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妃娘娘赐及笄礼象牙宫扇两柄!”

一后四妃齐齐颁赐,来的全是五品太监,一时间满堂侧目。陈澜看见其中那位坤宁宫的太监有些面熟,不禁想起皇后千秋节那一日,叶尚仪被人叫出去之后好一阵子才回转来,却是轻描淡写地只传了晋王府的喜讯就完了。只这念头在心里一转便须臾消失得无影无踪,毕竟,如今阳宁侯府中的事情她都顾不过来,去管宫中那些可疑勾当干什么?

这宫中的赏赐将一场及笄礼推向了最高潮,自然,皇后赏赐的这金簪便做了及笄的插戴之物。当三加完毕,张惠心换了另一身大红衣裙出来见客行礼,自然又引来了好一阵逢迎奉承。尽管她平时是最讨厌这种人多的场合,却也不得不强打精神一一应付,终于团团见完了一堆人,眼见前头请来的戏班子已经开始演戏,千金们则是有的看戏,有的在芙蓉池边嬉戏,她这个主人耐不住性子,便拉着陈澜到了花园角落中说悄悄话。

“恭喜恭喜!”

“恭喜什么?你没看到,我今天几乎成了磕头虫!”张惠心苦着脸皱着鼻子,唉声叹气地说,“及笄礼上磕的头不算,可刚刚谢恩磕的头我数都数不过来。平常就是在宫里也没这么繁复的规矩,娘娘们都好说话,不过屈膝道个万福就罢了,可今天却得一个个头磕过来,我眼睛都花了!”

“谁恭喜你这个,娘娘们都喜欢你,这赏赐自然是有的,我是恭喜你再过几个月就得出嫁了。”陈澜笑吟吟地看着张惠心的双颊一下子飞上了两朵红云,又促狭地眨了眨眼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呸呸呸,你也取笑我!”张惠心伸手就去捏陈澜的脸,笑闹了一阵子,她才撇撇嘴说,“别看那些人嘴上都说好话,其实都在背地里笑话我娘千挑万选,却寻了这么一户寒门。可当初我娘一应待遇和公主平齐,那么多人里头却偏偏挑中了我爹,看中的就是我爹性子懒散,人却实在。其实我这事情是老早就定下来了,我很小就见过他了,其他不说,真是个性格淳厚的好人,而且是爹先瞧中的。都说咱家是河东狮吼,可外人都不知道,大事上头都是爹做主,娘从不越俎代庖……”

多年和父母一块在江南,又没有兄弟姊妹,张惠心虽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可也知道该交什么样的朋友,因而那些话也不知道憋了多少年。此时此刻,她挽着陈澜的胳膊,脑袋不知不觉就搁在了她的肩膀上,轻声说着那些不曾对任何人说过的话。陈澜间或追问一两句,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听着。单单从张惠心那嘴角上翘的弧度,她就能看出,眼下小丫头高兴得很。

未来的丈夫性格淳朴,家里人员简单,对于张惠心来说,这何尝不是一桩最美满的婚事?

张惠心说了自己的事,少不得缠着陈澜相问可有中意的人,见她不说,少不得就一个个掰着手指头数过来,到最后陈澜实在吃不消了,只得没好气地说:“我家里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没有父母,便是长辈做主,哪里是我能左右的?”

“这是真话?”张惠心几乎把脸凑到了陈澜跟前,眼睛闪闪地说,“你可别藏着掖着不说,真要是瞧中了,咱们两个还能参详参详设法设法,到时候我求着宫中哪位娘娘替你做主。”

“哪有这么简单!”陈澜知道张惠心自小都是在父母呵护下长大,那身世背景更是让她不用接触到最严苛残酷的一面,因而也不想让这种事烦了她的心,当即轻轻巧巧把话题岔开了去,“对了,贤妃娘娘和周王殿下最近还好么?”

“贤妃娘娘好得很,宝宝哥哥却可恶得很,一见着我就说我是坏妹妹,还问我好妹妹在哪儿!”张惠心说着就有些咬牙切齿,随即便露出了些许怅惘,“只是娘对我说过,若是嫁了人,就不好三天两头往宫里跑了,到时候他好妹妹坏妹妹全都见不着了!而且,贤妃娘娘总不能护着宝宝哥哥一辈子,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

看到张惠心一贯爽朗的笑脸上露出了几许难言的怅惘,陈澜不禁也跟着陷入了怔忡。两人肩并肩坐着谁也不说话,直到不远处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声,她们才双双回过神。

“小姐,小姐!”从小路那边匆匆过来的正是张惠心的丫头鹿鸣,她一溜小跑到了近前,遮着口连打了两三个喷嚏,这才说道,“宫中又有公公来了,是来颁上巳节赏赐的。”

“又来了!”这一回张惠心终于忍不住哀嚎了一声,随即苦着脸问道,“这上巳节宫中是年年都颁赏的吗?”

鹿鸣也是和张惠心一样多年都在江南,此时自然答不上来。而陈澜仔仔细细搜索了一下记忆,最后便不太确定地摇了摇头说:“如果我记得没错,仿佛往年并没有这一桩。”

正如陈澜所说的一样,三月初三上巳节盛于汉唐,宋时亦是大节,但到了元朝和楚朝,就渐渐式微了。所以,当韩国公府上下领了赏赐,其余宾客从那宣旨颁赏的中官处得知这一回是遍赐文武大臣,自然都不敢耽搁,纷纷辞去回家。因这是正经理由,韩国公夫人和宜兴郡主自然都没有硬是挽留。等到人都走了,妯娌两个少不得检视那些赐物。

韩国公张铭和张铨兄弟都赐了避虿毒瘟疫的细柳圈,张铭更多一袭锦袍一条玉带,而韩国公夫人张氏和宜兴郡主则是表里各四端,韩国公夫人额外多一架紫檀屏风、一串佛珠,宜兴郡主则是多一匣扇子和绣帕,至于一众少爷小姐则是全都没有,想来是赏赐勋臣和夫人的。张氏看到自己的赐物竟是比宜兴郡主丰厚,心中不禁异常欢喜,细细一思量就觉得是因为女儿有了喜脉之故,因而回到房中就立时去佛龛前上了三炷香。

而陈澜回到阳宁侯府,便得知宫使才刚走。和韩国公府那边一样,来者亦是上巳节赐物,除了赏赐陈玖和陈瑛兄弟的细柳圈之外,家中有诰命的马夫人和徐夫人罗姨娘皆有赏赐表里,多少则依诰命品级不等。

因着陈玖如今只有正四品指挥佥事的虚衔,马夫人自然是按照四品恭人的品级,还比罗姨娘三品淑人的例差了一等,据说一气之下说了不少刺心话,而朱氏这位阳宁侯太夫人则是极其丰厚,除了楠木拐杖之外,还有玉枕、香木手串、五福捧寿玉簪三样,此外还有四盆珍品兰草。陈澜进了蓼香院东次间的时候,就只见家里人都在,一应人等看着屋子里那四盆样式各异的兰草,全是连番奉承,好些日子心绪不宁的朱氏也露出了笑容。

见了陈澜行礼,她便笑道:“上次郑家的去你那儿,回来之后就说你那边实在是太朴素了,正好宫中赏赐了四盆兰草,让人给你搬一盆回去,这院子里才好歹有些锦绣的意味。不过这花娇贵,寻常人侍弄不来,回头寻一个能干的婆子过去照料。”

陈澜听着连忙谢过,心里却明白,朱氏如今确实觉得她有用,这等小东西自然不会吝惜,同样也要向其余人表明自己和长房如今是一道的。果然,给了她一盆之后,朱氏又将剩下三盆中给了徐夫人一盆,却压根没理会马夫人的热切眼神。

等到众人退下,她留下陈澜问了一番张惠心及笄礼上的情形,得知了晋王妃那边的喜讯,她就笑道:“你才走,晋王府那边就报喜来了,我知道了也是高兴得了不得!想来今天这赐物格外优厚,也多半是因为这缘故。她自从生下了长女之后就一直没动静,这次总算苦尽甘来了。我特意让郑家的去护国寺上香还愿,只希望这次能得偿心愿。”

见朱氏一扫愁容满面欢喜,陈澜自也赔笑凑趣。东昌侯府的事之前朱氏就摆明了撂开手不管,如今得了这喜讯就更不用说了。如今自家和韩国公府得了诸多丰厚赏赐,赫然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想来那危机也该解除了。可不知道怎得,她心里却总有些不踏实。

第112章 图穷匕见(上)

垂花门前,八个精壮小童四人推四人拉,将朱氏那辆楠木清油轿车稳稳当当地停好,随即便垂手停下。紧跟着,早等候在门前的马夫人徐夫人方才带着女儿们上前,见着陈澜搀扶朱氏从车上下来,徐夫人倒还好,马夫人眼神中却是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嫉妒和不满。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太太这几天的精神好多了。”徐夫人一面恭维,一面轻轻搀扶了朱氏的另一边胳膊,旋即又不无关切地问道,“不过,您毕竟是多日不曾出去,今儿个去晋王府一路上可还妥当,王妃那儿一切可好?”

“前呼后拥那么多人跟着,去的又是晋王府,哪有什么不好。”正如徐夫人所说,朱氏的精神极好,那笑容似乎把脸上的皱纹也都展开了,此时一面往里头走一面说道,“王妃好得很,吃得下睡得着,又有太医呆在王府中随时请脉照应,皇上皇后都赏赐了好些名贵药材,金银表里更不计其数。她母亲也去瞧过好几回了,还为着这事去点了护国寺点了长明灯祈福……总之,有那许多人守着护着,决计是无碍的。”

马夫人听着嫉妒,可瞥了一眼陈冰,见女儿攥着帕子要出声,她连忙冲其使了个眼色,这才在旁边陪笑道:“老太太说的是,晋王妃是有福气的人,这回必定能一举得男。她这边有了喜讯,那边平夫人自然算不得什么。”

“嫡庶有别,自然如此。”

听到朱氏这句话,陈澜便稍稍低下了头,掩住了脸上的微妙表情。时人对嫡庶的严苛自不必说,就连那位太祖都没能将其扭转,她自然不会对这既定的规矩说道什么,只今日去探望晋王妃时,朱氏有意将她留了下来。而那时候,她方才知道自己之前的怀疑没错,朱氏早几天就得知了晋王妃有喜的事。不但如此,晋王妃还说出了另一件事。

那位平夫人有喜的事,竟是编造出来争宠的!只人毕竟和淑妃沾亲,她不好贸然处置,总得瞅准了机会再徐徐图之。

那会儿眼看着朱氏当着自己的面对晋王妃面授机宜,紧跟着晋王妃又是拉着自己的手,笑吟吟地嘱咐她好好照应老太太,紧跟着又是送了她好些东西,她哪里不知道,这祖孙两人能够信赖自己,也只是因为自己先前的一系列表现。然而,她毕竟没有别的选择,因而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要下船还为时尚早。

一行人簇拥着朱氏进了蓼香院正房东次间,朱氏觉得人多气闷,其余丫头们自然而然都退了下去,只夫人小姐们依照往日的座位一一坐下。陈冰斜睨着陈澜在老太太身侧坐下,手绢倏忽间就被她揉成了一团。她正恼恨之际,耳朵突然捕捉到了一番要紧话。

“今天去晋王府,王妃也问起了你们这些姊妹的情形,言谈间不无牵挂。她在韩国公府只有惠心姑娘一个妹妹,而惠心姑娘如今也许了人,按着年纪,立马就是你们四个。你们四个只是差着月份,明年一个接一个都要及笄了,想想当年你们粉妆玉琢一丁点大的模样,这时光真是过得快……”说了一番追忆的话,朱氏就轻轻巧巧岔转了话题,“眼看这一科再过一阵子就要有结果了,咱们和苏家的婚事到时候也就差不多该定下来了。”

若是平常,提到终身大事,小姐们少不得要脸露红云起身避开,但此时此刻,一众人都被朱氏这一番话震得做声不得。勋贵世家并不是素来不和文官联姻,尤其是那些看着前途不错的进士,往往也会作为乘龙快婿的人选。然而,苏家那一家子的光景陈家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前已经按下的事陡然再提,谁会不明白那背后的勾当?

因而,马夫人和陈冰陈滟姊妹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陈汐,面上全都露出了讥嘲之色。朱氏和陈瑛之间那是深仇大恨,这苏家的婚事若不塞给三房,那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况且,老太太如今挟着晋王妃有喜的事,正是最有话语权的时候,陈瑛偏还不在,徐夫人是事不关己,谁还能为三房那几个做主?

然而,相比之前那一次想要一锤定音,朱氏却只是随口一提,接着就不再多言此事,反而是闲聊一般说起了三月十八威国公府的邀约,说着说着,她就看着徐夫人道:“说起来老三毕竟在威国公麾下效力多年,如今双双进了京城,这一层关系也不能完全撇开了,到时候不妨你领头带着家里几个姑娘家去凑凑热闹。”

陈澜坐在朱氏旁边始终没做声,见其他人被朱氏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敲得有些懵了,陈汐那漠然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欣喜,不禁暗自苦笑。老太太从前是不想让陈瑛和威国公府走得太近,因而把陈家拉上了罗家那条船,现在却是觉得陈瑛太难制,希望让别人看到陈瑛见风使舵的一面,最好让晋王和罗家都厌弃了他。至于陈汐的想法,则是根本不在考虑之内。这一层私心不足为外人道,她也只是隐约猜着一星半点而已。

陈滟坐在底下,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终却低下了头。然而,在她旁边的陈冰见陈汐高兴,陈澜又是越来越得宠,脸上终于掩不住那深深的恼怒,突然张口说道:“老太太,您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此话一出,马夫人顿时警醒过来,见其他人有的发愣,有的皱眉,慌忙陪笑道:“老太太,冰儿这么大了,还是就记得撒娇,今儿个是她生日呢。不过是十四岁的小生辰,让厨房多做几个菜下碗长寿面,大伙乐呵乐呵就成了。”

“今天是冰儿的生日?”朱氏先是一愣,蹙眉想了想方才笑了起来,“这些天一桩桩一件件紧跟着都是事情,我竟是全都忘了。十四岁也不是什么小生辰,明年就及笄了,今年也该热闹热闹,这样,客人是来不及请了,吩咐厨房多准备些好酒好菜,再去添些各色蜜饯果子,然后拿我的帖子去请戏班来,今天下午唱一下午的戏热闹热闹!”

陈冰原本是满肚子的郁气,却没想到朱氏竟会突然这么操办,顿时喜出望外,慌忙上前去拜谢,又顺势在朱氏旁边坐着,挽了胳膊很是撒了一阵子娇。陈澜看见她如此光景,自也不会相争,心里明白朱氏不过是趁着晋王妃的喜讯高兴高兴。

朱氏一句话,阳宁侯府上下自然是立时三刻忙碌了起来。备办酒菜的,布置打扫后头花园的,出去请戏班子的……总之,一时间有职司的下人们忙得脚不沾地,更多闲散的则是以为老太太重新又对二房另眼看待,纷纷往紫宁居巴结讨好。而这些都不关陈澜的事,陈冰和陈滟忙着在蓼香院正房奉承老太太,她索性不在面前凑热闹,吃完饭后正好偷得浮生半日闲,借着午休戏班子还没到这点子时间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看书,时不时瞟一眼玉芍和瑞雪两人在合香盘上捣鼓那梅花香膏。

“小姐,韩国公府派了赵妈妈来,说是二小姐给您送东西!”

一听到苏木说这话,陈澜连忙抬起头。随着门外一阵说话声传来,胡椒很快打起了帘笼,就只见跟徐夫人的吴妈妈领着赵妈妈进来。两人行过礼后,陈澜忙还了半礼,又吩咐苏木去搬来锦墩请她们坐了。吴妈妈分说了两句,因有事便早早起身告辞,而赵妈妈寒暄了一番之后,就笑吟吟地说:“前时三小姐托咱们小姐打听的事情,已经有着落了。”

陈澜早知道这样的事情,张惠心必然不会瞒过了宜兴郡主,因而今天赵妈妈登门分说此事,她自是感激地说:“这些京城官宦人家的事,我这儿打听实在是不方便,再说也未必能有个准信,实在是偏劳郡主和惠心姐姐了。”

“三小姐客气了,我家郡主说,这小孩子拜师读书的大事,确实是不可轻忽,三小姐能星星念念惦记着,足可见爱护幼弟之心。”

赵妈妈按着宜兴郡主的原话赞了一句,这才一五一十地说,“那位韩翰林如今虽然致仕,名声也不大,但遥想当年,竟也是一位奇人。二十出头便一甲探花及第,之后则直接授了编修,期满之后便是在六科廊,后来只因故恶了前任首辅吕阁老,于是被放了外任,一路从知州知府一直做到了湖广布政司右参政,因他是北人,不惯南方阴湿,落下了不少毛病,多年之后调回京原本正待派职,结果正值京察,原本要启用他的座师竟遭了贬谪,之后就又蹉跎了下来,在光禄寺和国子监厮混了一阵子,一年前突然自己递了折子因病致仕。”

做过京官,又当过外官,有过风光正盛的时候,也有过蹉跎不得志的经历,罗旭向陈衍举荐的竟是这样的人选!陈澜情知宜兴郡主打听到的这些消息必定可靠,在心中思量了好一阵子,暗暗打定了主意,忙对赵妈妈又是好一阵感谢,又留着人喝茶吃果子。又小坐了一会,她正要送人出去的时候,那边红螺一打帘子进了屋来。

“小姐,戏班子已经来了,老太太那边已经起轿去花园预备看戏了,听说韩国公府派了赵妈妈来,说是不妨一道请过去叙叙话。就连三老爷也送了信,说是一会儿就回家来。”

第113章 图穷匕见(中)

阳宁侯府的后园当初请来江南园林名家设计,从什刹海引活水曰小玉溪,亭台楼阁无不是精工细造,自然而然就让这一园景致生动活泼了起来。

从门进去就是数棵垂柳高槐,因年岁久远,亭亭冠盖满园,如今这开春之际都抽出了青翠的嫩芽嫩叶,放眼望去,那一片绿意几乎遮盖了大半天空。沿小道往前十余步,就是一个数亩方圆的荷花塘。如今尚未到荷花绽放的时节,但塘中荷叶却已经一片片舒展了开来,使人一望就能想起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时候。从荷花塘上的弯曲木桥过去,岸边乱卧着数块奇石,奇石之后又是一小片竹林,旋即方可见一座临湖的高堂。

高堂名曰清萱,前设戏台,历来就是阳宁侯府女眷们齐集看戏的地方。这还是阳宁侯府今年第一次出条子叫戏班子,因而尽管时间紧迫,管事媳妇妈妈们还是极力准备,不过两三个时辰就已经全都预备停当。

作为今天真正的寿星,陈冰却丝毫没有这几天动辄发火的气性,言笑盈盈地围着朱氏又是玩笑又是奉承,打叠起了十分的精神。等到那戏单子送来的时候,她双手送到了朱氏面前,嘴里却笑道:“三妹妹怎么那么迟?大家都到齐了,单单缺了她一个!”

朱氏接过正式递来的眼镜匣子,取出很少使用的眼睛戴好,仿佛没听见陈冰话似的看着那份戏单子,半晌才开口说道:“今日既是冰儿过生日,不如点一出新鲜的。”

一旁的陈冰见朱氏不搭腔,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满,但随即就笑容满面地说:“老太太,刚刚那戏班子的班主使人来说,如今又有一场新戏《邯郸记》,他们那戏班子才刚刚排练好,不如就是这个?”

“《邯郸记》?”朱氏闻言讶然,随即就笑道,“既如此,就是这一出吧,总得瞧瞧这新戏究竟新在何处,若真的好,今天不能演完,明日再来演。省得看个半吊子心里牵挂,还得寻思什么时候再找个由头来家里演!”

正好带着赵妈妈过来的陈澜听见那随风飘来的《邯郸记》三个字,忍不住陷入了怔忡。尽管这出戏不如《牡丹亭》那么有名,可临川四梦的名字她还是记得的,只没想到如今历史分明是走上了另一个岔道口,竟然还能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

然而,她毕竟只是听说过《邯郸记》这个名头,对于这戏究竟如何,其实并不十分了然,于是带着赵妈妈上前见过朱氏,笑语了两句之后,大戏开场,她就顺势带着赵妈妈往旁边稍远处坐下了。赵妈妈毕竟不是那么得闲的人,只看了两出就提出了告辞,朱氏略略挽留了一次,很快便放人走了。之后既没有外人,上上下下自然都把精神放在了大戏上头,而陈澜则是随着剧情的一步步深入,心中越发不确定了起来。

她原是想让芸儿去打听打听这戏究竟是谁写的,可扭头一看,发现这个往日咋咋呼呼的丫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上,一副全身投入的忘我模样,立时打消了这打算。再往四周看看,无论是朱氏还是陈冰姊妹几个,亦或是马夫人徐夫人,人人都是听得聚精会神,她不禁在心里苦笑了一声。

她骨子里还是那个现代人,对于这咬文嚼字疑似昆腔的大戏,听个大概剧情就已经极其困难,实在是没有太多认同感。

许是因为东张西望,陈澜突然瞧见,楼下的小径上,一身便装的陈瑛正跟着一个丫头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快到楼下时,他甚至还停下来背着手看了看那戏台上的旦角,随即才消失在了一楼的入口处。尽管早就知道三叔陈瑛今天要回来,但此时看见人,她心中那股不确定的感觉就更浓烈了,因而不知不觉往楼梯口的方向打量了过去。果然,不消一会儿,随着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陈瑛的身影已经是出现在了楼梯口。

由于陈澜有意收回目光,只用眼角余光打量,因而陈瑛四处扫了一眼,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就对刚刚引路的那个丫头摆了摆手,随即竟是负手站在了最后头静静地听戏,听着听着,脸上就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笑容。眼见一出戏差不多结束,他才轻手轻脚上前,没走几步,一声突兀的好字就传了过来,他往那声音的方向一看,却是笑意盈盈的陈冰。

由于楼上的主人和下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听戏,竟是没什么人察觉到陈瑛的到来,因而朱氏听到陈冰这一声好字,竟也不以为忤,兴高采烈地点点头道:“果然是好,赏!”

下头的媳妇早就预备好了赏钱,只原本是想着今日戏演完之后再赏,不料如今楼上就传来了一声赏字,一时间忙不迭地封了大串赏钱出去。此时已经是一连演了四出戏,朱氏亦有些疲累了,就在一旁陈冰的搀扶下站起身,结果一扭头就看见了陈瑛。见其上前来毕恭毕敬地行礼,朱氏眼神一闪,随即就点了点头。

“在衙门一住就是十几天,今天既是回来了,就趁着冰儿的生辰,好好松乏松乏。”

“是,多谢老太太体恤。”陈瑛又躬了躬身子,这才看了一眼陈冰,“只是我也着实是忙得糊涂了,竟忘记今天还是冰儿的生辰。好在刚刚我还带回来几篓茯苓霜,原是孝敬老太太的,顺带匀一篓给冰儿就是了。”

“你有心就好。”

陈瑛一回来便东风压倒西风,这是侯府上下都知道的事,但陈冰却毕竟只是道听途说,压根不曾见识过那会儿针尖对麦芒的光景,此刻见这位三叔在老太太面前恭顺有礼,心想这家里做主的还是老太太,便笑着谢过了,又殷勤地扶着朱氏去净房。

等到出来,略有些倦了的朱氏便吩咐下头的戏等上一会再演,让陈冰扶着到东屋暖榻上坐着歇息,刚端起绿萼送上来的玫瑰露用了半盏,她就听到外头传来一声三老爷,紧跟着,那厚厚的帘子就掀了开来,竟是陈瑛又进了屋子来。

她最初听人说在衙门过了半个月的陈瑛今天要回来,不过是有些诧异,刚刚见着人也只觉得心里有些不畅快,可此时却终于感到了一丝不对劲。

“怎么,你今天回来,还另外有事要对我说?”

陈瑛微微一笑,瞥了陈冰一眼,这才点点头道:“是,本来今晚我还当在左军都督府当值的,但因为得了几个消息,所以不得不急急忙忙赶了回来。一来是东昌侯府的事,东昌侯的事情据说是有定论了,以罪大恶极,削爵禁锢,毁东昌侯世侯诰券。”

尽管这是早就料到的事,但朱氏原本心情极好,又看了几出热热闹闹的戏,欢声笑语正在乐呵的时候,陡然之间听到这样一个消息,脸上一下子僵了。而她身边刚刚还满面笑容的陈冰则更是大为震惊,失声惊呼道:“这怎么可能!要是这样,悠哥哥岂不是承不了爵了?”

“何止是承不了爵。”陈瑛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说,“东昌侯削爵禁锢,东昌侯一家自然也是要籍没为民的。东昌侯世子虽是温润公子,可终究是没遇着过事情,也不知道能否把家里的大梁撑起来。再说,早年东昌侯承爵之后,得罪的人可不少,若是有人趁机发难,那一家人兴许连京城都未必呆得住……毕竟两家是世交,想来老太太总不会袖手不管,郑妈妈大概出去奔走了吧?”

看着陈瑛那张惋惜中带着沉痛的脸,朱氏恨不得拿起旁边那半盏玫瑰露就劈手砸将出去,可还是硬生生忍住了。然而,一旁的陈冰偏是慌乱之下要站起身,结果脚下一个不稳,又径直重重坐回了暖榻上。吃那力道一震,朱氏终于是恼将上来,冲着陈冰厉声喝道:“好了,别在这儿碍眼,出去看你的戏!”

尽管陈冰深恨东昌侯府当初袖手旁观,可她对于世子金从悠却是从小心存好感,这会儿自是魂不守舍,听到朱氏这句话之后更是如遭雷击,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就咬牙踉踉跄跄往外走。可还没到外头,她就听到背后传来了朱氏的声音。

“出去之后别这么脸色煞白的,这是你的生辰,别让人看笑话!绿萼,你扶着你二小姐出去,看到澜儿吩咐一声,让她去取我的苏合香酒来!”

等到绿萼上前扶着陈冰出去了,朱氏才看着陈瑛,脸上淡淡地说:“东昌侯府和咱们府里确是世交,要说也沾亲,但金亮做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国法天理都是不容,再说我一个女人,又怎么干涉得了朝堂大事?顶多是等到圣裁下来,帮他的妻儿一把也就尽了人情。”

“老太太果然是深明大义。”陈瑛早就知道朱氏大约会这么回答,因而不过心底哂然一笑,随即就压低了声音说,“可东昌侯金亮毕竟脓包势,为了求脱罪,他在锦衣卫诏狱中很是说了一番鬼话,甚至还把老太太您牵扯了进去。他说,早年往塞外私市那批茶叶的本钱就是您出的,后来获利丰厚,您也分到了一份……”

“他这是胡说八道!”朱氏惊怒交加,旋即狠狠瞪着陈瑛,“你不用拿这些唬我,皇上绝非轻信之人,绝不会因为一个罪臣的胡言乱语就疑心臣子!”

“皇上是不会。”陈瑛竟是附和着点了点头,声音又轻柔了下来,“只是,若一而再再而三有亲近人蒙骗了他,皇上就是再好的性子,又哪里能忍得?”

第114章 图穷匕见(下)

陈冰服侍着朱氏去东屋里头小坐休息,外头正对着戏台的明间自然仍是热热闹闹。正中朱氏之前坐过的那张弥勒榻旁边是陈冰这个寿星的席位,东边是马夫人和徐夫人罗姨娘的独席,西边则依次是陈澜、陈滟、陈汐姊妹几个。因早上没提过陈冰的生日,男孩儿们还都在学堂念书,并不曾回来。一众主人再加上各自带着一两个心腹丫头或是管事妈妈,赫然是莺莺燕燕满屋子人。这会儿大多人都在议论着下头演的邯郸记,但留心东屋里动静的人也不少。

尽管面上高几上摆的两个捧盒一个是四色精致点心,一个是四色新鲜果子,四色白瓷碟中还另摆着腌渍好的蜜饯,但陈澜却一丝胃口也没有,只是拿着小茶杯心不在焉地喝着热茶,眼角余光却一直关注着那边屋子的动静。正寻思陈瑛进去多时还不出来,她就突然感到有人凑了过来,忙暂时撇开了那些思量。

“三姐。”

陈滟端着一盏果汁满脸堆笑地过来,轻轻将果汁放在陈澜面前的海棠高几上,又朝东屋那边努了努嘴道:“也不知道三叔有什么事,竟是这么久也不曾出来。里头单单二姐一个,会不会照应不过来,要不咱们也过去瞧瞧?”

对于陈滟的心思,陈澜哪里会瞧不出来,此时便笑着摇摇头道:“二姐都说今天她这个寿星翁服侍老太太了,咱们还硬是凑上去干什么?若有事,里头绿萼姐姐自然会出来唤人,咱们只在这儿等就好。若是三叔和老太太有要紧话说,咱们进去岂不是不便宜?”

陈滟原以为陈澜必定会因为陈冰抢了自己的风头而心存不满,自己只要一提出来,那就更是顺水推舟了,全然没料到竟是被轻描淡写挡了回来。轻轻一咬嘴唇,她就强笑道:“三姐说的是,是我想茬了。”

话音刚落,她突然瞥见那边门口门帘一动,随即就只见绿萼搀扶着陈冰出了屋子。和之前进去时的春风得意不同,这会儿的陈冰怎么看都有些失魂落魄。面对这种光景,她心中对今日陈冰生辰这盛大场面的嫉妒怨恨顿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解气。于是,看到陈澜也瞧着那方向,她便笑道:“想来是二姐太能说会道,老太太听得累了。”

陈澜才懒得去理会陈滟那些小九九,见绿萼扶着陈冰在边上的一张椅子坐下,旋即直奔了自己这儿来,她本能地生出一丝不妥当来,因而便冲一旁的红螺使了个眼色,随即径直朝绿萼迎了上去。果然,绿萼一近前就压低了声音说:“三小姐,我瞧着里头三老爷那光景不对,一张口就是说东昌侯府夺爵毁券,似乎还有什么更了不得的事,所以老太太嘱咐我扶着二小姐出来,又说让您去取她的苏合香酒,如今该怎么办?”

苏合香酒乃是太医院传出来的方子,最适合有心疾的人服用,因而陈澜听出那言下之意,心中一惊,当即对绿萼问道:“那苏合香酒眼下可有?”

“因为上两回着实太吓人了,如今但使出门,我和玉芍总有一人会随身带着。”绿萼见那边红螺缠住了陈滟,便收回了目光,这才从袖子里拿出一个一寸来高的玻璃小瓶子,“其实我刚刚就带着,但老太太都这么说了,显然是想着让三小姐您进去陪着,毕竟郑妈妈不在。”

对于蓼香院的几个丫头,除却如今已经留在庄子上的芙蓉和木樨,陈澜对绿萼和玉芍两个的印象都很是不错。作为老太太身边的一等大丫头,两人都没什么踩低逢高的毛病,遇人总是留一线,玉芍粗疏一些,有些毛手毛脚的毛病,绿萼却缜密细致。因而,此时绿萼悄悄递过来那个玻璃瓶子,她便伸手收了,随即冲其点了点头。

“这样,你让玉芍去对三夫人说,就说老太太的话,戏不要停着,剩下的戏先演起来。还有,请赖妈妈去把刘太医暗暗请来预备着,以防万一。再去前院郑管事那儿知会一声,打听打听郑妈妈究竟去了哪儿,大约什么时候能回来,把准备先做齐全。至于你,还是随我一块进去吧,我一个人毕竟没你妥当。”

绿萼上两回见过陈澜临机应变的能耐,早就心悦诚服,此刻自然是满口答应。两人先叫来玉芍,严严实实嘱咐了一通,随即便往东屋里去。帘子在背后落下的一刹那,就只听外头管弦丝竹声刹那大作,一声优美的唱腔陡然传来,随即那声音就因为帘子的缘故轻了许多。眯着眼睛一打量,她就看到暖榻上的朱氏表情狰狞,那看着陈瑛的目光仿佛想把人吞下去。

看见朱氏一手本能地按着胸口,她慌忙上前,取出苏合香酒就给人先灌了一口,又在其耳边低声说道:“老太太,不管什么事,先别动气!不管出了什么事,不过就是应对二字,身子是一切的本钱,只要您身体强健,难道还有过不去的关坎?”

刚刚陈澜和绿萼一块进来的时候,陈瑛面上虽不动声色,但心里那股确信却更强了。之前他乍一回来就逼得朱氏进退失据,是陈澜劝说的朱氏避到田庄上,结果他在外头就背上了一个苛待嫡母的名声;他利用那些佃户闹事,原想把老太太接回来,可陈澜先是挡驾,随后配合杨进周把那一场风波消弭无形;如今这当口,朱氏瞧出他必有所恃,第一反应仍是把陈澜叫进来,看来,老太太真是把这年纪轻轻的孙女当做是有力臂膀了。

只是,已经吃过了两次亏,此番他在衙门里头呆了整整半个月,做足了准备,自然不会再小看了这么一个黄毛丫头。因而见朱氏喝了一口苏合香酒,随即闭着眼睛眯了片刻,随即就扶着陈澜坐直了身子,他便欠了欠身:“老太太没事吧?”

“没事,都是老毛病了。”

朱氏的语气硬梆梆的。她本想直接用一句死不了打发,但刚刚陈澜的话提醒了她。因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就淡淡地问道:“你刚刚说事关你大姐夫,我倒是纳闷得很。韩国公是我的女婿,他的性子我最知道,平日里好好先生一个,不与人相争,于名利上头也看得淡,要说他会做出和东昌侯同流合污的事,别说我不信,就是皇上,又怎么会相信?”

后进屋子的陈澜和绿萼闻言全都是剧震。绿萼赶紧低下了头,缩在袖子里的双手却已经是汗津津的。而陈澜扶着朱氏,心里亦是异常沉重。要知道,朱氏没有嫡亲儿子,因而女婿韩国公张铭不单单是半子,只怕是看得最重的人。若是韩国公张铭真的出了什么事,对于老太太的打击远远比陈瑛最初回来时那一招来得猛烈。

“是,最初得到这消息的时候,我也着实不敢相信。在命人严查了那小吏之后,我又使人再去查过,这才得知,大姐夫知不知情暂且不说,但此前二弟去宣府巡视的那一遭,正好是跟着大姐夫这个左军都督府一块去的。而且正好在这个期间,大姐曾经以大姐夫的名义给左军都督府送过一回信,然后以左军都督府签押的公函向户部借出了白银十万两,恰是借给了东昌侯。尽管之后很快还清了,但毕竟左军都督府的账面上还有记录,更不用说户部了。”

又是东昌侯!

刚刚陈瑛说东昌侯金亮已经是供出了她来,现在又说韩国公夫人陈氏也曾经以左军都督府的名义向户部借钱,最后亦是借给了金亮,朱氏不知不觉把牙齿咬得咔咔作响,更不用说胸口那沉闷的感觉了。她很想大骂金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更想骂女儿鼠目寸光挪借库银的愚蠢,甚至想骂自己眼珠子瞎了看错了人。

然而,陈澜看着陈瑛,一个念头却不可抑制地陡然之间冒了出来。那次刺杀……她在长街上亲眼目睹的那次刺杀是不是就和眼前的陈瑛有关?即便陈瑛未必是主使亦或是操纵,可或许轻飘飘地泄露些消息,或许是给点什么误导,于是就成了眼下的局面?

和前一次的咄咄逼人不同,在朱氏的追问下,陈瑛把事情原委更详细地解释了一遍,眼见朱氏脸色越来越差,他方才止住了口,忙站起身来,亲自从蒲包里头去倒了茶送上——尽管那盏茶被朱氏旁边的绿萼眼疾手快接了过去,他仍是保持着脸上的恭谨之色。又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安慰,见朱氏丝毫不想搭理他,他也不以为意,又坐了片刻就起身告退了出去。

绿萼见朱氏半眯着眼睛,大口大口吸着气,不觉忧心如焚。见陈澜以目示意,她忙放下了那盏茶,又匆匆忙忙去沏了另一杯,转回来服侍朱氏喝下了,这才低声说:“老太太,三小姐起头就让玉芍去悄悄请了刘太医来,这会儿只怕是快到了。您若是不舒服,咱们不妨立刻回蓼香院去如何?”

“不!”朱氏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是憋出了几个字来,“要是让人传扬出去,每次老三回来,我都被气得半死不活,他固然落不下好,我也成了笑话!”

陈澜知道眼下犯了执拗的朱氏只怕也想到了自己之前猜测的那个可能性,因而一时半会也想不出该如何相劝。毕竟,韩国公张铭究竟是怎样的人,朱氏自然比她这个外人更清楚。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外头倏忽间锣鼓大作,想是大戏正到了高潮,恰在这时候,门帘高高打起,竟是郑妈妈急急忙忙进了屋子,那脸上竟是露出了几许惶急。

“老太太!”一贯沉稳的郑妈妈甚至顾不上陈澜正坐在朱氏身边,连礼都没行就气急败坏地说,“我刚刚从广宁伯府出来的时候,恰逢锦衣卫登门,说是奉旨质询广宁伯!”

第115章 雪上加霜(上)

戏台上人生百态春秋易度,戏台下喜悲自现全在人心。

在东屋里头骤然得到那许多消息,朱氏总算是在陈澜和郑妈妈绿萼担心的目光下恢复了平静,只脸上再不像之前的满面红光。到最后,她一句话也没说,只吩咐陈澜和绿萼一左一右搀扶了自己出屋子。才到外头,她就听到那边戏台上传来了四句唱词。

“三载暮登天子堂,一朝衣锦昼还乡。催官后命开河路,食禄前生有地方。”

眼见戏台上一出戏堪堪演完,朱氏琢磨着那四句唱词的意思,见玉芍迎上前来,少不得问了几句自己漏掉的那些戏。然而,玉芍自己也是脚不沾地在府里跑了个来回,哪说得清楚这些,觑着朱氏面色比自己想象中好些,就笑着说道:“老太太若真的要问,不如把班主请来问问,这出戏既是他们排的,必定是了若指掌。”

“算了。”朱氏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但凡戏文,若是知道了来龙去脉,也未免没意思。只如今我是没兴头看这些了,让其他人继续看,等来日我有精神了再慢慢补。”

话还没说完,一旁就传来了一声笑语:“老太太过的桥比咱们走的路还多,这些戏文还不是看一个开头就知道结尾么?就算老太太一时没记分明,三姐姐博览群书,也该知道这《邯郸记的出处才是,不就是唐传奇中一出赫赫有名的《枕中记》?”

陈澜刚刚大略看了个开头,虽唱词于她来说颇有几分艰涩难辨,可已经差不多断定这应该就是那赫赫有名的临川四梦之一,所谓邯郸一梦四字成语的由来。此时见陈滟从旁边突然冒出来,笑意盈盈地对朱氏卖弄自己的博闻强记,她不禁暗自哂然,却也懒得去争辩什么。可是,看见朱氏皱着眉头暗自沉吟,脸色竟比之前更白了些许,她顿时恍然。

朱氏最信神佛,这邯郸记除了讽喻世情,还有几分泼天富贵终到头,黄粱美梦转瞬空的意味,只怕朱氏会由这场戏联想到如今那些迫在眉睫的危机!

“老太太,戏文而已,古今中外这些戏,原本不是歌忠臣义士,就是讽奸臣佞幸,不是英雄美人花前月下,就是成人之美破镜重圆,至于好有好报恶有恶报的劝善戏,则是更不胜枚举了。如以前的枕中记和如今的邯郸记这种,素来是带着几分出世的意味,就如同四妹妹所说,看着开头就能想到结尾,但却是一乐之后让人好好深省,立意就要高得多了。”

陈滟斜睨了陈澜一眼,见其费尽心思地解释,眼神中闪过一丝嘲弄,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却不防朱氏一言不发地越过了她去。她急急忙忙追了两步,却被落在后头的玉芍一把拦住。非但如此,玉芍还不软不硬地笑道:“四小姐不用费心了,今儿个是二小姐的生日,您是二小姐的嫡亲妹妹,总得在旁边陪着。老太太那儿自有我们伺候,您就不用费心了。”

原本是好端端的看戏,可老太太进东屋休息之后,先是陈冰魂不守舍地出来,隔了许久,老太太方才面沉如水地现身,竟是径直要走,这看在众人眼中,少不得是心生联想,尤其是刚刚怎么也没能从陈冰那儿掏出话来的马夫人。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打算追过去,可才站起身就发觉有人拽住了自己的手,一低头才看见是陈冰。

“母亲,别去!”

马夫人这才顺势坐下身来,见四下人都在注意老太太那一行,不禁压低了声音说:“好容易大张旗鼓给你贺生辰,老太太要是半道走了,还不知道她们会说什么难听话编排你!你这丫头又偏生不说刚刚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都急死我了!”

“总之别去,老太太这会儿正憋着气!”陈冰一想到东昌侯府可能的结局,一想到金从悠要从天上打落底下,忍不住又硬生生打了个寒噤,又用哀求的目光看着马夫人说,“娘,咱们也别看戏了,就说老太太累了,咱们也一块散了,等回房之后我再对您说!”

看着陈冰那少有的惊惶表情,马夫人心里不知不觉也有些发慌,便点了点头,遂站起身去寻徐夫人。正巧徐夫人也从丫头那儿得知了朱氏适才吩咐的两句话,再加上这一切都是丈夫进屋之后发生的事,心里又是惊又是怒又是怕,因而马夫人过来说这戏暂时演到这儿为止,她自然是千肯万肯,立时吩咐身边的吴妈妈去派赏钱,可等马夫人一转身,她就又吩咐一个丫头回翠柳居看看陈瑛在做什么,却没注意到罗姨娘和陈汐已经是双双走了。

陈澜将朱氏送回蓼香院,一进东屋炕上坐下,就有小丫头上来禀报说刘太医早就到了,正在东边耳房里头等候。朱氏此时虽已经比乍闻惊讯时好了许多,心里却依旧闷得慌,便示意郑妈妈留下,陈澜带着绿萼几个丫头到梢间暂避。不多时,刘太医进了屋子,依次请过左右手的脉息之后,便不无谨慎地沉吟了起来,这不禁使里外两间的人都提起了心思。

“刘太医,你祖孙三代在太医院,你爷爷当初就给我瞧过病,如今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朱氏见刘太医那表情要多不对劲就有多不对劲,顿时恼了上来,“我虽是一把年纪的老婆子了,可还没那么不中用,总不成你断定我明日就两脚一伸去了!”

“卑职不敢,卑职不敢。”刘太医本就是斜签着身子坐在锦墩上,此时那屁股不稳膝盖一软险些跪在地上,好容易才挤出了一丝笑容,“卑职只是才疏学浅,于太夫人这心疾费尽心力也只能医治到如今这个地步,再加上太夫人今日想来是又经历了大喜大悲,若是如此往复,单单药石已经是没多大作用了。而且,下官前日刚刚接了调文,不日就要升任御医,往御药局当差,只怕侯府很难经常前来了。”

刘太医升任御医,要前往宫城内的御药局做事?

朱氏面色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笑道:“你们祖孙三代都在太医院,可却没想到最后还是你升任御医,这杏林世家的名头今后就更响了。也罢,你也无需多担心什么,只尽力开方子就是。病灾都是命里注定的,我自然不会强求。”

“多谢太夫人体恤,多谢太夫人体恤。”

透过门帘缝隙,陈澜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刘太医那如蒙大赦的表情。见其随着郑妈妈出去开方子,她略一思忖便打起帘子出了屋去,见朱氏怔怔地坐在炕上,她便轻轻咳嗽了一声,旋即就上前紧挨着炕沿坐下。可还不及开口,她就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突然被紧紧攥住,那股大力仿佛是准备把她的手腕捏断一般。

“澜儿,若是我不在了,只剩下你们孤女弱弟,你打算怎么办?”

陈澜看着朱氏,见她的眼神中既有阴沉,又有惶惑,便竭力定了定神,又轻轻把另一只手按在了朱氏那只紧攥着她手腕的手上:“老太太,我一向信奉一句话,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遇事不过是见招拆招,竭力自救,若真等什么都做了却依旧没法,那就是天数了。尽人事,听天命,仅此而已。”

朱氏本以为陈澜要么是表心迹,要么是竭力逢迎她会长命百岁,要么是颓然落泪,可听着这么一番话,她原本满是怨恨愤怒的心渐渐有些松动,手上的劲也渐渐小了些,最后不知不觉松开了陈澜的手。见其抬起一圈微红的手腕,当着自己的面坦然轻轻揉了两下,她不禁用食指中指揉了揉太阳穴,这才开口问道:“你觉得,待会我让人去请你大姑姑过来如何?”

之前在那边看着陈瑛深有把握的样子,陈澜心里就已经是担足了心思,刚刚这一路回来,又在东梢间里头看着刘太医请脉思量,再加上听了那么一番要调到御药局去的话,也不知道有多少念头在脑海中转动。这会儿朱氏开口一问,她只是沉默了片刻就直截了当地问道:“老太太请韩国公夫人过来,可是想问东昌侯府之事?”

见朱氏闻听此话就是一愣,她又低声问道:“老太太觉得,三叔今天突然提到此事,会是信口开河?东昌侯已经在狱中,他若是真的连老太太都一块卖了,会放过韩国公夫人?”

“你说得对!”朱氏悚然而惊,旋即重重点了点头,“与其让人去请你大姑姑,还不如去请你大姑父过来。他素来为人沉稳,和他商量终究妥当些。”

陈澜对于张铭也没什么深刻印象,但从张惠心提到大伯父和大伯母的口气来看,对大伯父颇有敬爱之心,再加上此前张铭刻意和陈瑛避开的情形来看,她就觉得张铭应是知进退可商量的人,这会儿就没再插嘴,以免朱氏觉得自己另有所图。

须臾,郑妈妈就拿了一张墨迹淋漓的方子进了屋子,面色颇有些不好看:“老太太,我使尽浑身解数盘问了他好一会儿,他终于吐了实情。御药局之前那个御医给淮王请脉的时候出了岔子,淮王一怒之下告到了太医院院使那儿,结果把人给革了,又荐了刘太医。毕竟是亲王的荐举,所以院使和院判就一块保举了他。”

竟是淮王!

第116章 雪上加霜(下)

欢欢喜喜的一场生辰,倏忽之间竟是冷冷清清收场。

请来的戏班子赏钱一个不少,再加上三十出的《邯郸记》统共只演了十出,他们自然是没有一丁点不乐意。班主对管家刘青千恩万谢,随即笑呵呵地带着人走东角门出去了。

他们这些外人们不用考虑那些达官贵人的事情,可府中的上下人等就不能这么想了。原是老太太吩咐这一天下午请戏班子唱戏,晚上在后堂庆禧居置酒庆生,一家上下好好热闹热闹,可如今内中一下子就没消息了。负责大厨房的管事媳妇心急火燎,几次往里头打探消息,可最终得到的讯息却是晚上把做好的酒菜往各院里送一份,其余的就不用忙活了。一时间,那些曾经急急忙忙往紫宁居中送寿礼的人不免捶胸顿足,可这会儿已经是悔之晚矣。

虽说郑妈妈担心朱氏的身体,但刘太医临走前说至少暂时是无碍的,事情又是十万火急,她也就匆忙赶去了韩国公府。她这一走,蓼香院中自然更显冷清。徐夫人虽来探望过,但朱氏三言两语就将其打发了回去,只留下陈澜在旁边给她念《柳河东集》中的永州八记。

陈澜才念了一小半,就发现朱氏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她耐着性子将这八篇散文一一念完,见朱氏闭着眼睛呼吸均匀,赫然已经睡着了,这才悄悄站起身来。冲着留在屋子里的玉芍打了个手势,让其好好伺候,她就蹑手蹑脚出了东次间,恰好迎着绿萼从外头进来。

“三小姐。”绿萼上前行过礼后,使了个眼色把明间里头的两个小丫头屏退了,这才压低了声音说,“刚刚翠柳居吴妈妈来报说,左军都督府来了人,三老爷说今天还是不能留宿在家,所以急急忙忙走了,让人向老太太赔个不是。”

撂下那样的消息,随即转眼间就走了?

尽管这会儿本应该松一口气,但陈澜却怎么都生不出如释重负的感觉来。比起一味咄咄逼人的陈瑛,如今这位三叔的退避反而让她更觉得不安。她此前忙着各种事情,晚饭不过是拨拉了一两口,甚至连陈衍跟着陈清陈汉一道过来问安时,她也来不及交待他什么,这会儿忙碌过后,那股饥肠辘辘的感觉就上来了。

好在旁边的绿萼最善于察言观色,见陈澜微微蹙眉,再加上自己根本没吃过晚饭,也是饿得有些腿软,便试探着问道:“三小姐,起初太忙,晚饭大约您也用的少,小厨房中备了蒸饺,还有小米粥,我让人去送些上来?”

本来就饿了,陈澜自然不会矫情到把这好意往外推,当即笑着应了。等两个小丫头一个端着六角捧盒,一个从食盒中拿出小碗的粥在高几上摆好,她就索性留绿萼一块陪着用。等小厨房也送了绿萼的分例菜上来,两人对坐了,一面吃一面低声交谈了两句,说的却都是刘太医的事。陈澜原本对刘太医的来历背景并不太了然,只是之前听朱氏提过两句,这会儿绿萼详详细细解说,她才知道刘太医祖上受过朱家的恩惠,就是进太医院也是因为朱家老侯爷的举荐,最是可靠不过,因而再想到当日出宫时拦轿的淮王,她自然明白个中玄虚。

这是淮王的警告……抑或是威逼?

和绿萼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不知不觉的,陈澜觉得眼皮都有些耷拉下来了,半梦半醒间突然一个激灵睁开眼睛,本能地问道:“眼下什么时辰了?”

“大概快戌正了。”绿萼刚刚还蹑手蹑脚进去瞧过朱氏的情形,也出门去问过外头如何,这会儿免不了有些忧心忡忡,“三小姐,这都快要一更三点夜禁了,郑妈妈走了至少有一个半时辰,咱们家距离韩国公府才几条街,怎么会这么久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了事?”

“这时候担心也没用。”陈澜揉揉眼睛坐直了身子,脸上也露出了几许倦色,“让门上留心着动静,若是等到了一更三点还没消息,就派个人去韩国公府打听打听。”

话是这么说,她心里也少不得往坏处想。论理,不管韩国公有没有空,总该有个消息回来,郑妈妈也是稳妥人,不会就那么干等着,难道真是路上出了事?还有,锦衣卫奉命去广宁伯府质询,这会儿那边可有什么消息?须知现任广宁伯可是徐夫人的父亲,据说身体很不好,如今一切都是世子当家,要是有个不妥当,广宁伯极可能直接一撒手就去了……这么一想,那边和自己这边府里的情形怎么就如此相像?

“绿萼姐姐,绿萼姐姐!”

陈澜正思量间,一个丫头匆匆忙忙撞开了帘子进来。她瞥了一眼觉得有些面熟,却叫不上名字,绿萼却是一下子从小杌子上蹦了起来,疾步上前把人拉过来,又压低了声音问道:“老太太正在里头歇着呢,别惊动了!你不是跟着郑妈妈出门了吗,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郑妈妈人呢?”

那丫头年纪并不算太大,只办事却牢靠稳重,这才被郑妈妈挑中随着出门,此时被绿萼一问,她的脸色就变了变,随即从怀中取出了一封贴身藏着的信,看了看绿萼和陈澜,这才低声说:“郑妈妈随着韩国公、韩国公夫人和宜兴郡主上晋王府去了。这信是韩国公写的,郑妈妈临走时吩咐我说,这信能不给尽量不要给老太太看,先让三小姐瞧瞧。”

郑妈妈作为老太太的头号心腹,竟说这信不要给老太太看!

绿萼迟疑片刻,却是不敢伸手去接,遂扭头看了看陈澜,而陈澜也是一样面色阴沉。沉吟片刻,她才把信接了下来,却不忙着拆封套,而是又问道:“郑妈妈去见韩国公的时候,你一直在外头等着,没有进去?”

“是,郑妈妈只吩咐我在车上等。这信是后来郑妈妈随里头车驾出来,下车交给我的,还嘱咐我一定得安安全全送回来,因为这个,韩国公府还另派了十二个护卫随行。”

陈澜和绿萼交换了一个眼色,绿萼便和颜悦色地把她叫到一边又问了几句,随即亲自带着人出了屋子。陈澜捏着那薄薄的信封,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往东次间走去,轻轻把门帘掀开一条缝,见炕上的朱氏盖着一条锦被,睡得正香,这才轻轻放下了门帘,到隔仗后头的柜子抽屉里找出裁纸刀来。裁开信封,她把手伸进去一探,就觉察到里头只有一张信纸。

她缓缓把那一张纸抽出来,展开一看,便只见那是一张小笺纸,上头密密麻麻写着百十个字,虽说不上力透纸背,却是圆润秀挺。只这会儿她着实没工夫去欣赏韩国公的书法功底,定了定神就从头往下看,可只看到了一半就跌坐了下来。待到通篇看完,她已经是背上冷汗淋漓,使劲摇了摇头方才渐渐恢复了镇定。

晋王妃召了平夫人去质问其假孕,又暗示其若是从实交代,则可以设法圆过此事,谁知那平夫人非但不领情,反而反唇相讥,一时闹开了来,等到晋王回府都尚未止歇。那位皇子亲王亲王也不知道是在外头遭了什么烦心事,哪耐烦听妻妾分辩,直接拿帖子去太医院请了院使和院判来,结果请脉之后的结果让他为之大怒——晋王妃和平夫人两人全都没有怀孕!

寥寥数笔,尽管写信者也并非亲见,但她这个看信的人却依稀能看到那会儿针锋相对之后却又相对而惊的一幕。末了韩国公只是笔调淡然地说让岳母大人不必担忧,可她怎么想都觉得这事情棘手。晋王府这一嫡一庶先后怀孕惊动了宫中,一时间赏赐无数,如今陡然戳穿,太医院院使和院判有多大的胆子敢把这事情瞒着帝后?还有,晋王妃虽说骨子里就是只想着自己的人,但毕竟当了多年王妃,并不愚蠢,怎会连怀孕这种事也敢造假,莫非是被人算计?

怪不得郑妈妈让那丫头先把这封信拿给她瞧瞧,今日白天的欢喜早就被陈瑛搅得一团糟,如今陡然之间又出了这样的事,若是真让老太太知道了,只怕一头气死都有可能!可即便是如此,她又能瞒得了多久?不论是晋王妃自己愚蠢还是被人算计,这事情一准都是要闹大的,到了那时候,方才是真正要命的关头!

尽管如今的天气尚未到完全转暖的时候,但再次站起身的她甚至感觉到自己捏着信笺的那只手湿漉漉的,心里转动着一个又一个的念头。可她想得脑袋隐隐作痛,一时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倒是脚下步子又急又快,几次三番拿起那信笺来反反复复地看。

偕了那丫头出去的绿萼久久没有回来,里间的朱氏也一直睡得沉沉的,而陈澜的额头上却渐渐隐现细密的汗珠。良久,她骤然停住了步子,目光看向了大门口那厚厚的帘子。

这件事一旦传扬出去,晋王妃和平夫人只怕甚至保不住自己的地位,可原本是储君最大热门的晋王也会立刻名声扫地。如果说先头长街刺杀那场闹剧不是陈瑛在后头推波助澜,便是另有谋算,那么如今这勾当……太过阴损,况且事涉天家,一个不好便要触怒天子,只怕不是她那位三叔敢染指的,这事情背后还另有文章。

就在这时候,内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咳嗽声,随即就是朱氏低低的问话:“玉芍,眼下什么时辰?郑家的可回来了?”

第117章 一夜惊风雨,花落知多少(上)

尽管从前觉得银心殿太大,总透着一股冰冷的味道,但自从太医请脉诊出了喜讯之后,晋王妃仍是搬进了银心殿西暖阁安胎。宫中流水一般的赏赐,诰命们成群结队的贺喜,再加上身边丫头妈妈们的奉承恭贺,让嫁入王府数年以来一直小心维持的她喜不自胜。可现如今,她再没有了这些天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取而代之的则是深深的惊惧和绝望。

“我真没有买通那个越御医,真没有!这么大的事情,我有几个胆子,敢蒙骗了父皇和母后?一定是谁串通了那个狗东西陷害我,他当初分明在我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脉象如走珠,决计是喜脉,就是那个请来瞧象的稳婆都说我这一胎是麟儿。一定是刚刚武院使瞧错了,娘,您求求殿下,再去拿帖子请个好御医来瞧瞧,我这几天常常恶心呕吐,怎会有假……”

见女儿说着说着,渐渐语无伦次,韩国公夫人陈氏只觉得心痛如绞,忍不住一把将晋王妃揽在怀里。可是,心痛归心痛,她想起之前出来时丈夫那铁青的脸色,情知这次的事情绝非易与,只得狠狠心又松开了手,轻轻将晋王妃推开一些,这才双手使劲按着她的肩膀。

“惠蘅!殿下这回请来的不是寻常御医,是太医院院使和院判,他们有几个胆子,敢在这种事情上作假?别说是他们,就是之前的那个越御医,王府护卫也已经去抓了。如今你先冷静冷静,要是让殿下看到你这副样子,他说不定越发不信你的话!不管怎么说,这回也不单单是你一个,还有那个平夫人……”

宜兴郡主冷眼旁观这对母女,听到陈氏的话越说越不对头,忍了又忍的她终于看不下去了,索性重重咳嗽了一声。见陈氏的话头一下子顿住了,而晋王妃则是抬起头来,那眼神中尽是晦暗之色,她这才走上前去,在床前的另一个锦墩上缓缓坐了下来。

“王妃是从哪里得到消息,说是平夫人假孕的?这事情我之前来探望的时候,怎么不曾听说过?”

此话一出,陈氏顿时露出了尴尬的表情,而晋王妃则是羞愧地低下了头,好一阵子才讷讷说道:“是平夫人那边的一个丫头告的密。她说平夫人月信前几天才刚刚来过,只是秘而不宣,一应事宜都是几个心腹经手,她是因为原本负责清洗贴身小衣,这几天突然被罢了差事,特意去问还被上头的大丫头骂了,一时间不服气,好容易才打探到了这个。我那会儿生怕有假,还特意从别的地方打探,这才确定了此事。我原想着殿下盼着有孩子,宫中母后和淑妃娘娘都有赏赐,万一闹大了不好,所以……”

“所以,等到那个越御医诊出了你的喜脉,你就心定了,想着把平夫人这一头的事情解决?”宜兴郡主突然打断了晋王妃的话,见她艰难地点了点头,不禁面色一凝说道,“你知道平夫人假孕的消息,却好些天隐忍不发,直到今天才揭出来,这其中的私心虽不可取,却也没什么。如今的关键是那个越御医,要是拿着了他还好,要是拿不着,事情就糟了。”

“怎会拿不着?王府护卫已经去了,要是拿不着还有顺天府和大兴宛平两县和五城兵马司!”陈氏眉头一挑,恨恨地骂道,“就是上天入地,他也跑不了!”

“人跑了倒是兴许能抓着,人要是死了,那就真的说不清楚了。”

宜兴郡主冷淡的一句话让室内温度陡然之间下降到了冰点,床上面色悲戚的晋王妃陡然之间怔住了,先是不可置信,随即便摇摇晃晃几乎坠倒。而陈氏则根本顾不上去扶她,几乎是倏忽间就一把抓住了宜兴郡主的手,声音颤抖地说道:“要真是那样……那该怎么办?”

“消息是捂不住了,此事一出,不但是王妃和平夫人担责受过的问题,就连晋王殿下,只怕也不会好过。府中事务虽说是内务,但内务都料理不干净,更何况国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