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黑暗并且窒息一切的死寂。

我独自站在这死寂之中,听着从身体里传来的清晰而巨大的心跳。

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看不见。我只感到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时间也彷佛恒久地凝固在某一个极度可怕的时刻。

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突然从背后袭来,牵引或者推动着我朝黑暗深处不断的奔跑。没有光明,没有希望,我看不到尽头。有什么东西堵塞在心里,压抑着我的呼吸和思维,无边无际的恐惧从心头蔓延开来,将我整个淹没。

尽头。尽头。

哪里才是尽头?

我拼足了力气想喊,眼前的黑暗却越来越浓稠。前方,有什么东西正从黑暗中浮雕般凸现出来,铺天盖地的向我袭近。

身体像遭遇了地震一样剧烈地摇晃起来,有谁的声音尖厉而怪异地传来,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那巨大的黑影已经袭到了我的近前。

我知道,在黑暗的背后,他有一张属于魔鬼的脸……

“醒醒。小薇。”

身体仍然摇晃个不停,我猛地睁开眼,立即又闭上。灰白的天空沉沉的挂在眼前,光线却仍然显得有些刺眼。

“怎么就睡着了,叫都叫不醒。”羽辰一手抱着着我,一手帮我遮着光线,眯着眼睛微笑。

刹那间,他的脸竟和刚才那魔鬼的影像重叠在一起。一个温柔英俊,一个邪恶丑陋。

梦中的情景一下子又涌上心头,我看着羽辰,浑身不觉一颤。

“怎么了?”他搂紧了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我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可能太累了,刚才做了个噩梦……”

“嗯。起来吧,我们该上路了,天色不早了。”他伸手在我脸上轻轻拍了拍,抬头望着天空,眼神显得无比黯淡。我点了点头,勉强得一笑。

是啊,怎么能不黯淡呢。我们迷路了,在这荒山野岭之中,转了六天五夜,仍然转不出去。

多么可怕的现实,呵,比我的噩梦还可怕。

我从他怀里坐起来,见同伴吴越、宋岳然、李牧和陆小颜四个人都或倒或坐地各自呆在一边,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片死灰的颜色。

“走吧。这里不适合露宿,我们得赶在天黑前找到个安全点的地方。”羽辰一边说一边背上背包。三个男人终于动了一动,摇晃着站起来,把背包往背上一甩,步履蹒跚地朝前方走去。陆小颜慢慢的从地上爬起来,空洞的眼里满是绝望。

“还行吗?”羽辰问我,牵着我的手微微用了点力。这力量奔涌进我的体内,让我一下子安下心来。我点了点头。一行六人中只有我和羽辰一对情侣,如果没有他在身边,或许我也会和陆小颜一样,失去一切坚强的理由。

但是这次徒步旅行,也许我们真的走不到尽头了。

六天五夜的折磨使每个人都变得像死尸般沉默和怪异,只靠着一种求生的本能在山谷不断的前行。两边都是高高的山峰,天空像一块奇形怪状的盖子一样悬在头顶,彷佛随时都有塌下来的可能。那种无处不在的压迫感,总是让我想起梦中那个巨大的黑影。

黑暗背后是一张属于魔鬼的脸。

我心中又是一紧,下意识地握紧了羽辰的手。

荒凉的深山中没有道路,我们只能沿着山脚前进。山顶是上不去的,这些山峰怪异地陡峭着,植被稀少,满眼里都是嶙峋的山石和黄土。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管我们后退还是前进,都始终无法回到原来的道路上,而计划中的路线上并没有这样连绵巨大的山脉。我们找不出迷路的原因,每个人的手机也没有信号,连紧急号码都无法拨通。

难道我们真的会困死在这里么?

没有人会回答我。连我自己也不能。

突然的想笑。死亡未必可怕,谁知道死了是不是会比生活在这人间地狱更好。

“笑什么呢?”陆小颜经过我的身边,歪着头问,憔悴而有些惊恐的神色。

我微微地摇头,不看她,看羽辰。羽辰也望着我,脸上是一贯的微笑。

总有希望的。找不到希望,那么就自己去制造。佛家说转世轮回,没有彻底的毁灭,又如何入得了六道。

“快!你们快来看!这里有个村子。”前面传来吴越的声音。

我们抬头一看,他和宋岳然正站在山脚的拐角处,双手乱挥,激动无比。

李牧和陆小颜摇晃着奔过去,顺着吴越指的方向看了看,发出几声大叫来。羽辰拉着我转过那山脚,只见山脉向两边一分,呈圆形围出一个山谷,到了正对面又对接到一起。一些低矮的农舍三三两两地散布在山谷里,加上葱茏的树木和地面的绿色,和山上一片压抑的灰黄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走了这么久,在我们的体力耗尽,精神也面临崩溃的时刻,总算找到一处有人烟的地方了。

羽辰长长得出了口气。我倚着他,看着那隐隐约约的山村,眼皮突然莫名的一跳,满眼的景象在瞬间变了一种灰黑的颜色,或深或浅,浮雕般凸现出一些模糊的线条。

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兴奋汹涌而至,让我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走吧,都跟上,别掉队了。”

大家已经开始朝山村进发,宋岳然走在最前面,回头喊着,眼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来,在我的脸上停顿了一瞬。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宋岳然经常用这种眼神偷偷看我,被我发现了,就立即移开视线,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我不好给羽辰讲,也不好发作。什么时候落在我手里,才让他好看。

我看着宋岳然的背影,心底里发出几声冷笑。

天色越来越暗,彷佛跳过了黄昏,就要直接进入黑夜。

一条一两尺宽的小路从我们过来的山脚那边笔直地延伸向村子,路两边是大片的已经荒芜的田地,长满半人多高的野草,把小路夹在中央,连路面也几乎要被淹没了。

“小心点。”宋岳然走在前面,拿着一根拣来的枝条不断扫打着两边的草丛。陆小颜和李牧吴越三个人的精力似乎恢复了不少,在前面低声说个不停。

“哎,总算看到条路了。”听见吴越道。李牧也搓着手道:“是啊,晚上咱们可得好好的吃一顿,这两天——”

“咳咳……”宋岳然突然大声得咳嗽起来。李牧陡然住了嘴,陆小颜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极不自然地笑道:“哎,要是晚上能再洗个澡就好了,是吧。”我也望她一笑。她赶紧回过头去,抬手看了看表,又看看不远处的山村,疑惑地道:“怪了,都七点了,正应该是吃晚饭、乘凉的热闹时候,怎么那村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周围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下。

“是啊,没有炊烟,也太安静了些,这……”不知谁小声地说了句。

“别乱说话,过去看看就知道了。要是没人,那些房子还不早就塌掉了。”宋岳然勉强一笑,说着继续往前走去。羽辰不知道在想什么,只牵着我的手随着他们前进。

但是,我们已经离的这么近了,还是听不到一点声音。

不仅人声,连家禽牲畜的声音都没有,更别说看到什么活物。只有周围在微风中摇晃个不停的野草,偶尔发出簌簌的声响。

我盯着那越来越近的山村,心里更加不安起来。陆小颜也不再和他们说笑,一丝恐惧的神色又重新爬上她的脸。

六个人一下子又陷入沉默,笔直的小路指向那个未知的村落,没入村口一片林荫之中。李牧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最前面,我和羽辰走在最后,相互紧握着对方的手。

“嘎——”

突然间,身后不远处的草丛中传出一声怪叫。我们一惊,回头看时,只见一只黑色的大鸟从草里扑腾而起,拍着翅膀歪歪地飞远了。那声音在空寂的山谷中听起来格外刺耳。陆小颜一下子软下去,抚着心口道:“吓死我了,还以为是什么东西。”

大家松了口气。吴越道:“看来还是有活的东西,我还真以为这里什么活物都——”他说了一半,便被一声惨叫打断。

我们同时回身,只见离我们最远的李牧突然摔倒在地,一只脚像被什么拉住了,另一只脚死命地蹬着,双手乱舞,神情惊恐,整个身子斜着向草丛中滑去。离他最近的宋岳然立即冲上去拉他,我们也赶紧跑过去。

“有东西拉住了我的脚!救我,救我!”李牧拼命地抓着我们,挣扎得一身都是泥土,他一半的身子已经被拉进了那茂密的野草之中,我们只能拉住他的手臂。可是一使劲,李牧便惨叫不止。我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拉他,又不敢贸然冲到草丛中去查看。宋岳然情急之下捡起几块巴掌大的石头朝草丛中砸去,一声低低的怪叫传来,草丛中像有什么东西挣扎了几下,飞快地远去了,在草中留下一路晃动的痕迹,从面上看,还是看不出是什么。

我们吓地不轻,慌忙把李牧从草中拖出来。李牧满头大汗地抱着左腿叫个不停,只见他的脚腕处一片血肉模糊,被什么东西弄出了一个大洞,大概因为他挣扎得太厉害,肌肉被撕裂开来,伤口翻卷着,汩汩地往外冒着鲜红的血。

陆小颜蓦地尖叫起来:“什么东西,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可能是什么野生动物。”羽辰说着,和吴越他们忙着给李牧止血,宋岳然道:“别忙包扎,到村里再说。”吴越道:“我背他走,你们扶他起来一下。”我连忙蹲下去,几个人扶着他慢慢地站起来,伏到吴越背上。就在我手忙脚乱扶人的那一刹那,身边的草丛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动,一瞥间,只见一双鼓鼓的眼睛正瞪着我。

我心里猛地一跳,定睛看去,才发现是只丑陋的蟾蜍,傻乎乎地蹲在草丛里,身上还沾着一些血迹,不时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了一下,大概是刚才被李牧的血溅到了。我伸手拔开草丛,只见那蟾蜍周围还趴着好几只,腮帮子一鼓一鼓,好奇地瞪我。

果然傻,这么大动静,都不知道跑。

“张薇?你干嘛呢。快走啊。”

“来了。”我盯着那些蟾蜍答应着,终于起身去追他们。

天色果然暗了,黑夜即将来临。

李牧已经痛的几乎虚脱,几个男人轮流背着他,一直走到村口,才找到一处干净的地方将他放下来。

远离了那片奇怪的草丛,似乎大家都松了口气。但是四周仍然一片寂静,这么暗的天色,所有的人家都黑沉沉地,没有一丝光亮透出来。宋岳然和吴越累的跌在地上,只有李牧的呻吟声在耳边回响。

“怎么办?”陆小颜道。

沉默了一会儿,宋岳然才道:“先给李牧把伤口清洗包扎了,再去村里看看。现在……我们最好不要分开,小心一些好。”我们点了点头,各自放下背包,找出药物、纱布和仅剩的一点点水,尽量仔细地给李牧清创和包扎。光线越来越暗,可借着手电的光芒,我们仍然看得见血肉模糊中现出的白骨的颜色,李牧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可他不知道是强忍着,还是痛麻木了,呻吟声反而越来越小,甚至一声不吭。

每个人心中都一阵发紧。吴越在一边拿着电筒照着,光线晃了晃,不经意间照到李牧的脸。我心里陡然一动,李牧的脸似乎隐隐的有些发黑,像笼罩在一层黑雾里。

据说脸上发黑是死亡的征兆,这意味着什么?李牧会死么?

我有些心惊,幸好其他人都没注意到,我暗自松了口气。好容易包扎完,才发现虚弱的李牧已经陷入了昏迷。

“好了,现在进村去看看。但愿有地方能收留我们。”吴越道,将李牧背起来,往村里走去。

村头只有三四家农舍。我们一路走过去,见家家都房门紧闭,可是四处又显得很干净,不像是长久没人住的样子,上去敲门又没人应。顺着路一直走到村中央,还是没有找到一家有人的农房。

“奇怪,这些人都哪里去了。”吴越皱着眉头道。天已经完全的黑了下来,四周只剩下农房和树木在黑暗中矗立着的奇怪的影子。

“这村子……”陆小颜打了个寒噤,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宋岳然指了指前面道:“那边有地方,先把李牧放下来。”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才发现我们已经走到了一块大的空地上,空地中央是一棵高大的榕树,树干下围了一圈石台,大概是人们用来休息乘凉的。宋岳然指的就是这石台。我们将昏迷的李牧放到石台上躺下来,各自找了个地方坐下。

“现在往哪边去?”吴越道。

“天知道。”陆小颜直着眼望着远处,把背包无力地一摔。我靠在羽辰的肩头,只觉得很累。听他们断断续续地讨论着出路,突然的又有些发困,眼睛快要阖上的那一刹那,眼角余光扫到一个小小的黑影,在一间农房背后一闪即没。

我一个激灵,条件反射似的站起来:“那边有个小孩!”

“什么小孩?”大家都一愣,我顾不得解释,朝那房子背后飞奔过去,大家都跟过来,几个人都看到远远的一个影子一闪,又不见了。

陆小颜惊道:“真的是个人。”吴越和羽辰拔腿就追,我和陆小颜站在原地,有些怕,可终于看到了个人,似乎又有了些希望。一旁的宋岳然踌躇了一下,还是没有跟上去。

我斜了他一眼,在心里冷笑起来。眼看只剩下昏迷的李牧一个人在榕树下躺着,陆小颜拉了拉我的衣袖,一起走回石台。

等了好一会儿,羽辰和吴越两个人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我迎上去道:“没追到吗?”吴越摇了摇头:“我们喊了好几声,那小孩不肯停下来。后来跑进一处房子不见了。明明看见他跑进去,敲了半天门,就是没人应。”羽辰道:“要不要再去看看?”吴越还没拿定主意,陆小颜已经道:“走吧走吧,既然有小孩,说不定能找到其他人呢。”

我也点了点头,大家一商定了,便背上背包随着他俩朝那方向找去。李牧仍然由他们轮换着背,伤口处的纱布已经被血浸透,渗出来的顺着脚一直往下滴。

我心头一紧,又有些痛起来。

整个村子仍然浸淫在黑暗之中,看不到任何光亮。除了脚步和衣物的摩擦,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吴越打亮了手电筒,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正紧张时,身后的陆小颜突然低呼了一声,然后听她低声嗔骂道:“干什么你。”

正背着李牧走在她身边的宋岳然似乎愣了愣:“我怎么了?”陆小颜见我们都停下来,哼了一声不说话了。我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得继续往前走,没走出几步又听陆小颜恼怒地道:“警告你别再碰我。”

我们回头,黑暗中只听宋岳然无奈地道:“你要是能在我身上找到第三只手的话,我就承认是我碰的你。”

“不是你,那刚才是鬼在摸我的腰?”陆小颜冲口而出,然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然住嘴。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宋岳然没理由在这种时候占她的便宜,更何况背上还背着人。如果不是宋岳然,那是谁?

陆小颜浑身颤抖起来,像是吓着了,我赶紧走过去安慰她道:“没事,可能是你自己太紧张了。”

“不!”陆小颜突然紧紧抓住我的手,惊恐地睁大双眼在黑暗中四处搜寻:“不,真的是有人在背后摸我,我不可能连这个都会弄错。而且……而且我总觉得,这村子里有人,很多人!周围有好多双眼睛,一直盯着我们……”

“够了。”吴越一声断喝。黑暗中看不见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可是绝对不会很好看。羽辰连忙道:“别自己吓自己了。前面就是那户农房,如果找到人,问问就好了。”说着朝右前方一指。我定神看了一会儿,才看出在不远处几棵树木背后,有几间屋子挤在一块儿,摇摇欲坠地卧在夜色中。

我们走过去,吴越上去敲了敲门,还是没人应。陆小颜紧挨着我,仍然不停地发着抖。宋岳然将李牧放下来,一声不响的走上前去,抬脚就踹。吴越正想阻止,那门竟然被他踹开了,门后的门闩飞出去老远,弹在墙上又摔回来,发出惊心动魄的几声乱响。吴越拿着手电进去照了一圈道:“进来吧。什么也没有。”

他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附近农舍里还是没什么反应。我们这才放下心来走进去。这是一间典型的农屋,只是空无一物,手电筒的光芒四处乱晃,只见一些破旧的麻袋和烂木板杂乱地扔在地上。我们安顿好李牧,屋前屋后找了一圈,还是没看到一个人影。

“那小孩能跑哪里去呢。门是从里面闩着的,肯定就有人在。”吴越叹了口气道。

“可是都找过了,没见人。”我推了推墙上仅有的一扇窗户,纹丝不动,好像被封死了。

宋岳然突然道:“你确定是个人?”

“你们也都看到了。不是吗?”

宋岳然不再言语。羽辰道:“找不到人,这几天也都折腾够了。今晚先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还不知道后面的路有多长。”没人反对,大家默默地把屋子收拾了一下,腾出睡的地方来。手电的电量也不多了,不敢再开,只能摸黑进行,幸好夜空还算晴朗,借着依稀的星光,隐约能看见东西。

我们给李牧吃了一颗镇痛药,也不知道有没有效,他稍微清醒一点,就会发出轻微的呻吟声。我们把他安排在最里面,靠窗户的一角。那窗户已经被封死了,相对来说应该更安全。

吴越道:“今天我先守夜吧。宋岳然,我困了就叫你。”宋岳然点了点头,自己靠着一面墙睡了。陆小颜摸到我旁边躺下,她不再乱说话,我却能感到她的身子一直在发抖。

夜晚总是这么让人感到恐惧。我依偎在羽辰的怀里,始终不敢闭上眼睛。窗户和门缝里透出一些光线来,洒在地面,清幽却诡异。一转眼,看见一个角落里有两点微弱的光亮一闪,立即又消失。

那是宋岳然的方向。

我往羽辰的怀里缩了缩。我知道宋岳然在看我,不管是在夜里还是白天,这双眼睛像蛇一样缠着我不放。

为什么?

我不敢睡。这夜静的可怕,只有李牧断断续续的呻吟在耳边回响。我迷迷糊糊地坚持了好久,不知什么时候,终于沉沉的陷入了睡眠之中。

“什么人!”吴越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将我们惊醒。随着他的喝问,窗户和门外两边同时传来一阵响动,洒在地面上的光线晃了几晃,像是被什么东西遮住又放开了。

“外面有人。”宋岳然翻身起来,几个男人立即抄起手电追出门去。

我正不知所措地坐着,旁边的陆小颜突然开口道:“眼睛,眼睛。”

我愣了一瞬,终于反应过来她是在说梦话。

“眼睛,好多眼睛,滚开!”

“醒醒。”我使劲的摇了摇陆小颜,她猛然直起身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满脸汗水和惊恐:“张薇,好多眼睛,周围有好多眼睛在看我们!”

又是这句话。我只觉得一阵寒意顺着脊梁爬上头皮,下意识地往后一缩,碰到自己放在地上的背包。陆小颜还想凑过来拉我。我连忙稳住她,站起来道:“他们出去了,我们去看看。”

“不!”陆小颜惊恐地摇着头,“他们来了,他们就在这里!”

我忍不住道:“他们是谁?”

陆小颜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一种诡异的光芒:“你会看见的,他们一直在,就在我们身边。在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在这里面。”

我浑身一颤。外面的电筒光晃了一阵,回到屋子附近,接着传来几个男人的声音。我不再管陆小颜,追出去一看,他们站在门口,手电照着地面,昏黄的光线下只见几个奇怪的脚印在泥地上,那脚印和人脚差不多大小,可是整个前脚掌变成了两个大脚趾,剪刀一样的分开。

“这……这是什么东西?”我吃惊地道。

吴越倒吸了一口凉气:“会不会又是什么动物?”宋岳然看了他一眼道:“什么动物的脚掌会和人一样大?”

“你们追出来的时候难道什么也没看见?”我问。一阵风吹过来,让我身上有些发冷。吴越摇了摇头道:“光线太暗了,就看到几个影子一晃就不见了。咦,你怎么出来了,他们呢?”

“还在里面。我就出来看看。”

“进去再说。”宋岳然道。大家退回屋里。吴越刚要说什么,又是一愣:“李牧呢?”他手里拿着电筒,我们顺着光线一看,李牧睡着的那个角落已经没了人影,陆小颜缩在一边,兀自发着抖。

“他自己不可能跑出去的。”宋岳然叫起来,吴越冲过去揪住陆小颜:“李牧呢!就你和他在屋里。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陆小颜拼命的摇头:“我不知道,别来找我,不是我害你的!”吴越怔了怔,羽辰抢上去将陆小颜拖开:“她都吓成这样了,你逼问她有什么用。”宋岳然一声不吭地蹲着,突然站起来,朝窗户那边走去,只见他在窗户上摸索了几下,轻轻一扳,那窗户竟然应声而开。

“操!”吴越忍不住骂了一声,拿着手电过去一看,窗棂上的灰尘有明显的被什么拖过的痕迹。窗外的泥地上现着无数个奇怪而杂乱的脚印,渐渐消失在黑暗中。吴越翻身就想跳出去追,被宋岳然拖住:“你不要命了?谁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你这么跑去只能是送死。”

我呆站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惊恐顿时袭来。

李牧被弄走了,我们却不知道那些奇怪的脚印是谁留下的,又为什么要把人掳走。李牧躲过了一关,仍然不能逃脱最后的命运。

每个人都不敢再睡,就这么一直熬到天亮。

没有鸡鸣,没有人声,天就在一片死寂中变亮了,死灰般的颜色。

眼睛。难道这天空也是一双紧盯着我们的眼睛?黑夜是眼珠,白昼是眼白,昼夜轮换着监视我们,任我们怎么跑,也跑不出它可怕的视线。

“天亮了,走吧。”不知道谁先开口。大家陆陆续续地爬起来,脸色灰败,神情恍惚。

走出门去,那些怪脚印仍然留在地面,到了白天看得更加清晰,也更让人害怕。但我们也是离开那所农房才发现,村道上到处都是这样的脚印,有大有小,有的更怪,像鸡爪的,像猫爪的,甚至有的只是一个浅浅的洞,只是都要大出好多。这些脚印四散分布着,混乱而没有规律。大概是因为我们天黑后才进的村,竟没有发现这些可怕的痕迹。

“眼睛。好多眼睛。”陆小颜又闹起来。她一直死死抓着吴越的手臂,惊恐地四处张望,突然又指着一棵树上道:“上面,眼睛——”自言自语了一阵,又笑起来,竖起一个指头放在嘴前:“嘘——我告诉你们,其实也没关系,我是隐形的,那些眼睛看不见我……嘿嘿。”

宋岳然和吴越对望了一眼,我可以看见他们眼底竭力掩饰的恐惧。巨大的精神压力和无处不在的恐惧让陆小颜彻底崩溃,她已经……疯了。

我心里一颤,不自觉地靠向羽辰。

一路走着,终于又回到了昨天的那棵大榕树下。几条道路横在眼前。

“朝哪个方向走?”吴越道。

宋岳然想了想道:“离开这村子,不能再继续留下来了。”

羽辰和吴越都沉默起来。我朝四周望了望,觉得有些奇怪,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这村子的道路,好像有些奇怪。”我迟疑着道,又围着那榕树走了一圈。“一般的村子都是很散乱的,没有成型的道路和布局。这村子居然有四条主要的道路,像是规划修建的一样。”

宋岳然向我投来复杂的一眼道:“你的观察力不错啊。不仅如此,你们注意到没有,这几条路正好以这个榕树为中心。就像一个十字架。”

宋岳然的话提醒了我们,吴越掏出指南针来,发现四条路正好是在正东、正南、正西、正北四个方向上。

“正东是我们来的方向。”吴越想了想道。“昨晚住的那所房子,位置是正北。正西……”我们朝西方望去,山脉在那里汇合,又变成了狭小的山谷,拐了个弯,看不见了,只有这村子躺在圆盆一般的山谷里,南北两面又都是横向的、高大无法逾越的山峰,我们还是只能顺着东西方向在山谷中寻找出路。

“走吧,别耽搁了。”宋岳然道。

“那李牧呢,我们不管他了?”我道。

宋岳然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羽辰拉了拉我,大家都没动,又是一阵沉默。

“别碰我。”一直呆坐在石台上的陆小颜突然开口道。我们回头一看,只见她伸手在身上乱拍着,像是想把什么东西拍开。

“别碰我,滚开。”她既惊又怒地从石台上跳下来,转身就朝那石台踢去。吴越赶紧将她拽住,可陆小颜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一边使劲地挣扎着,一边骂:“滚,老是来摸我的腰,变态!”眼看吴越一个人拉不住了,羽辰和宋岳然也只得上去帮忙,好容易才让她平静下来,瘫坐在一边不再乱动了。

我忧心地道:“陆小颜的情况好像越来越糟糕了。”

“没办法,我们又不是医生。也许等走出去了……”吴越说了一半,又苦笑着打住了。宋岳然闷哼了一声,向我投来一个奇怪的眼神。

像是疑惑,像是畏惧,又似乎带着些同情。

同情?需要同情的应该是陆小颜吧。

我不再理会他。陆小颜闭着眼睛靠在石台上,彷佛已经睡着了。我在她身边蹲下来,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眼前模糊了一下,似乎看见一些隐隐的黑色在她皮肤下面窜动,逐渐的浮上来,结集成一团薄薄的黑雾。

我心下一凛。我曾经在李牧的脸上看到过这种代表死亡的颜色。然后李牧失踪了。

这说明什么呢?现在轮到陆小颜了?

正在发怔,羽辰走过来,递给我半个面包:“先吃吧,等下要赶路。”吴越和宋岳然两人都闷坐在一边,不知什么时候都拿着小半个已经发硬的面包在啃。

面包,我们居然还剩了些面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我们最后的一点干粮了。

“这里还有半个,你喂一下陆小颜吧。”羽辰道,我点了点头,一起接了过来。陆小颜仍然歪头倒着,我掰了一小块面包正要喂她,她却冷不防睁开眼来,盯了我一刻,突然跳起来尖叫道:“叶、叶羽辰!鬼!有鬼!”我被她吓了一跳,伸手想拉住她,她狂摇着头退出两步,猛然转身朝南面跑去:“不要追我,你们这些死鬼!别过来……又不是我一个人干的!啊——”

大家都呆住了。宋岳然跺了跺脚道:“快把她追回来!不能让她乱跑乱叫!”我们这才回过神来,一起追过去。这村子如此古怪,要是任她这么疯跑,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可是陆小颜四处乱窜,跑得飞快,好几次都要抓住她了,都被她挣脱。越是追,她就越鬼叫的厉害。眼看着她跑离了大道,往一群农房之间钻去,还是没有将她抓住。

“别追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陆小颜怪叫着,慌不择路地撞开一家农舍的房门,砰的一声又将门关紧。我们追到跟前,陆小颜死死地抵在门后,还在里面跳着脚尖叫。

“撞。让让。”吴越退后几步,朝门上使劲的一撞,那门晃了晃,却没有被撞开。此时里面陆小颜刺耳的尖叫突然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样的呜呜声,接着便没了声音。

我一下子叫起来:“陆小颜!”他们也急得重新开始撞门,哐铛的几声传来,门终于应声而倒。我们冲进去,房里只有几件破烂的布满灰尘的家具,根本没有陆小颜的踪影。窗户封死了,其他的房间也被从外面锁死。屋里没有搏斗的痕迹,只有几个丫杈样的脚印浅浅地印在地面。

又一个人在我们的面前失踪了,又是在这种封闭的房子里。

“我不信!”吴越咆哮起来。

“你别疯了!”宋岳然也跟着吼了一句,又哑着声音道:“看来陆小颜和李牧一样,找不到了……走,快走。”

此时此刻,面对这些诡异的事件,我们除了逃,别无他法。几个人离开那间破屋,一路往回跑。宋岳然跑在前面,先到了那榕树下。我们跟在后面,却见他身形一顿,像凝固了一般站住了。

我们追上去,只见宋岳然的表情奇怪无比,又像是想笑,又带着几丝绝望。

“怎么了?”吴越问。宋岳然朝石台上一指:“怎么了?自己看吧。”

石台上干干净净,空无一物。我道:“没什么啊。”

“没什么?”宋岳然陡然大吼起来,额上青筋暴起:“就是因为没什么!我们的包,现在明白没有?包!全不见了!”

我们呆了一呆,立即也是一身冷汗。

背包不见了!

刚才只顾着去追陆小颜,没有把包带上。可现在我们的包都不见了,这意味着我们失去了所有的东西:帐篷,工具,水,食物,一切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