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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阁东官舍张文翰直房。
自从入阁成为三辅之后,张文翰就顺理成章在文渊阁东西四座官舍中拥有了挑选直房的权利,尽管只是在剩余的两间中挑选。他在衣食住行上头却比宋杜两人挑剔,一应铺盖行头都是家中女儿亲自为他打点好送来的,甚至连茶盏茶叶亦是如此。
此时此刻,奉召而来的罗旭就盯着眼前那个汝窑天青釉仙鹤翔纹的瓷茶壶,一套四个的钧窑玫瑰紫釉面小茶盅,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张文翰亲自给他沏了茶,可偏在他举杯品了第一口的时候,仿佛是漫不经心地撂下了一句话。
“想不到你和冰云能有那般默契。”
罗旭那一口热茶才入口还没吞下去,闻听此言一个失神,那滚烫的茶水顿时让舌头吃了老大的苦头,随即又呛着了。好一通咳嗽之后,他才赶紧放下茶盏站起身来,依足了礼数说:“小张阁老恕罪,实在是……实在是因为之前就远远见过张小姐,那时候我就留意过那家铺子,后来海宁县主辗转相托,因事关重大,所以我就越权逾矩……”
“越权倒是有,逾矩嘛,我的女儿,我还是信得过的。”
张文翰说得宽容大度,可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瞧在罗旭眼里,却怎么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内阁三位阁老,杜微方崖岸高峻,宋一鸣高深莫测,唯有这位张阁老温文尔雅,无论为人处世都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来。非但如此,从前那些进了内阁的大学士们,没有一个愿意在自己的姓氏前头让人加上一个小的,可张文翰偏不在乎。因而文书秘阁等等当面背后都是一口一个小张阁老,却别显亲切,这位更是在内阁轻而易举站住了脚。
所以,罗旭丝毫不敢小觑了未来岳父,可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太合适,他索性就保持了沉默。然而,让他更没想到的是,张文翰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会,突然又丢下了一句更让他惊讶的话:“作为下属,作为朝官,你都无可挑剔,只你作为丈夫如何,也不是没人在我耳边吹过风言风语,我心里一直没什么底。所以现在我最后再问你一回,你若是有一丁点不愿意,我都可以向皇上陈情,设法收回赐婚的成命。但要是你现在不说,将来有一丁点对冰云不好,我这个做父亲的绝不会放过了你!”
天底下的父亲大多对女儿心存爱护,可身为阁臣,几乎是天下最精通儒学的代表人物,在明面上断然不会对自己的未来女婿说这种话。于是,一直跟着杜微方,和张文翰相处少的罗旭在意外之余,反倒觉得这未来岳父不像那道学的首辅宋一鸣,别有些可爱。
“呃……张小姐很好。”罗旭先是暗叹了一声,随即想到了那一回回一次次的相遇,努力组织了一下语句,可下一截话却憋了老半天才憋了出来,“男子汉大丈夫,我罗旭不是那等不负责任的人!”
“那就好,你这句话我记下了!”
张文翰刚刚那淡淡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随即看着背后道:“杜兄,烦劳你给我做个见证!”
看到杜微方闻言从屏风后头四平八稳地踱了出来,罗旭只觉得瞠目结舌,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及至杜微方竟是在那里对张文翰说,到时候到我家里见见我那准女婿,也给我做个见证云云,罗旭终于是索性仰头看了看屋顶结实的屋梁,而心里却生出了一丝终于放下的如释重负来。
她是那样一个爽朗大方的姑娘,又有这么个行事不拘章法的爹,将来他们两个……应该也能像韩先生那样和师母那般相濡以沫吧?
他正想着,突然听到杜微方似乎在叫他,赶紧丢开这些思量走上前去,谁知道杜微方竟是就拿过那桌子上的笔,又从小笺纸里头抽了两张,直接把这些推到了他跟前。就在他几乎以为这一对内阁双雄要让他写什么字据之类东西的时候,杜微方才轻咳了一声。
“你既然正好在这儿,就帮忙拟个明发旨意的草稿吧。大意就是说,龙泉庵乃是太祖敕封圣地,名闻天下的八大处之一,如今却成了藏污纳垢之所,所以自即日起,废龙泉庵为寺,一应女尼另迁他地。”
杜微方这话才说完,张文翰就接口说道:“还有,近日京城走水频发,治安每况愈下,五城兵马司责无旁贷。着革去五城兵马司诸兵马指挥,下大理寺待勘,另行委任……”
一连串的名字从张文翰口中一一说出,罗旭自是屏气息声连忙速记,待到终于记全的时候,他就听到杜微方对张文翰说:“元辅刚刚提过,如今既是首恶已除,尘埃落定,下了内官监大牢的夏公公成公公,也该放出来了。刚刚我来文渊阁之前,正巧看到领宿卫的阳宁侯陈瑛正在和大理寺卿说话,言谈间似乎对那个龙泉庵主有不少疑问。”
……
昨晚一夜北风飘雪,如今到了白天,天空中依旧是不时飘落一阵小雪,镜园那偌大的花园里,自然也是银装素裹,屋檐下甚至有不少倒挂的冰棱子,别显冬日趣味。平日里大冷天很少出来的陈汀裹着厚厚的皮袄皮帽皮靴,前前后后好一阵乱跑,慌得吴妈妈跟在后头照管都来不及,到最后好容易瞅个空子把人牵了过来。
“小祖宗,天气冷,路上又湿滑,看看就行了,何苦去折腾那些花花草草?”
陈澜和陈衍一左一右搀扶朱氏走在后头,闻声她就笑道:“吴妈妈也不要过分宠着六弟,小孩子要粗养,若是样样都拘管着,一到天冷就不让出门不让走路,反而不利于调养成长。自打六弟到了老太太身边,这个头就一下子窜高了许多,人也壮实了,足可见这话是有道理的。要说小四如今吃苦头吃了那么多,人却反而长得快,再过一阵子个子就超过我了!”
虽说这只是取笑,但吴妈妈却听出了其中的提醒之意,面上不禁有些讪讪的,上前屈了屈膝,又陪笑道:“小的也是怕六少爷磕着碰着,实在是他从小身体就不好……”
“妈妈,我身体好着呢!”陈汀却不依不饶地去捋袖管,露出了一截圆滚滚的前臂,“四哥说的,什么时候这儿都是硬硬的肉,就能去打老虎了!”
一群人闻言无不瞠目结舌,陈澜立时拿眼睛去看陈衍,小家伙立时往朱氏后头闪了闪,有些心虚地说:“我就是刚才和他说了姐从前和我讲的那什么武松打虎,谁知道他偏记住了!”
陈澜这才明白了过来,招了招手叫过陈汀之后,不禁摩挲着他那小脑袋。这时候,旁边的江氏也笑道:“从前我也只觉得孩子该娇生惯养,后来看了全哥他爹如何管教孩子,也不是不心疼,可如今想想,那会儿若不能狠心一些,现在就苦了。成日里混在丫头媳妇的脂粉堆里,锦衣玉食应有尽有,这孩子不知不觉就会养懒了养惰了,确实该让他们多多在外头走走,好好看看这世上究竟是什么样的。”
朱氏亦是在旁边轻轻点头:“这就是太夫人的心得了。怪道外头也有一句俗话,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现在想想还真是这个道理。”
“老太太这话只说对了一半。”陈澜一手扶着朱氏的胳膊,一手牵着陈汀,眼睛却看着一旁满脸诧异的陈衍,“读书人常言,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这固然是说不经历一番磨折,难成大器,但清贫却未见得就一定能让人早明事理。有的人能够在穷苦时立志,但更多的人却是浑浑噩噩得过且过,抑或是费尽心机却依旧两袖空空,于是心灰意冷。所以,生在豪富世家,天生就比别人多了优势,如何守住这优势拉开这优势,而不是让优势成了劣势,这才是最要紧的。一家门里出一个纨绔不要紧,怕的是后代都是纨绔。”
这话道理浅显,听在随行一众丫头仆妇耳中自是钦佩得很,但听在如朱氏和江氏这等活了半辈子的长辈耳中,却不免都明白了陈澜为人沉稳的缘由。这时候,陈衍却免不住插话说道:“姐,既是这么说,为何本朝不少名臣都是出自清贫?”
“可相比天底下无数清贫的百姓,那寥寥数人岂不是沧海一粟?”陈澜微微一笑,低头一看陈汀,见小家伙似懂非懂地看着自己,便牵着他的手微微晃了晃,“其实,纵观古今,最出人才的往往是小康之家。一来是因为衣食无忧,二来是因为一代出仕,恩荫往往不能达数代之远,所以代代都会鞭策子孙用功,三来……”
顿了一顿,她这一回却没有再接着说,直到一块进了草堂,丫头仆妇们忙着摆桌子传菜上菜布盘子,周遭没有外人,她才用极轻的声音对陈衍说:“三来,那些仍有进取的地步。有史以来,少有文官两代相继为中枢重臣的,哪怕是宰相的儿孙恩荫入仕,有朝一日父祖致仕亦或是被贬亦或是辞世,这影响力也难能周护他们一辈子。而武臣世袭罔替的名分,既是荣耀,也同样何尝不是枷锁。为了袭爵,败落下去的勋贵难道还少么?”
“姐,那你当初怎不让我去考科举!”
陈澜见陈衍瞪大了眼睛满脸不解,却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如你罗师兄这样的例子,天下有几人?况且,如今的威国公,安知就不曾为此事焦头烂额?你如今于文武上头都还是半吊子,等将来有你罗师兄那般能耐,再说科举二字不晚。”
“呃……”
点拨了陈衍,陈澜再不多话,趁着饭菜还未上来,只是陪着婆婆江氏和祖母江氏说笑。然而,就当丫头们将那大碗小碗高脚碟子往饭桌上摆的时候,前院却传来消息,道是杨进周回来了。闻听此言,上下人等自是欢喜,江氏更立时扬声吩咐让人径直把杨进周引到这儿来。及至人来,她等杨进周给朱氏行了礼就立时摆手免了下头的礼节,又笑道:“你回来得巧,我和你媳妇陪着老太太汀哥儿逛了好些时候,正要坐下来吃饭,你就这么早回来了。”
杨进周陪着陈澜坐了,却言简意赅地解释道:“皇上昨日说给假,今天看到我去,留着办了必要的事,就立时赶了我回来。”
这所谓必要的事所指为何,此时四周还有人伺候,自然没人发问。恰恰相反,这一顿饭丝毫不符合平日里食不语的要求,一大家子吃得其乐融融,话里话外就不曾有一言涉及外头大事的。待到满桌子的残羹剩饭撤了下去,庄妈妈领头亲自奉了茶上来,杨进周方才开口说道:“昨日镇东侯世子虽然来过,但仓促之间,也不曾正式谢过救命之恩,接下来既是有假,我打算亲自前往镇东侯府拜谢。”
“这是正理。”江氏连连点头,可才呷了一口茶就仿佛想到了什么,连忙放下茶盏抬起头道,“虽说阿虎那儿我已经谢了一回,可总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他是你的下属,不是咱们家的仆人,你也得再好好谢谢他。若没有镇东侯世子那一条套索,兴许便是车毁人亡。但若是没有阿虎那千钧之力,兴许我和阿澜就一块儿囫囵跌出车去了。”
“娘说的是。”杨进周自是肃然答应,随即就看了看陈澜,“说起来,昨日惊马之事,今天已经全都传开了。郡主进封长公主之事虽说礼部还要定仪制,但今日想来会有不少人前去道贺,只别院里没人,只怕有不少人要上咱们家来。毕竟您和澜澜都是昨日才受过惊,下午不若闭门谢客的好。”
朱氏闻言自是恍然大悟,因笑道:“看来还是幸好我来得早了。这样吧,兜兜转转一上午,逛了逛了玩也玩了吃也吃了,我就带着小六回去吧,免得别人登门时再走不好看。小四也不要再赖在你姐姐这儿了,你这个男子汉大丈夫正好送送我和你六弟。”
江氏原还要挽留一二,但朱氏说是也不能离家太久,再加上还带着陈汀,因而她也就答应了下来,歇过一阵子就和儿子儿媳一块把人送出了门。待到一块回了惜福居正房,她把人都打发了出去,这才终于忍不住问道:“先头衍哥儿底下的人倒是打探了几条消息,可除了晋王、郡主之外,就只有五城兵马司的措置,昨夜其他的事情究竟如何?”
“那位龙泉庵主……是已故的秦庶人的女儿,曾经封的是康定郡主。”
陈澜见杨进周说话间看着自己,便轻轻点了点头,而江氏却是倒吸一口凉气:“那一位我早先也听说过,可早就坏了事,儿子也没了,怎会竟是她的女儿造下这等逆事!毕竟龙泉庵也曾经有些名气,再加上是庵堂,她应当能进出不少豪门世家,这牵连起来……”
“这牵连起来自然就广了,毕竟还有人想要火上浇油。阳宁侯陈瑛便说,龙泉庵主之事当由三法司会同锦衣卫从严查办。我看他的意思,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三叔就是无风不起浪的性子,不用理他。”历经了昨晚的事,陈澜只觉得陈瑛如今的举动便好似跳梁小丑,因而竟是丝毫不在意,“再兴大狱的话,忘了那位的天下百姓兴许就会又想起来,坊间也会多了不少谈笑的题材,想来皇上决计不会采纳的。”
“你还真了解皇上的心意。”杨进周见陈澜冲自己笑吟吟的,心里不禁一松,“所以,直到如今,龙泉庵主的身份秘而不宣,如淮王被禁西苑也是一样,传出去的也就是锦衣卫指挥使欧阳行被罢了官,再加上你们知道的那三条,事情都在可控范围之内。倒是镇东侯世子……昨夜险些中了伏,据说身上受伤不轻,我预备送些父亲传下的秘方金创药去,至于另外的礼物却有些不好办……”
然而,听到这话,陈澜却心中一动:“有了,不如麻烦母亲做几色您最拿手的酥点。之前小四说过,镇东侯世子是真正的冷脾气,唯独只有一个爱好——他绰号饕餮,最是好吃。”
第346章 一时瑜亮,逆转之机
一夜惊变,京城中有的人惊讶,有的人惶恐,有的人暗自高兴,有的人不以为意,但作为昨天晚上最大的功臣之一,镇东侯世子萧朗这会儿却是心情大坏。就因为他一时冒进,不但失去了麾下最信赖的一个亲卫以及十几个侯府的精兵强将,而且右肩挨了一刀,大冷天里左脚还上了厚厚的夹板,不得不躺在床上养伤。
然而,他却没有功夫来反省自己的失误和因此造成的损失,因为身边坐着一个他想要竭力忽视却怎么也做不到的人。不但是他,就连屋子中的那几个丫头也是忍不住把目光向这一位身上连连瞟看,而一直侍立在旁边的唐管事就更不用提了,那目光犹如防贼似的。
可是,被众多人死死盯着的人却丝毫没有成为众所瞩目焦点的自觉,仍在专心致志地用小刀削着手中的那只梨。只见那小刀下,一条长长的果皮蜿蜒落在了果盘之中,等到最后一截掉下去的时候,中间竟是丝毫不曾断掉半点。削好了之后,他却并没有停手,而是用小刀又将梨削成了一片一片,留下中间的芯子,这才把装好的那个寸许高的白瓷高脚碟递了过去,上头还插了事先预备好的竹签子。
这时候,一直竭力忍耐的萧朗终于吃不消了,那原本因为失血而有些苍白的脸色一下子更白了。他猛地沉声喝道:“你们全都出去!”
闻听此言,唐管事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比重伤的萧朗还要难看,但几个并不是萧朗从奴儿干都司带来的丫头却早已领教过世子的冷冽作风,慌忙鱼贯退出。于是,这位老管事只得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试图找个留下来的理由。
“世子爷,您如今这伤势,太医说不能久坐见人……”
“你难道忘记了,我最讨厌一句话说第二遍么?”
面对萧朗那冷脸,唐管事只觉得后背心有些冒汗,可终究是扛不住寒冰视线,无可奈何地退了出来。可即便如此,出了屋子之后,他却立时亲自守在了檐下,心里打定主意内中一有动静就立时冲进去,决不让人有可趁之机。
屋子里剩下的两个人,此时此刻却是另一番光景。萧朗已经是脸上冷得发青了,可荆王却依旧是笑容可掬,只那放在一边的两个果盘却被他们完全忽略了。你眼看我眼好一会儿,萧朗才气咻咻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奉旨探望啊!”荆王眼角一挑,依旧是笑吟吟的,见萧朗那模样似乎是立时就要发作,这才连忙举起双手道,“天地良心,这真不是我自己讨来的差事,是父皇召了我去乾清宫,硬是摊派下来的勾当。当然,我自己也是想来看看你的,可要是那样,我怎么也不会这么招摇地直接登门了,那也该相约黄昏后不是?”
“你……”
萧朗气得直发昏,暗想这隔墙有耳隔窗也有耳,要是被人听见,还不知道会曲解成什么样子,于是忍不住狠狠往软榻上拍了一巴掌。结果吃这一震,他只觉得右肩一阵剧痛,一时间狠狠一咬嘴唇,脸上的肌肉也有些抽搐。让他始料不及的是,荆王竟是突然站起身坐到了榻边,先是在他的伤口上按了按,随即也不等他说话,竟是若有所思又揉了两下。
“你……你想干什么!”
“别这么紧张。”听萧朗这声音都有些颤抖,俊美的脸上嘴角甚至有些歪,那肌肉抽搐得更厉害了,荆王这才好整以暇地重新坐下,又开口说道,“父皇让我看看,你这伤究竟有多重。我也懒得拐弯抹角地问,只看你这反应就知道,太医只怕是还给你蒙混了过去,竟说什么只是些皮肉外伤,我看再进半分就真正伤筋动骨了吧?”
萧朗这下子脸终于黑了,当下忍无可忍地喝道:“多管闲事,说吧,你今天究竟干什么来了,别左一个旨意,右一个旨意地糊弄别人!别人不知道,我知道,这天底下就没人比你更会装了!”
“我会装什么?”荆王从翘足高坐恢复成了正襟危坐,身子略略前倾地问道,“萧郎要是说我那名声,那是别人传的,和我无关;若是说昨晚的信,那也是因为父皇提过,镇东侯世子卓尔不凡,是个可交之人;至于今天来看你,也完全是奉旨办事。好了好了,不逗你玩了,今次我来,除了那些例行赏赐之外,便是通知你一声,此次你建下大功,要什么封赏,只管直说,我回去呈报父皇。当然,写奏折也并无不可。”
荆王突然之间变得这般正经,萧朗反而觉得有些不惯,皱了皱眉便突然看着荆王说:“今日朝堂上传出晋王殿下要前往谒陵的消息,如此一来,殿下是不是得偿所愿了?”
“看在你对我脾胃的份上,我可以为你解说解说。”荆王却丝毫不在意萧朗这咄咄逼人的口气,漫不经心地说,“第一,我不结党,手下没几个私人;第二,我只做父皇交待我做的事;第三,别人如何看我,包括你,我并不在乎;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所谓得偿所愿,不在于野心,不在于才能,而在于气量。好了,想来你一时半会也想不出该要什么,我再待下去,只怕外头的人就要急了。你好好养伤,有功夫我再来瞧你。”
站起身时,荆王那口气突然又变得郑重了起来:“镇东侯世镇奴儿干都城,向来是朝廷最东北面的一道屏障,只不过,近期积压在都察院的弹劾奏章就没有断过,想来你也该知道,那是因为在白山黑水一直都用军垦,多年来繁衍生息,这土地的大小已经足以让朝中老大人们惊惧了。若是那边完全自给自足,再也不用靠天津卫的海运,那时候会怎么样?萧郎提要求的时候,还请多多三思。”
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见满院子的人虽是一个个低垂着头,但想来都在偷眼打量自己,荆王心中哂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出来相送的唐管事说着话,很快就到了二门。可是他才出去,那边拐角处就有几骑人,为首的那人一跃下马,扔下缰绳的时候就看见了他,脸上的表情仿佛有些惊讶,但立时就快走几步上了前来。
“荆王殿下。”
“杨大人。”荆王微笑着虚扶了一把,看见杨进周随身的东西就是两色盒子,不禁嘴角一挑,随即就点点头道,“萧世子如今精神还好,你这来得倒是巧了。说起来,你也就跟着大哥见过我一回,居然还记得我,这记性也实在是太好。好了,我也不多话了,告辞。”
见荆王走得爽快,唐管事不禁出了一口大气,但还是亲自送着轿子出去了一箭之地,这才紧赶慢赶地回来。因见杨进周站在那儿若有所思,他赶紧亡羊补牢似的解释道:“荆王殿下是奉旨来探望世子爷,没坐多久就走了。”
杨进周瞟了唐管事一眼,见其紧张得什么似的,想起在宫里唯一一次见到荆王时,周王立时跑过去,兄弟俩牛头不对马嘴似的说了一阵子话,彼此离开的时候却似乎都是高高兴兴的,但要说别的印象,便只有那些传言了。此时他也就只当没这一回事似的,点了点头就跟着唐管事进了二门。直到了那七间七架的后厅正房,见到萧朗那脚上的夹板,肩膀上缠着的白棉布,他才皱起了眉头。
“萧世子竟然伤得这么重?”
“没事。”萧朗不自然地挤出了一个笑容,又用眼色把唐管事打发了下去,这才沉声说,“是我见前一次得手容易,便小觑了他们,险些栽了一个大跟斗,这些伤就是教训!将来留了疤痕,再上战场的时候就不会轻敌冒进,对我来说反而是好事……对了,杨兄此来是……”
“一是谢萧世子救下家母和内子,所以略备薄礼。”杨进周见萧朗看着那分开放地两色盒子,仿佛有些不快,便解释道,“一个是膏药,气味大了些,但对于骨折之类的伤势来说却最有效。另外则是家母亲自做的几样点心,家母说,比起其他的谢礼,如此更具诚心。”
此话一出,萧朗立时脸色霁和,随即竟是请杨进周拿过食盒,亲自尝了两块,随即便赞口不绝。等到杨进周面露愧疚,诚恳地就昨夜兵分两路时,竟是让他这个初至京城的世子藏身马车以身涉险而道歉时,他却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杨兄勇武我是知道的,但尊夫人才受过那样的惊吓,你已经担了一份责任,若是再把我那份活揽过去,就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再说,镇东侯世代镇守在外,不似你是皇上一手简拔的臣子,难道你还要抢了我表明心迹的机会?对了,杨兄今日前来,不会只为了先前的事吧?”
萧朗一想到上次被陈澜瞧见自己和荆王同游护国寺,又想起刚刚荆王那赤裸裸的话,突然就牙齿痒痒的,因而不想在这救命之恩上再纠缠下去。果然,他一问这个,就只见杨进周踌躇了片刻,随即声音有些低沉了下来。
“我今日前来,除了谢世子救命之恩,此外却是还有一事相询。听说萧世子在追击奸徒的时候,曾经在宣武门遇到过阳宁侯及其麾下的大汉将军相助?”
……
从午后未正开始,镜园门前的胡同突然就呈现出了车水马龙的态势。然而,一拨拨的人乘兴而来,在门上打了个转便不得不败兴而归。几个门房的态度全都是恭敬而又客气——男主人杨进周去了镇东侯府道谢,两位女主人江氏和陈澜因为昨日的惊马之事,现如今都还在静养,不适宜见客,而家中别无其他能够待客的人,只能请回。
即便如此,有多少人无可奈何地打退堂鼓,就有多少人打叠精神在门上打探消息。直到一路车马排开众人进了西角门,方才有人大为不满地发作了。
“你说你家老太太和夫人不见客,凭什么他就能进去!”
门上打量了一眼这位四十出头却颇有些落魄气象的官员,口气却一如之前的恭敬客气:“这位大人,那是太医院的林御医,此来是为老太太和夫人请脉的,若是您的医术也一样高明,小的自然立刻就通报进去。”
闻听此言,那说话的人顿时吃了一噎,当下也无颜多留,轻哼一声便悻悻拂袖而去。剩余的人听说来的是宫中御医,你眼看我眼了一阵子,一时也都是散得极快。不一会儿,刚刚还车水马龙的胡同里就变得空空荡荡,再没一个闲杂人等。
说是卧床静养的陈澜,这会儿的精神却好得很。虽说本应是隔帘子请林御医诊脉,她却笑说古语有云望闻问切一样不能少,留着云姑姑和柳姑姑在身边。林御医原本还有些局促,但交谈了两句就渐渐安了心。只是等到他诊完脉,说道了两句静养之类的俗话,正要去开方子时,却听到陈澜说了一番大出她意料的话。
“林御医,昔日扁鹊见蔡桓公,因蔡桓公讳疾忌医,由是小疾成了大病,如此教训在前,所以我只希望若有什么不妥,还请您一一言明。医者父母心,我知道,有时候哪怕是诊出了什么不妥来,为了安病者之心,医者往往也不会言明,但不是所有人都不愿听中肯实言的。您一手好脉息,我自然信得过您。”
不安地抬头看了一眼柳姑姑,林御医见她微微颔首,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面色微变之余,不免斟酌着语句说道:“夫人既如此说,我自然言无不尽。夫人体弱偏寒,乃是先天带来的不足之症,但今年以来已经有所好转,但忧思过重,未免精力不够。若是尽力调养,三五年之内自然会有起色,到那时候,后嗣上应当就渐渐无碍了。至于头乃六阳魁首,牵涉极大,我这儿有一套太医院珍藏的按摩法,愿意传给两位姑姑,由她们每日为夫人揉捏相应穴位,如是坚持数年,应当能有缓解之效。但最要紧的是,夫人一定要自己善加保养。”
“多谢林御医!”
陈澜当即站起身来裣衽施礼,见林御医慌忙退避不受,她微微一笑,便示意云姑姑柳姑姑带着人下去另写方子,自己则是站起身来。无意识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突然发觉自己竟是到了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那张容颜,她突然挤挤眼睛皱皱鼻子,又大大伸了个懒腰,最后才若有所思摩挲着小腹。
她就是天生劳碌命,前世如此,今生也是如此,可相比前世的孤零零一个人,今生今世,她却有许多知心知意的亲友,也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事到如今,最大的危机已经烟消云散,她是该好好留心保养了!
不消一会儿,柳姑姑就拿着一张墨迹淋漓的药方进来。陈澜接过之后看了个大概,就重新递了回去给柳姑姑,听她解释了其中的药理和分寸之后,自是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道:“那林御医的按摩法可是已经传了?”
“云姐姐从前就曾经为皇后娘娘按摩腰腿,于这一手上头最在行,所以林御医自是先传她,到时候我在旁边看着再学学就好。”柳姑姑将药方折好放在怀中,就上前轻轻地说道,“夫人,林御医除了诊脉,倒是还顺便说起了宫中的消息,成公公和夏公公都已经放出来了。”
“这还真是最好的消息!”陈澜一下子喜笑颜开,又追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林御医出来之前。”柳姑姑看到陈澜高兴,自己也笑开了,“听说,是元辅进言,司礼监曲公公亲自去放的人,两位公公也没吃太多苦头,到御前谢恩时还都有宽慰恩恤,跟着就各自回了原职。据说,之前内库的事情都是有人构陷。”
柳姑姑点到为止,陈澜更没有追问情由,两人目光一对就默契地不在这种犯忌的事情上再作停留。等到云姑姑进来,陈澜便打趣着要先领受一下这新手法。原只是想着死马当做活马医,可是,那两只灵巧的手指在头皮上轻重相济地揉捏挤按,她渐渐地便完全放松了下来,待到一套试过,她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不禁冲着云姑姑竖起了大拇指。
“要不是林御医事前有言,我还真不觉得姑姑是刚学,实在是舒服惬意极了!”
“夫人喜欢就好!”云姑姑也觉得高兴,口中却谦逊道,“那也是太医院收着的东西好。民间虽也有各式各样的偏方,但要说稳妥,却还得属太医院,毕竟一个不好让贵人们受了损伤,那便是大过失。回头我带个信去给林御医,他大约能够长松一口气了……对了,刚刚我还问过宜兴郡主的事。却没想到,林御医从昨日郡主入宫之后,就一直随侍在郡主身边。”
见陈澜脸色郑重了起来,云姑姑就稍稍弯下了腰:“郡主现如今住在西苑宜春馆,可昨晚上却宿在乾清宫西暖阁。外头正乱的时候,宫中也不太平,竟是有宦官意图作乱,甚至有奸徒意图闯长乐宫。亏得武贤妃早有预备,几个犯事的被乱棍打死,而乾清宫那边一个小宦官才点了火就被抓了个现行。而事发之后,郡主就立时吩咐东西六宫戒严,之后坐肩舆出西华门去了小校场,召集御马监亲军,分头看住了各处要紧地方,尤其是奉先殿和社稷坛,结果在社稷坛抓住了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在身上搜出了火石等物。”
这些消息应当都是决计严禁泄露的,但如今云姑姑轻而易举从林御医口中问了出来,自然因为陈澜是宜兴郡主的义女。此时听来似乎有些平淡无奇,可陈澜想到宜兴郡主身怀六甲却仍不辞劳苦内外奔波,忍不住为之捏了一把汗。
“娘这性子也真是……”
“夫人也别只说郡主,您和郡主还不是一样的性子?”
吃柳姑姑这一说,陈澜方才有些讪讪的,随即没话找话说似的自言自语说:“也不知道干爹和惠心姐姐那儿如何了。”
“夫人尽管放心就是,临安县主那性子,什么亏也吃不了。至于张家二老爷,对于官居几品素来并不算热衷,那通政使之职就是卸下也不会有什么怨尤,兴许更希望能回去好好陪陪郡主和快要出生的孩子。只不过,皇上用人之际,于主管上通下达的通政司更需要自个人,决计不会放人的。”
……
威国公府宜园二门。
尽管昨天就已经回了京,但威国公罗明远直到这天午后方才回来,在家里歇了个午觉,傍晚之前就出了家门。威国公夫人林氏一路送到了二门,只瞧着那辆早就停在那儿的马车,眼神立时移了开来,摩挲了一下小腹,脸上那一丝不自在方才淡了些。罗明远却没理会这些,和一众属下分说了几句,便转身对林夫人说道:“二月就是旭儿的婚事,下大定礼的时候,我尽力赶回来,若是不能,就得请夫人多操心了。家中其他事务,也得劳烦夫人。”
“老爷放心。”
罗明远点了点头,趋前上马正要走,就只见前头甬道一个小厮匆匆忙忙跑了过来,到近前便慌忙跪下行礼道:“老爷,阳宁侯求见。”
“陈瑛?”罗明远闻言一讶,随即就皱起了眉头,“他那么久不曾上门了,这会儿来找我作甚?你可说过,我正要回营?”
“小的提过了,但阳宁侯说,就只是对老爷说几句话,所以在门房上等。”
说话间,二门口听到动静的林夫人不禁眉头大皱。眼见丈夫犹豫片刻就点了点头,随即一抖缰绳策马沿甬道出去了,她立时一眯眼睛,打发了其他的丫头和媳妇就侧头对一旁的蓝妈妈吩咐道:“你知会个人过去盯着,不要去打听都说了什么,只打听陈瑛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和老爷说了多久的话,走的时候又是什么光景。一定要仔细!”
“是,夫人。”
蓝妈妈答应一声正要走,林夫人却突然又叫住了她:“还有,派人去给旭儿捎带个消息,把陈瑛来找老爷的事情告诉他,让他有个数……旭儿对他素来极其防备,我也不喜欢这个人,几个月不上门这会儿却突然来了,不是什么好事!”
“奴婢省得。”
见蓝妈妈心领神会地走了,林夫人一面往回走,心里一面暗自琢磨,等到了畅心居的时候,院子里一个妈妈急急忙忙迎了上来:“夫人,宫中贵妃娘娘派了人捎信来,那位小公公正在屋子里等。”
林夫人闻言一愣,随即紧走两步进了正房。然而,那小太监行礼磕头之后说出的话,却让她皱起了眉头。
“昨日一夜惊吓,贵妃娘娘身体欠安,原是想请夫人入宫,只因夫人身体不便,因而便打算求恳皇上请罗淑人。可是,此事到了乾清宫却被驳了。娘娘心中颇为忧虑,所以拜请夫人打探打探,此事可有转圜之机。”
第347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同威国公这个爵位一样,威国公府宜园并不像什刹海周边那些豪宅园林那样,具有什么百余年的悠久历史,而且一应设计因为都有当年还年轻的罗旭带着好些狐朋狗友亲自参与,所以一切都以实用为主,突出的是宜得其所这四个字。所以,府中的门楼造得气派归气派,但重中之重还是日常进出的东西角门,尤其是外客多要走过的西角门,除却两间给门房值守用的屋子之外,还有三间小小的坐西朝东的小厅,专供外客停留。
从前罗明远没回京,这小厅常常是空关着,但这一年来的作用就大了。哪怕罗明远并不常常在家,但罗旭出仕之后,但凡到了家,这三间厅就不曾断过访客。有的是同年,有的是同乡,有的甚至来叙同宗。光是三间厅里里外外的字画摆设,就都是这些人的亲笔,罗旭煞费苦心摆得颇有情调,可当武人出身的陈瑛处身其中,却总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罗兄,光看这地方,实在是想不到这地方住着你这个战功彪炳的威国公。纪曦虽是二甲传胪,可终究是你的世子。”
罗明远早先也对罗旭这个长子多有不满,但如今时过境迁,那种感觉已经从无奈变成了赞许,隐隐之中甚至还有几分骄傲,因而此时听了陈瑛这话,他心里便有几分不快,但嘴上却并未说出来,只淡淡点了点头。
“这府中上下多是纪曦的手笔,我也不常回来住,再说日后也是他的,一切任由他就是。倒是你这时候急匆匆见我,可是有什么大事?”
陈瑛的眼睛沉了沉,随即站起身来一揖到地,郑重其事地说道:“罗兄,我知道自打回京之后,我的行事多有功利,甚至一度疏远了你。京城于你来说,不过是一个新地方,但于我来说,却是带着太多从前不堪回首的印记。所以,我做事不免剑走偏锋,也落得个阴刻无情的名声。如今我算是想明白了,这阳宁侯的爵位着落在我身上,不过是因为我在云南镇蛮有功,并不是为了我那些小心思小手段。看在我从前在云南佐你多年的份上,请罗兄帮我一把。闻听西边土鲁番新王即位,大有不轨之举,请调了我去肃州镇守。”
此话一出,罗明远立时愣住了。好半晌,见陈瑛丝毫没有直起腰的意思,他方才冷哼了一声:“起来!”
见陈瑛仍旧未动,罗明远突然重重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起来!”
这时候,陈瑛方才缓缓直起腰,脸上却露出了复杂的表情。而罗明远却仿佛没看到似的,自顾自地说道:“你什么心思我知道,不过就是看到你家侄女如今水涨船高,你家侄儿文有韩明益,武有宜兴郡主,你那嫡子养在太夫人身边,与你并不亲近,而你自己昨夜却有些不妥当,所以心有畏惧罢了。可是,你以为当今皇上是什么人,容得你这以退为进?你以为你去了肃州卫,就能让人想起你的旧功?你以为你的小心思,一直以来就没人看得出来?”
说到这里,他见陈瑛脸色阴得下人,顿了一顿又哂然笑道:“陈瑛,我和你共事多年,你阴刻、你嗜杀、你功利、你欺上瞒下……你以为你听了我三妹的意思投我所好一个个美人地送过来,我就都不知道?但你在治民镇蛮上头有一手,打仗也不是糊弄人的,用你作为部下确实能省心不少,所以我一次次保举了你,甚至没计较你没给三妹争一个名分回来。但是,官场上的算计随你如何,你却把私事上头的算计带到了公事,这就是你的致命短处!”
“威国公……”
自从袭封阳宁侯之后,陈瑛常常有意无意地在和威国公罗明远相处时,拉平两人之间的关系,但是,此时此刻,他却本能地叫出了从前那个称呼,脸上说不清是震惊,还是愧疚,亦或是恍然大悟。可叫出了这三个字,他一时便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竟是僵立在了那儿。
“好了,你回去自个琢磨,要真是想明白了,回头让人到京营给我捎信就是。我还急着回营,别的话就不多说了。”罗明远站起身来,才往外走了几步,却没到门边就站住了,又扭过头看了看陈瑛,最后吐出了一句话,“提醒你一声,最好不要自作聪明!”
然而,看着那门帘子重重落下,陈瑛那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阴沉,拳头攥紧了松开,松开了又攥紧,到最后甚至没有立时跟着出门,而是无意识地在屋子里踱起了步子。
他已经都安排好了,要不要真的按照罗明远的话……可是,凭什么他这一辈子辛辛苦苦的搏杀,却比不上陈澜一时间的机缘巧合?
……
时值傍晚,天上又下起了雪,只年关在即,大街小巷但凡有些殷实的人家,往往都挂出了红灯笼。然而,这时分的镜园大门口,却是罕有地大门洞开,好些仆人正在戴总管的指挥下爬着梯子往门楼上挂灯笼。只横挂竖挂总有毛病,到最后前一个双手双脚险些冻僵的木木地从梯子上爬了下来,却是换了一个手脚活络的上去。
如此折腾的目的只有一个——就在此前的申末时分,宫中官复原职的御用监太监夏太监奉旨前来,却是赐宫灯一盏,彩灯四盏。这其中,宫灯自然是挂在正堂致远堂。而彩灯则是惜福居一盏,怡情馆一盏,此外另两盏就是这会儿挂在门楼上。只不过,这样的恩典,可此时无论是下头指挥的戴总管,亦或是上头忙活的下人们,人人都在稀罕之余心中叫苦。
这御赐的东西别人不是珍而重之地供起来,就是索性深藏入库,可皇帝倒好,赐了两盏挂在门口的灯……这夏太监口中说皇帝的意思是好东西就是要给人看的,不过是玩物而已,万一坏了再赐两盏就完了,没什么可惜的,可天知道真要是坏了怎么办?
此时此刻的致远堂中,陈澜和夏太监分宾主而坐,多日不见的两人都有些唏嘘。陈澜是想到了昨日白天黑夜那两场惊魂,而夏太监也想起了那暗无天日的大牢。因而说着说着,陈澜真心实意地贺夏太监重见天日,夏太监则是贺陈澜平安无事,身份经历迥异的两个人你眼看我眼,最后同时笑了起来。
“夫人真是妙人,咱家今天出来见了无数的人,个个都是贺咱家终究是荣宠不衰,就没一个贺咱家重见天日的,个个都怕犯了忌讳。”
“夏公公又何尝不是明白我?相比其他,能活着方才是最重要的。”
相视笑过之后,夏太监才换了正色,说起了禁锢西苑的淮王,眼睛一时间就眯缝了起来:“淮王被禁了之后,咱家陪着皇上去瞧了一次,虽只是在门口,可皇上出来之后脸色铁青,听那口风,淮王似乎供出了不计其数的人,大有一番自个沉了就要拖上一堆人下水的意思。他却不知道自己害惨了李淑媛。李淑媛那样一个精明的母亲竟是养了这么个蠢儿子,真真是倒霉到家了,闻听消息之后就险些昏厥,之后毅然决然散尽家财打算设法留淮王一条命。如今看来,便是淮王真的不死,留种却难。”
夏太监如此直言不讳,陈澜自然明白那番怨毒的缘故。宫中内库窃盗的官司已经水落石出,样样证据指向淮王,也难怪已经两次几乎丧命的夏太监咬牙切齿。她正打算安慰夏太监两句,却不料这一位突然站起身来深深一揖。
“夏公公这是干什么!”
陈澜忙起身让开,夏太监却执意全了礼,随即才说道:“小金那档子事咱家之前听他说了,亏得有夫人提醒了他,否则他那一死,白白送命不说,咱家至少也得脱一层皮。咱们内官素来被人轻贱,相交的人多半是看咱们消息广,似夫人这样真心实意的几乎没有,更何况在那种节骨眼上亦没有抛在一旁不理会,所以加上前头杨大人相救那一回,咱家都深深记在心里。今天前来,除了为赐物,还有一个正好撞到咱家手里的消息。”
“阳宁侯陈瑛,在龙泉庵查抄之前,就已经让人先下手为强,扣了龙泉庵主身边的一个尼姑。那是未曾落僧尼籍的人,伺候龙泉庵主多年,连户籍都没有,所以拘管所有女尼的时候,也就顺顺当当漏过了此人。人原本是送到曲公公那里,但曲公公今天放了我和老成之后,就奉了圣命前去原籍赐死前缇帅卢逸云,司礼监那头是咱家代管,人就轻轻巧巧到了手。阳宁侯这么做无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要夫人一句话,这后患咱家就替你利利索索地除了!”
与人为善,于己为善,此时此刻,陈澜再一次深深地体会到这话的深刻含义。杀人灭口一劳永逸的心思只打了个转,最后就变成了另一个念头。
“夏公公的好意,我心领了。”陈澜站起身来,深深裣衽施礼,见夏太监犹如底下装了弹簧一般,一下子蹦了起来,她便笑道,“公公对于我家三叔那个人,恐怕不及我了解。他尽管是武将,可心思却极其缜密,做事更往往是谋定而后动,把这个人送到了司礼监给曲公公,安知就不会把另外一个送到别的去处,甚至是犹如玩叶子牌似的,在手里再扣一张?”
原本是还想劝陈澜心肠该狠得时候就得狠,不要当滥好人,可听到这话,夏太监登时愣住了。他原只是想着可以顺手回报之前的恩情,何乐而不为,此时往细处想想,渐渐就品出了那里头的不对劲来。于是,眯了眯眼睛之后,见陈澜坐下,他也好整以暇地落了座。
“这么说来,咱家这一回要是给夫人帮忙,兴许还正好落入了别人的算计里头?好啊,这阳宁侯果然是能耐,怪倒是爵位从长房二房一路掉到了他的三房……只不过,要真是按照他的意思把人送到了皇上跟前,会不会对夫人有碍?”
倘若龙泉庵主还活着,那么陈澜心中那块大石便永远无法落下。可如今人都死了,哪怕就是留下了什么东西,甚至楚国公的《甜水歌》原稿诸如此类的东西,她也并不惧怕。所以,她只是自信地笑了笑。
“公公放心。昨日晚上皇上从这儿离开的时候,我倒是于心不安,想说说龙泉庵主那会儿对我说的话,皇上却一字不问就径直走了,只说是信我。我少不得会补一份折子递上去,所以,你回去之后,只管把人按照该有的程序往上呈报或是送去,说明是来自阳宁侯就行了。如此,公公少不了一个诚字评语,要知道,皇上用人别的不提,最在乎的就是这个字。”
夏太监被陈澜说得眉开眼笑,越发觉得自己没看错人,当即连连点头。盘桓着又说了赏赐只怕要事情彻底平定之后才会一一厘定,见天色不早,他也就站起身来告辞。陈澜才出了致远堂,就只见杨进周大步往这儿走来,忙停住了步子等他。
“杨大人这是回来了?”夏太监抢先打了招呼,又笑吟吟地说,“咱家可得多谢杨大人,要不是您昨夜这一遭,咱家还不知道要在牢里头关到哪时。今天出来的时候,老成也捎话说,让咱家好好感谢您。”
“并非在下一人之力,也都是威国公韩国公罗世子萧世子鼎力维持。”
杨进周施礼之后,见夏太监哈哈大笑拱手告辞,他也就和陈澜一块把人送到了二门。待到往回走时,他遣开了其他人,一路走一路对陈澜说起了去镇东侯府看望萧朗的经过,对于遇到荆王只是一笔带过,却详详细细说了自己提到的那个问题和萧朗的回答。
陈澜眉头一挑,停下步子就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会向萧世子问这个?”
“没什么,今天进了宫,听了些消息,所以不免多了个心眼。”见陈澜歪着头仿佛在想什么,杨进周忍不住伸出手去捋了捋她被风吹乱的刘海,又淡淡地说道,“龙泉庵一众人等都被看押在西苑的内官监大牢,当时出动的就是我管带过的天策卫,所以我虽不过问,也有人到我跟前递了些消息,所以去寻镇东侯世子相询。也是因为那会儿他带人在宣武门激战过,后来多亏了阳宁侯的人正好从棋盘街过去,也算是给他解了围。据说,那会儿阳宁侯还为了以防稳妥起见,派人用吊篮从阜成门出了城。”
见陈澜咬了咬嘴唇,没说话,他便顺势拉起了她的手缓缓往前走:“我答应过你的,昨日惊马之事一定会给个交代,但昨晚那会儿我却又错过了,剩下的收场自然该我来!刚刚在镇东侯府,我和萧世子合写了昨夜兵分两路行事的具体奏本,已经送通政司了。”
这家伙……动作那么快!
尽管早知道杨进周是个不喜欢拖泥带水的人,可今天见他为了自己的事雷厉风行,陈澜除了从前的那种赞叹,还多了一种温馨的甜蜜,因而一路跟着走的时候,鲜有地没有多追问,只是听他仿佛是为了安她的心似的,今日进宫之后的经过也都轻声一一道来,到最后算一算,这一程路上说的话,竟比有时候他一晚上说的话都多。
一直到进了怡情馆正房,杨进周才松开了陈澜的手,认认真真地说:“你三叔的事虽是你娘家的事,但如今不比平日,你先好好调养身体,不要管了,一切都有我!”
看着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陈澜的嘴角渐渐上挑,到最后笑着点了点头:“好。”
……
对于京城中的百姓来说,腊月二十那一整晚上的诡异动静原本是最好的谈资,可是,当平日里欺行霸市的五城兵马司从兵马指挥副指挥到下头的吏目,那些个恶名昭彰的不但遭了革职,更有几个在巡城御史衙门当街行刑,大棍子直接就打死了六七个,一时间满城拍手称快,竟是连之前那动静也都忘了。而紧跟着,则是龙泉庵藏污纳垢的事发了,这下子说什么的都有,各家勋贵无不是依足了小心,甚至连晋王在这快要过年之前出城都没来得及理会。
尽管已经事先净了街,阜成门外的黄土官道上已经看不见一个闲杂人等,但是,当夹杂着雪花的北风刮得各色旗帜簌簌作响,刮得那皇子玉辂的红松隔板一阵阵嘎吱嘎吱地响着,坐在其中的晋王免不了心情大坏。看着对面那个空荡荡的位子,他冷不丁一巴掌拍了下去。
“殿下有什么吩咐?”
“滚!”
帘子外头的探问一瞬间被截断了,而晋王那拳头却紧紧攥了起来。想到此前君前辞别时的情形,他便恨得牙痒痒的,可是,哪怕他心中再怨再恨再不满,可想着此时此刻应当已经留在了乾清宫的那个人,他浑身的力气就一下子都被抽干了。
“要是当初听了他的话……可恶,他为什么就不能把话说明白!他跟过本王,就算以后改旗易帜跟了老四,又怎么可能取信于人!”
……
乾清宫东暖阁。
被晋王咬牙切齿惦记的人,此时正斜签着身子坐在一张锦墩上,头微微垂着,神态之中带着几分恭敬和惶然。然而,当上首的天子淡淡说了一句话之后,他才终于抬起了眼睛。
“你能跟他十年,他能用你却不能尽信你,是他没有眼光气量,不怪你。”
汤老的眼睛已经有些红了,此时忙低下头欠了欠身道:“是臣有负皇上托付,没有能让晋王殿下全心信赖。都是和那些文人墨客相处多了,不但沾上了好名的习性,而且还多了……多了优柔寡断,臣虽尽力相劝,奈何殿下说,儒家大道,方才是治世之法。”
“他是昏头了!”皇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随即冷笑道,“太祖皇帝轻儒臣,太宗皇帝虽用儒臣,两代圣天子却都留下了遗训,那便是不要被那些经义教条给洗了脑子!儒家,江南书院那么多,几个儒学大宗师一代一代地出,几乎把格物压得喘不过气来,可是,那些读书人难道家里就没有海船在外头做生意?难道就没有大把大把地搂钱?一面是成日里子曰圣人云,光明正气,一面是私底下男盗女娼……罢了,不说这些!”
皇帝终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发泄下去,从那张雕着双龙戏珠图案的紫檀大案上拿起三本奏折,朝着汤老丢了过去。见其忙不迭地蹦起来接住,他才淡淡地说道:“你跟着朕许多年,虽说在他身边闲置了这么久,也不至于荒疏了本能。这三件东西你给朕看看。”
汤老躬了躬身,这才坐下一一看了。兴许是本能使然,他一面看,一面在奏折上用指甲划出了重点,可等一本看完这才想起不是在为晋王做事,于是不禁有些尴尬,可抬头见皇帝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他方才安心了些,看完一本又依样画葫芦地看了另两本。等到全都看完了,他合上这奏折,眯着眼睛沉吟了好一阵子,这才站起身双手将奏折呈回大案。
“皇上应当早有决断,臣不敢妄言动摇君心。只是,用人之际……”
“昔日曹操曾下唯才是举令,道是‘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的人,也全都在网罗之列。他是因为世族大阀垄断高官,因而方才出此下策,朕只是更喜欢不拘一格用人才,虽不至于斤斤计较其人德操,可绝不是什么事都能容忍。身为人子,逼凌嫡母,尚有前情可原;身为长辈,居然对孤女弱弟也不能放过,这勉强归在私德也就罢了;只是,首鼠两端见风使舵,投注的时候胆大包天,收尾的时候亦是自以为是,他不如罗明远远矣!”
面对这样的评价,汤老自是紧闭了嘴不再多言。相较于杨进周和萧朗的联名合奏,相较于陈澜那详详细细的陈情,陈瑛的暗示影射实在是太拙劣了些,更何况最后还画蛇添足加了一条自请前去肃州的……
聪明反被聪明误,晋王如是,陈瑛如是,不外如是。
第348章 机关算尽,反误卿卿
年关将近,阳宁侯府上下亦是渐渐流露出了几分过年的气息。前院后院的男男女女们在忙碌之余,几个心思活络的不免想到了去年的这个时候。那会儿三小姐陈澜伤情初愈,在侯府的几位小姐中压根不起眼,可如今却不但嫁得最好,身份也是最高。就连那些各家庄子上往侯府送田租的庄头管事们,私底下碰上也往往会窃窃私语一番。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一大早,天安庄的张庄头便亲自押送了十几辆大车的东西上了阳宁侯府,前院竟是几乎堆不下。这其中,除了米面柴炭等等必要的东西,还有庄子上的各种干货肉类和野味,一时间前院的人忙得不可开交。管家刘青亲自忙前忙后了一阵子,便请了张庄头和副庄头楚四到了屋子里喝茶,话题不消一会儿便转到了陈澜身上。
“要说三姑奶奶,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不过是才刚刚得了老太太一丁点看重,哪会想到有如今的这地步?要说张兄弟和楚兄弟才是眼光最好的,不是老哥哥逢迎你们,之前好几个庄子送来过田租和年物了,东西比你们虽多,可若是算上你们免去了的田租,算下来竟是还比你们少!光是这本事,回头老太太见了必定是要赏的。”
张庄头还好,楚四却是从前多年不得朱氏待见,闻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太太要见咱们?这不太可能吧,府里那么多庄子……”
“那么多庄子,可只有天安庄是皇上钦赐给长房的,单凭这个老太太就一定会见,更不用说你们还诚心诚意送来了这许多东西!对了,说起这个,算你们来得巧,待会中午的时候,三姑奶奶和三姑爷会一块到府里来,届时还能见上一面。”
自打陈澜出嫁之后,张庄头和楚四便再也没见过她,倒是陈衍常常没事情去安园溜达一圈,他们从其口中听到了不少事。因此,此时此刻听刘青这么说,两人自是全都大喜,楚四更是搓着双手脸色兴奋地说:“早知道如此,我就带家里婆娘一块来了,她们那好几个全都念叨着要给三姑奶奶磕头,否则我家小子那几个又怎么能跟上四少爷,还学了读书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