了一个苍蝇一般腻味。而旁边的长镝红缨和云姑姑柳姑姑何尝不是明眼明事的人,那脸色自然全都不那么好。

毕竟,这要是不相干的人,无论是发作还是发落都容易得很,偏沾着一个亲字,那就不是一丁点麻烦了。见陈澜沉默着没开口,而杨进周还在冷眼打量人,柳姑姑终究是急性子,当即到陈澜身边搀扶了一把。

“夫人还请息怒,别因为外人气坏了身体,丢了咱们这一趟过来的用意。”她一边说一边扫了一眼那边忙不迭赶过来的四五个年轻人,随即淡淡地说,“许公子,还有邓公子和其他几位公子,我家老爷刚刚的问话想来诸位都听见了,可否解说一二这小桃源什么时候成了许家的产业?咱们来之前才刚刚打听过,住在这儿的是一位毕先生。”

主人不开口,偏是一个下人出来问话,几个公子哥你眼看我眼,面上都有些下不来,尤其是最初言语惹祸的许进,更是沉着脸没吭声。到最后还是之前紧跟着江四公子上前赔罪的金陵书院教习邓冀年纪最长,含笑拱了拱手。

“杨大人,杨夫人,许公子这块地也是刚刚到手的。据说是原先那位主人不善经营,负债累累,所以急于将此地脱手,便寻了中人想要出卖。正好许家打算在扬州置产,许公子便出面过来,正打算在这里造一座园子,所以今天寻了我们几个学过一点造园格局的过来帮忙瞧瞧。”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随即面上就流露出了那么一丝征询之意,“倒是大人和夫人初来扬州便直奔了这儿,莫非和那位毕先生有旧?”

他这话一出,后头那些公子哥自是恍然大悟。而陈澜斜睨了一眼丈夫,却没有先开口。果然,这一回杨进周终于接过了话茬,他打量着邓冀后头的那些人,见有的惊讶,有的狐疑,有的沉思,唯有始作俑者许进的脸上仿佛有些不对劲,瞧着像是佯装镇定。

当下他就淡淡地说:“此前尚未来过江南,有旧却谈不上,只是受安国长公主命前来拜访。既是此地已经卖了,不知道毕先生现在何处?”

这冷冰冰的话却让在场诸人一下子面面相觑了起来。他们只是受邀和人同行,哪里知道原主的下落?可杨进周竟是直接抬出了那位大名鼎鼎的长公主,要是万一人出了什么问题,他们这些今天来这儿的岂不是脱不开干系?你眼看我眼之间,就连刚刚还能保持淡定的几个人,脸色渐渐都有些晦暗不明,大多数目光都集中在了许进身上。

“你们不知道就算了。”

杨进周却仿佛没看见这一幕似的,见此时没人回答,又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今天扑了个空,你们先扶夫人上车吧,回头我再去寻樊知府理论此事。”听到后头传来参差不齐的答应声,他这才微微抬起了下巴,看着面前那一众公子哥道,“既是这小桃源已经是许家名下,诸位尽兴就是。”

眼见杨进周转身也登上了马车,几个公子哥这个用胳膊肘撞那个,那个又给别人使眼色使眼色,可临到最后,愣是没一个人开口吱声,只能眼睁睁瞧着这前后两辆马车在一众亲随的簇拥下往桃林小路驰去。一直等那车轱辘转动的声音都已经渐渐听不见了,方才有人突然响亮地拍了一巴掌。

“哎,怎么能就这么放着他们走了!”

“不放他们走你还能把人截下?开玩笑,那一位可是在北边杀过无数人的,斩首八百级你懂不懂,要是惹恼了他当场发作呢……话说还啰嗦这些干什么,要紧的是那个毕先生,毕先生!能让长公主都惦记着的人,能让这两位前脚到扬州,后脚就来拜望的人,怎么都不是寻常角色,得赶紧找出来,抢在樊府尊前头!”

江四公子连珠炮似的说了一气,见其他人都在点头,唯有作为当事者的许进仍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他少不得上前去轻轻推了一把,又低声提醒道:“许公子,这事情耽误不得!”

这一下子推上去,许进突然有了反应,可那反应和话语却让在场的人齐齐傻了眼。他就这么环视了周遭人一会,随即猛地一挥手,这才反应过来马鞭早就被人夺了,于是气咻咻说:“谁知道买一块地还能买出这种乱七八糟的名堂来!找人……签了契书我就拿银子打发那老头走了,现在哪里知道人在哪,到哪去找!”

说到这里,见其他人那脸色都是非同一般的难看,他越发狂躁了起来,索性转身大步走到马匹前,利索地跃上马背,竟也不用马鞭,一抖缰绳就风驰电掣地疾驰了出去。两个许家小厮见状不妙慌忙跟上,至于其他的人一时僵立当场,良久才有人不自在地问了一句。

“来的路上许公子说过,这小桃源的地似乎才花了八百两银子。这地价似乎是便宜得有些过了头,别是用了什么手段才好……真要是找不到那位毕先生……”

这话尽管没说完,但江四公子看着在场一众人心照不宣的脸色,一时心中大悔。他就不该因为这富户们争相排斥江家人,于是想跟着这些门第不错的公子哥打听些消息。真要是出了事情,他今天偏巧还落在杨进周眼里,那日后越发翻不了身了!

且不说这边厢的公子哥们如何着忙如何补救,那边厢回程的马车上,在许久的沉默之后,陈澜终于挪开了一直靠着旁边坚实臂膀的脑袋,歪着头看了看那张沉静的脸,突然开口问道:“你刚刚说是受娘之托来见毕先生的,是不是觉得许家买下这地兴许别有隐情?”

“权门行事,多半都是如出一辙,再说那许进在我们面前尚且如此骄横,在别人面前就更不用说了。”杨进周侧过头来,随即轻轻拨了拨陈澜的额发,这才微微笑道,“我既是这么说了,其他几人生怕受牵连,当能一块加入帮咱们找人。这样一来风声大了,铁定把人找出来。而且,毕先生既是没法再低调,奏报上去,皇上为了他的安全,说不定还能跟咱们一段时间,你的身体就不用担心了,大不了我拼着受几句训斥而已。”

陈澜只想到杨进周刚刚那番话能调动了那些家世不凡的年轻人,却没想到最后这一番苦心。此时此刻,见他冲着自己微微笑着,她只觉得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心里再也懒得去想什么调养什么将来什么孩子,只就着他的胳膊慵懒地靠着。

那种被人捧在掌心呵护的感觉,实在是让人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因是这一趟扑了空,一行人回到偶园尚不到午时,萧朗自然还没回来。因这一位此行带着十几个护卫,本身又不是弱不禁风的性子,不用担心路上被人硬是截下来带到什么特殊的风月之地去,因而杨进周也只是嘱咐了门上几句。到了里头见过江氏,一家三口一块用过午饭之后,杨进周独自去见知府樊成,陈澜服侍了江氏睡午觉,随即就出了正房。

到了自己的屋子里,陈澜只躺了一阵子就忍不住把云姑姑和柳姑姑都叫了来,就这么坐在床上问道:“二位姑姑从前都见过那位毕先生?”

云姑姑和柳姑姑双双坐在床前的踏板上,此时闻言就一块点了点头。柳姑姑又补充道:“那时候王府中人手不够,若有事,往往都是皇上皇后和毕先生一块商量。因我们受娘娘信赖,也常常在一旁随侍,所以都见过毕先生,想来毕先生也对咱们有印象。”

“那他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这话顿时让柳姑姑有些迟疑,好一会儿,一旁的柳姑姑才接口说道,“夫人如今问起来,我才发现,几乎是不怎么记得毕先生的模样了。他相貌平平无奇,衣着也朴素,若是和一干王府仆役混在一块都几乎难以认出来。只他说话却是犀利得很,往往一言切中要害,而且从来不会和缓些,所以有时候皇上和皇后都下不来台。不过,这个人确实对银钱不在乎得很,真要是欠钱也不是不可能,只低价贱卖了皇上送给他的小桃源却是古怪。”

“是古怪,尤其是这样的智者,哪怕再不擅长经济,终究还有家人打理,不至于如此。”

想到这里,陈澜少不得和云姑姑柳姑姑继续攀谈着旧事,可早上坐车出城折腾了这许多路,她终究是有些疲了,不知不觉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迷迷糊糊听到门口处仿佛有人在低声说话,随即就猛然之间惊醒了过来。

“好端端的出门,怎么就遇到什么当街斗殴,我看分明就是刺客!幸好老天庇佑,护卫又得力,要真是出了什么事情,这可怎么是好!”

第360章 心有灵犀一点通

青绿古铜博山炉边上,云姑姑轻轻揭开了盖子,随即右手持一双紫铜匙箸从一个内府填漆香盒中挑出了少许百合香加入了炉中。盖上盖子不消一会儿,一股悠然淡香便弥漫了整个室内。收拾好了香盒和匙箸,她方才站起身来,又来到正在亲自给萧朗敷药的杨进周身边,犹豫片刻就弯下了腰来。

“老爷,稳妥起见,还是去请个大夫看看吧。”

“不用!”不等杨进周答话,萧朗就立时抢在了前头,“从前这种小伤我见多了,也就是划破了一点皮,敷上金创药好好包扎一下就行了,不用去请大夫,来来去去反而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