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清楚护国寺是否有陷阱的情况下,陈澜深知自己就这么直接过去太过莽撞。但是,完全撂下这封信不管亦是不可取的。她当然也可以从外头护卫中随便挑一个去护国寺中瞧一瞧,可若真是金太监传话,只怕不会相信外人。于是,她不得不把主意打到了柳姑姑身上。尽管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从张惠心先前的话里的信息来看,至少能有七八分准。
“当是如此。”她轻轻点头之后,便叹了口气说,“我知道,夏公公和成公公一样都是皇上在潜邸时的旧人,也许这后头会有什么突破口或是线索也说不定。圣心如何尚不可知,我从前和夏公公有些交情,在宫中时亦得过成公公照应,可也不敢轻举妄动,所以这次只能请柳姑姑帮忙。请您带上两个人,代我去那儿走一趟,至少看看这究竟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是奴婢该当的。”
电光火石之间,想到司礼监前些时日辗转送来消息,让她不用再监视奏报,柳姑姑顿时下了决断,竟是不顾车厢颠簸,又跪了下来:“这些天来,夫人待奴婢一直极其亲厚,可奴婢服侍您的这些时日,颇有将您和老爷的一些事情禀报上去,心中早已深怀愧疚。如今这种时候,本就该是奴婢报您收容厚待之恩,更何况奴婢也想为成公公略尽绵薄之力。”
此前只是猜测,如今柳姑姑终于说了实话,陈澜只觉得心头大大舒了一口气。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伸出手去再次扶起了柳姑姑,随即就吩咐道:“停车!”
外头的车夫不明所以,慌忙一勒缰绳停下了车。很快,柳姑姑就下了车来。见四周护卫都看着自己,她就微微颔首道:“夫人说,腊月了,各府往往都会往护国寺里送香油钱,既是做佛事,也是做善事。咱们镜园从前没这规矩,可今天既听说那儿舍粥,总得有人去瞧一瞧。分两个人跟着我,咱们从崇国寺街去护国寺走一趟,待会正好从棉花胡同直走回镜园。”
既是陈澜的吩咐,外头一众护卫自然无话,当即便分出了两个人随着柳姑姑往护国寺去。而随着马车重新起行,陈澜方才放下了那厚实的剪绒窗帘。是陷阱也好,计谋也罢,亦或是走投无路的求救,不弄清楚就没办法走下一步。夏太监的遇刺受伤虽然一度瞒着皇帝,可后来应当是曝光了,既如此,有些事情自然也瞒不住,还不如她大大方方摆在人前。
幸好,柳姑姑终究是如她所想那般……想来柳姑姑说出那番话,多半是因为那监视的职责不用继续履行下去。多亏了她从嫁人前到嫁人后,言行举止一直能让宫中那位至尊天子颇为满意!
镜园二门前,正等在那里的庄妈妈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直到一个小厮一溜小跑过来报说夫人来了,她才露出了几分喜色。待到眼瞅着那一行缓缓从拐角过来,她也来不及等车停稳,就慌忙顺着甬道奔了过去。见她如此心急,那车夫自是立时停了车,在车辕下摆好了车蹬子,旋即疾步退下。
庄妈妈打开车门,亲自搀扶了陈澜下车,口中便说道,“夫人,刚刚衙门那边送来讯息,因阳宁侯掌宿卫,右军都督府大都督调任左军都督府,右军都督府的掌印就没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突然变得蚊子叮似的,轻的只有旁边的陈澜能听见:“刚刚好几位和老太太交好的夫人过来了,说是京卫之中这几日突有变动。上二十六卫是番上宿卫的亲军,原本不隶五军都督府管辖,直隶兵部,但这一回竟是分拆了出来,连兵部也管不着。如此一来,只有平素维持朝仪卤簿的大汉将军,是阳宁侯统管……另外,老爷送了信来,说是今晚有事不回来。”
陈澜早就知道,自己的三叔陈瑛决计不可能这么快就掌握御前亲军大权,可这样的有名无实,无论是谁,大约都会郁闷好一阵子。然而,偏生在这当口,杨进周却说晚上不回来,是之后有天子召见,亦或是他真的公务繁忙,还是……他有其他的安排?
护国寺竹林精舍。
柳姑姑震惊地看着面前死死攥着手中那个小瓷瓶的金太监,良久才叹了一口气:“金公公,整饬二十四衙门的旨意尚未有明文,你若是眼下做傻事,不过是让事情更加麻烦而已!须知立国以来,列祖列宗最恨的就是嫔妃宫女太监自残。再者,皇上兴许只是一时发怒,若真要大开杀戒,也不用将三位公公一道下狱了。”
金太监已经被今天一次次的消息给震得有些神经质了,此时听了这话,手上不禁微微松了一松,随即面色古怪地说:“这些话,是海宁县主让你捎带的?”
“只是我自己说的而已。”柳姑姑挑了挑眉,又一字一句地说,“就算别人拿死了证据说你贪赃又如何?如今就算被拿进去,兴许是要吃点苦头,但比起累及家人,哪个更重?就是夏公公,也断然不会因为一时受挫而这么傻。你既说手底下有分明的账目,事后还怕不能翻过来?更何况,还没有人来拿你!”
见金太监犹犹豫豫放下了手,柳姑姑突然疾步上前,竟是劈手打落了金太监手中的那个瓶子。趁其发愣的当口,她又是劈头一阵重话训斥。
“夏公公好容易把消息送出来,是让你设法保全自个,不是让你寻死觅活的!有功夫在这儿想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赶紧回酒醋局外厂,省得在这种当口被人抓把柄!”
第324章 今非昔比
京城的冬天素来格外冷,白天有太阳的时候还好些,到傍晚太阳落山,那一股子寒意就犹如跗骨之蛆似的缠着人不放,使人离不开有火炕炭盆的屋子。哪怕是身在暖和的屋子里,陈澜也能听到外头那呼啸的风声,再扫一眼炕桌上那今冬黑煤柴炭和银霜炭等等的用度花费,她不禁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毛。
家里的火炕都是用煤,而厨房里的灶台则是用柴炭,再加上取暖的熏笼火盆以及手炉中的上等银霜炭,一整个冬天的用度就超过四百两银子。这还多亏了煤远远比炭便宜,否则这笔取暖费只怕是更大。从这一点来说,也多亏了太祖和楚国公这两位穿越仁兄一力提倡用煤,否则如同明清两代延续下来,整个京城附近的山早就被砍伐一空了!
“夫人,柳姑姑回来了。”
闻听此言,陈澜立时把刚刚那一丝遐想丢到了一边,点点头就坐直了身子。不多时,柳姑姑就进了屋子来,屈膝行了礼就说起了今天去护国寺的情形:“今年的天格外冷,入冬至今已经是好几场雪了,其中有一回一下就是三天,压塌了东城不少房子,所以护国寺腊月头一天舍粥,竟是到中午就险些米不够了。看智永大师的模样,是希望咱们家也舍些香油钱,或者是干脆就送些米过去……”
柳姑姑开始说话的时候,陈澜就冲一旁的红螺打了个手势,坐在脚踏上的她立时站起身,一声不吭地放下手中的账本就出了门去。这时候,陈澜方才点了点头:“虽说母亲并不是居士,但这种事情,总应该多少表示表示。明日我会吩咐先送十石米过去,毕竟漕河一封,米价总得应声而涨。若是过年前的禄米发下来,也不妨匀一些。另外的情形如何?”
前面这话本就只是起个头,因而柳姑姑立时上前了两步,紧挨着陈澜弯下腰来:“幸亏夫人没去,那位金公公好生糊涂!也不知道是吃了谁一句话惊恐万分,竟是一言不合就要服毒自尽,还说什么以死明志……幸好奴婢见机得快,先用话安抚了他,随即一巴掌打落了他那毒药瓶子,又训斥了他一顿。据他所说,夏公公在御用监的银钱私帐,还有投献等等,都是他经手保管,夏公公并未动过。我也只是听着,没答应接手那些东西,嘱咐他不要再对别人露口风,毕竟如何处置都没个说法,不急在一时。”
听柳姑姑详细解说了一应情由,陈澜不禁面露赞赏之色:“姑姑做得很不错,他眼下若是死了,只怕到时候事情会更大,保不准再牵扯出什么。至于那些私帐,万万没有我们经手的道理。事涉内宦,总得格外谨慎。这样,明日姑姑代我进宫去向皇贵妃问安,到时候你借着我的口打听打听成公公如何,如此心里也能有个数。”
今天在护国寺经历了那么一场,柳姑姑当时举重若轻,又是巴掌又是甜枣地下去,总算是震慑了那金太监,可回来的路上心里不免七上八下。此时得了陈澜赞许,又吩咐自己明日进宫去见皇贵妃,她一惊之后就生出了深深的感动,不免又要跪下,但这一次却被陈澜一把拽住,随即不由自主地挨着炕沿坐了。
“不要再说什么恩德不恩德的话,你今天还不是给我消解了好大一个麻烦?”陈澜诚恳地握着柳姑姑的手,随即一字一句地说,“今日我请姑姑去做的事情凶险难知,姑姑却一口应了,足可见真心。除此之外,前时你和云姑姑对我一路提点扶助,那奉命而为的一档子事早就足可抵消了,真正说起来,反而是我亏欠你们不少。我知道你们都是入宫多年,如今这所谓的自由也有限得紧,若是家人亲友处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只管直说就是。这话也劳姑姑带给云姑姑,今后的路还长得很,我还望你们能够一如从前那般待我。”
“夫人……”
皇后那最后大半个月,柳姑姑一直在身边伺候,那时候就总觉得皇后和陈澜站在一块,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感。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这一抹感觉从何而来——这位年纪轻轻的侯门千金,就和曾经的皇后娘娘一样,聪明机敏,宽容大度。想到这里,她终究是挣脱了那手,不顾陈澜拦阻,恭恭敬敬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及至柳姑姑出了屋子,陈澜才长长吁了一口气,靠在炕椅靠背上不想起来,手中也自然而然地抱上了那个四四方方的红缎绣牡丹大引枕。把下巴磕在那柔软的枕面上,她的眼睛亮得慑人,直到门帘响动,她才抬起了眼睑。
“夫人,四少爷来了,正在老太太那儿。”
如今镜园上下统共就老少三个主人,再加上陈衍常来常往,下人口中的称呼自然而然就少去了几分客套,多了几分亲近,久而久之不但省去了阳宁侯府四字,更是连舅字也给省了。陈衍登堂入室非但不用忌讳,江氏更是把其当成了半个儿子一般,常常有好吃的好玩的首先留下一份,就连陈澜看着也常打趣说婆婆这心不是偏得一星半点。
因这会儿是晚饭时分,陈澜得信之后,也就罩上一件披风径直去了惜福居。果然,那边庄妈妈正在禀报厨房预备的晚饭菜色,见着她只是微一屈膝就继续自己的话:“……原本这四色菜之外,那边说,野鸭子汤再等小半个时辰就能好,尚有一块腌好的鹿肉能切成脯子送上来。再把暖房里的韭黄拧成汁子拌肉做肉圆入汤,若还要添什么,请老太太吩咐就是。”
见江氏用征询的目光看过来,陈澜便瞄了一眼笑嘻嘻的陈衍,因笑道:“哪里还要添什么,他就是再大的肚子,这些东西下去也能填得差不多了。小四,你自己说说,从上个月到这个月,统共来蹭过多少顿饭?”
“这不是镜园的饭菜好吃吗?”看到庄妈妈退了下去,陈衍便嘿嘿笑道,“再说伯母早说了我能随时来,我又在长身体的时候,恨不得天天都过来蹭饭呢!姐姐你别瞪我,这眼神怪吓人的,就是家里老太太也许了我,说只要派人禀报一声,就是我天天在这儿用了晚饭回去都不打紧,这可是老太太亲口说的,不信你可以回去对质!”
陈澜何尝不知道小家伙这有恃无恐的模样必然是得了朱氏首肯,可此时闻言仍不免气结。江氏却笑呵呵地招手吩咐陈衍过来挨着自己在软榻上坐了,又看着陈澜说道:“衍哥儿这是真性情,多一个人也多些热闹,更何况今晚上全哥不回来,有他陪着咱们也好。”
“今晚上姐夫不回来?”陈衍还是刚知道这回事,见陈澜轻轻点头,他不免歪着头嘟囔道,“奇怪了,今晚上师兄也不见踪影,原本还和韩先生约好要去那儿吃晚饭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自打陈澜知道杨进周和罗旭两个在筹划着什么,对他们的事情就格外敏感,此时当着江氏面上不露,吃饭的时候也一味笑容可掬地看着陈衍狼吞虎咽。可等到饭后江氏由着她带陈衍出去时,她少不得直接把人带到了那座荷塘的木桥上,一如上一回待张冰云那般让人堵住了木桥的两边。
然而,那一次好歹是白天,天上还有太阳,这一回却是只有一轮新月的夜晚,手中的灯笼虽亮着,可能提供的暖意却极其有限。因而,陈衍忍不住用脚轻轻跺着脚下的桥板,直到陈澜漫不经心地说这座桥已经有二十多年了,他这才讪讪地站定不动了。
“姐,什么大事要到这地方吹着冷风说?”
“你罗师兄最近可还有让你跑腿?”
“罗师兄?”陈衍诧异地挑了挑眉,随即摇摇头说,“师兄说最近没什么事用得上我,只让我跟着韩先生和师傅好好学文学武,其他的都别管……还别说,他最近鬼鬼祟祟的……”
这鬼鬼祟祟四个字自是引起了陈澜的共鸣。又问了几句,得知罗旭如今在文渊阁虽站稳了脚跟,三位阁老都颇敬重,但同僚们却常常排挤他,她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声。等到不露痕迹地问了些别的,她正要拉着陈衍往回走的时候,陈衍却突然岔开了话题。
“对了,姐,昨天二姐回来了。往日里一套新衣都是只穿一季,这一次却显然穿了一件去年样式的衣裳,我依稀听着一句,汝宁伯夫人……咳咳,就是她婆婆为了堵上家里的那些窟窿,几乎把家底都掏空了,又打上了她嫁妆的主意,二姐不肯松手,索性把那些上好的金线绸缎衣裳典当了不少,又说自己没钱。二婶听说了气得倒仰,苦苦在老太太面前说是要让二姐和二姐夫和离!”
听到和离这两个字,陈澜眼前一下子闪过了那时候陈冰拉着陈滟到自己面前质问的情形——只是短短几个月,当时的金龟婿就变成了如今唯恐甩不掉的牛皮糖了么?
“姐夫如今势头好,保不准二婶求到你头上,姐你可小心些!”
第325章 兵分两路
戌时三点夜禁时分,京师内城的九门都已经依序关闭了。然而,外城那上百条大街却依旧灯火通明。太祖不设宵禁的政令早就在太宗年间被废除了,可终究不能就这么完全丢掉祖宗家法,于是,外城夜禁比内城晚一个时辰,也就成了通行的规矩。上百年来,京师的外城也是全天下唯一在亥时三点之前仍旧人来人往的地方。
年关将近,满京城的文武百官和寻常百姓都得采办年货预备过年,所以,南南北北的商人几乎都在这一时刻汇集到了外城这一亩三分地。来自江南的新式绸缎、来自福建的茶叶、来自广东的蜜饯果子、来自辽东的皮货、来自松江的棉布……林林总总的商品应有尽有,这也使得外城的各省会馆被挤得满满当当,而客栈等等也是一房难求。
毕竟,朝堂上的勾心斗角,还不能完全影响到这盛世的奢靡风气。
此时此刻,前门大街上一处占地最宽广的酒楼四方楼中,外头的三间小楼固然是轻歌曼舞,内中的几座小跨院深处更是春色无边。这儿并不是青楼楚馆,可却胜过那些地儿一筹,因为来往这儿的豪商大贾只需把喜好对小二一提,立时就有人代为往那些院子里出条子,要歌姬有歌姬,要舞女有舞女,至于陪酒的女郎更是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好事的私底下流传一种说法,那就是这些都仿效了太祖当年打了胜仗之后肆无忌惮的庆功酒会。
此时此刻,在无数娇喘呻吟声中,倒是有三间宽敞的屋子里只闻笙歌曼舞。座上的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左手拿着酒盏,右手泼墨挥毫,随着他的运笔如飞,纸上四个美人渐显生动,无论是那轻纱之下若隐若现的胴体也罢,那随着动作飘逸飞舞的衣袂裙摆也罢,还是那宜嗔宜喜的表情也罢,全都是栩栩如生,连一旁守着的两个彪形大汉也不禁啧啧称奇。等到那一幅画卷终于完成,作画的人提起酒壶就是一阵痛饮,其中一个大汉就上了前去。
“刘先生,这画可还照以前一样,送给咱哥俩?”
“想要就拿去,废话那许多作甚!”
圣手刘头也不回,到最后索性掀开了酒壶的盖子痛喝了一气,也不管酒液沾湿了自己的衣襟,到最后随手一扔酒壶,他方才一屁股坐了下来,眼角余光一闪那如获至宝一般捧着自己的画在那边商议的两个人,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这帮见钱眼开的蠢货,老子的画又岂是那么好拿的?整个京城能分辨出老子真迹和赝品的地方就那么几家,以那小子的聪明,想来也就在这一两天了……”
嘟囔了一阵子,他便索性闭上眼睛直接把整个人都伏在了那案上。果然,不消一会儿,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了轻声呼唤,紧跟着还有人推搡了两记。他有意一动不动,这时候,背后两人就冲那几个舞女呵斥了起来。须臾,刚刚那丝竹管弦声就完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背后两个人得意的奸笑。
“这一回能摊上这样的财神,可真是咱们哥俩几世的运气!”
“可不是?原本还担心人会跑了,可谁知道这一位压根就是醉生梦死浑然不在乎。幸好这地儿就是咱们主子的,否则也难能请来这样的美人天天歌舞伺候,也就拿不到这样的画!嘿,你知不知道,我那天去朵云轩,人家鉴定了真迹之后,立时开出了这个数!”
“五百两?老天爷……咱们手里可是还有不少!不说,风五哥你没让人盯上吧?要知道,他背后的那家伙可是赫赫有名的罗世子,人家有权有钱有人,万一给盯上了……”
“放心,老子是什么地方厮混出来的?这一招狡兔三窟的本事这么多年了还不曾给人识破过。除非他罗旭有三头六臂十二只眼睛,否则就是有人盯梢也决计找不到我!再说,那些个歌姬的死契都攥在主子手里,谁敢不要命了把这事情往外说?”
听到这里,圣手刘不禁心中一沉。这么多天来,他一直表现得放荡不羁,仿佛对被人扣下的事情毫不在意,更是以狂生之态让这些人替自己寻来了颜料画笔宣纸,成日除了看歌舞喝酒就是作画,然而,他们在他面前仍是三缄其口,哪怕他装醉多次亦然。此时此刻,他们却这般肆无忌惮,又说得这样信心十足,他不禁更是生出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仿佛是印证了他那担忧似的,他只觉得背上突然有什么硬物顶着。那一瞬间,他只觉得浑身都僵硬了,哪怕是竭力放轻松,可是呼吸的粗重和身体的反应却没法掩藏。果然,只一会儿,身后就传来了嘿嘿的冷笑声。
“刘先生,你以为你一直在装蒜,咱哥俩不知道?要是可能,咱哥俩也不想丢下您这摇钱树,可惜主子的吩咐没人敢违背。再说了,您要是走了,这圣手刘的真迹也能更值钱不是么?您放心,咱们哥俩保准会把活计做得漂亮一点……”
说时迟那时快,圣手刘猛地一推桌案要跳起来,脑后就中了重重一击。那一刻,他在觉得天旋地转的同时,亦是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悲愤。
罗旭,你这小子死哪儿去了!
看到圣手刘一头栽倒在案上,两个汉子对视一笑。风五哥突然使劲在他的脚趾上踩了一下,发现人丝毫没动静,这才拍拍双手笑道:“这下成了,打昏了之后,他再装也装不出那样儿来。我得回那里一趟,你在这儿看着,这个地方早就被完全打点好了,从掌柜到下头都不敢声张,再加上我留的那几个人,看守他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总不至于出问题。”
“风五哥你放心,保管不会出任何差错!”
两人计议停当,那风五哥点点头就披上一件灰色斗篷出了屋子。四下里一看,见并未有什么动静,他就突然鼓起双颊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呼哨,紧跟着,两个人就窜将出来。他也不说话,只做了个手势就带着人往外走去。
这时候,临街的那一幢三层小楼的最高处包厢中,一扇棱窗边上的一个人轻轻放下了支架,又回转身来:“杨兄,这一次多亏你的提点,否则我只怕真要把那家伙给跟丢了。我待会要去救人审人,他们三个得麻烦你了。”
“你放心。”
角落里的杨进周拉上风帽,二话不说地闪出了门。看到他走了,罗旭方才耸了耸肩,又走到窗边张望了一下,这才打起珠帘到了旁边那隔间。见里头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抖得如同筛糠似的,偏生又不敢出声,他便缓步走上前去,皮笑肉不笑地端详了他两眼。
“都这个份上了,还要替人死扛着么?”见那中年人虽是额头汗珠滚滚,却仍然不说话,罗旭便再不理会他,只冲着角落里的一个黑衣人点点头道,“竺老大,我惹出来的麻烦还要劳动你帮忙,实在是不好意思……待会要是万一南城兵马司的人来了,劳烦你挡一挡!”
“劳烦个屁……刘老二这么鬼头鬼脑的人竟然把自己给弄到这副光景,我头一个脸上没光,而且竟然还是个外头人先找到了这地方!”黑衣人一扫刚刚岿然不动时的稳重模样,一张口便是一连串粗话,“干他奶奶的,南城兵马司里头的人我最熟,你不用操心那一头。你尽管放手去干,我让外头那些小的们帮你看着!”
那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的中年人眼见黑衣大汉大步出门,眼见罗旭一个手势,屋子里另一个提刀汉子也一声不吭地走了,他用了浑身的力气方才颤声叫道:“世子爷,您就不怕……就不怕咱们这楼子背后那位爷……”
“什么爷不爷的,这京城乃至全天下,只有一位爷!”罗旭转过头来,一字一句撂下这么一句话,随即又咧嘴露出了满口白牙,“至于说得罪,我得罪的人海了去了,不在乎多这么一个。倒是你,你眼下抵死不说,可你那位主儿可不会相信,回头仍然是一个死。要是你对我原原本本说实话,那兴许我还有能耐给你一条活路。”
那中年人原本就煞白的脸此时此刻顿时更没了血色。他死挺着硬捱了片刻,可等到不知哪里传来一声仿佛喉咙被割断的惨哼时,他终于忍不住了,那屁股底下的锦墩仿佛一下子变成了烧红的炭火,逼得他犹如兔子一般弹了起来。
“我……我说!”
漆黑一片的夜色中,外城宵禁的锣鼓声渐次响起。只那些欢场中多半是闭了门继续自己乐呵,路上并没有多少匆忙赶路的行人。
于是,跟在风五哥那三个人后头就变成了一件极其考较本领的事。尽管并不愿意谈及自己之前在锦衣卫的那些勾当,但此时此刻,杨进周却第一次感谢起了教了自己不少绝活的那位老千户,第一次感谢起了自己从那里带出来的十几个人。若非如此,罗旭所托之事也没那么顺当,此刻更不可能寻到这儿来。
眼看着对面那大门缓缓合上,从黑影中闪身出来的他却仍然一动不动,直到那大门再次拉开一条缝,一个脑袋猛然伸出左看右看,随即就缩了回去,那大门又紧紧关了起来。
杨进周这时候才闪身出来,拉下风帽望了望那地方,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
这时候,他的背后就传来了秦虎的声音:“怎么会是这儿?大人,这是锦衣卫下头的一家车马行,咱们当初不是来过么?听说从南边到北边的邮路,几乎都是他们垄断的。”
第326章 君心莫测
无论是锦衣卫还是江宁会馆这四个字,背后的含义都非同小可。因而,原本答应罗旭今晚来助拳援手的杨进周,不禁生出了一种不安和警惕。直到察觉了身边秦虎的焦躁,他才默默往后头退了两步,直到又掩身在了那漆黑的小巷子里,他才裹紧身上的黑大氅,站在墙根沉思了起来。好一会儿,他才抬起了头。
“咱们一共带出来多少人?那边后门可有人看住了?”
“一共十三个,六个是府里的家丁,七个是您的老下属,这回肯定都看住了。”秦虎不假思索地答了一句,随即没好气地说,“那位欧阳都帅话说着好听,其实一上任就把大人从前那批人打散了编到东城西城的各个百户手底下,然后那些头头脑脑又把他们从前犯的错处拎出来处置……要不是大人记起来给他们弄到了调令,他们就是不被折腾死,也得被算计死,这都是什么世道!为了那剩下的十五六个人,他居然还和大人您打擂台!”
“哪里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大人,您说什么?”
杨进周低低感慨了一声,听得秦虎纳闷地问将上来,他就岔开了话题:“这些过去的事情不要说了。我记得游二在夜探上头是一把好手,让他找个人搭把手,寻个好地方探探里头是什么光景。”
“是,我这就去吩咐他!”
秦虎走了不到一顿饭功夫就回了来,又对杨进周做了个大功告成的手势。心中微松的杨进周便背靠着土墙,眼睛却频频往那车马行的地方扫去。随着时间渐渐过去,里头丝毫没露出任何动静来,这也让他不免生出了几分担忧,遂打发了秦虎去那头看看。
就在他扭动了一下身子调整站姿,又活动了一下发僵的双腿时,身后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循声望去的他看见是秦虎身后跟着一个瘦猴一般的汉子,按在刀柄上的手就放下了。等到两人上得前来,眼见那游二要行礼,他就立时摇了摇手,颔首示意其直接说话。
“大人,里头防备很森严,我只敢在外头一圈踩了踩,倒是听见两个马厩里打杂的杂役说就忙活这几天,接下来就立时能放松了。我本以为是过年,可听他们的口气,仿佛只是说上头决定了什么大事,我没敢多听,须臾就闪开了。倒是在柴房里头闻到了一股古怪的味道,想了办法撬开锁进去一看,才发现里头有好几大缸的火油。我仔细看了看,发觉里头那些稻草堆有重压的痕迹,更是无意中摸出了这个。之后我又设法靠近了一下内院,没瞧见之前咱们一路跟着的人,倒是瞧见不少提着刀巡逻的,生怕惊动立时就出来了。”
杨进周越听脸色越是沉重,到最后那游二说完,递了一件东西过来,他就着那一丁点月光瞅了瞅,立时面色紧绷,点点头赞了两句,旋即吩咐他退远些等。站了片刻,他就转头看着秦虎说道:“你带着人在这里守着,如今已经是晚上外城宵禁的时候,这里不会有多少人进出,若是有人再出来,死死盯住了,一应行踪等等都记下来。”
秦虎点了点头,随即诧异地问道:“怎么,大人要走?原本不是说好要进去抓个现行的么?”
“原本是原本,如今是如今。”杨进周侧头瞥了秦虎一眼,一字一句地说,“你既然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就该明白如今不能轻举妄动。我回四方楼去寻罗世子,你带着他们排好晚上值守的班次。对了,你既是留在这儿掌总,那个游二就跟我回去。”
说完这话,他又望了望那座不高的围墙,仿佛又看到了从前白日里来这时瞧见的那热闹的马厩车棚。他的记性很好,上至主事的掌柜,下至下头的小伙计和杂役,他都记得一清二楚,更知道这儿就是锦衣卫在外城的总哨所在。如果真是从这里出了问题,那么,这决计不是欧阳行一句失察就能推过去的。相比前锦衣卫指挥使卢逸云的案子,这里头的水更深!
四方楼西跨院的丝竹声已经停了好一会儿,然而,在四处都仍是歌舞喧闹声不断的情况下,这安静的地方也完全显不出来。自打风五哥出去之后,领命留下的粗豪汉子忖度圣手刘已经被打晕了过去,自然而然就放松了下来,由着几个人守在外头,自己则是在屋子里就着刚刚的菜肴喝起了小酒,没几杯下肚,他就觉得屋子里太暖和了,自然而然敞开了怀,又觉得腰间的东西硌得慌,遂索性把那把解腕尖刀搁在了地上。
就在他微微有些醺醺然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外头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叩门声,紧跟着就是一个嗓子压得极低的声音:“九爷,九爷!”
被这声音一唤,他皱了皱眉就推桌子起身,嘴里骂骂咧咧着到了门前,几乎没怎么细想就打开门闩把门拉了开来。然而,那一刹那间,卷进来的不止是门外呼啸的寒风,还有一只迎面而来的拳头。说时迟那时快,他几乎是本能地往下一缩脑袋,随即伸手往腰间一抹,当手掏空的一瞬间,他这才反应到东西已经被自己解下了。
迎面的拳头却不会管什么又悔又恨,眼看人缩了下去,那拳便微微一收,由侧面化爪强袭,脚下又随着猛踹了出去。就只听两声闷响,挡在屋子门口的这粗豪汉子就被一下子打飞了出去。来人紧跟着疾步进了门,后头又有几人窜进了屋子里。两个料理那倒地的汉子,剩下的则是急急忙忙冲着伏倒在案头的圣手刘奔去。最后头的罗旭一跨进门槛就看见自己那位损友一动不动,心里不由得一紧。
“人怎么样了?”
“大少爷,他只是晕过去了。”
长吁一口气的罗旭这才放慢了脚步,待到上得前去,见那几个家丁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一个个手忙脚乱地在那儿折腾,他不禁眼皮子一跳,赶紧把人赶开了去。只他自己变着法子施为也依旧没把圣手刘给弄醒,他不免也有些着慌,到最后方才一拍脑袋,就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瓶子来,挑了一丁点粉末放在了圣手刘的鼻子底下。
这一回却是立竿见影,没过多久,圣手刘的呼吸就一下子粗重了起来,随即就露出了挣扎的迹象。随着罗旭的又一阵叫唤,他总算是缓缓睁开了眼睛,可看到罗旭的第一眼,他在瞪大了眼睛的同时,突然挪动了一下胳膊,猛地捏拳打了出去。然而,他终究是刚刚那一下挨得不轻,别说拳头捏到一半就松了,手臂也在半途中就无力地落了下来。
“你这小子……怎么到现在才来!”
罗旭心虚地打了个哈哈,随即才顾左右而言他道:“看来他们对你倒是不错,这么大的地方,好酒好菜管饱,听说天天还有歌姬舞姬伺候着,你倒是比神仙还逍遥……”
“呸,换成了你试试?”圣手刘这才有功夫摩挲了一下后脑勺,想起之前挨的那一下,他忍不住又打了个寒噤,“你要是再晚来一会儿,恐怕就得以后在阴曹地府才能见着我了。”
这话听得罗旭为之一怔,刚刚还笑嘻嘻的脸上顿时满是阴霾。安抚了自己这位老友几句,他就吩咐两个家丁把人搀扶出去,交给在前头候着的竺老大,继而便走到了那个被打翻的粗豪大汉跟前。见四个家丁如临大敌地守着,甚至还在那汉子的嘴里塞了一根布条防着人咬舌,他不禁眉头挑了一挑,却丝毫没有问话的架势。
“把人送到外头马车上去。还有,先前撂倒的那四个人和这里的那个管事也带走,然后把痕迹都清理干净,留两个人陪我留着就够了。”
“大少爷,事情已经了结了,都说南城兵马司的人常常过来,您再留着也没什么必要,不若只挑两个人留下……”
“不用说了,照我说的办。若杨大人那里有什么要紧情形,到时候传达不清岂不误事?”
拗不过罗旭,其他人只能照办。须臾,这座灯火通明的屋子就被虚掩上了门,内中一应打斗挣扎的痕迹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只是人却一个都没了。而做完这一些,罗旭便带着人重新回了先前那地方优哉游哉地等。直到门口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他依旧坐得稳稳当当。果然,推门进来的并不是别人,而是杨进周。
“那边事情有变,我们必须立刻进城。”
这直截了当的一句话让罗旭身边的两个随从都有些发懵,而罗旭在一惊之后,却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来,抓起一旁衣架上的那件大氅披在了身上,随即问道:“我这里已经救出了人。进城的话,走崇文门还是宣武门?”
“崇文门,城门关了,吊篮总是能用的,不过要请罗兄先预备一封信。”
言简意赅的对答之后,罗旭就走上前来,听杨进周细说之后,立时让随从准备纸笔。匆匆写好了书信,他就转过身来,不容置疑地对两个随从嘱咐了两句,让他们直接去之前定下的小院,这才随杨进周出了门。到了门口,他就只见一个灰衣汉子已经牵着三匹马等在了那儿。知道这是之前安排好的马匹,他也没有多话,立时趋前上了马。
两人前脚刚刚出发不久,胡同那一头一队服色新旧不一的军汉就一阵风似的小跑赶了过来。为首的高个子军官在门口才站了片刻,里头竺老大就迎将了出来,两边又惊又喜似的认了一会人,立时一同大摇大摆地走进门去,内中的喧闹一时更盛。
……
夜色下的紫禁城没了白天来来回回的人群,只有外皇城和内宫城外头的红铺巡卫仍在按照规矩传铃值守。宫城的四门已经完全下钥,隐隐约约仍然能听到天街那边传来天下太平的声音。这一晚,文渊阁是次辅杜微方当值,由于手头的事务众多,已经快四更天了,他却依旧没有合眼,只在书桌前核对着江南几省的夏税数字,看到最后忍不住摘下眼镜揉了揉酸疼的鼻梁,又戴上眼镜看了看那叠文书,继而支着脑袋沉思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一声轻唤,他应了一声后,一个文书就匆匆走进了直房,躬了躬身说:“杜阁老,东安门上传来了消息,罗修撰带着右军都督府杨大人在宫门前,说是有要紧事情陈奏。如今宫门已经下钥,守门的禁卫原不肯通融,但罗修撰说是事情十万火急,又预备了书信一封,于是那边的郑千户接了之后,请小火者从东华门送进来呈杜阁老。”
闻听此言,杜微方顿时眉头紧皱,旋即就吩咐拿上来。他却不忙拆开,先验看了一应封口全都完好,他这才拆封取出了信笺。信大约是罗旭仓促写的,平日一丝不苟的小楷此时却略显潦草,言辞中只说不合与杨进周在外头撞见了一件大事,生怕有变,所以需得连夜禀报。在斟酌了片刻之后,他就摘下了鼻梁上那副眼睛,沉着地站起身来。
“杜阁老?”
“拿着我的印信,去古今通集库寻王公公,就说我有要事,需得从东华门出去一趟。”
见那文书先是一愣,随即就答应一声出去了,杜微方不禁拽了拽下颌那几根胡须。这当口让罗旭杨进周进宫难,可他出去见人却还算容易。两人全都不是那种一丁点事就咋咋呼呼的人,只希望不要真是什么大麻烦就好。光是今天宫里的事,就已经很棘手了!
由于有古今通集库的王公公相陪,再加上杜微方乃是内阁次辅,因而东华门上最后还是放了行。一路出了几道门,直至东安门时,那守门的将领却不敢开门,只是将杜微方领到了刚刚接信时券洞大门的小窗口。透过那小小的窗口,借着火把和灯笼的光芒,杜微方好容易认清楚了外头的两个人。
“你们两个搞什么鬼?”
“杜阁老,事情是这样的,你先听我说。”罗旭凑上前来,低声把之前圣手刘被人掳去,有人胁迫他在腊月二十三封印日,将当日内阁递交皇帝的公文节略誊抄一份出来的事情说了。见门那边的杜微方脸色晦暗不明,他忙又将今晚救人的事情一一道来,末了才尴尬地说,“虽说也可以知会官府,可我生怕失去了时机……”
“好了,纪曦你既然都说完了,那换叔全过来!”
见罗旭转身无可奈何地向自己一摊手,杨进周便走上前去。先是言简意赅地说了自己追踪那三人却找到了那一家分明是锦衣卫在外城总哨的车马行,旋即把派了游二进去打探的经过逐一道来,末了,他才伸手递了一样物事进去。
“杜阁老,这件东西是他在稻草堆里头无意中翻出来的,我那时候略略打量了一下,瞧着像是宫中的物件。”
“你说什么?”
杜微方原本就已经把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此时闻言更是大为震惊。伸手把东西接过来,他二话不说直接后退两步,抢过了一个士兵手中的火把,借着那熊熊火光打量了东西好一阵子,他便认出这是一个珐琅镶金五彩香盒的盖子,盖子里头依稀还刻着几个字,可在外头这样的灯光下着实难以看清楚。即便如此,先头的那些内容也足以让他做出判断。
“那个进去打探的人你也带来了?”疾步走到小窗前的杜微方见杨进周点点头,立时不由分说地吩咐道,“你和纪曦,还有那个人一起在这等着,我立时去乾清宫求见!”
说完这话,他就转过身来,待到那郑千户面前就沉声说道:“从现在开始,直到我回到这儿为止,刚刚在这儿值守的人一步都不许离开!”
“杜阁老,这……从前宋阁老曾经吩咐过,值守外皇城四门的军官,每两个时辰需得巡视一圈,我这立刻就要去了。再说,如今管宿卫的是阳宁侯,刚刚已经知会过他,他说是按规矩从事……”
“宋阁老是宋阁老,阳宁侯是阳宁侯,那是寻常时候的做法!我记得夜晚值守宫城,素来由当夜留守文渊阁的内阁大学士决定,听我的吩咐就是!若出了差错,一应自有我来扛!”杜微方说到这里,信手就递过了自己的随身私章过去,“拿着此物,想来你也不会怕我赖账!”
话既说到这个份上,原本还怕出岔子的郑千户方才犹犹豫豫答应了下来。而王公公本不明白怎么回事,可杜微方扯着他直接原路返回,路上直说有要紧事要求见皇帝,他立时吓了一跳,苦苦劝了一路却依旧拉不回这头有名的倔牛来,也只得自叹倒霉,只得跟着前往乾清门。让他诧异的是,原以为乾清宫里头刚换了管事牌子,那一位未必肯担责任,可不消一会儿,里头就传话让杜微方进去。而他在乾清门下头只等了不到一刻钟,就看到刚刚步履匆匆的杜阁老又是紧赶慢赶地出了来,手中还捏着一面金牌信符。
“杜阁老,这是……”
“皇上有旨,开东安门,宣罗旭杨进周……还有那个游二!”
乾清宫东暖阁这一整夜就没有熄过灯。前半夜,是因为皇帝心绪不佳,一个人在东暖阁中写字,精致的竹编字纸篓里多了无数团揉得乱七八糟的字纸。后半夜,正打算就寝的皇帝却意外接到了杜微方的请见,等得知事情之后便当机立断颁了信符出去,等到见着了自己一向信赖的两个年轻大臣,他脸上那原本已经流露出深深困倦的眼睛一下子又变得熠熠有神。
靠近西华门边上原本只有一座御酒房和六科廊,但如今六科廊西边又多了一座小院,那便是阳宁侯陈瑛的临时住处。他虽然好色,但还不至于无女不欢,再加上此前也曾在衙门一住一个多月,对于住在这里清心寡欲的日子,他并没有什么不习惯。然而,四更过后来自东华门的一个讯息,却让本想打盹的他完全没了睡意。
罗旭和杨进周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请见!杜微方不但亲自去见他们,而且似乎还去乾清宫禀报了!
“阳宁侯。”
听到这声音,陈瑛倏然回头,随即就看到一个小火者满脸堆笑地进了屋子来。认出是原本分派到自己这儿服侍的,他就皱眉呵斥道:“谁让你进来的?”
“侯爷,小的只是奉命带几句话给您。”那小火者虽是被这呵斥惊得后退了一步,但随即就露出了光棍的表情,“您如今有丧在身,不知道的人顶多说您命里克妻,但知道的人恐怕都会觉得已故阳宁侯夫人死得蹊跷,就是皇上也难免心中生疑,否则也不会解了您的都督之职,派了这么个有名无实的总领宿卫给您。如今这当口,与其犹犹豫豫首鼠两端,还不如一条道走到黑。”
陈瑛一下子明白这小火者背后是什么货色,心底闪过一丝深深的厌恶,面上却纹丝不动,仿佛此人所说的只是无关紧要的事。果然,下一刻,那小火者便舔了舔嘴唇,似笑非笑地说道:“刚刚小的瞅见有人过来,外头亦是动静不小,不知道侯爷是能告诉小的外间发生了什么,亦或是许小的出去打探打探?”
面对这肆无忌惮的态度,阳宁侯陈瑛终于露出了一丝冷笑。他勾了勾手示意这小火者过来,待到人大大咧咧地上前,他突然对着其颈侧斜劈一记手刀。眼见人一声不吭地软软倒下,他才一扶一带,顺顺当当地把人放在了椅子上,旋即也不理会其死活,大步走出了门去。
他一共带了四名亲兵进宫,此时见他出门,立时有一个上前来听候吩咐。他面无表情地说了两句话,那亲兵先是一愣,随即就郑重其事地躬身答应,又回去叫了一个同伴来。两人径直进了屋子,旋即把人事不知的那个小火者架了出来,却是直接带到了小院里的一间空置直房中。
眼看着这一切料理好了,陈瑛方才转身进门,却是到了书案前拿起一本空白的奏疏,随即亲自倒水磨墨,斟酌了好一阵子方才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这一忙活就是整整大半夜,他统共废了三版草稿,这才最后誊抄完毕。然而,封口之后,他却直接把东西揣在怀里,随即再一次出了门。
“宫门那边可有什么讯息?”
应声过来的一个亲兵躬了躬身,随即压低了嗓音说:“东华门东上中门那一线又开了,罗世子和杨大人都已经出了宫去。至于其他的消息,如今还不知道。”
“杜阁老呢?”
“已经回了内阁直房。”
陈瑛点了点头,背手仰头看了好一阵子天空,最后背转身回了直房。时机未到,这当口表态似乎太早了些,且再看看,谅那边不会因为一个小角色的死活而怎么样!
第327章 小意温存,夫贵妻荣
寅时三点过后,尽管宣武门崇文门已经迎来了排队等着进城的高潮,大时雍坊小时雍坊以及江米巷一带赁房子居住的穷京官们也已经都早早起来预备上朝,但什刹海一带的勋贵府邸往往是蒙恩只朝朔望,所以大多数仍是一片宁静。而镜园却是例外。
男主人杨进周一夜未归,镜园外院的小厮和门房却习惯了早起。他们不用像主人那般长衣长袍的更衣打扮,短袄往身上一穿,腰间胡乱束根带子,瞧着像那么一回事便出来干活。因而,寅正二刻,前院就传来了刷刷刷的扫地声,而西角门上,也有人打开了两扇门,预备换下晚上的那盏气死风灯。为首的中年门房搓着双手瞧着手底下的小家伙们做事,突然一拍脑袋笑了起来。
“瞧我这记性,老爷昨晚上没回来,这会儿自然用不着从家里去上朝。夫人要卯正二刻才理事呢,大家要是还困着,这会儿料理干净了不如回房里去睡个回笼觉。”
“这话也不早说,天知道咱们早上用了多大的力气才爬起来!”
“聒噪,能让你们再睡下就不错了,再啰嗦就统统出去,先把外头的大街给扫了!”
这话顿时让抱怨连天的两个年轻小厮止住了话头,唉声叹气地从梯子上下来,一个眼尖的突然听到外头有马蹄声,侧着身子往那边探出去一看,他登时吃了一惊,连忙嚷嚷道:“老爷回来了,老爷和虎爷一块回来了!”
听到这声音,原本打着呵欠往里走的几个人自是停住了脚步。还不等人质疑出声,那马蹄声就已经倏然近了。须臾,一前一后两匹马就在门前停了下来,几个小厮不约而同地一同抬头看了看仍是昏暗的天空,这才出了西角门,行礼之后忙不迭地执了缰绳将马牵进了门。
“这才刚刚解除夜禁,再过一会又要早朝了,老爷您这一趟回来赶得及么?”
那中年门房探问的同时,不免打量起了主人身上的衣裳,待发现并非是昨天早上出去的那一身,他不禁越发狐疑。只杨进周淡淡回了一句今日不上朝,他顿时不敢再多言,遂一路沉默地把人送到了二门口。二门亦是早早地开了,两个婆子正在那儿一面打呵欠,一面拿着笤帚扫地,瞧见杨进周全都是一呆,直到人从身边进去才恍然惊觉尚未行礼。可这会儿自然不好追上前去补这一遭,她们也只得在原地大眼瞪小眼而已。
敲开了怡情馆的大门,杨进周见那应门的婆子在最初的睡眼惺忪之后,随即张开了嘴要嚷嚷,立时低声言语了一句,见其本能地伸手捂住了嘴,这才闪进了门,大步直奔正房。他连日睡在外书房,这正房的门也都是拖到卯时方才开启,所以此时他伸手推了一推发觉纹丝不动,只一踌躇就有节奏地敲了几下。只等了不一会儿,里头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即大门就开了。
开门的是披着一件桃红撒花大袄的红螺,见是杨进周,她仿佛毫不意外,侧身让了杨进周进来,随即轻声说:“昨儿个晚上是我在夫人房里值夜,本以为老爷回不来,所以什么都预备。这会儿可要吩咐下去准备热水沐浴?”
“嗯,去传吧。”杨进周点了点头,才走了几步就又停住脚步说,“今日我不上朝,那边就是慢一些也不打紧。”
看到红螺心领神会地答应了,他才进了西次间。果然,由于只有红螺值夜,屋子里并没有别的人。靠墙的黄花梨拔步床上,外头垂着一层淡粉色的帐子,影影绰绰看不见里头。他在外头站了一站,轻轻脱了靴子进了里头,可才踩着踏板到了床头撩开里头一层帐子俯下身子,还不及看上一眼妻子的睡姿,就只见床上原本一只手伸在被子外头的陈澜突然轻声嘟囔了一句什么,手又缩回了锦被中,随即极其不应景地往里头翻了个身,竟是拿脊背对着他。
这时候,杨进周脸上刚硬分明的棱角线条不知不觉柔和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微妙。他吃不准床上的人是真睡着了,还是觉察到动静却有意不理他。思忖了好一会,他才侧身在床上坐了下来,随即斜着身子往里头瞧了瞧,果然一眼就瞥见妻子修长的睫毛似乎在微微颤动着,心里自是明白了过来。
“昨晚上,我和罗世子一块去办了些事情,因为时间紧迫,也来不及派人详细知会家里。”
床上的陈澜一动不动,那条锦被严严实实裹在身上,只杨进周却分明瞧见,她的眼睛仿佛轻轻眨动了一下,依稀还能听到那不甚均匀的呼吸声。
“事情的起因是因为罗世子的那个友人,也就是绰号圣手刘的画师不合被人拿了。那边不但对罗世子多有威胁,而且提出了很过分的要求,所以他就求了我帮忙。你也知道,我在锦衣卫里头干过一阵子,虽及不上那些办侦缉的老手,可总比他手下那些丛林里头的一把好手稍强一些……对了,回来的时候,后街上的一家铺子正好开了门,那里的酥饼很有名,我就买了几个……”
头朝着里头的陈澜听着背后的话语,待到最后闻到那一股食物的香味,不禁也觉得肚子有些饿了。然而,这种饥饿感却盖不过她的又好气又好笑,于是,终于忍耐不住的她一下子拥着锦被坐起身,结果入眼的第一样东西就是杨进周手里的那个油纸包。
“你呀……买酥饼哄媳妇,亏你想得出来!是特意买的,还是顺带买的?”
面对陈澜那亦笑亦嗔的脸,杨进周的表情顿时有些不自然:“我们半夜就坐吊篮进了城,后来又进了宫,忙忙碌碌大半夜实在是饿了,最后是罗世子带路,就索性在镜园后街上喝了豆浆就酥饼。吃完之后已经解除了夜禁,我没细想,顺手就带了四个回来。要不是他带路,我也想不到后街上一家寻常铺子竟还有这样的手艺。趁着还是热的,你尝尝?”
陈澜看着那油纸包里还带着热气的酥饼,知道多半是他直接捂在大氅里带回来的,而且铁定是没给其他人瞧见,不禁嫣然一笑。尽管此时不曾洗漱,但她想了一想,就示意他把东西递过来,随即趁其不备猛地低头咬了一口。等到发现散落的酥皮和芝麻掉的床前踏板上四处都是,她不禁狡黠地冲他眨了眨眼睛,又摊了摊手做无奈状,嘴里却细细地咀嚼着。
与其说那股香甜溢满了口腔,还不如说是那大半夜提着的心一下子回到了实处。
由于陈澜正服着孝,杨进周已经好几日不曾碰过她,此时此刻见她背靠着床板唇角含笑,前半夜的诡异和后半夜的纠结犹如潮水一般从脑海中完全退了下去,剩下的唯有眼前的宁静。梅花林初见时,只觉得她果敢;永安楼再见时,只觉得她娴静;安园求助时,只觉得她处变不惊,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从容自信的光芒;之后的一次又一次,她的更多方面渐渐地展现在他眼前……然而,只有在他们成为了夫妻之后,他才明白,他如今的妻子远远不是从前看到的那么简单,她是那样活生生真切切的一个人。
“澜澜……”
“嗯?”
陈澜并不打算继续追问杨进周昨晚上和罗旭的那番冒险,不论是怎样有责任心的男人,都需要一定的空间,既然他已经对自己坦白了大半,剩下的那些凶险,她自是先搁到一旁,等以后有空了再慢慢清算——当然,罗旭的帐也不要紧,以后她自能撺掇着张冰云帮忙收拾。此时此刻,心情不错的她答应了一声便侧过了头,却不防那股灼热的气息突然堵住了她。
尽管早已是夫妻,轻吻浅酌也并不少见,可这一次的感觉却似乎截然不同。在那种令人窒息的霸道下,她甚至没察觉到一只手轻轻探入了自己本就极其宽松的中衣,待到胸前亦是传来了一阵酥麻之后,她方才惊觉过来,可这时候却再也没力气推开他。那一刻,她甚至觉得,他的眸子里少了几分平日和自己相同的内敛沉静,多了几分狂热的火光。
“杨……”
“不叫我叔全了么?”
移开了些许的杨进周见陈澜的脸涨得通红,也不知道是热的抑或是憋的,他不禁轻轻又在她那鲜红欲滴的樱唇上轻轻啄了一记,这才把刚刚顺手放在床边踏板上的油纸包拿了起来,又径直坐在了她的身边,不由分说地把酥饼递了过去。这一次,陈澜终于忍不住了,翻了个白眼便没好气地说:“这还没洗漱呢!”
“刚刚不是也吃过了?”
“还不是你不由分说地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