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澜这几日除了看书,便是前来陪皇后说话,心里明白这位至尊国母确实从骨子里就是一个慈厚的长者,因而此时听到这打趣,再不似之前那么诚惶诚恐,但口中却说道:“皇后娘娘,这牡丹乃是花中绝品,百花之王,娘娘若是有意,这会儿拿它们颁赐是最好的。至于我……我是真的只喜欢赏花看看,簪在鬓上香气太馥郁了。”

想起陈澜身上素来不用熏香,甚至连那些花草的香气也没有,皇后顿时恍然大悟,心里却更多了几分欢喜,当即点点头说:“也好,这满园子的花也未见得有几拨人能来赏,不若拣第一等好看的给各宫簪鬓,第二等的则拿回去插瓶,剩下的你们也取些。只都仔细些,别损了花枝,让伺候照应这些花花草草的内使们去做,你们不要胡乱拿着剪刀乱剪。”

王尚宫见皇后高兴,带着众人屈膝答应了,又上前凑趣地笑道:“皇后娘娘虽是厚恩,奴婢们可不敢造次,就如同陈三小姐说的,牡丹是百花之王,论理只配皇后娘娘,赏赐给其他诸位娘娘还行,给咱们这些奴婢就说不过去了。倒是再过一阵子就该芍药开了,皇后娘娘到时候再行行恩典,带着大伙儿来逛园子就最好了!”

“好好好,到时候再来,牡丹开了还有芍药石榴,接着就是莲花木樨菊花,冬天的腊梅,春天的梅花海棠,我还记得小时候学过的一首民歌,据说是太祖爷传下来的……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

皇后的歌声悠悠然然,唱着唱着就半眯了眼睛,赫然有几分憧憬。而陈澜听着这熟悉的曲调,又听到是太祖传下来的,顿时心中苦笑。然而,尽管她并不知道林御医有怎样的诊断,可她总觉得皇后这异样的神清气爽实在是让人不安,只这会儿却万万不是败兴的时候,待到皇后唱完,她就笑着说道:“也就是这御花园,春夏秋冬的花一样不缺,偏还布置得错落有致。不过眼下说是群芳竞艳,可放眼望去,却还是牡丹引领群芳秀。”

“那是自然,御花园的牡丹全是上品,黄楼子、绿蝴蝶、西瓜瓤、大红、舞青霓,除却这几种上之上品,其余的都没资格入列。”

随风飘来了一个悦耳的声音,陈澜回头一看,就只见五六个人簇拥着一个中年美妇往这边走了过来。相比皇后的消瘦苍老,这位美妇却保养得极好,脸色白里透红神采奕奕,一袭秋香色的衣裙罩在略显丰腴的身材上,越发显得绰约有致。听到众人纷纷行礼称淑妃娘娘,她忙也退开一步行礼,可随即就被人扶了起来。

扶起陈澜的是淑妃身边的一位女官,而淑妃则是上前向皇后行了礼,随即才回过头来。她上前托着陈澜的胳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就把人送回了皇后身边,又笑道:“这就是阳宁侯府的三小姐?怪不得皇后喜欢,娴雅文静,举止大方,到底是大家闺秀。”

陈澜忖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而只是含含糊糊地谦逊了两句。果然,淑妃的心思并不在她的身上,和皇后客套寒暄了几句,话题就转到了正在宣府的晋王身上。

“泰墉这孩子实在是多灾多难。前时原以为妃妾齐齐有喜,谁知道竟是突然又传出是假的,累得张氏和平氏……事到如今,事情是水落石出了,可他人在宣府,却是正当鞑子锋芒……在京城这种地方都少不了有人算计,更何况在那样战火纷飞的险地?臣妾实在担心他有个什么万一。”

见淑妃说着说着便低下头拿手帕拭泪,皇后不禁皱了皱眉,随即便和颜悦色地说:“宣大是朝廷驻兵最多的地方,前线不但有兴和开平以及诸路驿站,各式各样的小堡更多。若是那边还危险,京师也就好不到哪儿去了。再说,阳宁侯此次随扈,他是打过仗的人,事有非常时总会临机应变,断然不至于让泰墉有什么闪失。”

“阳宁侯?”淑妃不露痕迹地看了一眼陈澜,见其低垂着头,面色丝毫变化都没有,便轻轻咬着嘴唇说,“皇后娘娘说的是,只阳宁侯毕竟在南边也只是主管安抚,这行军打仗的本事万万比不上威国公……”

这边正说着,那一头就有宫人飞快地上前禀报道:“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和德妃娘娘一块来了。”

说话间,又是两位盛装丽人往这边款款行来。两人看着像是并肩,可陈澜留心她们的脚步,便注意到是那个牵着一个小孩,身穿翡翠色衣裙的年轻少妇稍稍靠前一些,那位年岁稍长的则是落后。和淑妃相比,两人更显年轻,一个秀丽,一个端庄,双双上前行礼之后,罗贵妃也就罢了,朱德妃却拉着陈澜的手说了好一阵亲切话。

罗贵妃看了一眼淑妃,心里顿时想起了自己初入宫的那些难熬岁月,再想想之前儿子莫名其妙落水,险些连命都没了,话语间就多了几分讽刺:“刚刚臣妾似乎听到淑妃提起臣妾的长兄善于行军打仗?这倒是奇了,早年间,也不知道是谁口口声声说不过打些微不足道的南蛮子,竟然就成了功臣……”

朱德妃眼见淑妃一下子紫涨了面皮,皇后则是面色不好,慌忙干咳了一声,随即岔开话题道:“知道皇后娘娘兴致这么好,臣妾就想来凑个趣,结果正好半路遇上了罗贵妃。”

这便是解释为何会一块来的缘由了。皇后微微点头,见罗贵妃咬紧了嘴唇,仿佛是用尽全力方才没把后半截讥刺说完,她不禁半眯了眼睛,一时生出了回坤宁宫的打算。谁知道就在这时候,淑妃竟是轻轻哼了一声。

“威国公自然是国之栋梁。但如今鞑子大军压境,威国公既是名将之中的名将,是不是也该亲自上了宣大领军对阵?”

“你……你怎么知道我兄长就一定在京城?他眼下……”

“全都给我住口!”

陈澜被罗贵妃这气急败坏的一句话说得心里一跳,转瞬间就听到了一声怒喝。见皇后已经抓紧扶手坐直了身体,她顿时大吃一惊,正想要抚慰,可看到那陡然之间气势满盈的眼神,思来想去还是站在了原地。果然,坤宁宫跟出来的一应人等就没有一个敢吭声的,刚刚还你一言我一语的淑妃和罗贵妃全都低下了头。

“朝堂大事,哪有后宫插嘴的余地?”冷冷训斥了一句之后,皇后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沉声说道,“一个牵挂儿子,一个惦记兄长,可也得记着你们自己的身份,传扬出去简直成了笑话!晋王身在宣府,内有阳宁侯和皇家禁卫,外有宣府万全的十余万人,他若是危险,那些身在阵前抗击鞑子的将兵难道不危险?至于威国公,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一应自有皇上安排朝堂定计!回去之后好好看看女诫女德,别老是动那些心思!”

从来慈厚和蔼的皇后一时间词锋凌厉教训了这样一番话,四周人全都听得噤若寒蝉,到最后眼见罗贵妃和淑妃双双跪了下来答应,就连朱德妃亦是行礼,其余人等自是忙不迭地长跪于地。及至三位高位妃嫔都带着各自的人离去了,皇后方才敲了敲扶手,随即又瞅了陈澜一眼,最后只觉得整个人憋得慌。

她若是不在,这宫里的女人可会打着子凭母贵的主意,想着先入主中宫,再谋夺储位?要是那时候贤妃不遇上那样的事,要是周王林泰堪不是生来有些痴呆,她便不用那么担心了!哪怕她的庆成能够活着也好,只要能如陈澜这般蕙质兰心,到时候就能像宜兴郡主那样……

第172章 名分,弥留

将皇后送回坤宁宫安置,眼看林御医来了,陈澜自是起身告退。坐小轿回西苑宜春馆的路上,她少不得琢磨起了刚刚淑妃和罗贵妃的那一番讥刺,想着想着,她不禁面色倏然一变,随即就抓住了轿子旁边的扶手。

虽说京营并不在京师里头,而是分三大营驻扎在城外,可人们说起来,总还是说京里。罗贵妃刚刚情急之下反讽淑妃的意思是,威国公罗明远如今不在京师?怪不得那时候变乱的时候宜兴郡主竟然匆匆忙忙离开了宜园,而这几日又神龙见首不见尾,她一日里就难能见其几回,若是罗明远根本不在京师,那么缘由就很简单了。

想到这里,陈澜深深舒了一口气,但下一刻就突然冒出了一系列念头来。威国公若是不在京营坐镇,那么如今在那儿的人是谁?还有,罗旭那时候在外院直接拦截了各府的信使,是不是早就知道父亲不在的消息,亦或是有什么预判?杨进周此前至少得离开十天半个月,是不是他也一块走了?皇帝这是葫芦里卖什么药?

带着满腹心思回到宜春馆,陈澜果然没有见到宜兴郡主。这是这些天来司空见惯的勾当,因而她在红缨的殷勤服侍下净了脸手,用了几块点心,就照例进了东屋里头看书。这几日除了陪伴皇后,亦或是闲来到院子里散散步,她的大多数时间都耗费在这些书上。为了遮掩自己的目的,她每次都是搬下好几本书撂在案头,好在太祖林长辉的那些字都是写在不少书后的空白处,她只要注意些,就不至于被长镝和红缨看出端倪来。

遥想那一日乍然看到那书上内容的时候,她仍然不免有些心悸。原以为那位太祖林长辉也是来自遥远的后世就够惊人了,谁能想到,那位楚国公竟也是一样来自后世!只一个是名垂青史,一个却已经几乎已经被人淡忘。

她看书原本就快,而拼音尽管麻烦,但看多了也就习惯了,大约看了小半个时辰,她终于把手头那本书完全看完了,不禁放下书透了口气,又端起茶盏喝了几口,隐约间却听到外间传来说话声。竖起耳朵才听了一会,她拿着那盖子的手就停住了。

红缨和长镝都习惯了陈澜这书呆子习性,再加上在旁边一陪就是一两个时辰着实无聊,往往就只在外头等。平日里进进出出端茶送水亦或是添蜡烛送点心,她们几乎都不曾看到陈澜抬头,久而久之也就少了许多避忌。这会儿两人一个拿着鸡毛掸,一个拿着抹布在明间里头打扫,干着干着,长镝就忍不住低声问道:“这么久不回去,郡主难道不想小姐?”

“怎么不想?你没见郡主几乎天天都打发人送信回去?”红缨年纪大些,说到这里就轻声叹了一口气,“还不是没办法,龙泉姐姐那么大的胆子,那天从内校场回来还是吓得脸都白了,说是郡主当场砍了那个贪污军饷家伙的脑袋,又吩咐把头高悬在旗杆上,杀人的时候血染了郡主的前头衣襟,可郡主还是先下令把闹事的全都揪出来,每人二十军棍!等到回来之后更衣时,那外袍上的血完全结住了不说,还一直渗到了中衣里头,郡主胸前红了一大片,她们服侍沐浴的时候都是战战兢兢。”

长镝一时也觉得一颗心怦怦跳得厉害,忙使劲按着胸口:“说起来,当初在市舶司的时候,老爷原本是想可怜他们的,可郡主却把人分成了两拨。那些偷偷走私的不过是一顿板子之后,又给他们找了活命的差事,可那些真正的大商家却都倒了大霉,光是永远枷号就死了十几个,酷烈的名声却落在了老爷身上。也就是咱们老爷,成日里还没事人似的。”

两人说着说着,渐渐话题就说到了东屋里的陈澜。对于这么一位待人温和大方,最好伺候的千金,她们自然都心存好感,再加上张惠心平日里时常提起,两人少不得心存偏向,当说起皇后几乎天天召见的时候,红缨四下里看了一眼,冷不丁低声说:“陈三小姐什么都好,唯独是父母都不在。若是按照常理,即便她出身阳宁侯府,也是不能选作王妃的。”

“王妃?王妃有什么好的,看着风光,可你瞧瞧晋王妃……郡主上回还嗟叹过,和老爷说话时也说,幸好及早把小姐许配了人,否则万一配了皇子,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皇后若是真的疼惜陈三小姐,不若认个干女儿,无论是县主郡主公主,三小姐将来就不用愁了。”

她们在外间说得起劲,陈澜在内间仔仔细细听着,末了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皇后对她一见如故,隐约间甚至当做了早年间去世的庆成公主的替身,这对于她来说自然是有利的,而且她也是真心敬爱皇后。但名义这东西,却得分时候分场合分人物。储君的名义可以让诸皇子亲王打破头相争,可其他的名分……

由于这些思量,用晚饭的时候,陈澜也颇有些心不在焉,随即便以累了为由早早地上了床。然而,这一夜,早早睡下的她却辗转反侧,大半个晚上脑子里都是那些纷繁杂乱的念头,直到后半夜才合了眼。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当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感到有人使劲地推搡着自己,顿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眼见是红缨,她忙支撑着坐了起来。

“怎么回事?”

红缨大约也是被人叫起来的,这会儿鬓发散乱,身上只披着一件外衫,此时急急忙忙地说:“三小姐赶紧起来,外头坤宁宫的叶尚仪和两位公公正等着,说是皇后要见您!”她看到陈澜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忙又说道,“郡主昨天一晚上都没回来,刚刚叶尚仪说人一直都在坤宁宫,只怕是,只怕是……”

没等红缨再说下去,陈澜就一骨碌爬了起来,趿拉着鞋子就匆忙下地。到了妆台边上,眼见长镝也匆匆进来,她便言简意赅地吩咐梳最简单的,首饰等等一概不用。即便如此,手忙脚乱的长镝仍旧在梳妆时用力过度,拉下了好几根头发,疼得她直皱眉头。到最后,她洗漱过后在两人服侍下麻利地换好了一套琥珀色衣裙,又添了一件褙子,立时匆匆出了房门。

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叶尚仪满面焦急,一看到陈澜出来就慌忙迎了上去,却是也来不及解说什么,径直拉着陈澜上了外头的那小轿。一上轿子,两个抬轿的小火者就狂奔了起来,速度比之前进宫那次更快更猛,她只能死死抓住椅背,以免一个不好被颠出了轿子。好容易捱到了地头,又有两个粗壮宫女上前,与其说是搀扶,还不如说是直接把她架进了西暖阁。

一进这屋子,陈澜就看到这儿的人并不少。皇帝坐在床头,宜兴郡主和武贤妃则是站在皇帝身后,靠床的脚踏上,周王正跪在那儿,额头紧紧贴在了皇后的手上,却是咿咿呜呜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见到这种情形,纵使她心里已经生出了最坏的打算,此时也禁不住脚下发软,直到皇帝扭头看着她,她才重重用指甲掐了掐手心,一步一步走了上去。

看到宜兴郡主和武贤妃都冲自己微微颔首,武贤妃更是上前轻轻哄了两句,总算把偌大的周王林泰堪拉到了一旁,陈澜便稳步走到床前,见皇后那面上再没有丝毫血色,眼睛更是紧紧闭着,她只觉胸口剧震,忍不住看了看皇帝,竟连行礼都忘了。

“皇后已经昏迷一晚上了。”说出这话的时候,皇帝的口气中既有怒火和烦躁,也有掩不住的懊恼和痛惜,“泰堪在这儿陪了一个晚上,可还是怎么叫都叫不醒,朕和九妹贤妃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几个御医都拿出了看家本事,可还是不行。若是再这么下去……”

见皇帝已经说不下去了,一旁的宜兴郡主只能拉过陈澜低声说道:“若是再这么下去,只怕皇后会一直昏睡不醒,到头来便没有法子了。皇后这些天除了见过两三次周王,就属你陪在身边的时候最多,想来是把你当成了当年的庆成。你好歹试一试,若是能设法把皇后唤醒,不管怎么说也有个指望。”

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点了点头,当即上前跪在了床前的脚踏上。握着那只消瘦得仿佛直接就摸到了骨头的手,她有心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喉咙口却仿佛噎住了似的。好一阵子,她忽然想起了昨日皇后在御花园中唱的那首茉莉花,灵机一动就轻轻哼唱了起来。

细腻优美的歌声在屋子里回响着,就连急匆匆跟进来的叶尚仪也听得呆了,随即就和始终在这儿的王尚宫对视了一眼。昨天皇后在御花园悠然自得唱这首歌的时候,她们也在旁边,此时听到陈澜这么唱着,她们心里别提多惊奇了。她们是入宫之后便在皇后身边服侍的,却还是昨天第一次听到皇后唱这首歌,如今陈澜也会唱,那么只可能是昨天乍一听之后就学会的。因而,起初只是抱着万分之一希望的她们,不知不觉就把心提了起来。

陈澜不知不觉唱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觉察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微微有些颤动,一怔之下连忙提高了声音。当觉察到那只手货真价实在动弹的时候,她连忙转头看着身后众人。身后的皇帝和宜兴郡主都是愣在了那儿,下一刻,宜兴郡主立时大声叫着御医,皇帝则一个箭步赶上了前来。

第173章 天长地久有时尽,执手低语意深长

“我……睡了很久?”

被御医又是扎针又是灌汤药忙活了一阵子,皇后终于真正醒转了过来。看着被皇帝紧紧握着的那只手,她费力地问了一句,眼见谁也没回答,她的目光便在床前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当看见陈澜时,她愣了一愣,随即就露出了笑容。末了,她才把目光转向了皇帝,嘴角上勾的弧度更深了些。

“皇上,刚刚我又听到那首《茉莉花》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飘来的,悠悠然然好听得很。我之前在御花园时还唱了一回,可现在实在是没有那个力气了。当年,这首歌还是皇上从残谱上抄下来给我的……”

听皇后尽嘟囔这些,宜兴郡主略一思忖,就冲叶尚仪和王尚宫以及跟着皇帝过来的夏太监打了个手势,三人自是知机,各自把各自的人都带了下去。一时间,偌大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了这边的寥寥数人。

皇帝盯着皇后,突然开口说:“刚刚是陈澜唱的。”

“是阿澜?”皇后一下子惊讶了起来,见陈澜正站在宜兴郡主身侧,便轻轻挪动了一下头颈算是颔首,“昨天她才听过,今天就会了,看来她和我真的是有缘……只可惜我已经支撑不住了,否则,我真的想她多陪我一阵子……”

“别说傻话!若是你喜欢她,以后这病好了,尽可让她留在宫中陪你!”

“皇上糊涂了吗?留着一个外姓女子在宫中,群臣那里可怎么说?这一次借着九妹的由头,可若不是西苑那边的事情不好办,九妹也不好长留宫中,更何况是她?”

“她父母都去了,朕可以封她郡主……不,封她公主,让她名正言顺地做你的女儿,这样留在宫中陪你,谁还能说一个不字……”

话还没说完,皇帝就感到一只手艰难却轻柔地挡在了他的嘴上,随即就看到皇后的眼圈赫然发红,但脸上满是坚决。夫妻多年,他哪里不明白自己的结发妻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到了口中的一连串话便说不下去了,只轻轻地抓过她的左手,用自己的双手将她的双手紧紧握在了一块,眼神中满是痛惜。

“封郡主容易,封公主也容易,金口玉言一道旨意,可是在群臣眼中,皇上就成了一个只以自己好恶行封赏的人,至于我这个皇后,只怕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就连阿澜……她是没了父母,可终究不是父母无名无姓,膝下还有一个弟弟,我若是不在了,她那封号又有什么用?更何况,皇上可曾问过她是否愿意?”

皇后费力地抬起脑袋,见陈澜的脸上宛然可见泪痕,眼睛仍有些发红,而嘴唇上隐约还留着牙印子,不禁莞尔一笑,随即才看着皇帝说:“我是觉得她像我,若是我还能活个几十年的,认她做女儿也就罢了,可如今……九妹,你和贤妃带着孩子们出去吧,我还有几句话要对皇上说。”

一句带着孩子们,宜兴郡主忍不住看了一眼陈澜,见她满是震惊,随即便默不作声地跪倒在地,轻轻磕了三个头,不禁心生感慨。再一看时,也不知道周王什么时候跟着跪下了,正像模像样地跟着磕头,她更是觉得心中平添酸涩,看了贤妃一眼便一同上前去,一人拉着一个悄悄退出了屋子。

直到那厚厚的门帘再次放下,皇后才正色看着皇帝,一字一句费力地说:“原本以为上一回我就熬不过去,所以才说了那些,没想到老天对我还真是宽厚,让阿澜陪着我过了这十几天的安生日子。咱们夫妻几十年,如今到了这最后的时候,我再叫你一声七郎……七郎,吴王兴许还有冤屈,他毕竟是你的骨肉,你不要轻易处置了,至于储君之位……不是我心存偏见,晋王优柔寡断薄情寡义,并不是好人选;淮王太过贪婪,只知道与民争利,却不知道分利于民,而且心性阴狠,我实在是担心他误入歧途……”

说到这里,皇后只觉得胸口异常烦闷,不由得顿了一顿。一旁的皇帝连忙将她半扶起来,轻轻顺了一会气,刚说叫个御医进来看看,亦或是自己去倒杯水的时候,手却被皇后按住了。见那双一度有些黯淡的眼睛此时再次绽放出了不容置疑的神采,他到了口中的劝慰顿时吞了回去,只脸色越发阴晦。

“罗贵妃的鲁王还小,可她大约是因为早年间受了太多冷遇,所以一贯娇养着孩子。过了年就已经八岁的人了,却还是身体极弱,此次只是跌进了一个没多少水的小水塘,就险些折腾出了大事,虽是有人心存险恶,但毕竟孩子太娇弱了。况且,孩子小没有定性,若贸然置之高位,只怕更容易养坏了人,而且威国公是皇上还要用的。至于其他皇子,一眼看去,竟是没什么出挑的……如今想来,七郎,都是我的错,我就不应该为了避忌群臣的风评,不在跟前养两个皇子。”

“福娘!”皇帝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打断了皇后的话,“这和你无干,都是朕不肯,朕不想让你劳心劳力又没个好名声!朕还在鼎盛之年,身体还好,实在不行还能从小皇子里头挑几个出来,只要你能够好好养着,咱们还能去封禅泰山……”

“除了武则天,还有哪位皇后去封禅过泰山的?”皇后微微笑了笑,随即舒了一口气说,“苦日子我随你熬了,好日子我也陪你过了,唯一的遗憾这些天也都补过了,如今走了也知足了……七郎,替我给阿澜择个好婆家,找个你看得上的俊杰。不要想什么郡主公主的话,满宫的皇子皇女都是我的儿女,有的是人给我披麻戴孝,并不缺她一个,我有些东西留给她……七郎,等我去了,每年上祭的时候,让人陪祭庆成好么?总算有我去陪她了……”

西暖阁后头的回廊里,尽管此时早上的太阳已经出来了,晒在那些琉璃瓦上闪耀出各种光彩,天气亦是暖和,但陈澜站在那里,却不由自主地觉着身上发冷。她早上起来就匆忙被接到了这里,洗漱都是草草行事,肚子里更是空空如也。刚刚在里头不觉得什么,可眼下到外头一站,昨晚上没睡好再加上刚刚这么一折腾,心里难过不说,她更觉得脚发软,浑身上下也没什么力气,到最后忍不住用手轻轻撑住了旁边的一根廊柱。

“妹妹吃糕。”

正恍惚的陈澜听到这么个声音,扭头一看就只见周王捧着一碟子枣糕,满脸认真地递给了她。一愣神之后,她就连忙问道:“多谢周王殿下,贤妃娘娘和郡主……”

“我们早上都吃过了,你先吃两块填填肚子,也别辜负了宝宝一片好心。”宜兴郡主冲着陈澜点了点头,随即就冲那边一个拿着银壶的太监说,“参茶记得分成四盅,别漏了人。”

“郡主放心,小的明白。”

见武贤妃亦是对自己打了个手势,陈澜这才接过那一碟子糕,尽管这坤宁宫小厨房做出来的点心异常精美,可她此时还惦记着皇帝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和皇后的一口拒绝,心里百感交集,这再好的东西吃在嘴里也自然是味同嚼蜡。等到参茶送上又喝完之后,她方才觉得身子渐渐有些暖意。

在外间站着等了好一会,她又在宫女伺候下上了一回净房,从里头刚一出来就看见夏太监跌跌撞撞从里头跑了出来,不及说话就双膝一软跪了下来,脑袋砰砰砰地在地上狠狠撞了几下,嘴里迸出了一声干嚎。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崩了!”

那一瞬间,陈澜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尽管她进宫不过十数日,真正和皇后在一块的时间,加在一起甚至不足一昼夜,可是,那位国母使人如沐春风一般的和煦仍然让她异常有好感。尽管从林御医和宜兴郡主等人的神态上,从自己破例留在宫中这个事实上,她一直知道那最后的结果,可此刻真正听到那个消息时,她仍是有些难以接受。

周王仍然在东张西望,仿佛是不能理解崩了这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直到贤妃一把将他揽在怀里,喃喃解说了什么,他才突然大叫了一声,随即撒腿就跑进了西暖阁。不一会儿,里头就传来了他孩子似的哭闹声。在那哭声中,外头的太监宫女们都悄无声息地跪了下去,四处尽是低低的啜泣。

凤榻之前,皇帝紧紧揽着皇后,嘴角时而轻轻蠕动着,却是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有。那一刻,他的脑海中没有江山社稷,没有朝堂文武,也没有自己那些不省心的嫔妃儿女,闪过的全是以往的一幕幕。有洞房花烛夜的懵懂,共度难关时的彼此安慰,悲痛时刻的相拥而泣,欢喜时抱着她打圈……只越是往后,那些刻骨铭心的片段就越是少,到最后就只剩下了上一次和今天犹如诀别似的话。

他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可到头来还是不能挽回!

恍惚之间,他的眼前已经是一片模糊,耳畔周王那嚎啕大哭声也仿若完全听不见。他依稀还能听见皇后临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最后一个笑容。

当陈澜随着宜兴郡主和武贤妃进屋的时候,看到的便是皇帝抱着皇后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人都已经僵了。那一刻,她深深地感觉到,那儿坐着的并不是自己曾经见过的雄心满怀的天子,而是一个寻寻常常痛失结发的丈夫。

第174章 俊杰!百日!

殿试之后按例便是馆选,自从有了内阁之后,对于进士们来说,这无疑是一条清贵少风险的仕途之路。然而,罗旭知道自己这个二甲传胪都极有可能是御笔钦点,卷子落在翰林院里头决计找不到好处,所以原就打算称病缺考,结果这称病的条子还没送上去,皇帝就免了他馆选。因而,在这内忧外患的时候,他却空闲了下来。

人道是罗世子故态复萌,又开始和那些狐朋狗友鬼混,就连宜园的下人们也不免心有嘀咕。至于林夫人则更不用提了,自打三月十八游园会之后,罗旭就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半个月都是不分白天晚上的在外头厮混,就算她再信赖这唯一的儿子,心里也不免着了恼。因而,这天快晌午时,得知罗旭总算是回了家,她也索性不吩咐去叫人进来,自己带着两个妈妈匆匆出去,直接把罗旭堵在了畅心居门口。

“娘?”

睡眼惺忪的罗旭抬头一看,见是母亲板着面孔站在院子门口,连忙赔上了笑脸,又上前殷勤地搀扶了林夫人的胳膊,一路陪着走进了正房。在西边炕上坐下之后,他原本还想随便找两件趣事搪塞了过去,结果林夫人把底下人全都遣开,张嘴就直截了当地问道:“这几天你不是早出晚归,就是索性整晚上不回来,家里甚至还有人看到你进了勾阑胡同,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爹不在,里里外外那么多事,你不在家,万一有变,我怎么顾得上?”

见林夫人先是疾言厉色,但话语渐渐地就缓和了下来,末了甚至多出了几分忧虑,罗旭不禁有些迟疑。犹豫了好一会儿,他又站起身到门边上掀起门帘看了看,见蓝妈妈正坐在脚踏上对丫头们吩咐事情,并没有人管着屋子里的闲事,他才转身回去,紧挨着林夫人坐下了。

“娘,有些事情我不太好说。”他一边说一边斟酌着语句,竭力让自己的话不那么突兀,“要说外患,鞑子那边说是南下,但并没有立刻推进,看样子内中还有分歧。至于内忧,和吴王一块作乱的人几乎都拿下了,如今宫中尚在清理,和咱们家并没有关系,您不用操心。倒是父亲……父亲并不在京营,如今坐镇那里的应该是韩国公。”

“你说什么?”尽管林夫人对丈夫的好色如命极其痛恨,但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总不能把人完全当成陌路。隐隐约约的那一重预感让她心里沉甸甸的,看着罗旭就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这话当真?这么说,他是……他是……”

“娘,你就别问了。”事关重大,罗旭哪敢告诉母亲实情,须知母亲身在将门多年,对于地理情形也并不是一窍不通,要是自己透露开平两个字,定然会明白其中的凶险,因而忙岔过了话题去,“至于我,前时那太监传旨让我免考馆选的时候,还捎带了皇上的一句话,让我暗访海运仓、新太仓、旧太仓、广平库、太平仓还有几个草场的情形,我一个人哪有办法,少不得要请人帮忙,我是着实忙不过来,真不是有心在外头鬼混。”

这么一说,林夫人自是放下心来。只看着罗旭那密布血丝的眼睛,她不禁有些心疼,忍不住开口说道:“你也不用这么拼命,你又不是你爹,这威国公的爵位世袭罔替,怎么也是你的,何必非得和那些措大一般一心靠自己?你的事情蓝妈妈已经对我说了,我虽说和你那位姑姑处不来,可只要不是她肚子里出来的那个女儿,陈家其他人尽可使得,更何况那位姑娘瞧着贤惠机敏。你若是真喜欢,我便先替你上门去问一问,等你爹回来就正式提亲!”

在这种要命的关口突然被母亲揭出心底隐秘,罗旭那份震动就甭提了。好半晌,他露出了尴尬的笑容,期期艾艾地说:“蓝妈妈也真是,八字没一撇的勾当,非那么快告诉你干嘛……娘,我不是不对你说,父亲那一关不好过,我总想做出些名堂来,万一他不答应我也好有个预备,毕竟……”

就当罗旭沉吟着想说哪怕不提父亲和阳宁侯陈瑛的婚姻之约,阳宁侯和威国公两家若是联姻,首先就得过了皇帝这一关时,外头突然传来了蓝妈妈的一声惊呼。他一瞬间跳了起来,三步并两步上前掀开了门帘,就只见蓝妈妈已经从大门边上跑了过来。

“夫人,大少爷,宫中来了消息……皇后,皇后崩了!”

一时间,罗旭顿时呆在了那儿,心里一瞬间闪过诸多念头。中宫虚位,为了自己的儿子谋划,诸妃之间表面上的平静只怕要打破了,自己那位嫡亲姑姑和鲁王不知道会怎么做;传说帝后伉俪情深,皇帝如今痛失结发,日后兴许在处置内外事务上有些变化……最重要的是,陈澜入宫已经有大半个月了,据说常常去坤宁宫陪伴皇后,皇后这一去,还不知道对她会有怎样的影响。

而对于林夫人来说,闷在坤宁宫很少见人的皇后毕竟是极其陌生遥远的人,她在摇头叹息了一阵之后,想到的却只有一件事——这国丧一起,官宦人家的嫁娶,又得停上一阵子了。

皇后崩逝的消息传开之后,坤宁宫上上下下都易了素服。

然而,皇帝一直都枯坐在床前,既不肯起身,又不肯用饮食,别说几个闻讯而来的大太监心急,坤宁宫的女官们心急,被挡在外头的嫔妃皇子皇女们心急,就连就在西暖阁外间的宜兴郡主武贤妃,以及仍旧在这儿的陈澜,也都是忧心忡忡。

看到周王垂头丧气地出来,武贤妃知道这一回就是指望皇帝对这个长子的喜爱恐怕也不行了,只能看着宜兴郡主。宜兴郡主沉吟了一阵,又侧头瞥了一眼陈澜,这才开口说:“贤妃,你先带着周王出去吧,不妨把皇上的情形对她们说道说道,免得以为你和周王又占了什么便宜。阿澜,你随我进去,我再设法劝劝皇上。”

尽管此时此刻心乱如麻,根本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能做些什么,陈澜还是默默点了点头随着宜兴郡主进了西暖阁。见皇帝仍是一如自己最初进来时那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宜兴郡主就撇下陈澜走上前去,随即便直直地跪了下来。

“皇上,诸妃都在外面,皇子皇女们也都在外面,得到了消息的文武百官也都在千步廊那边看着,臣妹知道您如今心乱,可更重要的是,如今一片内忧外患,您不能撂下这些呆坐在这儿粒米不进滴水不入,您已经不是年轻那会儿了!”

见皇帝只是微微抬起了眼睑,随即就露出了讥诮的笑容,宜兴郡主不禁一时心头激愤,竟是脱口而出道:“皇上只坐在这儿,事情也已经挽回不了!您听听,外头已经哭声一片,可这些哭声里头有多少是真冲着皇后,有多少是哭自己,还有多少是哭中带笑,算计着入主坤宁宫!您是一国之君,不说别的,皇后的身后之事,难道您能丢下不管?”

这一番话着实是犀利入骨,陈澜扪心自问,自忖绝不敢这么说。然而,这一番猛药终究比那只是劝皇帝保重身体的话语有效多了。一直干坐着的皇帝终于长长吐出了一口气,随即狠狠瞪着宜兴郡主,眼神极其凛冽。可是,当看到随宜兴郡主一同跪下,此时默不作声的陈澜时,他不禁想起了皇后在最后弥留之际轻轻唱的那首歌,脸色终于渐渐松动了下来。

“九妹,你还是那样大胆!”

皇帝终于站起身来,低头面带怅惘地朝床上看了最后一眼,随即一字一句地说:“你说得不错,如今重要的是皇后的身后之事,重要的是她拼了性命为朕做了那么多,朕不能负了她!从今往后,朕就立下制度,这坤宁宫再不为中宫,只用作祭祀所用,今后不管是谁当了皇后,全都在东西六宫选一宫居住!她不在了,这坤宁宫朕长长久久为她留着!”

无论是刚刚出言劝谏的宜兴郡主,还是长跪于地的陈澜,都没有想到皇帝说出的是这么一番话。相比面露欣慰的宜兴郡主,陈澜却不知不觉地泪盈于眶。当皇帝从身边走过去出了门之后,又见宜兴郡主匆匆站起身直追了出去,她方才端端正正地对着凤榻磕了三个头。

哪怕是在最后的时候,皇后还是对她心存关切,否则便不会为她辞了所谓公主郡主的封号。宜兴郡主能够有今天,除了是皇室宗亲之外,便是自幼在宫中和皇帝一块长大,情分深厚,可她没有多大倚靠。有了那个封号,兴许她便会变成皇帝手中的刀子,别人眼中的靶子。

皇后,多谢你的周全调护!

西暖阁外间,已经站住了皇帝回头看见宜兴郡主跟了出来,却久久没有等到陈澜,不禁眉头一挑。等宜兴郡主上前之后,他便摆手阻止了她的解释,淡淡地说道:“皇后留下了两个人和一些东西给她,她既然还能想着给皇后最后磕几个头,也不枉皇后疼她一场。等到百日之后,朕会给她一个配得上的俊杰!”

百日?宜兴郡主看着脸上阴霾尚未散尽,却已经流露出帝王信心的皇帝,只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入了帝王法眼有好处也有不好处,只希望这孩子能如她一般幸运。话说回来,皇后之前说得对,帝王家那给了便后患无穷的名分,她却没什么给不起的,认个干女儿在公卿之中可是寻常得很,想来惠心会高兴得跳起来!

第175章 离宫,御赐

一大早,金水桥前等待朝会的群臣们在等待了小半个时辰后,御驾一行却仍未有影子。朝班前列的老大人们熬不住这大清早的阴冷,一个个都皱紧了眉头,有吃不消的甚至低声嘀咕了两句。即便是往日监礼仪的鸿胪寺官,这会儿也忍不住轻轻跺脚,更不用说那些年岁一大把的部阁高官。然而,群臣心中虽都有疑虑,却仍没有交头接耳,几个性急的叫了当值的宦官询问,结果那几个大小内侍都是一问三不知,他们也只能耐着性子继续等。

直到太阳都已经升起了老高,方才有一个太监急匆匆地从奉天门内跑了出来,却是二话不说,只道了一句今日免朝,随即就一溜烟地带着两个随从跑了。站了一个时辰方才得到这么个消息,一大帮官员们自是为之哗然。等到从午门依次退出之后,众人少不得依照往日的交情亦或是同年同乡,聚在一块窃窃私语,直到进了千步廊。

然而,这到了午饭功夫,宫中便传来了一条惊人的消息——皇后崩了!

皇后身体孱弱,在京文武百官几乎无人不知,因而对于皇后能够捱到现在,暗地里不少人都觉得惊叹,因而群臣们震惊的并不是这条丧闻,而是与之而来的丧事措置——辍朝三日,不鸣钟鼓。群臣和命妇除具丧服哭临思善门之外,在京文武百官一概在衙门公署斋宿二十七日,不得回家。在京百官服斩衰二十七日,之后素服至百日,在外文武百官素服三日。军民素服三日。京城禁屠宰四十九日,在外禁屠宰三日,官宦停嫁娶百日,军民一月。

一应丧礼仪制全都不是礼部草拟,而是皇帝亲自定下,而且所有丧仪直追太祖高皇后,斋宿辍朝停嫁娶等等更是前朝好几位皇后不曾有过的,因而一时之间千步廊之内尽是一片哗然。几个年轻气盛的御史当即回了屋子写奏章,可笔还没动到一半,早有上司急急忙忙过来言语了一阵,到最后,一众衙门都是立时换上了素白灯笼,再也没了任何声息。

因是这一日中午方才得了讣闻,所以群臣在摘掉了身上那些有碍的东西之外,全都急急忙忙派了人回去预备丧服,只不过小半日功夫,那些绸缎庄中预备的粗麻便几乎一扫而空,至于文官三品武官五品以上的公卿大臣,则是宫中另外各给布一疋。等到较晚的时候,即便丧仪上都说是次日成服,但上上下下的丧服都已经预备好了,而素服乌纱帽黑角带也取代了往日的朝服。放眼看去,就只见千步廊内一片缟素,到了傍晚则是满城息声,勾阑胡同演乐胡同等等素日笙歌曼舞的烟花之地,全都陷入了一片静寂之中。

太阳落山的时候,阳宁侯府和其余公卿府邸一样,门上都换上了白灯笼。西角门上的门房头儿老周吆喝着看好门户,正好见着有马车从那边崇和坊下进来,原本还没在意,及至车在西角门前堪堪停下的时候,他才吃了一惊,探出半个身子出去张望。眼见着车辕上那个车夫跳下车走了过来,又摘下斗笠,他顿时醒悟了过来。

果然,那车夫说话声音又尖又细:“咱家奉宜兴郡主之命,送了贵府三小姐回来。”

老周慌忙打发人进去报信,随即就吩咐人让开路途,由着那车夫回身上了车辕,将马车赶进了门来。沿甬道到了二门停下,早有得信的婆子上前迎接,而老周在旁边垂手伺候,偷眼瞟见马车上下来的陈澜一身素服的背影,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然而,等到看见另有两名宫女模样的人随着下车,又吩咐几个婆子上车搬东西,他又是暗自称奇。

在宫中一住就是大半个月,如今一回来竟然还捎带了两个宫女和这许多东西,三小姐这回可真是天大的体面!

尽管半月之后重回家中,但陈澜满心还沉浸在之前坤宁宫的那种悲痛之中,眼圈也仍是红红的。所以,当乍然听到一声姐,随即一个人急匆匆地冲上前来,不管不顾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时,她竟半晌才反应过来。认出那满面焦急的少年正是陈衍,她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四弟。”

“姐,你这是……”

从小到大,陈衍就从来没和陈澜分开过这么久,此时又看到她这么一番光景,心里顿时更是担忧。脱口而出问了一句之后,见陈澜没多大反应,他立时急了,正要追问就看到陈澜冲她摇了摇头,随即那手就被人重重一捏,顿时惊觉过来。他如今已经不去学堂,半日去韩翰林那儿学习经史,半日去北城小校场和人射箭练武,很是知道一些外头的情形,也很是听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话。强耐心头担忧搀扶着陈澜往里走,为了缓解姐姐的情绪,他少不得又低声说了些家里的事情。

“姐,你不在家里这几天,二姐和四姐的婚事都已经定下了。二姐许给了汝宁伯世子,四姐许给了那个苏仪,据说老太太都开口说要添嫁妆,所以二婶成日里喜气洋洋,只四姐寻我诉过一回,我没理睬她。庆禧居那边都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二哥五弟和六娘八娘九娘他们几个没搬,如今皇后娘娘讣闻一出,大约也得过一阵子才会继续搬……”

往日陈澜对家里的情形最是关心,但这会儿却只是僵硬地点点头以示知道了。及至进了蓼香院前头的穿堂,见到那熟悉的屋子和人,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告诫自己如今已经回到了府里,而不是在看似枯燥却什么都不用理会的宫中。

“老太太,三小姐回来了。”

陈澜还没进东屋,就听到里头的绿萼开口说了一句。等到低头从门帘下头进去,她就看到朱氏正坐在炕上东头,容光气色比自己走之前好转了许多,此时脸上正满是欢喜之色。她正要下跪行礼,玉芍却急忙扶起了她,口中说道:“老太太都已经急死了,三小姐快坐到炕上先让老太太看看。”

依言坐上炕沿,陈澜看到朱氏用右手摸了摸她身上那素服,随即又颤颤巍巍摩挲着她的胳膊,最后那手伸直又滑过她的面庞,她这时候方才想起陈衍说过的话。汝宁伯夫人原本分明是要为世子求娶她的,而苏家那一头也曾经打过她的主意,现如今两桩婚事突然定下,甚至朱氏不惜拿出体己来当陪嫁,这其中的意义便很分明了。

想到这里,她暂时放下心中那些悲伤和怅惘,轻轻握住朱氏的手:“老太太放心,我没事,只是心里有些不好受罢了。”

朱氏目光一闪,随即便冲着绿萼使了个眼色,绿萼立即对屋子里伺候的鹤翎墨湘招了招手,等她们俩出去,她也径直拉上了玉芍退下。陈衍倒是犹豫了一下,但想想陈澜多日没回来,知道她在宫中什么情形也好,因而不等上头朱氏和陈澜开口,他就一屁股在下头椅子上先坐下了,随即就摆出了一幅死活不走的模样。

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开口说了这些时日她一直和宜兴郡主一块住在西苑宜春馆,每日几乎都会去坤宁宫陪伴皇后,今日一早甚至被急召进了坤宁宫。至于其中那些细节,她便一概言简意赅地略过,只说皇后对她极为看顾。

“所以你心里难过?”

听到这个低沉的声音,陈澜顿时大吃一惊,立刻抬头看着朱氏,而下头的陈衍更是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一跳起身就结结巴巴地说:“老太太,你……”

“四弟噤声!”陈澜想到刚刚朱氏见到自己的时候还一声不吭,如今却突然能开口,心中顿时有了些数目,一口喝住了陈衍,她便低声问道,“老太太已经能开口了?这事情有几个人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朱氏见陈澜乖觉,嘴角就露出了一丝笑容:“就是你走之后不久。没几个人知道,你不用操心。这些日子方大夫隔天就过来诊脉,各式药材不要钱似的吃,再加上又没有人在跟前三天两头气我,我已经比之前好多了。不说这些,也难怪你心里难过,皇后这是把你当做庆成公主了,你正好和她同年同月,这也是缘分……”

说着说着,朱氏忍不住想到了从前,又叹息了一声:“皇后也是可怜人,先太后在的时候,对她总是不满意,毕竟,那时候皇上还是景王时,立妃全都把持在别人手里,把一个最没势力的推给了皇上。而且,她又一直没能生下子女,幸好有皇上一直挡着……听说郡主召你入宫的时候,那时候我就怕皇后因为喜欢你,会给你一个什么封号。”

一旁的陈衍已经是听得眼睛都直了,这时候终于忍不住问道:“老太太为什么担心这个?姐姐哪怕是只封一个县主,咱们也就不怕……”

“不怕什么?”陈澜看着满脸兴头的陈衍,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上去,“皇后已经去了,没有封号,这番情谊彼此记在各自心里,反而有个念想。有了封号,最初别人兴许是会敬重一二,可有名无实的身份,到头来不过是水中之月,除了招人疑忌没别的好处。”

训完了陈衍,她就对朱氏说:“我离宫的时候,皇后留下了两个宫人和好些东西给我,其中有三样皇上命人记档,便归作是御赐。其中,有一支指名赐给老太太的紫檀木拐杖。”

第176章 御赐分众人,高声传大捷

陈澜从宫中带回来的东西,除了两个宫女和皇后单独送给她的一只檀木箱,此外便是指名赐给阳宁侯太夫人朱氏的紫檀木拐杖,以及赐给阳宁侯夫人徐氏的定窑瓷枕,赐给陈衍的一方镌刻着好学不倦字样的端砚。

而跟随陈澜回来的两名宫女则是坤宁宫旧人,俱是三十多四十不到的光景,此时此刻,两人双双进了屋子来,给朱氏行过礼后就垂手站在了一旁。朱氏仔细打量着她们,末了便欣慰地冲陈澜点了点头。陈澜便开口说道:“我年轻,从前身边也没个管事妈妈,从今往后,我院子里的事务便劳烦云姑姑和柳姑姑了。”

如今皇后崩逝,坤宁宫上下人等,有的要发去守陵,有些则是要分派到其他宫里,即便位尊如王尚宫叶尚仪,日后还不知道结果如何,所以,云姑姑和柳姑姑对于自己还能有出宫重见天日的事实,至今仍有一种似真似幻的感觉。而且,遣她们出宫到阳宁侯府的乃是皇帝,这无疑为她们的将来更添了一份保障。

于是,陈澜言语虽客气,两人却都不敢造次,双双屈膝行礼道:“奴婢自当尽心尽力。”

刚刚被朱氏命人请来的徐夫人也忍不住端详着这出自坤宁宫的两个人,一面在心里暗自叹息陈澜果然是福气好,但眼睛很快落在了旁边的那只定窑瓷枕上。尽管已经是数百年前的物件了,可这只瓷枕仍旧保养得极好,四边是印花绵纹,枕面四框是双色黄釉,中心则是开光的墨绿地釉,上饰浅绿色叶子白色花朵的大叶牡丹。尽管和自开国以来便流行的棉枕决明子枕荞麦枕等等相比,这枕头一看就觉得硌人,但其中那高枕无忧的含义却让她满心舒坦。

因而,云姑姑柳姑姑二人退下之后,她在下首闲话了几句,就冲着陈澜说:“你既然回来了,家里的事情便还是照旧由你照管。你二婶一家全都在忙活预备嫁妆,其他的都顾不过来,家里上下的事务多,你就多担待,我让你五妹妹帮你。而且如今你又多了这两位,正好是左膀右臂,老太太和咱们再不用担心了。”

陈澜瞥了一眼朱氏,见其眼神中闪过一丝自得的笑意,哪里不知道老太太正庆幸轻而易举打发了可能横插一脚的马夫人,名正言顺地让她管了家,于是便含笑答应了。只不过,说起皇后崩逝,明日便要赴思善门外行奉慰礼,徐夫人就有些犹豫。

“我虽身在孝期,可皇后崩逝这么大的事,明日思善门外我自然是要去的,罗姨娘有三品诰命在身,自然也得去。可老太太虽说是无人不知抱病在身,但明日若是真的不露面,会不会引来别人口舌?可要是去了,如果有什么万一……”

“三婶放心,我出宫前皇上已经吩咐过,老太太毕竟是曾经小中风,便在家中素服祭拜即可,不用再去思善门了。”陈澜口中这么说着,心里却想起了自己在坤宁宫凤榻前的前后两次磕头。她没有诰命在身,即便想去思善门外也不可能,除了在宫中的磕头叩拜之外,就只有在家里再次祭拜上香,希望皇后来生能够子女双全平安喜乐。

陈衍虽然坐在旁边,却一直低头看着那方端砚。他跟着韩翰林这些日子,除了经史之外,见识也增长了不少,再加上在小校场颇结识了一些同龄人,虽还没交得什么知己好友,可对于世事就不像从前那般懵懵懂懂了。三婶徐夫人拿着那方瓷枕,眉宇间忧色立时散去大半;老太太摩挲着紫檀拐杖,那种如释重负根本藏都藏不住;至于他的这方端砚……

坐了好一阵子,徐夫人得知已经到了戌时,便先站起身告退。毕竟,她还得攒着精神应付明日的奉慰礼。忖度这会儿外头也该是夜禁时分,理应无事,陈澜也就拉着陈衍预备告退离去,可人才站起来,外间的玉芍就匆匆进了屋子来。

“老太太,郑妈妈回来了。”

很快,郑妈妈就进了屋子。见只有陈澜和陈衍陪着朱氏,她忙一一行了礼,这一次却直截了当地说道:“老太太,大小姐好几次派了人去打探消息,可左军都督府都说韩国公忙着处理事务,恐怕不得空回家,可这都半个月了,大小姐已经焦心得了不得,今天又犯了老毛病,明日却还得撑着去思善门。大小姐让我对老太太捎带一声,实在不行,她自己去左军都督府,谅那些人也不敢再拦着她!不管是真的在,还是被下了狱,好歹有个准数。”

“不可!”

陈澜几乎和朱氏异口同声喝了一句,只朱氏毕竟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已经能够说话,那声音格外低沉。而陈澜听到朱氏喝止,忍不住看了过去,不想朱氏也正看着自己。因见朱氏眼神中没有平日的审视和考较,满是鼓励和期许,她沉吟片刻就看向了郑妈妈。

“郑妈妈,韩国公乃是国之重臣,若是皇上有意追究亦或是盘查,和此前金昌侯,还有二叔那般下狱即可,无需召入宫中之后便再不让其露面。若是真的在左军都督府中处理公务,那么明天一早又是皇后崩逝的首日奉慰礼,韩国公夫人若突然去左军都督府找人,于旁人看来自然是不知轻重,传到皇上耳中就更是不利了。既然韩国公让人捎话回来说是无暇顾家,那便当成就是如此,须知如果真有什么万一,皇上何必玩弄这种玄虚?”

口中这么说,陈澜心里却转过了罗贵妃那时候的话,心里渐渐生出了几许明悟。若是威国公罗明远并不在京城,那么,代替威国公坐镇京营的,极可能便是韩国公了。姑母韩国公夫人并不是什么聪明人,但这位韩国公谨言慎行,应该是皇帝信得过的臣子。

一番话听得郑妈妈哑口无言,偏生朱氏又是赞许地连连点头,她想要反驳也找不出什么词来,最后不得不低声问道:“那如今该怎么办?”

“怎么办?”朱氏眉头一挑,没好气地斥道,“自然是你把这番话转告了她,让她速速打消这蠢主意!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有心思闹这个!”

听到朱氏说得这么直接,郑妈妈顿时脸上发红,却也只能毕恭毕敬应了下来。就在她想要转身出门的时候,却险些和再次冲进来的玉芍撞了个满怀。这一次,玉芍却连道歉都来不及,三步并两步冲到朱氏跟前。

“老太太,刚刚大街上仿佛有信使在嚷嚷,说是……说是什么大捷!”

“大捷?”朱氏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随即一下子抓紧了手中的紫檀木拐杖,好一会儿才抬头问道,“哪里的大捷?”

“听不分明,只说是大捷,奴婢再去打听打听!”

朱氏还想再问些什么,却只见玉芍一扭头就急匆匆走了,顿时在心里骂了一句冒失。然而,什么大捷毕竟是以后的事情,因而她只是冲着郑妈妈挥了挥手,示意其赶紧去韩国公府,等人一走才叫了陈澜陈衍在左右坐着,没话找话地轻声让他们猜猜是哪里的大捷。

这一次,陈衍却抢着答道:“如今最要紧的就是宣府大同那边的军情,外头民间都议论纷纷,毕竟好些年没有鞑子南下了,料想这大捷该是宣大的大捷。”

陈澜先头曾经在外城前门大街上遇到过宣大的报子,那时候,那两个报子为了驱散人群,只说是八百里加急军情,至于什么地点什么军情却是只字不提,如今却是满城嚷嚷什么大捷,怎么听都让人觉得有一种强烈的宣传意味。因而,陈衍这么说,她并不以为然,但兹事体大,她便没有贸贸然说出口,只陪着朱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直到玉芍再次进屋。

“老太太,是宣府的捷报,说是沙城大捷,斩首八百,驱敌于数百里之外。”

楚朝立国以来,京师便从未有鞑虏兵临城下,因而,朱氏并不担心鞑子真能打进来,可终究对军情还是关切的。可是,当听说真是宣府的捷报,她的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了阴霾。打了胜仗固然是好,可要是陈瑛再立下功劳……她已经制不住这个庶子了,若是他真的又拼出了什么功劳升了爵位,她这一把老骨头还能拿什么去和他斗?难道要真的拱手将这半辈子的基业拱手让给那个女人的种?

见朱氏额头渐渐暴起了青筋,仿佛又陷入了某种愤恨之中,陈澜思忖片刻,便按住了老祖母的手,轻声说道:“老太太不必担心,如今还没个准数,且不用忧心,明日总会有邸报下来,那时候便有确切消息了。而且……”

她又凑近了朱氏的耳畔,用几近微不可闻的声音说:“老太太,不是我杞人忧天危言耸听,这快夜禁的时候方才送消息进城,又大肆宣扬大捷,实在是有些蹊跷。与其担心三叔那边,还不如在府里做些准备。”

朱氏毕竟是活了几十岁的人了,官场上没经历过,却也听过许多奇闻奇事,此时立刻惊觉过来,只一想就重重点了点头。

“也好,总之家里的事情都交给你,我放心!”

第177章 稚儿有心,郡主有情

一大清早,众多朱门豪宅的门口便摆开了车轿。相比平日的朝会,今天有资格前去思善门外行奉慰礼的全都是高品的文武官诰命,因而那行头自然更齐备些。只一色的车轿全都是用了素色,再加上不分老少都是麻布大袖圆领长衫盖头,几乎难以认出人来。

陈澜起了个大早将徐夫人送到二门,如今品级还不够的马夫人自是也一块送将出来,尽管这国丧乃是最吃力的差事,可想到以往这种大事都是她出面,如今丈夫丢了爵位,她也丢了体面,因而她仍旧有些心里不痛快,略站了站就回去了。而徐夫人临上车前,却又忍不住转身对陈澜低声嘱咐道:“澜儿,其他的我都没什么不放心,只有汀哥儿。我对吴妈妈吩咐过了,就带着他在你跟前。你走到哪把他带到哪,否则我实在不放心。”

“三婶放心去吧,我会好好看着他。”

送走了徐夫人,陈澜方才回水镜厅料理了些急务,旋即回蓼香院侍奉朱氏吃了早饭。等到把陈衍送了去上学,她才回了锦绣阁,却发现吴妈妈已经带着陈汀在这儿玩耍了。她也不以为意,吩咐芸儿沁芳好生在旁边看着,就径直去了东厢房。

屋子里,云姑姑和柳姑姑已经按照她的吩咐摆好了香案拜垫等等。净手之后,她便诚心诚意地拈香下拜。默然行完礼之后,想到皇后临去之前还不忘给她留下了两个人,想到那檀木箱中留存的东西,想到皇后对皇帝的那番话语,她不知不觉便已经泪流满面。

自从莫名其妙掉入这个时代之后,她几乎不曾有一刻松懈,待人处世无不是赔足了十分小心,哪怕是陈衍这个弟弟,她亦是不得不花心思教导培养,只有这一次入宫,只有这一次和宜兴郡主一块住在宜春馆,只有这一次在坤宁宫陪皇后的那些日子,她反而更轻松些。

宜兴郡主感兴趣的是她的机敏,所以从西苑回来的时候,常常喜欢给她说些从前的事情,其中不乏教导她临机应变;皇后则是对她的生活更感兴趣,常常听她说些姐弟间的趣事,偶尔也会把自己从前的事情拿出来说道。她起初也常常揣着小心,可说错话的时候这两位也不理论,笑上一阵子就完了。可以说,她这一世重活,最大的两位贵人便是皇后和宜兴郡主了。

尽管一醒过来便面对艰难的处境和复杂的人事,尽管一直竭尽全力才能保全自己和身边的人,尽管一直在殚精竭虑地谋划未来,但她从来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因为她知道,如果不能抓紧一分一秒,她在未来就连痛哭一场的权力都没有。如今借着祭拜皇后,她痛痛快快地宣泄着自己的情绪和泪水,渐渐地甚至不再去压制那悲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方才感觉到有人在使劲拉扯自己的胳膊,睁着已经迷离的眼睛往那一看,她才看见是皱着小脸的陈汀。一惊之下,她连忙用手绢擦了擦红肿的眼睛,这才发现吴妈妈正在向云姑姑和柳姑姑连连赔不是,又朝着陈汀招手。瞧见她已经挪动着僵硬的膝盖要起身,吴妈妈又急急忙忙冲了过来,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扶她。

“三小姐,都是我没看好六少爷,他听到屋子里有声音传出来,就不管不顾非要进来看看不可,我拦也拦不住!”

陈澜这才知道是陈汀自己要进来的。只就在这时候,她就感到一样东西在脸上轻轻擦了擦,低头一瞅,就只见陈汀正踮着脚用手拿绢帕擦抹着她脸上的泪痕,口中又嚷嚷道:“三姐,告诉我是谁欺负了你,是谁惹你哭的,我替你讨公道!”

听到这小的小家伙口中竟然是吐出了讨公道这样的话,陈澜顿时一愣,随即才破涕为笑道:“六弟,你知道什么是公道?”

“吴妈妈说,公道就是老天爷保佑好人,用雷劈死恶人!”

陈汀举着手做了个恶狠狠雷劈的架势,可毕竟是小孩子,那气鼓鼓的样子格外有趣,就连同样心怀悲戚的云姑姑和柳姑姑也全都笑了起来,就连刚刚被讨公道三个字唬了一跳的吴妈妈也忍不住莞尔。陈澜就更不用说了,笑着把陈汀揽进了怀里,随即开口说道:“好六弟,三姐只是伤心一位长辈再也见不着了,所以心里难过,没人欺负我。你要是真想帮我,那便平平安安地快些长大,到那时候如果有人欺负我,你就给我讨公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