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作为一个生长于这里的人,他很难说清楚他对这座城市的感情。他曾经离开过,现在又回来了。也许正是因为离开,才发现这座城市的可贵。他清楚地记得,当他在异国他乡的都市中,俯瞰城市的夜景,脑海里不断不出现的,却是这里。那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所有的记忆全都深深地扎在这座都市中。

出租车在书店门口停下,董耘从车里下来,站在书店门口,忽然发现书店内的灯光昏暗,玻璃门上竟然挂着“Closed”字样的牌子。

他又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才八点二十分,他不明白孔令书为什么今天这么早就打烊了。他踌躇着想要离开,却听到书店内传来笑声。他伸手推了推门,玻璃门竟然打开了,头顶的风铃也一阵作响。

小玲从地下室跑上来,嘴上说着:“对不起,我们今天已经——啊,是你!”

董耘站在那里,一脸莫名地点了点头。

“跟我来,”小玲笑着说,“一起吃月饼。”

他跟在她身后,有点疑惑:“今天你们为什么这么早打烊?”

小玲诧异地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因为今天是中秋节啊!”

这下轮到董耘诧异了——原来今天是中秋节!

他跟着小玲走入地下室,走廊尽头那间孔令书的私人藏书室里,如今坐着好几个人:孔令书、徐康桥、老严、还有新来的工读生。他们面前有一张不大不小的圆桌,桌上放着一盆巨大的水果色拉,另外还有两盒已经被打开的月饼。

“你们,”他伸出食指,轻轻指了几下,“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因为今天是中秋节,”书店老板似乎心情很好。

“那么你呢?”董耘挑眉看着徐康桥。

后者尽管拉长着一张脸,但还是开口道:“难道你想让我去医院跟我妈过中秋节?她今天作为唱诗班的成员去参加医院里的中秋晚会了,一早就打电话来跟我说没空理我。”

董耘吁了一口气,环顾四周,忽然说:“我能再把蒋柏烈也叫来吗,因为据我所知他今晚也是一个人。”

“当然没问题。”康桥说。

“蒋柏烈是谁?”孔令书问。

“关你什么事?”她白了他一眼。

“根据《互助协议》中关于你的义务的规定,当我向你发问的时候,你必须如实回答,否则我可以据此认为你违约,收回公寓,并且——”

“——罚我两年的租金嘛!”康桥没等他说完就抢白道,“那我请问你,这份协议既然叫做‘互助协议’,为什么只有我的义务,却从来没听说过你有义务?!”

“我也有。”书店老板一脸肯定。

“是什么?”康桥咬着牙问。

“就是督促你履行你的义务啊。”

她握紧拳头,眼看着就要冲上去掐他的脖子,但终于还是被老严和小玲拦了下来。

“老板娘,别激动,别激动,想想那二十四个月的租金…”

“老娘警告你!”康桥吼道,“不许叫我老板娘!”

老严皱起眉头认真地想了几秒钟,说:“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也就只是多了个‘板’字。”

“啊!”她龇牙咧嘴,杀人的心都有了,“你…”

董耘退到走廊上给蒋柏烈打了个电话,医生欣然答应了,说是离还剩三十几下就踩完了,踩完以后马上来。

董耘挂上电话,默默地将头顶的三根黑线收进口袋里,然后转身又走了回去。小玲和新来的工读生已经帮他盛了一份色拉和月饼。他走过去坐在他们中间,忽然觉得有些感动。

康桥那天对他说,她很怀念过去的他们,事实上,他也是——他甚至比她更想念过去的这里。他、孔令书、徐康桥、当然还有邵嘉桐,曾经在这里度过了无数个日与夜,这里留下了无数有关于高兴、难过、无奈、甚至是惊恐的回忆。他忽然很后悔自己曾经离开。当他再回来的时候,他以为这里还跟过去一样,但其实…并不一样。

这仿佛是对他的一种惩罚,对他不告而别的惩罚。

风铃声响起,董耘有些诧异,没想到医生来得竟然这么快。于是他快步走上楼梯,向玻璃门走去。那里站着一个人,黑暗中,他听到那人叫他的名字,他诧异地停下脚步:

“嘉桐?”

邵嘉桐站在昏暗的书店大堂里,地下室透出的灯光照出了董耘的轮廓。她站在那里,头顶的风铃已经静止下来,她也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说:

“你认识詹逸文对吗?”

董耘看着她,没有说话。尽管灯光昏暗,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她却能感到他的惊讶,惊讶到,似乎屏住了呼吸。

“你知道盛欣就是为了他所以要离开你…对吗?”

“…”

“你知道他就是那个男人,从他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你就知道是他对不对?!”她的声音像是在颤抖,却又平静地出奇。

董耘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眼睛,点了一下头:“对。”

邵嘉桐闭了闭眼睛,然后看着他说:“所以你早就猜到他为什么接近我…”

“算是吧…”他皱起眉头,没有看她,像是不敢看她的双眼,“但是,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詹逸文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董耘诧异地抬起头。

“在他吻了我之后…”邵嘉桐往前走了两步,终于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这个时候,董耘才发现,她早就泪流满面。

“他忽然跟我坦白说,他原本是想引诱我,等我们之间的关系更深一点,等我对他无法自拔的时候,再狠狠地甩了我…”眼泪沿着她的脸颊不断地流淌着,洒在地上,然而她却像是浑然不觉,“当然,最后他觉得没法面对自己…于是他就对我坦白了…”

“…”

“你知道最让我伤心的是什么吗?”

董耘看着她,忽然伸出手,想拉住她的手臂,把她拉进怀里,但是却被她躲开了。

“我最伤心的不是詹逸文告诉我的这些真相,而是…”说到这里,嘉桐第一次哽咽了,“而是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想对我干什么但你却一个字也不肯告诉我…”

董耘张开嘴,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颤抖:“我对你说过很多次,让你离他远一点——”

“——但你从来不告诉我为什么,你只是让我按你说的去做!”她第一次,有些歇斯底里。

“我…”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为自己辩解,但最终他只是无力地咬着嘴唇。

“所以董耘,”嘉桐终于抑制不住地哭出来,“尽管我认识你已经有十年了,尽管这十年中,我一直竭尽我所能去帮你,去照顾你、去做所有我能为你做的事情…却还是换不来一句实话,就算你知道有人想要利用我,你也不愿意对我说实话——只是因为比起我,你那宝贵的自尊心更加重要!”

“不是这样的,嘉桐…”他往前走了一步,想去拉她的手,可还是扑空。

他不得不承认,他无法反驳她,连一个字也反驳不了。

昏暗的灯光中,她不再说话,甚至于,他觉得自己连她的呼吸也听不到。

忽然,邵嘉桐脸上的表情又回复到了最初的那种平静——让董耘觉得异常可怕的平静。她看着他,却又像是没在看他。她仿佛是透过他在看着他身后的灯光,那曾让她觉得温暖的灯光。她依稀还能听到地下室传来的笑声,她喜欢这种笑声,她喜欢这里,因为这笑声、以及这里的一切,都让她内心平静,让她找到一种归属感。

她曾经以为,她和地下室里的那些人…以及眼前的这个男人一起在这里度过的所有时光都是那么平淡,却又真实。然而事实却让她措手不及、失望透顶。

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她看着他,轻轻地说了一句:“董耘,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然后,她转身推开玻璃门,冲了出去。

董耘站在那里,觉得一阵晕眩,口干舌燥,甚至头皮发麻,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着…他脑子里一片混乱。

盛欣坐在副驾驶位上对他说:“等我这次出差回来,我们就去办离婚手续吧…”

迎面驶来的卡车将他们撞翻,所有的一切都在翻转,然后是一片漆黑…

詹逸文跟在于任之身后走过来,他的眼神,冷得像是毫无温度…

蒋柏烈说:“无论如何,这些伤害都是可以治疗的,但是最关键的是,你得面对它…”

康桥说:“无所谓的人最难被人抓住弱点,也很少被什么牵制。但是,尽管你看上去‘无坚不摧’,事实是,你的内心要远比你的外表软弱…”

孔令书说:“大多数都是这样的,要找出别人身上的问题很简单,但是要找出自己的,却很难…”

所有的记忆片段如同爆裂的碎片一般,刺激着他的神经,却又让他麻木。

忽然,玻璃门被人从外面打开,风铃声再次响起。蒋柏烈走进来,看到董耘站在那里,不禁愣了一下,然后说:

“刚才跑出去的那个是不是邵嘉桐?”

医生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董耘一把推开。他撞开门,疯了似地冲了出去。

医生从地上爬起来,愕然地拍了拍外套上的灰,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下,然后转身走进了地下室。那里依旧有着温暖的灯光,和欢乐的笑声。

书店门外,邵嘉桐开着车从董耘面前飞驰而去。他迈开脚步拼命地追赶着,然而她却丝毫没有停留,直到完全消失在他面前。

在某个十字路口,董耘筋疲力尽地跪倒在地上,脚边的梧桐树叶已经泛起了秋意的黄。他望着邵嘉桐消失的方向,想要喊她的名字,却发现自己除了喘息之外,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

(完)